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長篇小說《天是爹來地是娘》以金融扶貧為主線,通過一個鄉(xiāng)村、一群鄉(xiāng)人、一個棄兒的故事,深刻揭示了社會轉型時期的美麗與丑陋、失落與救贖、激情與堅守等諸多思想的碰撞。在精準扶貧的現(xiàn)實語境下,塑造了金明煒這個一心為了鄉(xiāng)村發(fā)展、為了百姓脫貧的基層金融干部形象,弘揚了以民為本的主旋律。題材獨特,故事曲折,人物性格鮮明,生活氣息濃郁。
從本期開始,我們將連續(xù)刊登《天是爹來地是娘》濃縮版,以饗讀者。
(1)
時間是公平的。普通的日子時常像微風一樣消散,難以留下什么痕跡。特別的日子不是因為時間特殊,而是有奇特的事情發(fā)生。
陽光很暖,靜靜地照著。金煒明一行正前往香水溝村。
金煒明從首都來,在清河縣掛職副縣長,專門負責金融扶貧工作。
據(jù)他的養(yǎng)父一次酒醉后說,金煒明其實出生在清河縣一個當?shù)氐泥l(xiāng)村,就是不知道他的親生父母是誰。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想搞清自己的身世。這次聽說單位扶貧在他家鄉(xiāng),就自告奮勇來了。反正這種遠離首都,離妻別子,深入基層,一走就是幾年的營生,別人也不跟他爭。單位也是考慮到他人熟地熟、水親土親,工作起來方便,就批準了。
這次隨他一起到扶貧試點香水溝村的,有縣扶貧辦主任,縣農(nóng)行行長,縣人民銀行行長,縣銀監(jiān)辦主任,還有縣里郵政儲蓄銀行、村鎮(zhèn)銀行等單位的負責人,縣農(nóng)村信用聯(lián)社主任陸正沒來,請假說有急事,也沒說具體啥事,有點神秘。
起伏的黃土丘陵,鋪滿了綠綠黃黃的莊稼,遠望,就像一個個飽滿挺拔的乳房,肥沃甘甜的乳汁滋潤著一輩又一輩的農(nóng)民??諝鈽O好,伸手摟一把,使勁兒一攥,貼到鼻前一嗅,竟?jié)皲蹁醯?,香?/p>
面包車在黃土路上顛簸。路邊山坡上飄過一群白云似的綿羊,羊倌那沙啞得直掉土渣的山曲曲便順著溝壑拐彎抹角地悠了過來。
突然,在山路的拐彎處沖出來一輛手扶拖拉機,車廂里擠滿了手拿白色小旗的村民,車輛上方拉了條橫幅——信用社還我血汗錢!這些人雖然打著白色條幅,可一群人擠擠搡搡,有說有笑的樣子,好像去趕集。
特別奇怪的是,拖拉機后面還跟著一輛黑色悍馬車,開車的肥頭大耳,嘴里還叼著雪茄。在鄉(xiāng)土小路上,竟然顛簸著世界名車,確實讓人感覺不協(xié)調,但當?shù)厝硕剂晳T了。當?shù)氐拿豪习鍌兇蠖枷矚g悍馬和賓利,覺得有面子、有派頭。旁邊的人悄悄說那個開悍馬的胖子就是當?shù)氐母缓篮吕省?/p>
郝利仁看見對面來車,也不避讓,仍然橫沖直撞,把金煒明他們的車子逼出主路,然后眼皮都不撩,揚塵而去,只留下一股股塵土煙霧,嗆的一伙人直咳嗽。
金煒明看著,心里不免有點憤怒,便想下車去問個究竟。縣銀監(jiān)辦杜主任及時拉住了他,說這伙人是去縣政府上訪的,已經(jīng)鬧騰了好幾次了,現(xiàn)在連縣里都怕他們,就不要招惹他們了。接著杜主任抱怨說如今的銀行工作越來越不好搞了,簡直就是世風日下,人們的信用觀念幾乎喪失殆盡,沒錢就要貸款,貸不上款就罵銀行、信用社嫌貧愛富,貸上款又根本不打算還,好像銀行、信用社的存款就是國家白給的錢,不花白不花似的。還有就是最近個別村民說自己莫名其妙被“貸款”,要求減免,鬧得沸反盈天的。
人民銀行的高行長也說,最近聽說全縣的人們幾乎瘋了似的,一窩蜂地吵鬧著錢的事兒,大有全民搞金融的架勢。許多農(nóng)民把自家的老底兒都翻出來了,也有的從銀行和信用社取存款、貸款,還有的專門從地下錢莊借高利貸,也不知道拿著錢都干什么去了,都顯得興奮,神神道道的。許多人謠言蠱惑,暗流涌動,潛伏的風險讓這些金融監(jiān)管部門的人感覺坐在了隨時會噴發(fā)的火山口上。
金煒明聽了,眉頭不由緊皺起來。沒想到現(xiàn)在的基層金融環(huán)境如此之差,已經(jīng)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自己又偏偏是金融扶貧,這樣的信用環(huán)境和信貸關系,如何才能把工作做好。眾人見金煒明悶悶不樂,便都不再言語,只聽得車輪摩擦山路的沙沙聲。
(2)
快到村口時,金煒明下了車,其他一行人也趕了上來。香水溝鄉(xiāng)政府的鄉(xiāng)長吳志、村支書賈英才、村長閆福在村外邊的路口等候。幾個人見面,握握手,便一起向村里走去。
這時,停在路旁莊稼地田埂上的一輛自行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只見這輛車是過去那種老式紅旗牌的,明顯有了年頭。特別引人注目的是車把前面托著一幅毛主席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毛主席正微笑著向人們揮手。車把上面左右各插著一面不大不小的紅旗,迎風招展。車把子中間還有一個小喇叭,正在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自行車的大梁等全部用紅色布條纏繞,兩個車輪也纏掛著五顏六色的毛茸茸的彩條。
自行車旁邊的田埂上,挺立著一個六十歲上下的男人。頭戴綠色軍帽,一身綠色軍裝,胸前掛滿了各種式樣的毛主席像章,正在對著一片莊稼地講演著什么。
村支書賈英才顯得有點尷尬,想上前阻攔。鄉(xiāng)長吳志卻擺擺手說,讓領導們見識一下我們香水溝的一“寶”李勝利的風采,蠻有意思的。
眾人走到跟前,李勝利掃了眾人一眼,也沒搭理,繼續(xù)一手叉腰、一手揮舞,對著那大片的谷子訓話:
“該治理整頓了!你們這些個谷子,當然也包括你們那些癟谷子,回答我,土地是啥?告訴你們,土地就是你的媽,就是你的爹。大家都知道,糧食是土地種出來的??墒悄銈冎绬?,人也是土地種出來的。鼓掌!”說著,他自己帶頭鼓掌,啪啪啪。
“你們這些谷子,渴了我們給你們澆水,餓了給你們送肥料,營養(yǎng)不良了還有化肥。你們應該也好好待人吧?但是你們沒有做到,你們肯定是出了問題,不然的話,昨天怎么偏偏在你們的地里,把一個好端端的女人給縫了呢?她有錯嗎?你們就是欠整頓。等到秋收時,要是你們還沒有整頓好,我就親自揮舞鋒利的鐮刀,革你們的命,一掃一大片,哈哈哈?!?/p>
鄉(xiāng)長吳志見狀趕緊跟金煒明他們解釋說,昨天村里發(fā)生了一件奇案,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叫田改蘭,被人打暈捆綁后,用細尼龍繩把她生孩子的地方給縫上了。就是在前面這片谷子地里發(fā)現(xiàn)的。
眾人頓時覺得非常驚詫。
支書賈英才看了看村長閆福,他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勸說李勝利不要再整頓了,回家去吧。
李勝利雖說有點不情愿,但還是給了村長面子。不過他警告村長,如果他也不作為,或者腐敗了,照樣治理整頓他。
村長說保證不腐敗、有作為,李勝利才朝眾人揮揮手,騎上自行車,一路紅旗招展,歌聲飄蕩,漸漸遠去。
金煒明禁不住問:“這是個什么樣的人,有點意思啊?!?/p>
“僅僅是有意思?”村長撇撇嘴說,“還嚇人呢!”
在路上,眾人又饒有興趣地聊起了李勝利的奇聞軼事。特別是鄉(xiāng)長吳志還提到李勝利原來還是鄉(xiāng)信用社的一個村級信用站的代辦員,曾經(jīng)因成績出眾,出席過省級農(nóng)村信用社表彰大會,后來還差一點就轉成信用社的正式員工了。其中原因挺復雜,據(jù)說這里面還有一段曲折故事呢??吹酱蠡飪憾几信d趣,村長閆福就又跟大伙兒拉呱起來李勝利的事來。
據(jù)說清朝時,李勝利的祖輩曾在縣衙里當差。他父親李亮從小識文斷字,曾在一個縣級單位做事,后來縣里發(fā)生一起騷亂,李亮在混戰(zhàn)中被人用悶棍擊中了腦袋,在昏迷了近一個月后,竟然奇跡般地醒了過來,但更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這一棍子打瞎了他的眼睛,卻使他有了一種類似于特異功能的本事:算命。并且據(jù)人們說,極準。李勝利的母親是位纏著小腳的舊時婦女,家有幾畝薄地,李勝利有兄妹八個,人多嘴多,讓這個家庭陷入困苦難熬的境地。村里人都知道,李勝利一家是方圓幾里最窮的。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在喧囂的鑼鼓聲中,兒時的李勝利目睹著父輩們燒掉了舊的土地契約,換回了新的土地證。李勝利得以讀完小學,并在逐漸成熟后擔起一家重責。人民公社化運動在村里展開后,李勝利進入生產(chǎn)隊干活兒,聰明好學的李勝利被領導選為隊里的會計,負責計算工分,全家人總算是能夠湊湊合合填飽肚子了,年輕的李勝利就有點莫名的興奮,非常感謝共產(chǎn)黨。那年的一天,李勝利跟村里一些年輕人參加了縣城組織的萬人慶祝游行,第一次看見了滿天的焰火。望著火光映紅的天空,李勝利跟大伙兒一遍又一遍高喊著“毛主席萬歲”,直到喉嚨沙啞。
后來,兄弟姐妹們結婚,分了家,母親去世,李勝利就一直單身,村里人叫打光棍。自打年輕時起,李勝利就堅持做好事,特別是每天義務掃大街,一直到現(xiàn)在。在村里他還有一個姐姐叫李梅俏,雖說一母同胞,性格卻是天壤之別,跟李勝利不大來往,在村里也算是個名人。只剩下李勝利與父親李亮二人相依為命,并一直保持至今。記得在他年輕時,鄰居給他介紹了個對象,沒想到李勝利連面都不見就把婚事推掉了。私下里,李勝利偷偷對村里的朋友說:“以后生活好了,還可以娶個知青嘛。隔壁生產(chǎn)隊有好幾個人就娶了城里來的媳婦?!?/p>
原來,在李勝利心里一直有段他自己的愛情秘密。
那是幾十年前的一天傍晚,相距八里地的鄰村唱大戲,村里的年輕人領著插隊的知青步行去看大戲,當時在村里放羊的李勝利和知青上官云也在其中。等他們趕到戲場,場內早已擠滿了三里五村的人,李勝利他們便把上官云等知青扶上戲場的墻上,騎在墻上看,幾個女的買了包瓜子很仔細地嗑,李勝利他們用報紙卷起喇叭筒,放上自制的煙絲,輪著抽,夜色中,遠遠望去,便見有一個亮點在墻上傳來游去。
縣劇團雖說級別不高,在村里人心目中卻是最高水平,戲演到半截,忽然舞臺一陣騷亂,戲暫停了,原來是劇團拉手風琴的人得了急病暈倒了。那可了不得,整個劇團就靠個手風琴撐著,這下可冷場了。消息傳到墻上,只見上官云略一猶豫,就從墻上跳下來,朝舞臺后場擠去,不一會,只聽臺上手風琴又響了起來,戲也接著往下演,原來是上官云自告奮勇替那手風琴手補臺了。一起來的村里人和知青一頓狂熱地鼓掌,佩服得不得了,李勝利遠遠望著臺上優(yōu)雅的上官云,一股從未有過的沖動在體內升騰起來。
散戲后,在回村路上,天下起了大雨。上官云受了冷,肚子疼得厲害,李勝利主動背起她,一直背回村,感動得上官云淚水漣漣。一路上,天上的雨水、李勝利的汗水與上官云的淚水交織融化在一起,緊貼著的年輕身體一步一顛,倆人同時感覺到對方的心跳,如夜空中的雷電震顫著從各自的心里滾過。當時,人們可不大敢太接近她,因為她父親是“走資派”,那年頭她被人稱作“狗崽子”。就是那個雨夜,上官云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被縣劇團挑中調進了縣城,先跟劇團團長結了婚,后來因性格不合分手,又跟陸正成了紅顏知己。李勝利也就只能把愛的火種埋在了心里,并且這一埋就是一輩子。
上官云有雙靈巧的手,從小彈得一手好鋼琴,手風琴、小提琴都樣樣精通。下鄉(xiāng)到村里,巧手沒處用,就操起了剃頭刀。那時,李勝利已高中畢業(yè)正在村里放羊。有一天,當帶著滿身羊腥氣的李勝利走進理發(fā)屋時,別的女理發(fā)員都嫌他臟,捂著鼻子躲著他。上官云一看,正是那天在雨夜里背她回家的小伙子,心里便驀地涌起一股股熱浪和柔情。李勝利也看見了她,想想自己身上難聞的氣味,正準備轉身離去,上官云卻上前一把拉住了他,并把他輕輕地按在了椅子上,給他披上了一塊白白的大理發(fā)布。洗頭時,她的纖指輕柔地抓撓著他的頭皮,一陣麻酥酥的感覺便在他渾身彌漫開來,每個毛孔都舒服地敞開了眼兒。她手拿剃頭刀,小拇指頭微微翹起,很是耐看,刀在他的臉上滑過,細細的汗毛被連根砍掉。她專心一意地刮呀、摸呀,生怕胡子沒刮凈,湊到他眼前瞅,他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她眼睛里了,他覺得很幸福,緊閉了雙眼想把她的形象牢牢鎖在心里。
從此,他就更愛這個比他大近六七歲的女人,有人稱上官云是“冷美人”,他卻有事沒事愛往上官云那兒跑,上官云也常借書給他看,也喜歡上了這個小她幾歲的年輕人。
一個除夕的夜晚,知青們都回城過年了,剩下上官云一人在孤獨地拉琴,李勝利給她送去了香噴噴的羊肉餡餃子。隆冬的夜,朔風凜冽。上官云把門往緊掩了掩,又捅了捅土爐,便和李勝利面對面地坐在爐前的一張小書桌前,倆人相讓著吃著餃子。生活的清苦,理想的失落,使上官云心緒低落,一邊喝著悶酒一邊向李勝利傾訴著心中的憂憤。不知不覺,倆人都喝得有了醉意,李勝利猛地伸手拉住了上官云的手,久久凝視著她那俊美的面容,上官云被他盯得臉上沁出了微汗,卻又被他那青春滾燙的目光融化了……
后來,聽說就那么一次,上官云的腰身逐漸變粗了。未婚當然不能育子,據(jù)說,是個男孩兒,孩子一生下來就被送人了。還有知情人說,是通過知青魏仁介紹的,送到北京去了。
作者簡介
閻雪君,男,1968年2月14日生,山西省大同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金融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金融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金融文學》雜志主編,團中央中國青年志愿者協(xié)會文化宣傳工作委員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