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
傾訴人:高山
這大半年,我和太太、兒子的交流方式,一直都是通過視頻和微信。我們之間,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每天至少問候?qū)Ψ揭淮巍O胂肟?,自從我和太太兩地分居以來,這條規(guī)定堅持得不錯。即使是她孕前各種不舒服、生產(chǎn)后坐月子期間,我們依舊能通過網(wǎng)絡,保持密切的溝通。
后來每次視頻,我都用軟件錄下來,存進手機。在公寓里吃飯的時候,我就把手機立在桌子上看回放。半夜睡不著的時候也看,躺在床上插上耳機,耳朵里都是我太太的聲音,不知不覺也就睡著了。
有了兒子之后,這種思念好像一下子就更沉重了。每當想到那個肉乎乎的小家伙,是不是又長高了、又偷吃甜食了,我的心就像被割成了一塊一塊的碎片,我在他身邊的時間真的太少了。
可是為什么,每當相聚的日子來臨,甚至是我在趕赴機場的路上,這種期待與思念就忽然轉(zhuǎn)變成了憂慮。起初我不以為然,還在心里笑話自己,一個理工男怎么還學會多愁善感了,沒想到現(xiàn)在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面對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的太太和兒子,我竟然感到手足無措。
兩地分居多年
兩年前,我被公司外派來美國工作。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真的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得到了領導的認可,要知道公司中層都要有海外工作的背景,這就說明我還有上升空間;憂的是我的太太,好像從上學那時候起,我們就處于兩地分居的狀態(tài),本來以為工作之后就會改善,誰想到離得越來越遠。
最讓我悔恨的是,兒子出生時,我竟然沒有陪在太太的身邊。那是我來到美國4個月之后的事情,我知道太太有孕在身,卻還要遠走他鄉(xiāng),生產(chǎn)那幾天也沒有回來。唉,我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
—直以來,我總是把工作忙當做借口。讀博士時,我去了上海,太太留在天津工作,我們倆每天只能通過打電話來寄托相思。
事實上,我?guī)缀醢阉袝r間都用在了實驗室里。早晨8點進去,晚上8點出來,風雨無阻。我這個人做事就有點一根筋。后來這成了我的慣性:決定要進入某個領域,就會逼著自己做出點名堂來。在別人眼里,整天呆在實驗室里的人是粗糙乏味的。可在我眼里,這不僅僅是我的事業(yè),也是我的樂趣所在。
我太太曾說,我身上的這份專注很吸引人。不知道現(xiàn)在,她會不會為自己的選擇而后悔。當時我們倆是研究生院同學,我對她是一見鐘情,她總是溫婉似水,說話的語調(diào)里有一股化不開的柔情,就好像西湖上長年散不掉的霧靄。我當時直愣愣地對她說,想和她交往。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竟然點頭答應了。我看著她溫柔似水的笑容,分不清現(xiàn)實還是虛幻。
確定了關(guān)系后,我頭也不回扎進了實驗室。太太是搞理論的,相對而言沒有我這么忙碌。于是她自告奮勇,成為了我的賢內(nèi)助。幫我打飯、洗衣服,有時候還提醒我給家里打個電話。我不是個浪漫的人,可有一次吃著她打來的飯,穿著她熨好的衣服,我偷偷地抹了眼淚。
我不知道如何報答她。我爸媽都是普通工人,我從小就不敢和別人拼家境。知道我讀書努力,全家人都把希望全都放在了我身上。背著這份期待,我咬著牙一路考到了博士,如今沖出了國門。在我心里,待在實驗室里,其實是最清凈的——這個地方,最能公平地體現(xiàn)我的價值,也最能讓我得到心靈上的補償。我在用盡一切努力成才成功并有所成就,實現(xiàn)全家的期望。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多年,這似乎也成為我的人生信念。即使我在研究生畢業(yè)前和太太說,我要繼續(xù)讀博,她依然選擇嫁給我。當時我的想法是,我對事業(yè)的堅持感動了她,讓她覺得我能夠依靠。
感情日漸疏離
我為妻子孩子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卻不知道如何與他們相處,我總是感覺特別陌生。這其實也是我不得不面對的事實。今年上半年,我休了年假回來和他們團聚。太太開車接我回家,一進門,只感覺似曾相識。喝了一杯茶,我才發(fā)現(xiàn)墻紙換成新的了,地毯好像也是新的。我腳上的拖鞋,是太太從儲藏間拿出來的,而衣柜里我的衣物也被整齊地歸納到了一個小箱子里。太太說:“兒子的東西越來越多,咱家面積不大,你也不經(jīng)?;貋恚揖桶哑綍r用不著的東西拾起來了?!甭犃诉@句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進門時兒子正睡午覺。我輕手輕腳走到小床前,看著他的小模樣就想給他額頭一吻。沒想到動作太大,撞到了床腳,兒子醒了??吹轿襾砹?,他的第一反應好像不是興奮,而是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就瞟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以為親情這種東西就是片芒草,再長時間的分離都不要緊,只要能見面,星星之火就可以燎原。可事實上,每次見面之后,這種落差就會一點一滴累積起來,最后變成了見面之前的我的糾結(jié)。這種糾結(jié)是不足以與外人道的,我不能去和別人說,我和太太好像習慣了兩地分居的模式,相聚時分不再是濃情,而是為了掩蓋尷尬而刻意裝出來的默契。我也不能去和別人說,我和孩子似乎在兩地分居的模式中,對于親情的渴望才能得以伸張,相聚時刻并非是盡可能地黏在一起,而是發(fā)現(xiàn),打破了安全距離,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做點什么。
這個事實,對我而言是殘酷的。我一次次地總結(jié)自己,覺得問題都是出在自己身上:一個人時間太長,是不是性格變得古怪了?還是小知識分子身上的通病——驕傲底下藏著的自卑自負自私?后來我發(fā)現(xiàn),除了我性格上的問題,還有就是時間。
這種悔恨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等你決定做出改變的時候,為時已晚。我在美國可能還要工作兩年,我無能為力,只好接受。
考慮到孩子太小,太太只能留在了中國。還沒有來得及親親兒子的小臉,我和他又成為視頻鏡頭前面的親人。
(摘自《每日新報》2017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