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乙
我不知道我和村莊之間隔了些什么,總之我和村莊已經(jīng)生疏。我的夢境里,樓房和綠地的深處再也不是大片神氣活現(xiàn)的莊稼,綻裂的碎片也不再習(xí)慣性地現(xiàn)出或合攏為樹叢、湖塘和泥地。即使我拿起筆,想寫這樣一篇文字的時候,我竟在村莊的外圍兜圈,根本找不著一條切入村莊的近道。我不能像我曾經(jīng)很熟悉的農(nóng)民們一樣,清晨從睡床上一躍而下,眼眵也不擦,操起家伙就向田地里走去——他們簡明扼要,直奔主題。
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我是一只已經(jīng)石化的風(fēng)箏,它貌似在空中飛翔,卻再也感受不到風(fēng)聲。
當(dāng)然,我要強使自己走進村莊里去,我不能像父親那樣在農(nóng)歷書上挑選一個合適的日子。我尋找走進村莊的道路和不是道路的道路,也許在這個過程中我會變得單純和懇切。
我還是要挑選一個夜晚。我讓追憶變?yōu)楝F(xiàn)實。我摸索著如耽于井底一樣悄無聲息的村莊,穿越樹林、菜地,又有些失重恍惚地走過池塘的斜坡。蹲伏的草映出比夜色更黑的輪廓,塘水泛動幽藍(lán)的光和星星。走到一處比較空曠之地,這里卻是一處房舍的廢墟。房子的最后一代主人死了之后,房子就攤在了地上。廢墟上一股很濃的早逝者的氣息。我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正在一種死寂中游蕩。黑暗里生發(fā)出很多讓我戰(zhàn)栗的東西。肉體被冷氣刺激,思維中變幻著古怪的意義和圖像。
我還要翻開村莊的另外一些日子。白天,村人把它分作幾個部分,謂之上晝、下晝和中時。上晝包括從天到地逐次明亮的早晨和上午;下晝則是中時之后漫長的午后和黃昏。直到天門慢慢合攏,于是夜晚重又來臨。
白天讓我有了進一步敘述村莊的可能。說真的,我走進村莊,卻再也不是走回村莊的感覺。那種勞累之后從田野走回村莊的歡欣和酸辛不復(fù)存在。現(xiàn)在我更多的是一個游蕩者和旁觀者。我打著毫無苦惱的哈欠,在村莊里幾個給竹椅支撐著生命的老太太眼里,我是一個陌路人,一朵毫無來由地掠過路面的云。
從前,我總是覺得每家屋舍的后窗比前窗有更多的秘密,而此刻我看到不過是后窗的青苔比前窗多一些而已。窗戶其實不是讓人向里看,倒是為了從窗欞間透進遠(yuǎn)處亮麗的莊稼,火焰一樣燒灼農(nóng)人的心。
鴨子無疑是村莊里的和平鴿,它們在池塘里游弋,如鳥在天際飛翔。還有豚,懶洋洋地邁著步子,成為人們眼中的一道風(fēng)景,它必然就會落進燒得通紅的炒鍋里。還有雁鵝,還有沒開叫的小公雞……每天都照例地被清點孩子一樣清點一次。但真正時時讓村人掛心的是辣椒。辣椒的收獲和曬干,辣椒的儲藏和磨醬。辣椒使生活有滋有味。一到午時油煎辣椒的氣息彌漫了整個村莊。老黃牛也被嗆得咳嗽,不愿吃草了。
村莊在綠翳之下;村莊總有些背光。每天的不同時刻,是霉?jié)駳夂蜔熁鹞督幌嗌⒁荨I呦x的爬行驚動了孵蛋的老母雞。遠(yuǎn)道而來的瞎子幽幽地敲擊著鈴鐺,他給男人女人算命,實際上是給村莊卜了一卦。
南風(fēng)中的村莊。久雨的村莊。充滿欲望的村莊和通向田野的村莊。道路已被莊稼漢的腳掌磨白,世界好像在村莊開始,又在村莊結(jié)束。
我懷念村莊。我又拒絕村莊。
(摘自《鮮花地》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 圖/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