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歷史學(xué)者,百家講壇主講人。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博士?,F(xiàn)為中央民族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隋唐史及中國古代女性史。
張九齡曾經(jīng)是唐玄宗非常欣賞的一個有才情的宰相,然而好景不長,張九齡的直言極諫、堅持原則已經(jīng)和唐玄宗驕傲自滿的心理格格不入,慢慢地,玄宗疏遠了張九齡。唐玄宗的這種心理變化,讓一貫忍氣吞聲的李林甫看到了機會。通過一年多的冷眼旁觀,李林甫覺得,此時的張九齡,在唐玄宗眼里就是一根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只要自己稍稍推動一下,這雞肋就要被拋棄了!那么李林甫會怎么做呢?
唐朝開元二十四年(736)十月,東都洛陽宮里出妖怪了。到底什么妖怪,史書沒有記載,反正是鬧得人心惶惶。當(dāng)時玄宗正在洛陽,怎么辦呢?他把張九齡和李林甫都招來了,跟他們商量,想要回長安。張九齡聽完馬上說:這不好吧,現(xiàn)在農(nóng)民還沒收割完呢,這時候出發(fā)不是擾民么?還是等到冬天農(nóng)閑時再說吧!玄宗一聽又很郁悶,心想,你讓我等農(nóng)閑,這妖怪可不等農(nóng)閑啊!你也太不把我的安全放在眼里了吧。可是,看看張九齡一副不容置疑的樣子,玄宗也覺得說不出話來,畢竟,人家宰相關(guān)心民生疾苦也沒有錯啊。沒辦法,玄宗只好宣布退朝。張九齡大搖大擺地走出去了。再看李林甫,一瘸一拐地落在后面。對大臣的這種表現(xiàn),玄宗早有經(jīng)驗,看來李林甫是有話說啊。那李林甫到底說什么了?他說:長安和洛陽,不過就是陛下在東邊和西邊的兩個家罷了。陛下想在哪邊住就在哪邊住,還用得著考慮時間嗎?再說了,就算是妨礙一點收割又有什么關(guān)系,把沿路老百姓的租稅免了不就算補償他們了嗎?照我看來,陛下要是想走,現(xiàn)在就跟有關(guān)部門打招呼,明天就能啟程!唐玄宗一聽行啊,又解決了我的實際問題,又考慮到了老百姓的經(jīng)濟補償,顧此而不失彼,這比張九齡強多了,這宰相當(dāng)?shù)枚噘N心??!那就按照李相公的意見來吧。從此,李林甫的意見在唐玄宗心目中就重要起來了。
沒過多久,第二次機會又來了。這次機會,可以稱為牛仙客事件。這個牛仙客本來是西北邊疆的小吏出身,因為為官清廉,又講究誠信,就在比較重視實干的邊疆地區(qū)成長起來,當(dāng)?shù)搅撕游鞴?jié)度使。開元二十四年(736),他又從河西調(diào)任朔方。這屬于平級調(diào)動,本來也沒什么特別之處,可是,接替他擔(dān)任河西節(jié)度使的人一到任,馬上就被震撼了。怎么了?牛仙客留下來的倉庫內(nèi)容太豐富了,糧食布帛都堆得像小山,幾年都用不完。軍事器械也都擦得干干凈凈,碼得整整齊齊,好像新的一樣。別的邊疆節(jié)度使都獅子大開口,整天跟皇帝哭窮,人家牛仙客這兒拿著同樣的經(jīng)費,怎么就這么富裕呢!這個繼任的節(jié)度使是個好人,他不想埋沒人才,馬上就把牛仙客的先進事跡上報了。唐玄宗一聽也覺得新鮮,趕緊派人去調(diào)查。一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真實情況簡直比材料上寫的還要好!這可讓玄宗太感動了。唐玄宗是個雄才大略的皇帝,對邊功很感興趣,可是,要打仗就得燒錢,就得增加財政壓力,軍政和財政往往是一對矛盾。可現(xiàn)在,人家牛仙客又能打仗,又能理財,這是先進典型,能不獎賞嗎?
怎么獎賞呢?因為有了前一次張守珪的教訓(xùn),唐玄宗決定自己先降低標準,不讓牛仙客當(dāng)宰相,而是讓他到中央來擔(dān)任六部的尚書。按照玄宗的想法,牛仙客的事跡比張守珪突出,他給出的獎賞又比張守珪小,這下,張九齡應(yīng)該同意了吧?完全不是。張九齡說:尚書是什么人當(dāng)?shù)陌??或者是卸任的宰相,或者是德高望重的大臣才能?dāng)。牛仙客不過是河西地區(qū)的小吏出身,讓他當(dāng)尚書,豈不是顯得我們國家無人,這不是會貽笑大方嗎?唐玄宗心里那個氣啊,心想,我退一步,你倒來勁了!可是尊重宰相也是他親手確立的政治傳統(tǒng)啊,他只好忍氣吞聲,再跟張九齡商量:尚書不行,那就給他加實封好吧?所謂實封,就是獎賞給他一些封戶,讓他享受來自這些封戶的稅收。既是經(jīng)濟待遇,也是政治榮譽。沒想到,張九齡絲毫不給面子,又諫言。他說:實封是用來賞賜有功之臣的。邊防將領(lǐng)充實倉庫、修備兵器,這就是他們的本職工作嘛,哪能稱為功勛啊。陛下要是真覺得他干得好,賞給他一些金錢絲帛也就罷了。至于加實封嘛,恐怕不太妥當(dāng)。唐玄宗一看自己的提議屢遭否定,臉都青了,怒氣沖沖地宣布退朝。張九齡扭頭就走了,李林甫呢?又留下了。他對唐玄宗說:這牛仙客是個人才啊,別說當(dāng)尚書,當(dāng)宰相都綽綽有余!陛下您別什么都聽張九齡的,他是個書生,不識大體。
唐玄宗一聽眼睛都亮了。他本來覺得李林甫不過就是個辦事人才,在大事上根本沒什么想法,沒想到關(guān)鍵時刻李林甫居然支持自己!本來,因為張九齡強烈反對,唐玄宗都準備放棄了,現(xiàn)在一看李林甫支持他,底氣足了不少。第二天上朝,玄宗又把這件事給提出來了,還是要給牛仙客實封。張九齡呢,當(dāng)然是再次進言了。一看張九齡這么固執(zhí),玄宗的臉色變了,厲聲問:天下事都要依著你才行嗎?張九齡一聽皇帝說出這樣的話來,馬上跪在地上了,說:陛下既然讓臣當(dāng)宰相,臣只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話是跪著說的,但是,強硬程度是一點都沒變。這下子,玄宗可是真生氣了。他問張九齡:你整天嫌牛仙客出身不好,你又是什么好出身呀?一看皇帝連人身攻擊都用上了,張九齡更是寸步不讓。他說:我是嶺南草民出身,確實比不上牛仙客這個中原人。但是,我出入朝廷,掌管誥命這么多年,而牛仙客不過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邊疆小吏罷了,他豈能跟我相比!君臣兩個再次不歡而散。眼看著張九齡出去了,李林甫什么表示呢?他對著空氣說了一句:一個人只要有見識有才能就夠了,何必非得是滿腹經(jīng)綸的書呆子!皇帝想用誰就用誰罷了,干嘛非得聽別人的呢!這句話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玄宗聽到。玄宗聽到之后什么反應(yīng)呢?沒過幾天,一紙任命就下來了:賜牛仙客為隴西縣公,食實封三百戶。
隨著牛仙客的任命,張九齡和李林甫在玄宗心目中的地位也完全顛倒過來了。本來張九齡的古板和固執(zhí)已經(jīng)讓玄宗大傷腦筋,再加上在還都事件和牛仙客事件中,他一點都不給皇帝留面子,更是惹怒了唐玄宗,唐玄宗對張九齡的厭惡感越來越強烈了,相反,對善解人意的李林甫印象卻越來越好。一個目中無人,一個善解人意;一個專橫跋扈,一個體諒順從。兩個一比,玄宗能不喜歡李林甫、討厭張九齡嗎?說到這里,我們不得不承認,李林甫太聰明了,以前的宰相紛爭,都是彼此唇槍舌劍地吵,把皇帝吵得心煩意亂,最后難免兩敗俱傷。但是李林甫不一樣,他一次也沒和張九齡發(fā)生正面沖突,只是隨時隨地支持皇帝的意見罷了。如果說以前宰相糾紛,皇帝還是裁判員的話,這一次,皇帝卻變成了糾紛的一方,需要李林甫當(dāng)同盟軍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張九齡終于看到李林甫的厲害了。
李林甫可不是心慈手軟、優(yōu)柔寡斷的人。事實上,李林甫盯著張九齡的首席宰相之位已經(jīng)很久了,他怎么會輕易放過張九齡呢?李林甫和張九齡不是明爭暗斗嗎?兩個人都想提拔自己人來加強實力。有一句話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說得一點不錯。李林甫選中的人叫做蕭炅,跟他一樣沒文化;而張九齡選中的人叫嚴挺之,也和他一樣是個才子。有一天,同僚家里辦喜事,兩個人都去送禮,碰到一塊了。在主人家悶坐著等吃飯沒意思,兩個人就亂翻書。什么書呢?《禮記》。今天我們覺得《禮記》挺高深,但是,在唐朝這可是知識分子的必讀書。蕭炅看了兩眼,就念出聲來了:“伏獵?!蹦钔炅诉€在那兒嘀咕,什么叫伏獵呀?難道是埋伏在那里打獵?嚴挺之一聽,差點沒笑掉大牙,為什么呀?因為蕭炅念白字了,人家《禮記》里寫的是“伏臘”,是指伏日和臘日兩個節(jié)日,跟打獵有什么關(guān)系啊,蕭炅這不是鬧笑話了嗎?這個嚴挺之也是文人輕狂,他聽見了還不算,他還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好再出出蕭炅的丑。于是就故意逗蕭炅,問他:蕭公,您剛才說什么?蕭炅傻乎乎地回答,我說“伏獵”呀!這么一問一答,好多客人都快笑岔了氣。嚴挺之開夠了玩笑,回去就報告給張九齡了,說:我們都有一個弄獐宰相了,豈能再來一個伏獵侍郎!張九齡和嚴挺之一樣,最看不起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所以沒過兩天,他就把蕭炅給貶到地方當(dāng)刺史去了。要知道,蕭炅可是李林甫的人,你張九齡把他貶官,李林甫能善罷甘休嗎?再說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蕭炅和李林甫都是白字先生,張九齡和嚴挺之這么嘲笑蕭炅,可想而知,他們對李林甫也是輕蔑至極啊,李林甫是能屈能伸,但是,這絕不意味著他沒有自尊心,相反,他是把怒火深深地埋在心里了,就等著哪一天爆發(fā)。一般來說,這樣心機深沉的人,得罪一次就夠你受的了,可嚴挺之倒好,又去得罪第二次了。怎么回事呢?
當(dāng)時玄宗不是看重邊功,老想提拔張守珪、牛仙客這一類的將軍當(dāng)宰相嗎,張九齡挺著急,就想趕緊把嚴挺之拉進宰相圈子,好加強一下自己這方面的力量。張九齡也知道,李林甫正得寵,用人免不了要過他那一關(guān),因此,雖然看不起李林甫,張九齡還是囑咐嚴挺之,說:李林甫現(xiàn)在很紅,能量很大,你最好拜訪他一下,爭取他的支持。沒想到,這個嚴挺之比張九齡還驕傲呢,他馬上說了,李林甫算什么呀,讓我去看他,沒門兒!這話傳到李林甫耳朵里,可把李林甫給氣壞了。暗暗發(fā)誓,不收拾一下嚴挺之,誓不為人!怎么收拾呢?開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因為一件普普通通的刺史貪污案,李林甫終于抓住嚴挺之的把柄了。當(dāng)時有個姓王的刺史因為貪污被告發(fā)了,經(jīng)過有關(guān)部門審理,罪名成立,馬上就要治罪。王刺史可是家里的頂梁柱,他要是被治罪了,全家老小怎么辦呢?王刺史的妻子趕緊想辦法營救。怎么營救呢?王太太找嚴挺之來了。她為什么找嚴挺之?因為嚴挺之是她的前夫。兩個人本來是結(jié)發(fā)夫妻,后來因為感情不和,離婚了,她這才改嫁給王刺史。自從離婚之后,王太太跟前夫也就沒什么來往了??墒牵@個時候,王太太實在是走投無路了,這才找到嚴挺之,一把鼻涕一把淚,請嚴挺之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幫幫忙,救她丈夫一命。嚴挺之可犯了難了,幫吧,這個刺史確實貪贓枉法,罪有應(yīng)得,不好幫;可是不幫吧,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雖說兩個人離婚了,但是人家在危難時刻求到你頭上,你不伸手管一管豈不是顯得太小家子氣了。左思右想,嚴挺之還是英雄主義占了上風(fēng),情感戰(zhàn)勝了理智,他開始為了這個王刺史積極奔走。李林甫早就在盯著嚴挺之了,一看嚴挺之為一個貪污犯上躥下跳,馬上向唐玄宗告發(fā),說嚴挺之徇私枉法,必須嚴懲。
那究竟應(yīng)該怎么嚴懲呢?唐玄宗又把宰相找來開會了。他問張九齡:聽說嚴挺之為了前妻,居然給一個貪污犯開脫罪責(zé)。張愛卿,你看該怎么辦呢?面對皇帝的詢問,張九齡應(yīng)該怎么回答呢?聰明一點的辦法自然是趕緊和嚴挺之撇清關(guān)系,再檢討幾句自己失察的責(zé)任。但是,張九齡和姚崇、張說等歷史上一切強勢的宰相一樣,太喜歡保護自己人了。他居然替嚴挺之辯解開了。張九齡說:嚴挺之跟這個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不就是被告的妻子是嚴挺之的前妻嗎?嚴挺之跟他前妻能有什么感情???要是有感情就不至于離婚了!
離婚了就沒感情?玄宗說什么也不信呀,在他看來,不是嚴挺之沒私情,而是你張九齡有私心。于是,玄宗冷冷地說了一句:“雖離乃復(fù)有私。”這句話貌似輕飄飄,其實可是一句重話,重就重在“私”字上頭了。要知道,玄宗之所以能容忍張九齡一再頂撞自己,無非是因為他還算一心為公、從不徇私。而今張九齡保護嚴挺之,卻暴露了他自己徇私的一面,徇私再往前引申一步就是朋黨。我們講過,歷朝歷代的皇帝最討厭的就是臣子結(jié)黨。張九齡本來已經(jīng)夠飛揚跋扈了,再加上結(jié)黨營私,那就突破玄宗容忍他的底線了。到了這一步,事情突然就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zhuǎn)折,本來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刺史貪污案,在李林甫的操作下,變成了嚴挺之徇私案;現(xiàn)在經(jīng)過一場朝堂辯論,居然又變成張九齡結(jié)黨營私案了。一旦被定性為結(jié)黨,也就等于宣布張九齡政治生命的死刑了。第二天,唐玄宗下詔,張九齡結(jié)交朋黨,罷免宰相之職,擔(dān)任左丞相;中書令崗位由李林甫接任。
當(dāng)年張九齡不是說牛仙客不配當(dāng)尚書嗎?為此還跟玄宗反復(fù)爭吵?,F(xiàn)在,張九齡下臺了,唐玄宗簡直就像報復(fù)一樣,立刻任命牛仙客為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真應(yīng)了李林甫那句話:牛仙客是宰相的材料,讓他當(dāng)個尚書算什么?天子用人,有何不可!到這一步,其實,張九齡和李林甫的勝負已經(jīng)見了分曉。但是,張九齡畢竟德高望重,只要他還在朝廷,李林甫心里就不踏實。怎么辦呢?宜將剩勇追窮寇!李林甫窮追不舍,繼續(xù)把所謂的結(jié)黨案做深做大,終于在開元二十五年(737)把張九齡貶到荊州當(dāng)長史去了。至此,李林甫和張九齡的斗法,終于以李林甫完勝、張九齡完敗告終。
在扳倒張九齡的過程中,李林甫始終處在暗處,從來不和張九齡發(fā)生正面沖突,但處處都能攻其要害,開元時期最后一位賢相張九齡就這樣被貶出了朝廷。張九齡才高八斗,最終卻敗在一個白字先生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