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山腳下只有一戶人家,房子是黃泥小屋,圍墻用石頭壘就,顯得孤獨而又寧靜。
我坐在離這戶人家不遠(yuǎn)的地方抽煙,突然看見一只鷹從遠(yuǎn)處盤旋而來,落在了這戶人家的屋頂上。我對同行的幾位朋友說:“這家人的房頂上有鷹!”但他們因為沒有看到剛才的一幕,都不相信鷹會落在房頂上,在他們的觀念中,鷹很高傲,是不會接近人的。但我毫不懷疑自己的眼睛,我確實看到一只鷹落到了這戶人家的屋頂上。
然而我又如何能讓自己的這次所見得到認(rèn)可呢?大家的觀點是從高原存在多年的生活經(jīng)驗中得來的,我說服不了他們,我感到孤獨。
過了一會兒,我們準(zhǔn)備離開。這時候,我看見從那個黃泥小屋里走出一個人,去屋后騎了一匹馬向我們這邊跑來。我們坐的是越野車,很快便把他甩在了后面。我從倒車鏡中看見他在車后的灰塵中慢慢變成一個小黑點。我很想等他騎馬靠近后問問他,是不是有一只鷹落在了他家屋頂上,但我不敢肯定他要去的地方是否和我們在同一方向,所以便一直觀察他,看他是否一直尾隨在我們身后。后來,他不見了。我打消了向他詢問的念頭。
汽車在一個有平整積雪的大平灘上停下,大家下車賞雪。雪景很漂亮。我想,大概從第一場雪開始,這里的雪便一直積了下來,以至于一場又一場地積著,把這個大平灘覆蓋得猶如帕米爾高原最具神韻的一面鏡子。
這時候,我一扭頭又看見了他。呵,他果然一直尾隨在我們車后。他在大平灘邊緣勒住了馬,似乎是怕馬踩臟了積雪似的。他跳下馬向我們使勁揮手,似乎示意讓我們等他。我對大家說:“看,那個人在向我們揮手!”大家看過去,他已撥轉(zhuǎn)馬頭沿大平灘外沿向我們這邊跑來。這是一個50歲開外的塔吉克族男人,臉因為長期受高原紫外線照射而呈赤青色,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看人時目光銳利得像刀子一樣。他從馬上跳下來,指著一位和我們同行的塔吉克族朋友說:“你,我的朋友嘛!剛才,你都到我房子門口了,不進去,為啥?”
同行的塔吉克族朋友一時想不起他,臉上有窘迫之色。
他的目光更銳利了,緊盯著我的朋友說:“剛才,我看見你這騎馬的腿了!你忘了,10年前,你來這里,騎我的馬,掉下來,摔傷了。我的馬把你摔傷了,是我的事情嘛!我還沒有給你賠不是?!?/p>
同行的塔吉克族朋友想起了往事,“噢”了一聲,說:“沒事,我已經(jīng)好了?!?/p>
他忙說:“不,你的腿好了,是你的事情;我,要不要給你賠不是,那就是我的事情?!彼倫塾谩笆虑椤倍謥肀磉_(dá)他心中想表達(dá)的東西,好在我們在新疆已經(jīng)生活了好些年頭,知道他說的好是“事情”,不好也是“事情”。
同行的塔吉克族朋友被他還惦記著10年前的事感動了,而他也因為終于找到10年前被自己的馬摔傷的人而釋然了。他和塔吉克族朋友握手,臨了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腿,顯得無比親密。我想,這些帕米爾高原上的人,實際上在很多時候就是因為這樣的事情而成為朋友的。
我看他們之間的事情說得差不多了,便忍不住問他:“有一只鷹落在你家屋頂上了,你知道嗎?”
他用銳利的目光盯住我,問道:“是嗎?”
我說:“我看見了,這些朋友沒看見,他們不相信。”
他的目光變得更銳利了,而且由于他的個子很高,所以讓我覺得有一種被什么東西從高處刺中的感覺。他說:“你,看見了,是你的事情;他們,不相信,是他們的事情?!彼杂盟呛檬聣氖露际恰笆虑椤钡睦碚摶卮鹆宋?。他和我的塔吉克族朋友互道祝福,然后騎馬離開了。他用10年時間,了卻了一樁心事。
他騎著馬漸行漸遠(yuǎn),在雪野里又變成一個小黑點。
(辛 普摘自《小小說月刊》2017年10月上,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