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
我媽年輕時,國營工廠去不了,被分配到街道辦的集體工廠。我爸在包頭學(xué)了幾年手藝,在這個大集體里做個小隊長,我媽一賭氣就下嫁給我爸了,后來才有了我波瀾壯闊的人生。
7歲時,我媽帶我去上海治眼病,越治越壞,最終看不見了。她覺得我這輩子咋過啊,就帶我到黃浦江邊,說,兒子,咱娘倆一起跳黃浦江吧!我說,要跳你自己跳吧,我想回家。我媽一聽,這啥兒子呀,沒心沒肺,索性自己也沒了跳江的心情。我媽把這故事告訴給我當時的女友,她再轉(zhuǎn)述給我,曾經(jīng)有這事嗎?我像聽陌生人的故事一樣。
我媽退休了,在沈陽的街頭擺攤賣衣服,確切地說是先收舊衣服,洗干凈了,按照新舊程度衣服質(zhì)量款式整理好,重新標價,賣得還挺好。有一回收舊棉襖,發(fā)覺里面縫了幾個銀元,高興得她像傳家寶一樣收藏起來,從此感到這行當更有利可圖了。
我爸退休了,整天坐在電視機前抽悶煙,有時我媽就帶他去街上看攤,主要讓他散散心。顧客來挑衣服了,要求再便宜點,我爸火了,不買就滾!這哪是做買賣,分明是找打架。我媽再不敢讓我爸去看攤了。我爸在家里坐出病來了,跟我媽說,想跳樓,每天回來,我媽都能看到他站在六樓陽臺上。我媽干脆把房子租出去,又租了一個一樓,每天回家我爸站在一樓的陽臺上,平平安安的。
我媽70歲時,我給她換了個大房子,80多平米,11樓,窗外是個大濕地公園,一眼能看出好幾站地。她可喜歡了。過春節(jié),八輩子不聯(lián)系的親戚,她都要想盡辦法把人請來,帶著人家參觀客廳臥室?guī)€要解釋不是租的,兒子給我買的。事后向我反饋,親戚們都說,全沈陽親戚中,屬我家房子最敞亮了。
我爸去世了,我把我媽接到大理來了。她說喜歡,滿院子的花。她迅速地在小區(qū)里尋到了同道:開書店的“女賊”的媽、女編劇小Q的媽,3個文藝工作者的媽相約著一起買菜、逛廟會,一個東北老太太,、一個河南老太太、一個安徽老太太,背著白族的竹簍,在大理的菜市場中老眼昏花地辨別著那些五彩繽紛奇形怪狀的蔬菜,努力聽懂攤主的方言,還要與之討價還價。
我媽在客廳里看電視音量很大,我在樓上寫歌,幾個頻道換下來,我的歌就成“爛尾工程”了,這時真有種遙遠的沖動:背起吉他離家出走。那是30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下樓跟她說聲音小一點,說完就有點后悔。我發(fā)現(xiàn)她耳朵有點背了,媽比我們提前一小步老了,我緊隨其后。
我媽做的蒜茄子,那真是茄子的最高境界,我媽還親自和面,包包子,我冰箱里塞滿了她包的包子,一年四季都餓不著。
我媽私下里跟我說,她年輕時算命,說將來你老了,要享你兒子的福,啥也不用愁。聽起來挺美的,估計是她杜撰的。曾經(jīng)有一回,她帶我去相親,跟女方媽媽也說,我年輕時算命的跟她說,她兒子將來會找個什么樣的姑娘,說的跟對方女兒一模一樣。當時我還信以為真:天作之合??!沒多久,我跟那姑娘就分了。
我又想起那個跳黃浦江的故事,也許是她杜撰的,也許是真的,但如果跳了,那將是另一個故事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