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道塹壕
一座環(huán)形高地
一個隨身攜帶和移動的堡壘
一個士兵有一千種理由
熱愛這枝槍
就像一個嬰兒有一千種理由
咿咿呀呀,熱愛他每天含著的奶嘴
或者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戀人
想象成繼承你天性的孩子
每天摟著它,抱著它
枕著它入眠
與它形影不離,相親相愛
我們知道槍都有槍號
卻沒有檔案(雖然我們認為它應(yīng)該有
但確實沒有)這就使一枝槍
變得陌生和神秘起來
變得有點來歷不明
比如你是否知道:在你接過它之前
有誰曾佩帶過它?
在戰(zhàn)場、靶場或發(fā)案現(xiàn)場
有誰使用過它?
從這枝槍的槍膛里飛出去的子彈
曾殺過人嗎?殺死過幾個人?
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
如此一想,一枝槍握在你手里
你就會忍不住顫抖一下
這枝槍就會變得
沉重,懸疑,不怒而自威
槍都是有靈性的。用過槍的人
或與槍打交道的人
都這么說,而且在說這話時
臉上都浮現(xiàn)出對槍的迷戀、偏愛和敬畏
因此你必須不斷地擦拭它
摩挲它,用你手中和懷里的體溫
像濕潤一塊玉那樣
悉心地撫摸它,溫潤它,
如果有可能,還可以把它含在嘴里
讓它和你一道思想和呼吸
一道潛入意志的巖層
那時,它便會對你開口說話
對你吐出它深藏的奧秘
你摸得出一支槍的心跳嗎?
聽得見它偶爾的咳嗽
它在失意的時候
或落寞的時候,對著無邊的寂靜
獨自低語和呻吟嗎?
一枝槍交到你手里
你如果不像孩子般地抱緊它
呵護它,與它患難與共
肌膚相親,當危險來臨的時候
當你四面楚歌的時候
它憑什么伸出鋼鐵的手臂
死死抱緊你?憑什么像條獵犬
那樣,呼的一聲竄出去
幫助你怒吼,廝咬
讓你死而生,在絕地展開反擊?
我至今還記得我用過的那枝槍
記得它是:中國制造
五六式,仿蘇AK-47
單兵裝備五個彈夾,150發(fā)子彈
既可單射和連射
也可慢射和速射
槍號:19541205307406
而我記住這枝槍,是因為它在陪伴我的
那些日子里
我用它陪伴著我的祖國
歲歲平安,從未用它殺過人
陽光砸在我頭頂上。陽光它響亮地
砸在我頭頂上。我們十二個人
在八月的太陽下,站成十二棵樹
陽光響亮地砸,響亮地砸!它要把我們
砸彎,砸扁,把我們深深地
砸進泥土中去,砸進巖石中去
我們目視前方。我們不動。我們
十二個人。十二個患難兄弟。十二團
日夜抱緊的血肉,在八月的太陽下
站成十二棵樹。十二根木樁。十二道
雪白的柵欄。我們惟一要做的,就是
把自己的影子,狠狠地砸進泥土
我們來自十二個方向。十二條道路
十二滴黏稠的血。又被十二道
耀眼的光芒,刪繁就簡,千錘百煉
但我們不動,就是不動!直到讓陽光
的瀑布,打落病中的葉子,直到讓
年輕的骨架,回響金屬的聲音
八月的太陽多么酷烈!八月的烈火
穿過我們的十指,在熊熊燃燒
八月的陽光在我們的頭頂上響亮地砸
響亮地砸!它要把我們砸成十二道
墻。十二道關(guān)。十二枚亮晶晶的釘子
釘下去,便再也拔不出來!
見過一棵大樹用它裸露的根,活活吞掉
一塊石頭,一面漢代或唐代的碑嗎?
那種過程持久而猛烈
比河流改道還慢,比陽光洗白一個少年滿頭的青絲
還慢,如同我看見過的一個老兵
用他的肺,活活吞掉一塊彈片
我是在澡堂里,在南方一座軍隊大院的
公共浴室,看見這個秘密的
那時候黨風(fēng)純潔啊
一個將軍和一個抄抄寫寫的干事
只隔著一道干凈的布簾
而他就在布簾的那邊
指名道姓,喚我去幫他搓洗
為此竟大聲吆喝,動用了他小小的特權(quán)
澡堂里白霧彌漫,兩個男人赤裸相對
這情景至今讓我難忘
我發(fā)現(xiàn)無論你是國王,還是乞丐
只要退去衣飾,彼此呈現(xiàn)
你就不再人模狗樣了
你就擁有同樣的自尊,或同樣的自疚
將軍他矮。胖。黑。圓圓滾滾的
像個隨時能彈跳起來的皮球
他雙手撐在墻壁上
把身體交給我,就像把他美麗的女兒交給我
讓我從背后搓,從身旁搓
然后又面對著我,讓我搓他的脖子endprint
他遼闊而肥厚的胸膛
這時我就看見了他身上那個肉坑
比我們的拇指還大,又像
地漏那樣凹下去(實話說有些丑陋)
“是個彈坑!”將軍,或者我的前岳父
看出我的羞澀和驚愕
驕傲地對我說:害怕嗎小子?
那可是狗日的日本人干的
他說那年他才十八歲,在戰(zhàn)場上像只無頭
蒼蠅,只顧抱著槍瘋跑
突然聽見轟的一聲,又噗的一聲
那塊彈片便折斷他一根
肋骨,像一粒豆鉆進他的肺葉
他說,當時沒有一個人想到他能活下來
就像沒有一個人能想到戰(zhàn)爭帶來
毀滅,但也能創(chuàng)造奇跡
你說那時哪有醫(yī)生
哪有什么麻藥啊!就只能扔在草席上
等待他流盡最后一滴血
然后在亂葬崗上隨便挖個坑,把他埋了
說到這里,我的前岳父哈哈大笑
好像他幸存下來
是在戰(zhàn)爭中撿了個大便宜
就像他把用這樣的一副身體制造的女兒
嫁給我,讓我也撿了個大便宜
但我怎么笑得出來?
我知道他從此把那塊彈片吞在肺里
養(yǎng)在肺里,與它終生
相伴,如同他長出了另一頁肺
我的前岳父,這個將軍級老兵
是在他八十歲那年無疾
而終的(真遺憾,沒有人通知我去參加葬禮)
但憑著從他骨灰里扒出的那塊
彈片,那塊在他肺里養(yǎng)了
六十年的生鐵
我要對著他的亡靈說:恩怨幾何
但我是愛你的,且深深的愛
作者簡介:劉立云,1954年生于江西省井岡山市。1972年入伍。1978年考入江西大學(xué)(現(xiàn)南昌大學(xué))哲學(xué)系。1984年調(diào)北京總政解放軍文藝社《解放軍文藝》編輯部,歷任編輯、編輯部主任、主編;解放軍出版社文藝圖書編輯部主任?,F(xiàn)為《詩刊》主編助理(特邀)。在《人民文學(xué)》《詩刊》《中國作家》《十月》等刊物發(fā)表大量詩作,出版詩集《紅色沼澤》《黑罌粟》《沿火焰上升》《向天堂的蝴蝶》《烤藍》等七部,長篇紀實小說《瞳人》,長篇紀實文學(xué)《血滿弓刀》《莫斯科落日》等十余部。曾獲《詩刊》“2008年度全國十大優(yōu)秀詩人”獎、《人民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十月》年度詩歌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圖書獎,全軍新作品特殊貢獻獎。詩集《烤藍》獲第五屆魯迅文學(xué)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