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繼新
租房
文|黎繼新
這些年,我?guī)е〕酰谶@座城市流浪,睡在各個工廠逼仄的小格子宿舍里。
小格子宿舍有的有窗戶,有的沒有窗戶。沒有窗戶的宿舍是黑的,黑夜般的黑,伸手不見五指。
二年級上學(xué)期期末考試那天,我送小初去學(xué)校。已是一月月末,一路上看見許多人扛著大包小包或拖著箱子。一年結(jié)束了,是候鳥返巢的時候。
那么我呢,為什么我遲遲不歸?因為我沒有巢穴。
巢穴不是一處房子,巢穴是精神歸宿,是領(lǐng)地,在那里我是自己的國王。兒時的巢穴,父母是國王,我們是王子、公主。隨著我們漸漸長大,哥哥姐姐各自獨(dú)立,父親去世,母親跟隨哥哥離開,這個巢穴也永遠(yuǎn)失卻。
等待小初考試的過程中,我去學(xué)校旁邊的小店里買瓜子,隨口問小店老板娘可否曉得哪里有房出租。
這隨口一問,便給我?guī)砹撕眠\(yùn)。過了一會兒,有個老太太過來,跟小店老板娘說要貼個招租啟事,老板娘便急忙來招呼我。
一個需要出租,一個需要入住,兩人一拍即合,便去看了房。
房子在樓頂,是間閣樓,很亮、很寬、很大,相對各家工廠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沒有窗戶、黑黢黢的格子小房間,好了太多。
我萬分滿意,卻不出聲,生怕房東漫天要價。而房東生怕我不滿意,極盡溢美之詞,把房子夸得天花亂墜,房租也一再往下降。我便假裝在她的游說下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心動,并把每年5200元的房租砍到每年5000元,房東爽快地答應(yīng),并表示房租可以從2月1日算起。我終于表示萬分滿意,就一口答應(yīng)下來,然后告訴她,我口袋里沒錢。
房東吃驚地看了我一眼,覺得我可能是神經(jīng)病。
我確實沒錢,因為工資還沒結(jié)算。房東答應(yīng)等我兩三天。
第二天,我催老板給我結(jié)算工資,老板十分爽快,當(dāng)晚便給我結(jié)了。
第三天,我便來付房租,我是那樣迫切。
房東說要付一整年的租金,我說先付半年的,她也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于是我拿出2500元,租下了這套在頂樓的寬敞明亮的三室一廳,感覺極為劃算。我一時懷疑自己在做夢,一時懷疑這房子暗藏古怪,又懷疑房東是傻婆娘。
所有人都不理解,我這樣一個辛苦打工的女人,家人又少,為何租這么大的房子,如此奢侈,覺得我有些不正常。
可是誰也不明白我對一個巢穴的渴望。很久以前,我就想要一個窩,作為我的營盤,埋葬恐慌、流離和悲傷。
從前,我的愿望是租一套一室一廳。于我們娘倆來說,一室一廳雖不大,但也不至于太擠。一室一廳一年的租金要四五千元。這套三室一廳也只要5000元,我何不租下這套大的?上學(xué)的時候,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不好,許多簡單的加減乘除常被我算錯。但因生活,我越來越會精打細(xì)算,活得越來越精明。
一切就緒,開始搬東西。
老板一家人對我極好。這一年來,我們相處得十分融洽,他們一家都是忠厚淳樸的人。
他們自然希望來年我再幫他們做工,可孩子上學(xué)的路程太遠(yuǎn),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麻煩,只好在學(xué)校邊上租間房,在學(xué)校附近找工作。
我出去租房的時候,想來他們已經(jīng)意識到了,于是問我這一天去干什么了。我告訴他們我去租房了,他們的臉色暗淡下去。
他們心里想來是失落的,這一年對我那么好,到最后我還是要走。我的離開,更是辜負(fù)了老板母親的情意。這一年,老太太對我孩子照顧得無微不至,我想她的失落更甚。我今后恐怕再也無緣遇到這么一個好人了。我的感激與內(nèi)疚,不知道她是否能感受到。
最后,他們還是幫我把東西搬到樓下三忠的車上,高高興興地送走了我。
我想我是屬老鼠的,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竟也積攢了許多東西。
我渴望有一天,我和我的東西一起安定;我渴望有一個地方長久地接納我們,讓我和我的東西,把這個地方變成一個巢穴。
這些東西跟著我到處流浪,是我身上的千斤重?fù)?dān),可我從不舍得丟棄。我想著有一天它們幫我填充房間,沒有它們,巢穴不會有巢穴的樣子。
只是,越來越重的行李讓我舉步維艱。安置它們,刻不容緩。
這么多的東西,我的雙手必定拖不動,必得請人幫忙。
我喊了專門發(fā)包拖貨的三忠?guī)臀遥斓卮饝?yīng)了。
三忠忠厚,三車東西,不用我出聲請求,他全爽快地幫我扛到四樓,不辭辛苦。
他走的時候囑咐我,若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只管開口。
房子太大,我多年來攢下的那些東西,一個房間放一點(diǎn)兒便都?xì)w置好了,房子還是顯得空蕩蕩的。
小初的興奮勁兒過了,便說她“寂寞”了,鬧著讓我陪她或放她出去玩。就是出去買菜,她也特別高興??帐幨幍姆孔?,于她而言,是個牢籠。
我做了晚飯,兩個人簡單地吃了,一切都很安靜,房間里只有小初不安地在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跑來跑去。我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房間似乎才有些溫暖。
才晚上6點(diǎn)多,小初便喊著要洗澡睡覺。我們洗漱完畢時才晚上7點(diǎn)半,小初睡不著,纏著我說話,以往都是我纏著她說話。孩子畢竟是孩子,晚上9點(diǎn)便睡著了,而我睡不著。
心里的恐慌源源不斷滋生,總擔(dān)心有異物進(jìn)入。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如此弱小,抵抗不得。就這樣,通宵未眠。我多么渴望有一個強(qiáng)大的愛人,在我孤獨(dú)無助的時刻,護(hù)我娘倆周全。
樓頂上,不時有東西竄過,發(fā)出一連串響動,似是老鼠。我這一生,似乎與老鼠特別有緣。
雞鳴了,東西還保持著昨日的零亂,這套房子,我能把它經(jīng)營成家的模樣嗎?
房間有了,孩子本來就有,我只要添上桌子、書柜、衣櫥、電視、冰箱、洗衣機(jī)、愛人……
這大概都需要錢,我得慢慢來,做長久打算,一住將會是十年八年。我想有一天,這個巢穴什么都會有的。
一切,百廢待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