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孫慶豐
回鄉(xiāng)(四章)
河北 孫慶豐
榮光盡失。山道蠕動的車輛,像一匹瘦弱的老馬。蒼老的日歷,泛黃的記憶,無法考證一顆漂泊的心,該是多少次,滿載著一腔淚水歸來。
總有一些樹木,年輪和我的歲數(shù)相仿,離家時的鄙夷,依舊鐫刻在身。盡管都老得笑不動了,風吹過時,掉了門牙的枝丫,還在拼著老命搖擺。
移不動的大山,劈不開的山路,就像丟不掉的貧窮,連綴著故鄉(xiāng),斬也斬不斷。所有的希望,幻化成一道道魔咒,一年年,緊箍著這些走出去的,或是即將走出去的,山里的孩子。
唯有等到夜幕降臨,這些幽靈般的離魂,才敢偷偷進村,小心翼翼地,生怕一聲犬吠,驚醒了那些饑渴的眼神。祖祖輩輩,似乎已形成一條,不成文的條律,沒有榮光的游子,他的私自歸來是有罪的。
院門虛掩著,又一根門閂孤獨地死去。墻角堆滿了腐爛的尸體,就像我年輕時的那張照片,早已被父母摩挲得皺皺巴巴,多少年卻不忍丟棄,親情是關(guān)不住的。
屋里沒有開燈,明朗的月光或許讓父母感到恐懼。歸來的腳步越來越近,近得在他們失眠的枕旁,融合著熱切而沸騰的心跳。開門的那一瞬間,淚水像月光一樣瀉了進來。
鍋里的飯菜還有余溫,不曉得一晚上,母親要幾次焐熱灶臺。就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夜空下的一縷炊煙,一年四季,都在呼喚著游子歸來。其實進村的時候,我看到許多家炕頭的嘆息,從煙囪擠出,喘著長長的粗氣。
這一夜,整個山村注定是難眠的。被寒冬籠罩的夜晚,室溫急劇下滑,但比起對榮光的渴望,貧窮才是人心最大的恐懼。在村口我隱約聽到了狼的嚎叫,父親說這些年,山里的野兔都被村民們打光了。
上蒼從不憐憫卑微的靈魂,太陽早早醒來,突兀的遠山,一如我的臉上黯無光彩。任何一絲可能闖進的世俗的鄙夷,都被父親用一根嶄新的門閂阻擋起來。
我慌忙從炕頭背過身去,因為我分明看到,父親的臉上,掠過些許羞愧與無奈。平常簡單的一頓早餐,今天被母親張羅得過年一樣豐盛,每一道菜都散發(fā)著母性的慈愛。
其實比起榮光,她更在乎兒子的平安和健康,只是在父親面前,從不敢說出來。倔強的父親,或許從心里已向命運屈服,他拼命打磨著銹蝕的農(nóng)具,渴望能找到一絲慰藉的光彩,但所有的農(nóng)具都是那么不爭氣。
我的臉頰不由地灼熱起來,像一把被遺棄的鐮刀,沒有人能知道,我內(nèi)心曾經(jīng)的鋒利,即使躺在冰冷的墻角,也依舊未曾忘記自身的使命。然而,我的命運還不及一把鐮刀,在城市,我至今未能找到,一片可供我收割的土地。
囚居般的生活,無顏去面對關(guān)愛我的鄉(xiāng)親,甚至無法將一滴慚愧的淚,去滋潤荒蕪已久的田地。負罪的靈魂,和成年累月積聚的貧窮一起,默默被大山擠壓著,一只受傷的孤雁喘不過起來。
山里的風裹挾著飛漲的物價,越來越劇烈,瘦削的院子被刮得異常單薄。說不清哪一天,日子會先于屋子倒塌,那時將引得多少孤魂,夜夜在異鄉(xiāng)暗自哭泣。
我突然想起在回鄉(xiāng)的路上,許多熟悉的面孔,都陌生得不敢打招呼,生怕那條魔咒般的條律,箍痛每個人脆弱的神經(jīng)。唯有那些茍延殘喘的老樹,像魔鬼一般面目猙獰,讓這些跌跌撞撞的游子們,仿佛闖進了祖先的墳地。
羞愧,負罪。家是我們唯一的方向,榮光盡失,卻讓這些曾手足情深的孩子們,如今一個個都形同陌路,宛若幽靈。難怪村子越來越小,小得這些年,都喊不出一個熟悉的、閃耀著榮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