林清玄
有一次去參加有關(guān)青少年問題的座談會,與會的專家都大談教育問題,最后輪到我發(fā)言,我說關(guān)于教育我的看法很簡單,只有兩句話,第一句話是“好的小孩教不壞”,第二句話是“壞的小孩教不好”。
與會的人都大感驚詫,因為既然是這樣,教育就無用了,還需要教育干什么呢?
這兩句話并不是否定教育的功能,而是說通過教育所能做的事實在非常有限,因為從因果律上看,每一個孩子投生到這世界就好像是一粒種子,種子雖小,卻一切都具足了。
假如這一粒是榕樹的種子,那么就要以榕樹的特質(zhì)來幫助種子的成長,但是不管多么努力照顧,榕樹的可能性是:一,變成大榕樹。二,變成小榕樹。三,根本不發(fā)芽成長。
教育可以做的范圍大概如此,即使再天才的教育家也不應該渴望把榕樹變成松樹,比較不幸的是,我們目前的教育,似乎都是在努力著,希望每一個小孩子都成為紅豆杉,于是耗神費力地做改變種子特質(zhì)的工作,這是因為大家都相信紅豆杉才是最有價值的。其實,國寶級的紅豆杉固然可以做雕刻、做家具,平凡的榕樹又何嘗不能成為風景,不能讓人乘涼呢?教育,是在使一棵紅豆杉長成好的紅豆杉,盡其所用;也在使一棵榕樹成長為好榕樹,不負其質(zhì)。如果教育是使紅豆杉變成榕樹,或榕樹長得像紅豆杉,那就完全錯了。
齊頭式的教育,將會使許多紅豆杉或榕樹不能長成他們本來的樣子。只有立足點平等的教育,使草木自己成長,每個人的本質(zhì)才都得以發(fā)揮。
我主張“好的小孩教不壞,壞的小孩教不好”的第二個原因,是認為教育最要緊的是喚起人內(nèi)在的渴望,而不在于填充了什么內(nèi)容。一個小孩子如果內(nèi)在的渴望被喚起,真正想為這渴望去努力,他就不容易變壞了。這渴望,就是我們幼年時代常常寫作文的“我的志愿”,那志愿如果不是口號,而是了解自我本質(zhì)后的確立,渴望就產(chǎn)生了。
舉例來說,像舞蹈家林懷民、音樂家李泰祥、電影導演侯孝賢、劇場導演賴聲川、雕刻家朱銘,這些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人物,他們所受的教育并不是什么成為藝術(shù)家的環(huán)境,由于他們的成就動機(也就是渴望),他們走上了自我教育之路,就比較容易成功。
“好的小孩子教不壞,壞的小孩子教不好”的第三個原因,是身教重于言教,我們要孩子有好的本質(zhì),必須自己先有好的本質(zhì),這樣孩子就不至于因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走上岔路。
這道理很簡單,就像小孔雀一定要養(yǎng)在孔雀群中,它才會知道如何學習開屏,做一只美麗的孔雀,若把孔雀養(yǎng)在雞群中,孔雀到后來就會像一只雞一樣。孟母三遷的道理就在于此。
把這種身教重于言教的說法,用現(xiàn)代一點的語言來說,就是“典型的確立”,或“偶像的確立”,我們的孩子從小如果有好的典型或偶像,那么縱使沒有提供足夠的教育資源,他依然有成就動機,成功的可能性就大得多。我自己的成長環(huán)境就沒有提供成為作家的資源,但由于小時候的偶像都是詩人作家,也就自然地走向作家之路。
天下太平的線索,就是每一個人都確立了生命的好品質(zhì),可嘆的是,這個社會愈來愈重視包裝而忽視品質(zhì)了。“好的小孩教不壞,壞的小孩教不好”的結(jié)論是,如果鉆石被琢磨出來了,不管怎么包裝,依然都是耀眼的。
摘自《常想一二,不思八九》(北京聯(lián)合出版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