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學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教授
微信時代的書法
浙江大學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教授
每個使用微信朋友圈的人,等于自己辦了一份媒體,不僅圖文并茂,兼之動畫視頻,而且隨時更新,隨時撤稿,不想發(fā)的時候轉(zhuǎn)轉(zhuǎn)人家的也行。自媒體讓每個人都成為媒體老板、記者、編輯,同時又是讀者、觀眾、評論人,身份交疊,隨時轉(zhuǎn)換。一圈一圈地漾開去,微信圈更將認識的、可能認識的、不太可能認識的全都圈在了一起,讓我們自以為生活在一個朋友遍天下的時代。
如果你期待獲得最新資訊,朋友圈確實是個神奇的圈。東轉(zhuǎn)西轉(zhuǎn),東成西就,許多收藏展你都可以及時了解,或者先睹為快,無論在武英殿,還是在外雙溪,有時福利好,還可以下載一些清晰的圖片。最新的出版資訊也會及時登場,出版社的一篇軟文常會被轉(zhuǎn)得上氣不接下氣。不過我?guī)缀醪豢茨切τ谡褂[的解讀或者對新書的評論,它們大多寫了一堆廢話,卻還是舉輕若重的模樣,讓人不忍直視。此外,在朋友圈中你還可以輕易獲得一些難得的資料,這要拜有機會周游世界各地博物館的朋友所賜。對于我這種對未知始終有好奇心的人來說,真是莫大的福利。許多我多年踏破鐵鞋無法見到的東西,往往一朝盡收囊底。這讓我對朋友圈始終保持一份敬意。
朋友圈也改變了我們的閱讀方式,我們很少有耐心將再短的文章一字不落地看完,我們常常注意的是高亮或是加粗的字體,這種粗暴的瀏覽反射到大腦的只是一些斷裂的印象,我們的右手拇指永遠處于不耐煩的滑拉狀態(tài)。我們觀看圖像的方式也因此變得更加細節(jié)化,聰明的家伙總是將細節(jié)而不是全篇推到你的面前。早在網(wǎng)絡BBS時代,這個問題已經(jīng)存在,不過由于手機的便攜性,這種觀看方式在微信時代進一步凸顯—我們常常不是面對一件書法作品的全部,而是單個字,甚至是單個筆畫。我們將細節(jié)不斷放大,從中體味一顰一笑的魅力,卻往往對于它的體態(tài)、身段以及整體的組織結(jié)構(gòu)不感興趣。我們對書法的觀看,比古人的“把玩”還要精微,甚至可以用上“凝視”這樣的術(shù)語。比如《萬歲通天帖》,古人的討論集中在它多大程度上體現(xiàn)出王羲之一門的書寫方法與結(jié)構(gòu)特征,而我們則更關(guān)心那些雙鉤填墨的鋒杪,然后爭論不休。同樣一件書法,在展廳里觀看,與在朋友圈里觀賞,可能是完全不同的體驗。換句話說,熱切投稿想討評委歡喜,與在朋友圈中獲得稱贊,根本就是兩碼事。由于展廳文化的式微(有形的展廳越來越失去吸引力,有時不過是一個宣傳的由頭,在展出后很快會轉(zhuǎn)戰(zhàn)網(wǎng)絡與朋友圈),注重細節(jié)的觀看方式很可能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將處于壟斷地位,這一觀看方式對于創(chuàng)作活動的影響是愈益精致的要求—除了書寫,也包括工具和材料,諸如訂制特定裝飾的紙張、仿制的古筆與古墨,真正的嗜古主義的氣息似乎已經(jīng)四處散發(fā)。它的負面我們今天還不易覺察,但一定與氣勢的衰落有關(guān)。越是關(guān)注細節(jié)的時代,書作的氣勢越彌足珍貴。就像滿地都是工藝性很強的工筆畫,真正的大寫意就會成為難能可貴的參照物。不走尋常路的書家,不妨反其道而行之。
微信朋友圈的有趣之處,還在于它是個商圈。那些忽明忽暗的商業(yè)宣傳很有意思,有人不是在辦展覽,就是在辦展覽的路上,看起來在為藝術(shù)人生南北奔走,其實都是展銷會;有人明明不太出名,卻喜歡用名家、大家、實力派等大而無當?shù)膖itle;有人時時秀出新作(實在與舊作無異),并稱被人出了高價,但自己舍不得出手云云(其實出手才是硬道理);有人混跡商人、政客與明星堆中,言行舉止也變了腔調(diào),好像和他們在一起玩的是純藝術(shù)似的;有人除了自我標榜,就剩招生廣告,明明是大把摟錢,卻說得與傳道育人一樣高尚;有人經(jīng)營藝術(shù)公眾號,糾結(jié)一幫人,好像每天都在討論一些學問,一會兒董其昌,一會兒王覺斯,口氣一個比一個大,后來才發(fā)現(xiàn)是在給藏家造局,他們背后錢拿得手軟。有這群生意人攪動其中,你刷朋友圈就不得不學會躲閃,省得被無端利用。好在人多,轉(zhuǎn)發(fā)、點贊,不過動動纖指,并不花什么血本,所以圈里圈外仍然熱鬧非凡,一片繁榮景象。
“距離”成為微信時代最難掌控的東西。朋友圈使得空間上很遠的朋友距離變得很近,也使心靈上原先可能很近的朋友距離變得很遠。而當我們將私人性的東西一股腦兒放到自媒體上公開展示與叫賣,玉體橫陳,不僅失了體面,也讓人少有期待。微信時代的神奇與無奈都在這里。書法當然不會因為微信而改變基本的準則,就像垃圾永遠也不可能包裝成黃金。不過一個時代里不隨波逐流的人,總是少數(shù)。
責任編輯: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