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山 君
深沉的思索
遠村(四章)
四川 山 君
山里的麻雀子些,又回到屋檐下唱歌來了;
地頭的老鼠些,又聚攏到墻腳根嫁女娶親來了。
山雀子些,碩鼠耗子些,熱鬧呵,熱鬧呵,多熱鬧……
阿婆這盞快滿八十歲了的燈呢,也該油干火燼啦——
熄了罷,熄了她罷;這荒山野嶺的村子里,獨獨的一盞燈!
兒女孫崽些,你……們……打工的山那邊的山那邊,
大工廠、大城市,人多,好喲,好熱鬧。還有那些亮滿天,亮滿天的星,星星(哪像阿婆這冷冷清清的鄉(xiāng)壩頭,黢黑,黢黢黑……)
安逸喲,多安逸。兒女孫崽些,你們要好好生生
守住這,安逸!——這輩子,下輩子……的下輩子!
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
打谷聲粗暴地闖進疲累的憩夢,谷禾的刺癢穿透安逸的午眠……
艷陽酷烈,汗流浹背。稻子,金黃的稻子,鋪疊年少時光,一丘田,又一丘田;
抬眼望遠,距離收割完畢總是那樣遙遙無期。
或求學(xué)進城,或打工南下。兩腳沾泥的這一群這一輩年輕的人,借著風(fēng)的羽翼,終于成功逃離。
那個叫茅鳳埡、褲襠丘的小山村,那些彎成月牙的稻田,那里曾種下父輩及父輩的父輩十五六歲獨頂一份莊稼的傳奇,延續(xù)至此,戛然而止。
身后。一燭飄忽的期望,一聲薄薄的嘆息。
中間代,故土莊稼地最后的守望者。三十年,父輩十五六歲接過祖輩的犁耙,三十年又三十年,把自己的一輩子毫無疑問地輪作進年復(fù)一年的稻田里;值待秋風(fēng)兩鬢,蒿草叢生。
種子撒下大地,稻穗又綠泛金。
70后,80后,90后?還有誰,會來收割中間代乃至上一輩人佝僂如稻的身軀?
一、他把古稀的自己交給一團溫暖的火
秋雨泛黃,寒霧緊逼
巴山遠村,野狗聲聲哀吠
夜,一杯一杯地行進,由淺入深,由醉意至蒙眬
仿佛置身一座輝煌的宮殿,又似一座闊大的廟宇。他,一步一步,登上大堂寶座,右手執(zhí)玉樽老酒,左手敲響木魚
祭奠,為他患乳腺癌逝去三十多年的皇宮娘娘
祈福,為他二十多年前跑福建去廣東打工討生活然后遠嫁他鄉(xiāng)的公主繼女
夜,步步走向深入;酒,杯杯迷醉神經(jīng)
火塘,吞噬完他壘積差不多半年的大堆柴禾,并迅速讓溫暖蔓延至他灑溢的酒器和沾濕烈酒的衣袂
他把自己交給火。歷經(jīng)七十年的滄桑歲月,比如幼年給地主老財當(dāng)放牛娃而年長時又被批斗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日日夜夜,比如發(fā)妻繼女不堪痛苦終究舍他而去的年年歲歲,比如伴他十幾年伏枷躬耕的老牯牛栽倒在水田的時時刻刻,比如眼看承包地大片大片荒草瘋長而每月僅靠期待五保戶低保金打酒買鹽的分分鐘,一切一切的老賬新賬舊賬賒賬欠賬,統(tǒng)統(tǒng)交給這一團火,一筆勾銷,付之一炬
在整理他蜷曲如炭的遺骸時,鄉(xiāng)鄰僅找到一張燒得只剩一紙半角的房產(chǎn)地契
繼女,繼女婿,拿著半紙房屋土地證,無言以淚
二、她從八十歲的階沿坎一步走完最后的企盼
這一步,她沒有能夠跨上開農(nóng)家超市的兒子媳婦家所在的鎮(zhèn)里
這一步,距孫兒打工的東莞、孫女當(dāng)護工的重慶,還更為遙遠
這一步,她知道和目標(biāo)甚遠,卻還是跨出去了。黑燈瞎火里,一只眼又白內(nèi)障,她小心翼翼,她毅然決然,從孤寂伶仃的深溝宅院,跨出去,跨出去,跨出去了
高高的階沿坎,足足有兩三米。年過八旬的她,如同一柄風(fēng)中的落葉,從深秋的楓樹枝上失足而下,匍匐在地
最后的時刻。陪伴她的,是那只溫良的小黃貓咪
僅剩修辭的語言,使出洪荒之力榮登大雅之堂,為誰加冕
村居如畫,在新修的蜿蜒的鄉(xiāng)村水泥道盡頭,宛如線那頭的風(fēng)箏欲向高空扶搖
祖輩的墳頭,清明時節(jié)的青煙依舊繚繞,噼噼啪啪的鞭炮竭盡所能宣示香火還依然旺盛
一紙村莊,三枚老嫗,五粒幼兒。外來越野轎車,一群長槍短炮鏡頭……
某鄉(xiāng)某村。新民俗鏡像。誰在勾畫?誰欲珍藏?誰又要拿去參賽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