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瀟瀟
夏天一跨出車門,就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人真是賤,和霧霾廝混熟了,倒跟山間清新的空氣生出別扭來了!
司機打探來消息,說前方峽口出現(xiàn)一處局部山體崩塌,搶修人員正在趕來的路上。往前看,已是車的長龍,往后看,后來的車輛還在不停地接龍。這就是高速,堵起車來也絕對不會是低速??磥?,一時三刻是動不了啦。好在目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都是植被良好的低山緩坡,似無滑坡之虞。因剛打過一個瞌睡,夏天體力充沛、興致不錯。他一邊踱步賞景,一邊不時深呼吸,好像打定主意要把雙肺變成一對儲氧包。溪對面一座突兀的峰巒,很快牽住了他的目光,這里是……
“你晚上去看電影嗎?”
一個姑娘的聲音清晰闖入耳朵。他惶然四顧,現(xiàn)場沒人跟自己說話呀!
“哪里放電影?”
又一個男聲如從天降,這分明是他自己的聲音——自己年輕時的聲音!
一個久遠的山名突地在腦海里一亮:龍宮山!隨之便一發(fā)不可收,一連串地名排隊涌到嘴邊:龍宮村,晴江,晴江堰,牛背脊……幽深的時光隧道被強光照徹,夏天看到了1976年的雪妃,她正在跟自己說話。
已過下班時間,在由舊祠堂改造的隊辦織布廠車間里,夏天正用一團回絲擦著沾滿油污的手。雪妃走過來問他晚上是否去看電影。電影是山里人的盛大節(jié)日,哪個村放電影,方圓十里都會被傳遍。他繼續(xù)擦著手,隨口問哪里放電影。
“晴江堰。你去嗎?”
他把回絲扔進畚斗里:“晚飯后再說?!?/p>
“那我晚飯后來叫你?!?/p>
他倏地抬起頭,看到的已是雪妃飛也似逃離的背影。
半年多前插隊到這里,夏天就被安排到大隊新辦的織布廠當機修工。因為他的中學母校曾與市里一家國營紡織廠“廠校掛鉤”,學工時他學過一陣機修工。這里的織布機是從國營大廠里淘汰下來的,是老牌紡織帝國大不列顛的早期織機,工人們叫它“黑老鷹”,因為織機的橫梁上鑄著一只老鷹的圖像。廠里多數(shù)是女工,對世世代代在山上討生活的山里人來說,能進廠做工是非常風光的事,小小的織布廠因此聚集著村里的半個“上流社會”。山里的女人差不多像男人一樣粗獷或粗魯,遇到停電時間,她們肆無忌憚地說笑、打鬧,嗓門高得讓夏天耳朵起繭。除了他,廠里有兩個未婚青年男工,一個跟他學修機的是大隊支書的侄子,叫阿瑞,一個是打雜的,叫阿通,好像也是某個大隊干部的親戚。女工們,尤其是那些個少婦仗著人多勢眾,開起玩笑來沒有邊際,動起手腳來也一點不含糊,兩個男工自然成了她們的玩偶。其實也說不清誰玩誰,雙方在拉拉扯扯、打打鬧鬧中互“吃豆腐”,樂此不疲。女工們開始也試圖拉他入伙,但他從來不屑。幾次下來,她們覺得無趣,也就懶得再跟他纏了。
雪妃是女工中的另類,從不參與說笑、打鬧。同樣是修機,有的女工碰到點小故障,就咋咋呼呼地叫夏天“師傅修機、師傅修機”;她則總是走到團在布堆里看書的他身邊,輕呼一聲“哎”,他就明白了。他曾聽女工說起,她去山外邊讀過一年多的五七高中,在全大隊的姑娘中學歷最高。即使這樣,他也叫不上她的全名,只聽女工們“雪妃、雪妃”地叫她——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女人名字愛帶個妃字。
夏天是在大隊食堂里吃飯的。大隊食堂和大隊飼養(yǎng)場毗鄰,主要管幾個知青的飯菜。飯是自己量米拿飯盒蒸的,菜是由飼養(yǎng)員的聾子老婆燒的,一個月中菜的花樣絕對不會超過十種。既沒有來得及回絕雪妃,他吃完飯就回到了車間。他想萬一雪妃來叫他,一定也是到車間的,而不是來知青宿舍。
后窗外,青石板的村道上已經(jīng)熱鬧起來了,紛亂的腳步聲伴著村民們呼朋引類的呼叫,吃完了嗎,電影要開場了,快走快走之類。夏天捧起最新一期的《朝霞》看起來,窗外的嘈雜一點也沒分散他的閱讀注意力。從1974年1月創(chuàng)刊到1976年10月停刊,他每月必買這本上海出版的《朝霞》,是他18歲至20歲的青春在場見證。在《朝霞》里,他讀過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賈平凹、黃蓓佳、錢鋼、孫顒等人的早期作品。那時候他已偷讀過《青春之歌》、《三家巷》、《苦菜花》甚至《子夜》等文革前出版的禁書,還偶然讀到了周揚譯的《安娜·卡列尼娜》和查良錚譯的《普希金抒情詩選》。閱讀使他變得敏感、自我封閉,對廠里瘋瘋癲癲的女工們更是敬而遠之。他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寫出被人閱讀的書來。
村道上的人聲慢慢地稀落下來,隨著最后一陣急迫的踢踢沓沓腳步聲遠去,暮色中的村道以至整個山村就像時鐘突然停擺,一下子變得闃無聲息。
雪妃還沒有出現(xiàn),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氣。要不是當時她飛也似的逃出車間,使他沒來得及回絕,他是不會來廠里等她的。到此刻,他已懷疑自己聽岔了話,她已不會來叫他了。估算最后一撥村里去看電影的人也差不多走在半途上了,他便起身離開。
出于意料,他在廠門口碰上了匆匆趕來的雪妃。她一見到他就惶恐地盯著地面,局促地說了聲“遲了”,轉身就向村道走去。等他遲疑地開步,她已走在六七八米遠的前方了。
夏天不即不離地跟隨著雪妃。出村口約一二百米,到龍宮山腳下時,她慢下了腳步,他和她便靠近了。龍宮山下有一個深潭叫龍宮,據(jù)說潭底有洞直通東海,有人曾看到潭里游出來過帶魚。北來的晴溪經(jīng)此潭就轉向東流,因水勢更為充沛,就叫晴江了。去晴江堰村需沿溪向東走六七里路。這六七里路是一大片沒有人煙的山野,對岸是連綿不絕的峰巒,這邊是起伏很緩的溪谷地,低洼處種些水稻、茭白、蓮藕等水生作物,坡上種玉米、番薯、土豆之類旱地作物
由于出發(fā)得遲,兩人走在路上時已前無往者后無來者。不知雪妃在想什么,反正夏天一路還在替自己納悶著,他平時與她搭話都很少,今晚怎么會跟著她來看電影了?對了,他記起有一次,有個快嘴的女工試圖拿他跟雪妃開玩笑,說他倆都文文氣氣的,挺對路。他照例不屑理睬,卻奇怪地發(fā)現(xiàn)那女工話音剛落,就遭到阿瑞閃電似的慍怒一瞥,那女工立刻噤聲了。對阿瑞的反應和女工的噤聲,他覺得有點詭異,但這又關自己何事?
已走了一小半程路,兩人卻還沒說過話。嘴巴閉著,耳朵和鼻子就格外靈敏了。那溪流里的漩渦聲,魚兒在水面的打渾聲,沼澤地里如鼓的蛙鳴,各種不知名的蟲兒鳴叫,直往耳朵里灌;溪水、泥土、野草濃濃烈烈的氣味,直往鼻孔里鉆……
山野里的大自然之夜,原來是這樣豐富、熱鬧?。?/p>
夏天喜好閱讀和冥思默想的性格露頭了,開始在腦子里搜尋并咀嚼起他從小說里、詩歌里讀到過的那些關于夜晚、關于山野的優(yōu)美文句,并漸漸由此沉浸到這自然的美妙中去了,以致幾乎忘記了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甚至也忽略了身旁同行者的存在。
突然,雪妃“啊喲”一聲蹲了下去。
夏天從自己的游移的神思里醒來:“你,怎么啦?”
雪妃慢慢站起身來,試著邁了一步,嘴里就咝咝地吸氣。
“你……”
“該死!腳崴了,不能走路了?!?/p>
“那……”
“不要緊的,說不定歇會兒就好了。” 雪妃微微一笑。溪邊正好臥著一塊很大的巖石,她說著就先坐到石上去了。他也只好跟著坐了上去。
巖石有一半伸向溪水里,上面光滑平整,巖石還沒散盡白天從太陽光中儲集的熱量,坐上去感覺到暖融融的,而從水面上吹過來的晚風則帶著點清涼的濕潤,吹到臉上也很愜意。
雪妃伸手往巖石邊的草叢里撥拉了一陣,拔出一叢草來,在溪水里認真地洗了洗,放到石上用手慢慢地搓。
“你這是……”
“這是草藥,消腫散瘀,我們這里的人上山下地有跌打扭傷的,都會抓幾把搗爛了涂上,很靈的?!?/p>
“哦,什么草?”
“我們叫鵝不食草?!毖╁衙摿诵貌莺_背上涂。
“鵝不食草?”他覺得有趣,“因為鵝不喜歡吃這種草?”
雪妃伸手到他的面前,多少帶著點戲謔的意味:“你聞聞”
一股苦辛、生澀的草腥味鉆進鼻腔,他的頭往后仰去。
“哈哈哈,”雪妃放聲笑了,“我知道了,你是前世鵝投胎的,不喜歡這草味?!?/p>
原來,雪妃并不是夏天想象中不茍言笑的人!
雪妃收住笑聲,問:“你看我們坐著的這塊石頭像什么?”。
他左看右看了一陣,脫口說:“一頭在溪邊飲水的牛!”
“算你眼力好,這石頭就叫牛背脊!這里周邊幾十里的老老少少都知道它?!?/p>
“有這么大名氣?” 他摸著光溜溜的石頭表面。
“對呀,這有一個天話?!?/p>
“天話?”
“這里的人把久遠的傳說故事叫做天話,我奶奶會講許多天話?!?/p>
他感興趣了:“那你說說這石頭的天話?!?/p>
“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龍女小白龍愛上了晴江邊一個勤勞的農(nóng)夫,想過凡人生活。但龍王不準,還通過法術把農(nóng)夫變成了一頭牛。小白龍找不到農(nóng)夫了,就向龍王要求由她專管晴江這一帶的行雨事宜。龍王同意了,但不放心,又派小青龍一起駐到晴江邊的龍宮沉渣里。因人們經(jīng)常求龍行雨,兩條好心的龍千方百計多降些水,有時就使晴江兩岸發(fā)起洪水。有一個晚上,小白龍夢見她心愛的農(nóng)夫來托夢,說晴江上下游地勢不同,降雨量和降雨時間也應該不同,為此他已化作一塊牛形石臥在晴江邊,請以石為界,上游地區(qū)歸小青龍管,下游地區(qū)歸小白龍管,各自在境內(nèi)行雨。從此,這一帶下雷雨時,有時牛背脊石的一邊雨很大,另一邊還是陽光普照。當?shù)匕傩站陀辛恕子旮魲l牛背脊的說法?!?/p>
“雷雨牛背兩邊分,”他油然想起某首讀過的唐詩,不禁說:“這真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不知何故,剛剛還興致勃勃的雪妃突然低頭不說話了,伸一只手到溪水里,一下一下?lián)芘魉?/p>
一對螢火蟲無聊地圍著他們飛舞。
夏天不明所以,只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好像是兩個玩伴中不小心弄壞了玩具的一個,他像賠不是似的重新拾起剛才的話題:“你奶奶給你講了許多天話?”
雪妃嗯了一聲。
“除你之外,廠里還有恩妃、亞妃等,這里的女子起名好像喜歡帶一個妃字,這有天話嗎?”
雪妃果然重又神情活躍:“這呀,真有一個天話!”
“真的?”
“奶奶說,當年金兵南犯時,宋高宗趙構率臣僚一路南逃。在混亂中,皇帝與臣僚失散,逃到了晴江邊。危急中,一位村姑機智地用身著的藍色印花布襕遮蔽住他,才躲過了金兵的追捕?;实墼S諾回朝后以鳳輦和鑾駕娶她入宮,并以這位村姑的藍印花布襕和身邊的黃泥墻為記。半年后,金兵撤離江南后,皇帝才又回到臨安?;实垭S后派太監(jiān)來召這位村姑入宮。但這位女子喜歡家鄉(xiāng)山水,不愿命鎖深宮,始終不肯露面。全村的女子也全力相助,身著藍色印花布襕混淆視聽?;实凼芨袆?,特賜此地女子鳳冠霞帔和半副鸞駕,出嫁之日可坐皇家龍鳳花轎,戴鳳冠霞帔,盡享王妃禮儀。從此,這一帶的女子起名也多帶妃字了?!?/p>
夏天依稀記得過去曾耳聞過這個傳說,但它發(fā)生在這里,且還有起名的習俗佐證,還是他第一次知道。
雪妃繼續(xù)說:“還有另一種說法,說當年皇帝派太監(jiān)來召這位有救駕之功的村姑入宮時,這位不愿入宮的女子逃山上躲避去了。全村其他女子巴不得入宮,就都穿上了藍布襕來冒充,再說她們大都也住黃泥墻小屋。太監(jiān)無法辨別,只好空手而返?;实垡矡o奈,為謝恩特賜此地所有女子出嫁之日可坐皇家龍鳳花轎,戴鳳冠霞帔。”
雪妃講完傳說,問夏天喜歡哪一種傳說。
“嗯,前一種吧?!?/p>
雪妃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像溪水一樣清亮:“我也喜歡前一種?!?/p>
“不過,后一種可能更接近真實。但那個救駕的姑娘的選擇,在兩種不同的傳說里卻是一致的?!?/p>
“是的,但有人說她傻,白米缸不跳跳灰籮……”雪妃似有什么觸動,聲音低下去了。
夏天品味著兩個版本的微妙差異,鬼使神差般摸出一支煙叼到了嘴上。他本是絕對不抽煙的,即使是跟他學修機的阿瑞常常遞煙給他,有時甚至以一種山里人的執(zhí)拗強迫他抽,他都沒吸。他覺得吸煙是一件挺無聊的事。但來山村半年多后,他越來越感到更大的無聊,以至于幾天前去村代銷店悄悄買了盒二毛九分錢的“飛馬”。吸了幾支后,他發(fā)現(xiàn)煙并不能替他排遣無聊。所以,這盒煙買來已好幾天了,到今天差不多還剩有大半盒。
這時,意外的事發(fā)生了:他嘴上的煙突然被一只手摘掉了!那手一揚,煙卷在黑色的夜空中劃出一條細小暗淡的白色弧線,落到水面打了個旋,被水流沖走了。
他詫異了,為雪妃這舉動,也為自己無意中在人前吸煙。
雪妃也為自己不自料的舉動受了驚,尷尬著,嘴里結結巴巴,聲音輕得像蚊子叫:“這樣……難看的……像阿瑞?!?/p>
阿瑞是一支騰云駕霧的老煙槍,但他從沒見到過雪妃干涉過阿瑞吸煙。從她含糊不清的幾個詞語,他感覺到她對阿瑞的反感、厭惡,以致看他竟像阿瑞那樣抽煙,一時失態(tài)了。
他掏出剩下的大半盒“飛馬”,捏成一團,扔進了溪水里。
從那以后,夏天沒再碰過香煙。許多年以后,有許多人曾好奇地問起過他:你這樣一個動筆桿子的人怎么不會吸煙?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他一直以來都不曾意識到這與當年一個叫雪妃的山村姑娘如此猝不及防的粗暴干涉有關?!斑@樣,難看的”,這不假思索、輕而有力的聲音,這曾被遺忘的聲音,在四十多年前就落在少男的心弦上,但遲至四十多年后的此刻才發(fā)出回響!他倚著高速公路的欄桿,望著路基下不遠處湍急的溪流,心里有十二分的感慨。
也許是想擺脫自己一時失態(tài)引起的尷尬吧,雪妃主動轉換話題,告訴夏天這里曾拍攝過電影《閃閃的紅星》,潘冬子在激流中坐著竹排的鏡頭,就是在晴江上拍的……
在夏天的學生時代,早的時候只有樣板戲改拍的電影,后兩三年陸續(xù)有一些新拍的電影,如《火紅的年代》、《海霞》、《春苗》等,《閃閃的紅星》是為數(shù)不多幾部中為他所喜歡的一部電影。記得放映《閃閃的紅星》是在高一的時候,同學們看過電影后學唱那幾首插曲的情景,真是如醉如癡??!于是,熟悉的旋律在他的胸腔里蕩漾開來,不禁輕輕哼出聲來:
“小小竹排江中流……”
“巍峨青山兩岸走……”雪妃跟了上來。
兩人對望一眼,“紅星閃閃亮,照我去戰(zhàn)斗……”
唱罷一曲,雪妃又唱起了另一首插曲:“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這是電影里潘冬子媽媽在夜深人靜時對著睡夢中的潘冬子的深情吟唱,委婉優(yōu)美,帶有民謠風味。雪妃唱得投入、忘情。
歌聲在溪水上跳蕩,波動的水面反射的微弱光亮,映照著雪妃明凈的臉龐……一剎那間,夏天有點神志迷離恍惚,沖動地想:如能像雪妃,甚至阿通、阿瑞,還有那群嘻嘻哈哈的女工們一樣,自自在在地生活在這山野之地,冬往春來,日過月明,又有什么不好呢?
“這里……真好……”
心緒縹緲中,他連自己也不曾意識到喃喃自語出了什么,卻隨之聽到雪妃的追問:
“你喜歡這里嗎?”
他的思緒猛地被拉回到了現(xiàn)實。是的,除了剛才一剎那間的走神,除了這里明麗的山水,他討厭這里的一切:討厭“黑老鷹”織機的轟鳴,討厭女工們的高嗓門和粗魯?shù)耐嫘?,討厭這里漫長的白天和寂寞的黑夜……從下鄉(xiāng)的第一天起,他就在昐望著早一天回城。在他的心里時時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你不屬于這里。
面對雪妃的追問,他無言以對。
夜?jié)u深,山野的風已有侵膚的涼意,遠處開始有隱約的人聲隨風傳來……
雪妃側耳諦聽了一會,如從夢中驚醒:“呀!電影散場了。”
電影?若雪妃不說,他還真忘了有看電影這檔事。往晴江堰方向望去,一隊閃閃爍爍的光亮正逶迤著向這邊緩緩移近。他知道那是松明的光亮。有經(jīng)驗的山里人,上山時找到對眼的老松,砍上幾刀就能采出富有油脂的松木來。采回的松木劈成條狀,再晾干,就是他們?nèi)蘸筅s夜路時用的松明了。
那光亮下的人聲在慢慢變大、變嘈雜……夏天站了起來,雪妃也隨之遲遲緩緩地站起來。
“該回去了?!毖╁p輕地嘆了一口氣。
天黑,完全不是來時的樣子。湍急的溪水還閃有著細碎的暗光,溪岸路面卻黑糊糊地看不真切。雪妃似早有防備,掏出幾片松明來,點著了,兩人立時被一圈光暈圍住。
他擔憂地:“你的腳?”
雪妃站著沒動,也沒說話。他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去。隨之他感到后背一熱,她伏到了背上。
雪妃一條手臂半繞著他的脖子,一手擎著明晃晃的松明。他馱著她溫熱的身體,低頭看那一圈從頭頂灑下來的光亮,在自己的腳步的面前前移、跳蕩,松脂燃燒散發(fā)出的清香彌漫在搖曳的光亮里……
到龍宮山了,轉過山腳邊的深潭,就是通向村口的石板路,黑黝黝的村舍就在近前了。在路口的大樟樹下,雪妃把快要燃熄的松明丟進路邊的小溪流里,半環(huán)著夏天脖子的手臂一松,從他的背上滑了下來。
“當心!你還不能走路?!?/p>
雪妃在大樟樹下來回走了幾步,“你看,我能走了!”
鵝不食草真有如此奇效!他心里驚嘆。
“夏天!”
雪妃突然叫了一聲——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的心微微一顫。
“夏天,”雪妃再次叫著他的名字,嗓音有點喑啞了,“從明天起,我……就不來廠里上班了。”
他感到十分意外。十分吃驚:“為什么?”
“我明白自己是誰?!?/p>
他迷惘地望著雪妃眼里濕濕的光亮,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對不起,因為我,你今夜沒看成電影。我會記住今夜的。謝謝你!”
雪妃說完,猛地轉身向村里小跑而去,跑出十幾步又想起了什么,停步回過頭來:“別忘了洗頭,你頭發(fā)里有松明落下的灰燼?!?/p>
說完,雪妃又小跑而去。看著她很快消失在村道的拐彎處,他終于想到:她根本就沒崴腳!
夜風吹過,頭頂?shù)拇笳翗渲θ~沙啦啦作響。在夏天聽來,恍若驚雷滾過。
第二天,雪妃果然沒來上班。下午,夏天聽到一群女工圍在一起,沒有像往常那樣說笑打鬧,而是嘁嘁嚓嚓議論著什么。平時愛湊熱鬧的阿瑞這時呆在天井里,奇怪地坐在石臼沿上悶悶地抽煙。
“……好端端的白米缸不跳,偏要跳進灰籮……天生上山的苦命……”片言只語斷斷續(xù)續(xù)地漏進夏天的耳朵里。平時,他從不關心女工們嘴里的那些破事,這時卻敏感地覺察到她們是在說雪妃。他終于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出:雪妃能進織布廠做工,是因為她的父母瞞著她應諾了她和阿瑞的婚約,她得知后提出解除婚約并主動退廠……
幾天后的一個黃昏,夏天在大隊茶廠附近猝遇一位迎面走來的村姑。她身著長袖衣褲,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頭戴的草帽下還垂著遮臉和擦汗的毛巾,這是這個季節(jié)山里姑娘上山干活防蚊叮蟲咬和曝曬的一般裝束。盡管如此,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雪妃!”他站住叫道。她背著茶籮身子像個駝子,更像個聾子,一刻也沒慢下腳步,擦身而過的風把一股汗餿味送進了他的鼻孔……
一年后,中斷了十一年的高考恢復了,夏天成為了那被錄取的4.7%幸運兒中的一員。在令無數(shù)人向往、融會著天南地北和社會方圓的大學校園里,那緊張的攻讀和曼妙的弦歌,那成功的笑聲和挫折的痛苦,那美好的憧憬和纏綿的戀情,那晴江畔松明搖曳的夜晚和那個叫雪妃的山里姑娘很快就淡出了他的記憶。卻不曾想到,在此刻陰錯陽差的偶然路堵中,那一夜的松明又會在他眼前搖曳!對生活,對自己,他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前方傳來一陣喧嘩騷動,路基外有一群人正在翻越公路護欄。從模樣可以看出,這是一群在山區(qū)里常見的留守老人,其中大多是婦女。粗礪的嗓門,耳熟的方言俚語,使夏天恍若回到當年。此刻,她們提著竹籃、竹筐,端著紙箱、鋁盆,佝僂著腰背,開合著豁齒的嘴,殷勤而執(zhí)拗地向滯留在公路上的“過路財神”們推銷著還冒著熱氣的茶葉雞蛋、鹽煮芋艿、筍干……
在這群婦女中,有多少個名字帶妃的呢?這樣一想,夏天突然陷入莫名的恐懼,全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害怕此刻在這里再遇雪妃,雖然他心里明白:2017年的他能記起1976年的她,并不等于2017年的他能認出2017年的她;她對他也一樣。但他的顫抖仍停不下來,一如他的恐懼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