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夏日的盛事中,荷的盛開,算得上一樁。
從荷花初露崢嶸,滿世界便都在傳著荷的音訊了。這里那里,早早約好了,一起賞荷去吧。
這樣的有備而去,這樣的群體出動,自然是熱鬧的,隆重的,歡天喜地的。但,總讓我覺得少了點什么。沒有了那種乍然相見的驚,劈面相逢的喜。
我還是喜歡這樣的遇見。指不定是哪日,你正在路上走著呢,也只是一段平日走慣的尋常路,你無意中一扭頭,就瞥見了路邊的池塘里,荷已亭亭。它在你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竟全然盛開了!
哎呀,看,荷花!荷花開了!你來不及思索和猶豫,就發(fā)出這樣的驚呼。這意外的驚和喜,在你心中激蕩起的愉悅和歡快,遠超過預料中的鼎沸和喧騰。
人生最美的相見,原是邂逅,是不期而遇。
在去年夏天,我去山東有事,返家的途中,乍然見到路兩旁的村莊,全被荷給“淹沒”了。人家的青磚紅瓦房,像小小的島嶼,隱約于荷花叢中。朵朵的紅,朵朵的白,像撐著長篙的紅衣女子和白衣女子,那些青碧的荷葉,則成了她們駕著的青碧的小船。
這意外的遇見,讓我止不住一陣激動,好比獲得意外獎賞。
我在那里逗留??崔r人們一枝一枝采下荷來,扎成一束,拿到集市上去賣。荷花深處,密不透風,汗水濕衣。荷的莖上,密布著細細的絨刺??v使戴著手套,小半天下來,他們的手上臂上,也盡數(shù)被刺傷。汗水流過,紅腫一片。
到挖藕時,更辛苦。他們得踩著很深的塘泥,蹲伏在地里,不一會兒,已成泥人。
他們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抱怨色。他們很坦然地笑,淡淡說,做什么事不辛苦呢?有辛苦才有收獲嘛。
這話讓我肅然起敬。我想起我故去的祖母,她在世時常說一句話,這世上沒有落地桃子吃的。只有付出,得到時也才能心安理得。
今夏荷又開。聽說那里已拿了荷做文章了,轟轟烈烈地搞起荷花節(jié)來。我打消了再去那里看荷的念頭。我不想扎著人堆,做那紛攘之中的一個,那會減損了荷的韻致。
賞荷,宜清靜。最好是小小的池塘,花也不多,就三五朵娉婷。
突然懷念起小時的鄉(xiāng)下,幾家人共用一個小池塘。午時,我走過小池塘,荷在池塘的一角,站著,紅艷艷的。我靜靜看它,它也靜靜看我。天地間沒有一點聲響,鼓噪的蟬也停了鼓噪,小麻雀們也不鬧了。我很希望它變成一個仙女,走上岸來。但到底沒有。直到有大人走近,嚇唬我,你這小丫頭,一個人在這里犯什么傻呢,當心塘里的老鬼把你拖下去哦。我突然地害怕,轉身就跑。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那時害怕什么呢?是害怕到河里去,變成一朵花嗎?小小的心里,大約是害怕著發(fā)生變故的。你做你的花,我做我的小孩,這才是最好的。
朋友在小缸里養(yǎng)荷,三年了,終于打苞苞了。他欣喜得不得了,從小荷才露尖尖角,到花瓣兒慢慢綻放,他一一記錄下來。這成了他每日里最大的歡喜事。
終一天,他熱烈地宣布,我家的荷花已過人頭了。
我在他的這句話上打轉,喜極?!昂苫ㄟ^人頭”,多好。只這一句,塵世的活,就透出無限的芬芳來。荷花與人,俱美好。
(摘自《北京日報》 圖/游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