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暖暖的燈。紅幔帳。男人悠悠醒轉。
趁熱把藥喝了吧,這是我家祖?zhèn)鞯慕饎?chuàng)藥方……女人將藥碗遞過來。男人遲疑了下,仰脖兒喝下了藥。一只貓?zhí)酱采?,嚇了他一跳?/p>
男人端詳著貓:這貓的眼睛真毒,像我哩。說著伸出手摸貓,貓豎起毛發(fā),發(fā)出嗚嗚的叫聲。
女人說:真怪,這貓以前是從不怕人的。
男人笑道:我身上有殺氣,貓是怕我哩,你不怕么?
頭晚男人潛進城刺殺日軍憲兵隊指揮官山木大佐,那叫一個驚心動魄。男人被三八大蓋的槍子兒狠狠咬了一口,被鬼子追得走投無路,是女人把他扯進了門。
女人把貓攬進懷里,手在貓脖子上輕輕揉搓,貓慢慢安靜下來。女人幽幽言道:城里都在傳,有位飛檐走壁、百步穿楊的好漢,喚作“飛天貓”,專殺鬼子漢奸……我知道山本是你殺的……
你知道我的身份?男人警覺起來,突然記起鬼子搜查時并沒有闖進女人的家門。
女人咬了咬嘴唇,說:我丈夫……在維持會供職……
男人一驚,藥碗掉在地上。他瞄見自己的槍就放在離床頭不遠的桌子上,女人懷里的貓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桌上的槍,發(fā)出尖銳的叫聲。
你走吧,女人讓過身子,默默看著男人翻身下床,操起槍,男人背對著女人,把槍頂上火。貓?zhí)降厣希腥藘磹旱佚b牙。腹間的傷口熱辣辣地疼,男人忍不住松開了槍,手按在傷口上,他想了想,復把槍的保險推上,收槍在腰,抬手一個抱拳,頭也不回地去了。
女人望了望門外,又瞅了瞅貓。貓瞇起眼,喉嚨里打著呼嚕。
雨歇。黑石板。亮水洼。粉白的梨花散落一地。
女人和貓在巷子里行走。貓小心地抬起爪子,跳過水洼,爪子落在石板路上,涼咝咝的。貓往前跑一跑,便回望下女人,女人不緊不慢地搖曳腰肢,蔥綠旗袍,形容如貓。
貓又看見了那個扮作伙計模樣的男人。男人蹲下身,把一條小魚干丟在貓面前,貓小心翼翼嗅了嗅。男人揭開木桶,蒸汽白花花包裹了男人和女人。頭頂一只發(fā)黃的汽燈,微微嘆息著。
貓吃完了魚,抬頭望著兩人,看到男人把一碗豆腐腦兒捧給女人,兩只手在碗底交接了一張纖細的紙卷。一隊巡邏的憲兵經過,皮靴踩得水花四濺。領頭的少佐停下來,朝女人點頭致意,女人微微頷首。貓看到男人藏在圍裙下面的手按在槍上,就弓起身子叫了一聲。少佐本來落在男人身上的目光轉投向貓,他頓了頓,又朝女人點了點頭,抬腳追趕巡邏隊去了。
男人松了口氣,把槍掖回腰里,他感激地望了一眼貓,女人眉眼含笑,饒有興致地看著男人。
女人和貓搖曳著,走到巷口時,都忍不住回頭,看到男人遠遠立在巷子盡頭,身形隱在昏黃的暮色里。
太陽光。向日葵。影子跳閃閃。貓在屋頂散步,發(fā)現(xiàn)窗子開著。
貓?zhí)峦吡?,躍上墻頭,弓身向下俯視:男人和女人對坐在屋內,一把殺氣騰騰的駁殼槍橫在兩人中間。貓不安地搖著尾巴,放大了瞳孔。
院門響。樹影搖曳。屋內的兩人同時搶身。男人持槍在手,女人擋在門口。
他是漢奸,男人逼近一步說。
他是我男人,女人挺起胸脯。
外面的腳步聲近了,房上的貓叫起來,屋里和屋外的男人都把頭望向貓叫的方向。
念你的恩情……但下次……男人表情復雜地看著女人,收起槍,一個飛躍,翻出了窗子。
雪,悄無聲息。三五只雀兒在庭院里蹦蹦跳跳。
夫妻倆圍坐在火爐邊看雪。貓窩在女人懷里,懶懶瞇著。男人伸過一只手摸貓,貓卻想起另一個男人的手。那只手是糙糙的,帶有一種危險而不確定的攻擊性,而這只手很軟很細膩,味道陌生而遙遠。貓不由地縮了縮身子。
才離開半年,就同主人分生了。男人不滿地嘀咕道。
貓在女人的暗示下不太情愿地舔了舔男人的手。男人抽回手,放在鼻子下,皺起眉頭:我不在家,這貓怎么還吃腥了?
女人拿火鉗挑動炭火,笑道:你不在家,它便要撒野,我又看不住它。再說,哪有不吃腥的貓呢?
男人煩躁起來:你知道我最煩犖腥味的,這貓偷腥,在我家就呆不得了。男人把貓拎起來丟到院子里,驚飛了幾只麻雀。
爐子噼啪一響,女人停住了動作,看到貓卷了一身雪,立在院子里,委屈地朝女人叫喚。
寬寬的月光。窄窄的巷口。男人女人的影子交合在一起。
女人把貓交給男人,說:把貓帶走吧……我丈夫正在尋你……
男人接過貓說:那你呢?
女人目光溫柔起來,摸了摸小腹:不怕,我還有他呢!
男人心頭一驚:你有了?
女人眉彎處秋水含煙:孩子是他的,你盡可放心地走。我想,看在孩子的份上他不會難為我的。
他會相信嗎?男人鎖緊了眉頭:你的處境很危險,跟我一起走吧,對了,還有貓。
女人凄婉一笑,道:我是漢奸的妻子,還能往哪去?你只要善待我的貓,我就放心了。這貓就像我一樣,你待它好,就是對我好。
貓?zhí)降厣?,去追女人。脹鼓鼓的肚子拖得它走不動道,撲騰幾步就蹲下了身子。男人走過去,把貓摟在懷里,愛憐地說:你這個小倔種,怎么跟女人一個樣子吶!
青瓦?;覊ΑG謇溆陌档恼荷钐幦寺曧懫?,像絞裂的絲綿。
竹鞭一下下抽打在女人的身上,薄衫下滲出道道血痕。女人尖叫著,翻滾著,往屋外爬。男人推開傭人追上去,惡狠狠地打她。
孩子是你的,真是你的!女人摟住自己的丈夫,拼命叫喊。
男人咒罵著女人,抬腳向女人的肚子踹下去,再踹下去……
女人終于松開男人,慢慢倒下。血從女人腿間緩緩流出來,血紅,雪白,觸目驚心。
夜,一團黑影裹挾著冷風和雪片撞入女人的房間。
一早,雪停。天,白晃晃地。地,也白晃晃地。女人不見了。
女人的丈夫死在床上,臉上,手上,留有幾道細細的抓痕,致命的一道卻是刀傷,他被割斷了喉嚨。
有人在窗臺上發(fā)現(xiàn)了一行貓的爪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