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剛
再見,紅河
胡正剛
黃連木的濃蔭里,祈愿者
有一張忽明忽暗的臉
汗水,浸濕了手中的尋人啟事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心已澄明
肉身還在人間。把念珠
掛在觀音殿前的山茶上
和尚用抄經(jīng)書的手
為祈愿者填寫祈愿書。心誠
則靈,他相信祈愿書燒成紙灰
裊裊青煙,會搭建起一座
通向天國的階梯,人世的愿望
由此送往神界。耳聞過太多悲喜
朝天界投遞了數(shù)不清的祈愿書
投遞尋人啟事,還是第一次
填寫祈愿者的地址時(shí)
和尚的手,顫抖得有些厲害
“心無著落的人那么多
寄往天國的信件,有增無減
往來于天界和人間的郵差
會不會忙不過來?中途丟失
或者無人認(rèn)領(lǐng)的信件
作何處理?”祈愿者同樣
感到焦慮。再三核對住址后
他仍然不放心,要求和尚
寫上郵編、門牌、電話……
和尚給了他足夠的耐心
“人世蒼茫,誰都藏著巨大的
不安。一個(gè)只能把愿望
寄托于上蒼的人,他的心里
一定堆滿了紙灰?!?/p>
尋人啟事貼上封條,放進(jìn)香爐
紙頁開始燃燒,祈愿者
飛快伸出手,從火灰里抓出封套
按熄火焰,手指燙出一串燎泡
“我想把死去親人的名字
也寫在上面,神仙可以向他們
打聽下落。”和尚一一照做
祈愿書再次投進(jìn)香爐,祈愿者
朝火光伸出手,遲疑了一下
又縮了回來,用力把頭轉(zhuǎn)向天空
被風(fēng)揚(yáng)起的紙灰飄散、紛飛
分不清哪些是寄往天國的信件
哪些,是天國給人間的回信
空谷寂靜,松果和灰鵲的落地聲
掠過結(jié)冰的河面,消散在
林間升起的薄霧里。遠(yuǎn)山如黛
起伏不定,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
時(shí)刻都可以互換位置
懷揣詩稿趕路,漂泊無定的人間
你用手中的筆畫過餅,畫過
梅林,路過清汪汪的關(guān)河時(shí)
還在江水里,畫過一間單人牢房
聚散如浮萍,如風(fēng)中的飛蓬
宿醉未醒的旅途里,你比誰
都清楚,只要斬?cái)嗤詈涂障?/p>
你就可以藏身荒草,繼續(xù)
在白日夢里,修煉隱身術(shù)
揮手南去,從此隔著千里云山
都是胸中藏著丘壑,卻又容易
肝腸寸斷的人,此地相別
我們只喝酒,不飲泣
你在月光下給我寫山水詩時(shí)
我會倒一碗酒,用碗里的月亮
做鏡子,數(shù)額上的皺紋和
鬢邊的白發(fā)
去找你,要沿著紅河趕一段路
上游江水清澈,可以洗
心上的塵土;下游江水渾濁
可以洗,臉上的塵埃
落日的余暉正在緩慢散去
流水聲漫過河床,越上山坡
風(fēng)中,落下一枚芒果
沿著紅河趕路,過客的身份
給過我不斷加深的不安
和惶惑,順江而下時(shí)
我誠服于流水的節(jié)奏和氣象
多少次,在江面開闊處
隨手折一棵甘蔗解渴
它的甜,從舌尖直抵肺腑
逆江而上時(shí),紅河晝夜不息的波濤
一次次把我迎面擊倒
巨大的沖力,讓胸腔里那些
易碎的部分,泥沙一樣松動
墜落,被流水帶去了遠(yuǎn)方
只剩下秋風(fēng)里空蕩蕩的身影
貼著江水,反方向后退
像岸上,一棵心神不寧的蘆葦
——暮色漸深,和岸邊幾萬棵
面容模糊的蘆葦站在一起
我們相貌一致,難以辨別
胡正剛,1986年出生于云南姚安,現(xiàn)居昆明。2012年參加首屆《人民文學(xué)》“新浪潮”詩會,獲2015年度揚(yáng)子江青年詩人獎(jiǎng),著有詩集《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