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艷文
1
李笑與我同是當年新兵一排二班的戰(zhàn)友,只不過比我早來三天,比我多吃了部隊的九頓飯。后來新兵連的時候混熟了,就因為這三天,他非得纏著我叫他李班長。還美其名曰,在地方上拜師學藝,早拜師一分鐘也得叫師兄,部隊也一樣,早到三天資格就老,就得叫班長。當時我腦袋一轉(zhuǎn),想了一招。我熱情地喊了句李班長。李笑嘴就樂得像個大水瓢一樣,還特意到服務社請我吃了一桶泡面。他樂滋滋地說,當班長的感覺就是爽,花點錢都值。當天晚飯后全班在宿舍自由活動,班長在寫一天的訓練總結(jié)。我站在班長旁邊故意對李笑說,李班長你過來看一下,看看我這個詞語用得對不對。李笑轉(zhuǎn)過身來,一張嘴還沒有咧成半個水瓢大就趕緊收了回去,因為他發(fā)現(xiàn)班長的臉黑得像一把鐵錘,可以輕易把自己的水瓢笑容砸碎。你們兩個過來,誰是李班長,怎么回事?我就把李笑自認為是班長級別的情況主動匯報了。然后班長就一頓狂風驟雨把李笑打回了原形———新兵蛋子。當然我也受到了波及,誰讓你自己欠欠的主動配合呢。不過接下來抄了滿滿一筆記本條令的活就只有李笑一個人完成了。
李笑來自中國最北方的大山深處,按理說大山里走出來的人都純樸,憨厚老實,但是這些詞用在李笑的身上簡直就是侮辱這些詞語,而這些詞語的反義詞用在他的身上似乎都比較恰當。我是那種比較傳統(tǒng)的老實人,當兵前天真地認為只要穿上了軍裝,就是一個剛正不阿的渾身充滿正義力量的人,但是我忽略了,一個地方青年到一個標準的軍人,還有一個艱苦的磨煉和鍛造的過程。雖然說部隊是個大熔爐,進來是塊鐵,出去是塊鋼,但同一熔爐里出來的鋼,成分是不一樣的。而這煉出來的鋼好與壞,與熔爐的溫度有關,當然,也和進入熔爐的材料的材質(zhì)有關。
李笑無疑是一塊不怎么樣的材料,他好吹牛。剛開始大家誰也不知道各自的底細,于是他就可以云山霧罩地吹牛,他家鄉(xiāng)那個頗具神秘色彩的叢林,那里的山水、野菜、飛鳥走獸以及關于他的具有神奇色彩的經(jīng)歷,曾經(jīng)在一段時間內(nèi)深深吸引著我們。休息的時候經(jīng)常是全班人圍成一圈,他坐在中間,滔滔不絕地講他和他的家鄉(xiāng)的故事。我有一種感覺,李笑當兵算是入錯行了,他要是講評書肯定能紅遍天下。但是有一天他吹著吹著忽然講到他和一位親戚曾活捉了一頭黑熊并抓回家里關進了籠子時,我們幾個人就面面相覷了,誰都知道,不要說兩個人,就是二十個人也不敢去碰一只黑熊吧!果不其然,后來一個兄弟連隊的與李笑是隔壁村的戰(zhàn)友透露了實情:大興安嶺,胡扯!大興安嶺是幾百里的無人區(qū),我們那兒只能算是大興安嶺尾巴尖上的一根汗毛,再說哪有那么多狍子和鹿,大黑熊就更不可能了。我們才恍然大悟,李笑把抓住一只鳥說成了一只鹿,把抓住了一只野雞說成了黑熊,這個夸張的手法也太爛了吧!
李笑也會抓住機會偷懶,跑步少跑一圈,他能高興上好幾天。那個時候的新兵連,晚上熄燈后都有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的體能小練兵。強度大小取決于班長,據(jù)說嚴厲的班長把門窗關好,全班人員搞體能一直到玻璃上有一層哈氣才算合格。聽得我們后背發(fā)涼,那得多大的強度??!好在我們班長對晚上小練兵的事不太上心,他認為白天的訓練強度已經(jīng)夠了,晚上不需要那么拼命。于是,熄燈后我們班的體能量基本屬于自愿,但自愿一到了李笑那里就變成了沒有。熄燈之后,仗著天黑看不清人,李笑就在屋里一圈一圈瞎轉(zhuǎn)悠,偶爾趴地下擺個俯臥撐造型,當然只是擺造型,因為他會把一個小馬扎凳放在自己的肚皮下墊著肚子,這樣做起俯臥撐不費一點力氣。就這樣混了半個月,有一天晚上班長實在忍不住了,說李笑你過來,你頭暈不?李笑有點發(fā)蒙說頭不暈。班長說你不暈我都快被你轉(zhuǎn)暈了,別人都在練體能,你一圈一圈地混,以為我看不到是不是?從此以后,班長的床前就是李笑的專用訓練場地。
關于疊被子,李笑也得想辦法少出點力。在我們那支部隊,有一個傳統(tǒng)就是被子除了有棱有角外,被子的薄厚還是有講究的,以薄為美,被子越薄,就說明這個兵下的功夫越大,所以我們新兵很多的業(yè)余時間都要把被子平推開,趴在被子上,用胳膊肘使勁壓被子,把棉花壓實,這樣被子才會薄,棉花實了疊出來的型也好。不久,李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晚上睡覺把被子放在身下壓著,第二天的被子肯定薄。于是他便在身上蓋著白白的褥子,直挺挺地躺在被子上睡覺,樣子很恐怖,我們都笑他是停尸房的尸體。到后來也發(fā)展到有時干脆不打開被子,而是把被子藏在床底下,第二天直接端出來放在床上,這樣就可以偷懶不疊被子。但是這要經(jīng)受住寒冷的煎熬,李笑的選擇當然是寧可不蓋被子凍著也不愿意為疊被子而出汗。當然他的伎倆同樣瞞不過班長的眼睛,有一天早上醒來,李笑就慌慌張張地挨個問,昨天誰動我被子了,我的被子晚上明明是放在床下的,早上怎么跑到我身上來了。其他人在忙著整理自己的內(nèi)務,頭也不抬地說不知道,估計你的被子長腿了跑到床上了吧。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李笑又是問著同樣的問題,不過我們還沒有回答之前,班長首先發(fā)話了,李笑你怎么就那么懶呢?寧可挨凍也不疊被子,我告訴你,整理內(nèi)務是軍人日常生活制度中的一項,不是你想不疊就不疊的,以后再不蓋被子睡覺,罰你疊一天被子。嚇得李笑抱起被子慌忙到一邊整理去了。原來李笑不知道,我們班長每天晚上都要起來在班里巡視一圈,遇到蹬被子的幫忙蓋一下。這一點我比較清楚,我喜歡蹬被子,有時候被子蹬到地上了,把我凍醒了我也不愿下床去撿,因為我知道,班長起來查鋪的時候會給我蓋上,這個片段一直溫暖著我。但是李笑像一塊大石頭,根本就進不去水分。被子必須得疊了,又想出其他邪招,用水把被子弄濕了摳型,這樣既省勁又好看,那天我們曾勸他,被子濕了蓋在身上容易生病,并且,班長講過不準灑水疊被子。但李笑永遠是振振有詞,為了內(nèi)務標準更高,被子濕一點怕什么?當兵的死都不怕,還怕生???就我這工作勁頭怎么可能挨批?班長表揚我還來不及呢!結(jié)果班長發(fā)現(xiàn)后劈頭蓋臉又是一頓狠訓,事后李笑才反應過來,被子灑水不僅有害個人身體健康,而且透露出一個班級的管理秩序混亂。
其實在新兵連的幾個月,李笑永遠有使不完的餿點子,當然班長也有用不完的照妖鏡。李笑與班長就是在這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進攻我防御、你用計我揭穿的狀態(tài)下度過的。
新兵快下連的一段時間,我們的心情都比較期盼,也比較焦慮,因為我們面臨下連分班。那時候我們像是一個個待嫁的黃花大閨女,正期待著找一個稱心如意的婆家。那時班長也有意透露一點連隊的專業(yè),有炮手,有無線和有線,有偵察和標圖,也有衛(wèi)生員和司機等等。班長透漏這些信息是有用意的,雖說部隊一切行動聽指揮,但是也得考慮個人的想法。班長想讓我們自己有一個初步的目標,而后連隊根據(jù)組織需要和個人想法綜合考慮定下新兵下連后的專業(yè),這樣會比較合理。當然即便這樣下連分專業(yè)也有不如所愿的,我們班里曾有一個一米六五、個頭瘦得像一棵干枯的老榆樹的兵,非要去當彈藥手。班長指著自己說,來試試看能不能把我抱起來,這個兵就上去了,結(jié)果班長紋絲未動。班長大手一揮,這個體格當彈藥手想都別想,今年好好練練,明年背著我能跑個一公里還有點希望,聽得那個兵直吐舌頭。其實絕大多數(shù)人的分配還是比較合理的,比如一個白白凈凈的大學生士兵分到了無線班,整天和需要背記的數(shù)字打交道,也算是發(fā)揮所長。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從小就上樹掏鳥窩的戰(zhàn)友分到了有線班,用他的話說,在家里爬電線桿我都噌噌的,在這里爬有線桿絕對小菜一碟。
那一次李笑如愿以償?shù)胤值搅舜妒掳啵钚θゴ妒掳嗟共皇怯惺裁闯床酥惖奶亻L,主要是因為他聽說戰(zhàn)斗班排又苦又累,整天訓不完的練,學不完的理論,還有無休無止的大整頓,在這個院里唯一的清靜之地就是炊事班了,每天只要飯做好了其他工作一切從簡。最主要的是我們連的炊事班有名人,我們連的一個比我高一屆的老兵,在炊事班養(yǎng)豬養(yǎng)出了名堂,不僅得了優(yōu)秀士兵,而且還宣傳到了軍區(qū)報紙,所以李笑立志要到炊事班從事這個既沒有人管又有榮譽的養(yǎng)豬崗位。李笑在與報名去炊事班的六個新兵進行了激烈的競爭并取得最后的勝利后,高高興興打起背包去了炊事班。但是去了之后發(fā)現(xiàn),養(yǎng)豬算是沒戲了,因為上一屆喂豬的老兵今年不打算換崗位。李笑跑到豬圈給老兵又是點煙又是送飲料的動員了兩天,老兵依然態(tài)度堅決地守在豬圈,不為所動。老兵也有自己的理由,就你這個吊兒郎當連自己都拾掇不過來的兵,要是能把二十頭豬養(yǎng)明白了,簡直就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于是李笑便在指導員和炊事班長的輪番動員之下,去了炊事班唯一空缺的崗位,燒火。
2
當李笑接過炊事班長的那根比丐幫的打狗棒還要長一倍的燒火棍時,其實是頗有一番壯志雄心的味道的。李笑穿上那身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工作服,想,老兵養(yǎng)豬能出名,我燒火也能燒出名堂。但是李笑在那間寬兩米、長三米、四面墻被熏得黑漆漆的燒火間揮舞了一周的燒火棍后發(fā)現(xiàn),原來事情沒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簡單。從引火到勾灰,每一個步驟都讓他難受萬分,引火的時候要好多回才能點著,而且要把腦袋伸近灶膛邊上,冒出的煙把自己熏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燒火的時候灶火間離不了人,要添煤隨時調(diào)整火的大小。紅彤彤的火苗把自己烤得汗流浹背,用手一抹臉,臉上就是一個黑道子,像熊貓一樣。一天下來,李笑不像是燒了一天火,倒像是從非洲大陸剛剛回來。掏煤灰的時候更恐怖了,爐鉤子一捅,無數(shù)的煤灰顆粒像馬蜂一樣蜂擁著沖向面積狹小的燒火間,也緊緊包裹著自己的身體,什么沙塵暴啊都沒這個夠勁。一通下來,一拍身上一股煙,吐口唾沫都是黑色的。尤其是那間六平米的燒火間,一進去就有一種壓抑的感覺,也太狹小了,還不如團里的禁閉室寬敞,在這里一天天干活還不如關禁閉呢。再者,李笑發(fā)現(xiàn),喂豬老兵的成績是可以看見的,豬胖了就是勝利的果實,是板上釘釘?shù)某煽儯l也搶不走的功勞。而燒火就不一樣了,天天圍著一個灶膛,再燒能燒出什么名堂?火大火小還得聽人家炊事員的。菜炒得香那是人家炊事員的功勞,還沒聽說哪個炊事班菜炒得好是燒火工的功勞呢??钢鵁鸸鞯幕锓颍肋h是走不上前臺的小角色。
李笑也發(fā)現(xiàn),就算喂豬老兵的可以拿成績的活,也不是那么好干的。他每天起早貪黑,甚至半夜還要起來添豬食,每天推著泔水桶到別的連要剩飯剩菜,像個要飯的,不時還得挨白眼,身上臟得和燒火工差不多。這樣看來喂豬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原來榮譽和宣傳僅僅是一瞬間的,苦和累才是家常便飯。這要是被老鄉(xiāng)傳出去自己在部隊干的是這種活,回到家還不得讓人埋汰死??!這樣一想,李笑的火就燒不旺了,火燒不旺就得挨炊事班長的批,越挨批李笑的心理就越不平衡。終于在那間燒火間里又斗爭了幾天后,李笑想干脆換專業(yè)得了。
李笑找到指導員說明了情況,指導員讓李笑坐下,然后語重心長地說,李笑同志,當初六個搶著要去炊事班工作的新兵當中,你可是態(tài)度最堅決的。黨支部權(quán)衡再三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你,你可得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連隊的苦心吶。李笑當然要強詞奪理地辯解一番。指導員笑一笑,從抽屜里拿出幾張紙,往桌子上不輕不重地一放,就像定海神針一樣把李笑的辯解定在了原地。李笑看清楚了,那是當初競爭到炊事班工作時自己寫的保證書,那天李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把自己的所有文采全書都融合到了那紙厚厚的保證書里。那紙保證書,說得正式點叫態(tài)度堅決,不正式的說法就是死去活來的就要到炊事班工作。
指導員看李笑挺直的脖子又耷拉下來,像一只斗敗的公雞,便又從抽屜里掏出連隊的花名冊,從炮一班點到炮六班,又從指揮班點到司機班。所有的崗位都點到后,李笑明白了,連隊戰(zhàn)斗班排編配已滿,沒有空缺。最后指導員說,干革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楊家將里的燒火丫頭不也馳騁沙場了么?;厝ズ煤酶桑瑢嵲诓恍幸部梢哉掖妒掳嚅L協(xié)調(diào)一下,看看能否班級內(nèi)部調(diào)整個崗位,連隊的情況你也看到了,目前戰(zhàn)斗班排是實在找不到空缺了。
李笑又找到了炊事班長,炊事班長端著一杯水,在屋中轉(zhuǎn)了半天,然后學著指導員的樣子,把炊事班的幾個人頭和崗位像扒拉菜葉一樣扒拉了幾遍,說咱班的情況你也清楚,就這幾個專業(yè),沒有空余的,要不你自己挑,你看看哪個崗位你能干。李笑在心里一盤算,主食,副食,哪一樣都是技術(shù)活,還真干不了。炊事班長又學著指導員的樣子做了一番思想工作,便從桌子上拿起賬本記賬了,末了說了一句,好好干吧!現(xiàn)在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誰也難動彈,離了那幾個炒菜做飯的,全連飯都吃不飽。要不你來當班長我去燒火算了,我還真燒過一年火。李笑再次像斗敗的公雞一樣,低著頭又回到了那個他一秒鐘都不想待的燒火間。
在燒火間又吃了一周的煤灰,后來花了半個月津貼請幾個老鄉(xiāng)在服務社大吃一頓之后,老鄉(xiāng)才絞盡腦汁給李笑出了幾個主意。有建議壓床板的,有建議越級向上反映的,有建議給指導員買煙送酒的。那天晚上李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骨碌了一晚上之后,終于拿定了主意。第二天,炊事員在炒白菜的時候,發(fā)現(xiàn)倒進鍋里的水一會兒工夫就干了,又倒了一些一會兒又不見了,正納悶呢,就見李笑像是被馬蜂蜇了一樣慌慌張張地從燒火間跑出來,不好了,不好了,大鍋漏了。炊事員仔細一看,大鍋里果然有一條細細的裂紋。炊事班長戴著眼鏡趴在大鍋上研究了半天,又對著神色慌張的李笑研究了半天,最后對這李笑手中拇指粗的鋼筋燒火棍研究了半天,便已經(jīng)對事情有了基本正確的認定。
接下來的事情是,炊事班長請求連隊換人,把李笑調(diào)走。但全連的所有班長像穿了同一條褲衩一樣堅決表示不接受李笑,而且看到在燒火間待了半個月卻像是在難民區(qū)流浪三年一樣的李笑,全連也沒有人再敢去燒火,當初與李笑競爭的五個人紛紛表示要響應黨支部號召,在戰(zhàn)斗班排建功立業(yè),把熱血和青春拋灑在火熱的訓練場。連長和指導員召集班以上骨干開了一晚上的會,絲毫沒有進展。后來指導員又把炊事班長叫來,用給李笑做思想工作時的語言對他說,咱連的情況你也清楚,戰(zhàn)斗班排,確實再也抽不出什么人了,李笑雖然有點淘氣,但我看也挺好的,首先他主動到炊事班工作積極性就值得表揚,再說了,炊事班的鍋漏了,未必是李笑故意的,那口鍋也有好多年了,壞了也是正常的。
這個節(jié)骨上,團里給連隊炊事班一個外學的指標,時間是半年,炊事班長一拍大腿,趕緊讓李笑出去學習。要是再讓他待在這,指不定又出什么亂子。連長和指導員幾乎是同時拍起了桌子,胡鬧。炊事班淘氣的兵自己不帶,送到集訓隊不給人家添亂么。但話雖這么說,兩位連主官把炊事班屈指可數(shù)的幾個人來來回回撥拉了幾遍以后發(fā)現(xiàn),還真沒有合適的人選去學習。最后兩人一合計,實在不行就趕鴨子上架吧,興許換個環(huán)境就把李笑的毛病給治好了。就這樣,李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便接到通知到集團軍廚師培訓隊學習。
接到培訓通知的李笑依然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小算盤早在心里打得嘩嘩直響。去報到的時候,趁送學的干部上廁所的工夫,他迅速鉆進路過的小店,買了手機和手機卡。新兵入伍的時候手機讓連隊收了,幾個月的時間他早憋得慌了。到培訓隊的第二天就進行了突然點驗,絕大多數(shù)手機等違禁品統(tǒng)統(tǒng)落網(wǎng),李笑忽然心生一計,在隊列里蹲下來,把手機放在腦袋上頂起來,而后像模像樣地戴上迷彩帽。這一招果然好使。集訓隊長從上到下把李笑翻了一個遍,連鞋都脫了,但就是沒有讓他脫帽。也難怪,誰會想到手機會藏在腦袋頂上呢?接下來的日子,李笑手機用得也比較小心,遇到上級檢查的時候,手機不放在身上,也不放在自己的包里,而是偷偷塞在培訓隊樓梯的扶手里。這樣即便被檢查人員翻出了手機,只要自己不承認,誰也不知道手機的主人是誰。
一次上級的檢查組來檢查,李笑見形勢緊張,把手機藏在樓梯扶手里足有一個星期,等風聲過去,李笑在熄燈后鉆進被窩里一開機就收到一條短信:你好,請問是李笑嗎?收到信息請回。是一個陌生號碼。李笑就回過去,你是誰呀?怎么有我的號碼。不一會兒對方回過來,我叫王蕊,你姐單位的同事,是她給我的號碼。怎么你姐沒和你說嗎?李笑心里樂開了花,還是姐對我好,把女同事介紹給我。但想了想還是謹慎地發(fā)過去,噢,可能是我姐忙忘了吧,很高興認識你,你在什么單位上班???對方就回過來,剛才不是說了嗎,和你姐是同事,在市九中上班。都知道姐在九中上班,肯定是真的了。見試探過關,李笑就徹底放心了。開開心心地和王蕊聊起來,天南海北聊了一個多小時。李笑在短信里把自己吹成了特種兵的尖子,無所不能,無所不會。其間隊長查了一回鋪,隊長還沒走到門口李笑就聽到了隊長沉悶的皮鞋聲,趕忙熟練地把手機藏起來,把頭從被子里鉆出來裝成熟睡的樣子。隊長的手電在宿舍里晃了幾圈就消失了,李笑知道干部查鋪一般有殺回馬槍的習慣,在隊長離開后又躺了足有十分鐘,確認隊長不會再回來才重新鉆進被子里與王蕊聊天。
一拿起手機就看到一條未讀短信,怎么了?這么久都不回信息。李笑就回過去,剛才隊長來查鋪了,我躲躲。王蕊很快回過來,原來你們不讓用手機啊,你不怕被隊長抓到批評你嗎?李笑回過去,不怕,我藏得嚴,隊長查不到。我都用了半個多月了,不過白天不能用,以后我們就晚上聯(lián)系吧!王蕊就回過來,那好啊,你要小心??!隊長來抓你的手機了!李笑就小聲地笑起來,這丫頭還真會開玩笑,于是不假思索地回過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剛想把信息發(fā)過去,李笑就聽見“哐當”一聲門被推開了,李笑習慣性地把頭從被子里探出來。怎么了李笑還不睡覺呢?是不舒服還是躺著干別的事呢?李笑聽隊長的口氣中充滿了關切,不像是質(zhì)問,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地,然后就打著哈欠說,沒有沒有,剛才睡著了,沒睡實,您一推門我就醒了,隊長辛苦了,大半夜的還得查鋪。隊長就樂了說,李笑啊,你真是個演戲高手,演得還挺像!行了,趕緊把手機交出來。李笑就一激靈,然后很快鎮(zhèn)定下來說,沒有手機,隊長我真沒有手機。到部隊我就沒用過。隊長說,這么說,我是冤枉你了?李笑說,這談不上冤枉,隊長也是為了工作。隊長一看李笑這架勢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了,于是幽幽地說,行了,別演了,剛才是不是跟地方女青年聊天了,這我都知道,我還得告訴你,剛才和你聊天的王蕊就是我,你的隊長。說著隊長就晃了晃手中的手機。李笑一看這等情景,知道再編也編不下去了,只得伸手從床下的鞋里把手機取了出來。隊長驚訝地說,動作挺快啊,什么時候放進去的我都沒看見,這要是讓我翻我還真得翻一會兒呢。
原來當天學員在上課的時候,李笑的母親把電話打到了培訓隊,詢問部隊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李笑一個星期都不往家里打電話。當時隊長接的電話,一聽這話就明白了三分。便假裝詢問地說,你打李笑哪個手機號了?有可能他換號沒來得及通知你們吧!李笑的母親就報出了一個手機號碼。
雖然僅僅接觸了半個多月,但隊長也清醒,不抓住李笑的現(xiàn)行,李笑是絕不會承認自己偷偷用手機的。于是就略施小計擒住了李笑的手機。至于隊長知道李笑姐姐的工作單位也很簡單,到培訓隊第一天人員情況統(tǒng)計表中,早把各學兵的主要社會關系統(tǒng)計得清清楚楚。
3
白天那么多課,晚上你還不睡覺,既然精力這么旺盛,就去實習吧,先實習二十天再說。當李笑捏著厚厚的檢討到隊長辦公室承認錯誤時,隊長如是說。
培訓大隊的隔壁是軍部招待所,隊長所說的實習單位就是這個招待所,說是實習,其實就是過來打雜干苦力活。于是接下來的半個月李笑都在這個誰都不愿意來的實習單位出苦力。雖然累一點,但李笑過得竟然有滋有味。主要是這里沒有那么強的等級觀念,招待所的老兵都是和顏悅色一口一個小李地叫著,有什么好吃的也都給李笑嘗上幾口。這讓李笑感到非常受尊重。所以李笑干活的時候也就很少偷懶?;^,什么臟活累活都搶著干,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一樣。真就應了部隊里常說的一句話,兵都是好兵,就看帶兵人怎么帶了。
在連隊和培訓隊都是刺頭兵的李笑,竟然被軍部招待所的幾個老士官降服了。李笑自己都承認,自己在新兵連的時候都沒這么賣力干活。當然,這里實習也是李笑當兵以來最快樂的一段時間,李笑優(yōu)異的表現(xiàn)很快就反饋回隊里。隊長聽后還詫異地到招待所暗訪了兩次,每次去李笑都在后廚辛苦忙碌著,這讓隊長很滿意。
一天李笑在聊天時無意中提到自己好久沒有吃面條了,招待所就有一位士官說,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想吃面條找李班長,面食絕對大神一般存在的人物。李班長是一位招待所的四期士官,處處受人尊敬,他的面食做得好李笑還是第一次聽說。那位士官剛說完,其他的幾個人就起哄說,李班長露一手吧,我們好久沒吃你做的面條了。李班長招架不住大伙的狂轟濫炸,且當時比較閑著,于是一甩胳膊,那我就再給大伙露一手,每人一碗拉面。
幾個人趕忙把面板抬了過來。接下來整個后廚就是李班長一個人的舞臺了,從和面到揉面,再到最后的拉面,一系列動作看得李笑目瞪口呆,怪不得一提到李班長的面食大家興致這么高,單是看做面條的動作,就宛若一場高水準的演出。李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做面條的動作可以這么帥,原來廚師也可以這么美麗。面條端上來就更不得了了,還沒入口香味就撲滿了全身,像是一縷清風把整個春天都送入了懷里一樣,吃上一口,渾身的毛孔都舒爽得張開來。李笑顧不上說一句話,端過面條吃得干干凈凈,最后一仰脖,把湯也喝得干干凈凈。吃完后,李笑意猶未盡地說,太好吃了。我還沒發(fā)現(xiàn)面條原來能做這么好呢!李班長你簡直是絕了。旁邊就有人說這還不是他的絕活呢,他要一展示準保嚇你一跳。然后大家就再次起哄說李班長你再表演個絕活吧。
李班長幾番推托,最后說好吧,今天就表演一次,去拿縫衣針來。接著就有人樂顛顛地取縫衣針去。李笑很納悶,做面條要縫衣針干什么。旁邊有人神秘地說,這就是神奇所在,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李笑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看著看著李笑的嘴就張大了。李班長手中的面條,越拉越細,最后竟然從縫衣針針眼中穿了過去,這還不算,李班長抻幾次,然后可以從縫衣針眼中穿進去兩根,最后是三根,一個針眼竟然穿進去三根面條,這簡直是奇跡,要不是親眼所見,絕對不會相信的。這時候周圍的人只有拼命鼓掌的份了。
當天李笑就鼓起勇氣向李班長拜師學藝了,本以為拜師要用“三顧茅廬”之類的情節(jié),李班長卻一口答應了下來。都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李班長的欣然答應是有原因的,那年是他在部隊服役的最后一年,他想自己的一身本領都是部隊教的,在這里帶幾個徒弟也是自己的義務。其實李班長的絕活并沒有太多的奧秘,主要還是靠練,需要學習的人專心,有毅力。比如在一團面上用針扎出密密麻麻的小眼,要學員去數(shù),不專心的人是數(shù)不出來的,沒有毅力的人也是數(shù)不正確的。
之前李班長教過幾個徒弟,有的在這一關就卡住停止不前了,但這一次李班長看好李笑。他欣賞一段時間以來李笑在招待所的表現(xiàn),當然他的眼光是正確的,李笑在接下來的學習中進步迅速,和面、揉面、拉面,步步進展順利,到李笑實習滿二十天的時候,李笑已經(jīng)拉一手好面條了,只是面條穿針的技能還有差距。
在和李班長學習的這段時間,李笑就像電影中的武林人士被打通任督二脈后武功進展飛速一樣,對廚師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干完活就向李班長學習,不僅學習面,還把這二十天培訓隊欠下的課都通通學了一遍,以至于歸隊后的第一天考核成績竟然相當出色,這讓培訓隊員刮目相看。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去招待所實習也能學到許多東西。尤其是看到李笑歸隊后,學習勁頭足,再也不在課上淘氣開那些無厘頭的玩笑了,也不三天一大錯、兩天一小錯了,大家終于明白,實習前后的李笑是同一個人但已不是同一個思想了。他會認真理解老師講的每一個動作,他會在課余時間加班練習,當然練習最多的還是面食。培訓隊的最后一個月學習面食制作,教練是李班長。那一個月里李笑的面食制作突飛猛進,培訓班結(jié)束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在針孔里穿過一根面條了,這在培訓隊歷史上還是第一次有這么優(yōu)秀的學員。當然李笑的進步不僅僅在面食制作上,結(jié)業(yè)考核的時候,他的綜合排名靠前。加上培訓隊比武中拿過面食制作冠軍的成績,輕松奪得了一塊集訓優(yōu)秀學員的獎牌。
培訓總結(jié)的時候,當李笑站在領獎臺上接過隊長手中的獎牌時,感覺一切都像是夢里一樣,自己竟能夠站在臺上領獎,這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李笑忽然一眼看到了臺下的李班長,李班長坐在凳子上使勁鼓掌,然后朝他打了個勝利的手勢。那一次總結(jié)李班長是不需要參加的,但是李班長執(zhí)意要來,他對李笑說,你們是我?guī)У牡诰排鷮W員,也是最后一批,我無論如何得參加你們的總結(jié)。一句話,說得李笑直想哭。
李笑回到連隊的時候,連長正在辦公室忙著,聽完李笑的簡單匯報后程式化地問了一句,學了不少東西吧?李笑回答確實學了很多東西。其實連長問這句話純粹是出于禮貌,因為他看都沒看一眼就起身到書柜找一本書了,猛然發(fā)現(xiàn)李笑變戲法一樣從背包里掏出一個優(yōu)秀學員證書,連長愣了幾秒,而后像拿起一塊沉重的石頭一樣拿起了那個證書,仔仔細細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而且把落款處的集團軍后勤部的紅色大章從側(cè)面正面反復看了好一會兒,好像看一個從地攤上淘來的寶貝,自己正在驗貨。確認這個證書是貨真價實的之后,連長又問,說實話你這個證書是怎么整的?李笑就說,不是整來的,是考核成績優(yōu)異培訓隊發(fā)的,表彰比例百分之三。連長就意味著深長地笑了一下,好,我知道了,證書先放連部存?zhèn)€檔,你去炊事班吧。李笑就提著行李回到了炊事班。
連長對這個證書感興趣是有緣由的,按照慣例凡在集團軍以上獲得過表彰的戰(zhàn)士,年底評功評獎優(yōu)先考慮,一般都會給個優(yōu)秀士兵。而李笑竟然在培訓隊搞到了一個優(yōu)秀學員,按慣例年底就得評優(yōu)秀士兵。一個三天兩頭犯錯的刺頭兵評先了,這會在連隊引起軒然大波,讓那些在連隊辛辛苦苦干工作的同志們怎么心理平衡,怎么會沒有想法?所以連長必須搞清楚這個證書怎么回事,連長特意打電話到上級核實一下,果然集團軍后勤部的電子記錄有李笑的名字。這樣一來事情就不太好辦,雖然是確實有這個證書,其他的兵還是會有想法,你李笑究竟是怎么去的培訓隊?不是表現(xiàn)好大伙推舉的,而是像個皮球一樣踢來踢去沒人要了一腳踢到培訓隊的。回來卻評上先了?
連長在辦公室想了一會兒,又把指導員找來,指導員一樣非常詫異。連長索性到炊事班去看上一眼,剛到炊事班就看見李笑正和炊事班長頂牛。炊事班長手里抄了一根燒火棍推到李笑面前,李笑就是不接,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像是演對口相聲。趕緊拿著燒火棍燒火去,你在炊事班的專業(yè)就是燒火,大鍋我剛換的新的,不怕你捅了,麻溜的,趕緊去燒火去。站在一旁頂替李笑六個月的燒火工在一旁加油助威。就是嘛,誰的活誰干,我都替你燒了六個月火了。李笑毫不示弱,我早不是燒火工了,這次我學的是全能,主食、副食我都會,集團軍發(fā)的結(jié)業(yè)證書,憑什么讓我去燒火?炊事班長把燒火棍往地上哐當一杵,還反了你了!組織的命令都不聽,要么去燒火,要么卷鋪蓋卷走人。
要是半年前的李笑聽到這話,肯定立馬卷鋪蓋卷走人了,你不要老子,老子還不給你干了呢。但現(xiàn)在的李笑不一樣,憑什么你讓我走,連長讓我來報到的,我就不走,就在炊事班干。說完李笑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炊事班長燒火棍一舉,就要往下落,李笑把脖子一橫,你打吧,我就這一百多斤,今天全給你了。把炊事班長氣得直翻白眼。就你這操蛋的兵,放到十年前,非得好好收拾收拾你,你就感謝現(xiàn)在的好政策吧。李笑又不服,有好政策你不執(zhí)行,連長分配我來工作你還趕我走?
連長在門外一看這也吵不出來什么結(jié)果,再說這一個小新兵不是要鬧翻天么。于是“咣”的一聲推門進來,大伙就都站得筆直的。后來炊事班長提出了條件,要不李笑就和他比試比試,要么立馬走人。李笑一聽和班長比武,底氣不足地說,你都干了多少年了,和一個小新兵比?忽然之間想起什么似的說,班長你說比什么吧?炊事班長一聽李笑還敢跟班長叫號,就說炊事專業(yè)比什么你隨便挑。李笑就站出來說,既然班長都這么說了,咱比面食吧,做面條。炊事班長大手一揮,準備材料,接著炊事班長三下五除二做了幾碗面條,大伙一嘗味道相當不錯。李笑也緊接著拉了幾碗面條,大伙一嘗也不錯,這怎么評?有人說每個人寫個分然后取平均值吧,像電視里一樣多正規(guī)。李笑說別那么麻煩了,既然味道都差不多,就比特色吧。于是李笑就找來一根針,又拉了一根面條從針眼里穿過去,大伙的眼睛就直了,李笑乘勝追擊,又拉了幾下面條,這次竟然把兩根面條穿進了針眼。這回炊事班長的眼睛也直了,不過炊事班長又提出這個小新兵不服從管理,給我我不帶了。
李笑馬上換了個人似的,又給班長捶背,又給班長倒水。小嘴說個不停,班長剛剛我態(tài)度不好,我賠禮道歉,你放心以后在班里你絕對是王,你讓我往東我決不往西,你讓我打狗,我不罵雞。炊事班長“撲哧”一聲樂了。李笑又嘩啦一下拉開包的拉鏈,掏出一堆特色小吃給大伙發(fā)了一圈,然后大伙就開始幫著李笑說好話。李笑留在了炊事班,但不負責燒火。
有了這個會面條絕活的兵,連長可高興了。以前連長是不怎么喜歡吃面食的,但從那以后每周都要吃上兩三次,每次都是面條,而且連長迅速把李笑宣傳到了營里,于是營長教導員也吃到了李笑的面條,見識了面條穿針的絕活。緊接著連長又把李笑宣傳到了團里。當團長、政委見識到了李笑的絕活后,連長就再也吃不到李笑做的面條了,因為團長吃完面條一高興把李笑調(diào)到了機關灶。但這樣我們連長也不遺憾,能把一個兵送到團機關工作,可是連隊的成績呢!
4
那一年李笑的優(yōu)秀士兵批下來了,占的是機關灶的名額。第二年,李笑順利簽了一期,也是機關灶的指標。自從李笑到了機關灶以后,就有更多的展示機會了,很多領導包括友鄰單位和上級檢查的領導對他的絕活都贊不絕口。李笑天生就是這樣的人,越是受表揚干工作的勁頭就越足,所以在機關灶的日子,李笑的工作積極性越來越高,干得風風火火、如魚得水。
第四年的時候,有人悄悄問李笑,你干活這么賣力,看你也挺喜歡部隊的,想簽二期嗎?李笑想了一下,模棱兩可地說,簽也行,不簽也行。別人就說,你自己拿主意,要是想簽二期,抓緊回連隊,搞個訓練骨干當當才能簽二期,咱們機關灶沒有二期的指標。李笑點了點頭,猶猶豫豫之中一年就過去了,年底的時候想回去也晚了。只有第五年一年的時間,對于從來沒有摸過炮的李笑來說,把炮專業(yè)全都搞精并經(jīng)過競爭當上訓練骨干不太現(xiàn)實。還是老老實實在機關灶待著吧,再干一年退伍。
快要退伍的時候,李笑和所有退伍老兵一樣,對軍營戀戀不舍,即便平時把退伍嚷得最兇的老兵,一到這個時候,對軍營也有一種割不斷的情懷。雖然嘴里說著終于要退伍了,但其實心里卻希望時間慢一點過,再慢一點過。李笑也是一樣,最后的時間干工作更加賣力,只是話沒有以前那么多了,而在廚房里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有好幾次休息的時候,管理股長到招待所轉(zhuǎn)一轉(zhuǎn),都看到李笑在廚房里,或是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或是忙著打掃衛(wèi)生。管理股長知道李笑想的是什么,在一次與李笑的談心后,股長說,規(guī)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找個機會我和首長說說你的情況,興許就柳暗花明了,你這幾年參加上級比武的名次就是資本。李笑只是笑了笑沒有說什么。
退伍前的一個星期,李笑特意請了假回了趟連隊,看看同期入伍的戰(zhàn)友,雖然連隊大多數(shù)人的面孔都換了,但是一進連隊的大門,一種親切的氣息就撲面而來。李笑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李笑在連隊轉(zhuǎn)了轉(zhuǎn)之后,忽然想再看一看連隊的火炮。作為連隊曾經(jīng)的一員,連隊裝備的主戰(zhàn)火炮他碰都沒有碰過一下。只是遠遠地看過戰(zhàn)友們訓練,遠遠地看過戰(zhàn)友們搞戰(zhàn)術(shù)、打?qū)崗?。當時已是寒冬季節(jié),火炮已經(jīng)封存,李笑請示連長是否能看一看連隊的火炮,連長也不是當年的連長了。新連長爽快地說可以看,連隊的兵這點要求必須滿足。李笑在同年兵戰(zhàn)友的陪同下最后一次參觀了火炮,并且爬上炮去像模像樣地照了幾張相片。照片洗出來之后,大家都說好帥啊,真威風。只有李笑說一點都不像,一看我就是個冒牌炮手。別人說為什么,李笑說從眼神就能看出來。真正的炮手眼神中充滿殺氣,我沒有,一點也沒有。我就是一個做面條的兵。
退伍前三天,管理股長忽然興沖沖地找到李笑說,抓緊時間寫一個選取士官申請書,李笑說寫那個干什么?機關灶又沒有二期的指標。管理股長說,讓你寫你就寫,怎么那么磨嘰!前幾天我和首長說你的事了,首長權(quán)衡再三決定給你一個指標,看來你小子挺有福的。李笑說不可能啊,機關灶就沒有二期名額怎么下指標。管理股長說那是首長為你考慮從戰(zhàn)斗班排給你協(xié)調(diào)來一個指標,多不容易,機關灶這么多年都沒有這種特殊情況。李笑就沉默了。
當天晚上李笑窩在會議室里寫申請書,寫幾個字撕一頁紙,撕來撕去桌子上一會兒就堆滿了紙團。到后半夜兩點的時候,李笑終于寫好了材料。第二天管理股長掂著厚厚的申請書說不錯,你的態(tài)度還挺好的。我沒看錯你,別想著退伍了,這事基本上板上釘釘了。李笑依然沒有說話,股長沒有發(fā)現(xiàn)李笑表情的異樣,拿著申請書轉(zhuǎn)身就走了。
快中午的時候管理股長打來電話,李笑接起來就聽見股長一頓罵,李笑你小子在搞什么,寫的什么破玩意?你腦子進水了是不是?李笑解釋說,股長我是慎重考慮做出決定的,感謝組織對我的關懷和培養(yǎng)。
在那厚厚的材料里,李笑通篇沒有提想要留士官的事,他寫的是從軍五年來的感受,寫了部隊的培養(yǎng)和自己的變化,寫連隊,寫機關灶,寫戰(zhàn)友,寫自己的心路歷程,有好幾次寫著寫著把自己寫哭了。
在材料里他對管理股長說,我覺得部隊最需要的是那些能操槍弄炮的士官,那些能打仗的兵,這才是部隊戰(zhàn)斗力的基礎。而我只是一個伙夫,一個做面條的兵。我不想用一個能打仗的兵續(xù)簽的機會,換來自己的士官指標。他們風里來雨里去,很辛苦,部隊需要的是這樣的兵。我到地方也一樣,我會珍惜自己的軍旅生涯,好好發(fā)展。
5
當兵這五年,李笑和面條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因為面條博得大家對他的尊重,因為面條被選進機關,因為面條評上優(yōu)秀士兵,因為面條選了一期士官,又因為面條,首長破例給他轉(zhuǎn)二期的機會。
李笑說自己簡直是一個面條士官。退伍那天李笑燒了一大鍋水,揉了一大塊面,給戰(zhàn)友們每個人親手做了一碗香噴噴的面條后,就戴著“光榮退伍”的紅花,拉著行李從機關灶里走出來,踏上了返鄉(xiāng)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