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呆萌神
與躁郁癥相伴的蝸居時光
文-呆萌神
那年春天,我和老板大吵了一架,激憤之下回出租屋不停歇地哭了一晚上,淚水超過一公升。徹夜不眠中,胡思亂想的大腦突然就像被電擊了一樣亢奮起來,早上6點,我一骨碌爬起來,瞇著哭腫只剩一條縫的眼睛,編輯了一條文采飛揚的短信痛罵老板,結果他給了我一個神回復:“文筆很犀利,有魯迅的風格。”
我洋洋得意,浮想聯翩,買菜時還決定要寫一部蕩氣回腸的長篇小說,越想越興奮,笑得腮幫子都疼了。賣菜的疑惑地看著我:“你買彩票中獎了?”我肯定地回答:“是的!”
這是第三次失業(yè),但是和前兩次失業(yè)的痛不欲生相比,這次失業(yè)簡直開心得不得了。為了慶祝一下,我特地去商場買了一雙killah黑色羊皮小靴,那是我迄今為止,穿過的最完美的一雙鞋子,而在我買下之后不久,killah就在中國大陸市場全部撤柜了。
兩年之后,我在一本心理學書上讀到,“精力旺盛、言語增多、活動增多、規(guī)劃增多、睡眠需求減少、瘋狂購物,嚴重時伴有幻覺、妄想、緊張等精神病性癥狀”是躁郁癥的典型癥狀。聯想到我當時失業(yè)卻“開心得不得了”,每天滿腦子胡思亂想,不睡覺也不累,和這些癥狀竟一一吻合。發(fā)病的導火索固然是工作不順,受到刺激,但根本原因還是自己這十幾年來活得過于壓抑,早已“抑郁成疾”而不自知,終于火山噴發(fā)了。好在我沒有攻擊他人,且后來自行病愈了。現在想想都后怕。
躁郁癥發(fā)作期間,房東自住的房子要拆了,出租房要收回。我只顧著發(fā)病,每天到玄武湖東游西逛,完全沒有為找房子這種“俗事”煩神,仿佛明天就可以羽化登仙。事實上,我當時也沒錢了,卡里可憐的一點積蓄買了一件貴得嚇人的大衣,而那些錢足夠支付我一個季度的房租。那件大衣只穿了一次,后來搬家扔進了垃圾桶。我這個人平時生活極其節(jié)儉,一件羽絨服能穿八年,襪子破洞了一針一線地縫好接著穿?,F在想起來,阿彌陀佛,躁郁癥好可怕。
在房東要攆人的前兩天,我厚著臉皮和原公司的兩個同事分別借了500元和300元。他倆都不太熟,沒想到竟會借錢給我。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借錢,也是唯一的一次。
房子找得非常匆忙,晚上要搬家了,下午才找到房子,位置在仙林南大和園,是一間廚房改造的朝北小間,每月400元,交一押一。之所以這么趕,是因為在發(fā)病的亢奮期,我自信地以為我正在讀博士的碩士同門一定會收留我,因為她的宿舍剛好空著一間床鋪,結果她冷冷地說:“我不想被人打擾。”感謝這句話,我的躁郁癥一下就好了八分。
搬家的當天晚上,下起了傾盆大雨。為了感激搬家?guī)煾颠B夜冒雨搬家,我把身上的現金都給了搬家?guī)煾担还?00多,而原定的價格是150元。搬家?guī)煾禋g天喜地地走了。第二天一早上起來,在食堂吃過一頓飽飯后我就開始發(fā)愁了:我的生活費最多只能再撐半個月。
饑不擇食,慌不擇業(yè),我跑到南大音樂吧里當起了店小二,工錢一個小時八元,而當時的南大食堂一碗烤肉飯就要十元。上晚班時,店里會管一頓飯,我就特地讓領班多給我排晚班。當時我還有兩分躁郁癥沒有痊愈,上班很積極,服務態(tài)度好得超水準。看見一個女老師手背上貼著輸液止血的膠布,我推薦她喝熱的藍莓汁,因為藍莓的花青素不僅抗氧化,還能抑制炎癥和過敏,旁邊的客人聽了嘖嘖稱奇:這端盤子的真有文化。我故作鎮(zhèn)定,洋洋得意。一個男生抱怨賣相太差的海鮮芝士焗飯和想象的不太一樣,我淡定地回他一句:“理想和現實總是有差距的。”其他同學哄然大笑,他也不好再說什么。
如果一直是這種其樂融融的氛圍,我的躁郁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好利索。還好有一天晚上,一個“貴賓”治好了我的病。一個穿成局部真理的美女和一位儒雅的男士相親,每人點了一份套餐。那美女很能喝水,我前后一共幫她續(xù)了5杯水,續(xù)第3杯時,領班說別理她,一個套餐喝這么多水。我說顧客就是上帝,開心地端過去了,美女也極其禮貌地說謝謝。孰料我一扭頭,她對那位相親的男士說:“她們很便宜的,一小時8塊錢?!蔽业男θ萘⒖叹徒┰诹四樕?。后來美女又笑著沖我招手添水,我機械地走過去面無表情地倒水,但自動屏蔽了美女的謝謝。那天晚上我沒再沖任何人笑,第二天我辭職了,去新街口商場找了謀食的全職——站柜臺。
我每天花8元地鐵費,往返于南大和園與新街口的一家商場。商場食堂提供一頓免費工作餐,同事們怨天恨地地嚷嚷難吃死了,我卻一個勁說好吃,有時吃不飽,一頓還要吃兩份。同事都瞪大了眼,覺得我是一個奇葩。躁郁癥期間,什么東西都吃不下,明明肚子很餓,可心里很飽,本來就瘦弱,愈加骨瘦如柴,走路直打飄。食欲恢復后我吃嘛嘛香,有種重生的感覺,現在回頭看,那意味著我的躁郁癥基本好了。快到月底,端盤子掙的120元早充了公交卡,我沒有錢吃飯,跟親戚借500元生活費也被拒絕了。我在學校貼吧發(fā)帖當槍手寫文章賺錢,剛掙了300元就被封號了。最難的幾天,每天在學校食堂買幾根油條或者油糍粑充饑。
那個廚房改造的六平方米朝北小間,是我這輩子住過的最差的房子。墻面上殘留著斑駁污黃的油點子,潮濕的劣質復合木地板臟得膩歪歪的。我當時飯錢都沒有著落,更沒有閑錢買拖把,所以我隔一段時間就找一件不穿的舊衣服當拖布,用腳踩著拖地。兩箱子書只能疊羅漢般摞起來,翻找很麻煩。有一天,我寫文章需要《紅樓夢》,結果卻發(fā)現好幾只肥碩的蟑螂已經在書箱里安營扎寨,落在書上的蟑螂屎觸目驚心,有的書還被蟑螂啃食了好些??蓱z這些書跟隨我?guī)捉涊氜D,流落到這里卻慘遭蟑螂毒手。我殺滅了蟑螂,卻無處曬書,只好把書重新裝好封存。
這個小房間最折磨我的一是洗澡,二是曬衣服,至今想起,仍有蝕骨之痛。群租房連廚房、陽臺都隔成小單間,大學生情侶、考研黨、外來務工者充斥其中,一套三室一廳塞進十幾口人。除了主臥有獨立洗手間,其他人共用一個洗手間,房東每隔半個月甚至更久才來打掃一次。有人用電磁爐燒飯,直接把殘湯剩飯倒進廁所,湯水飛濺,于是洗手間地板上經常出現蛋花湯和蔥段。我堅持了一個星期沒去洗澡,只端水在自己房間里擦拭,但天氣越來越熱,不得不很快就投降了。洗澡前,必須得接幾大盆清水反復沖洗洗手間地板,因此,每次洗澡我都是能往后拖就拖,以至于到如今,這拖延癥都沒治好。
與洗澡比起來,晾衣服更痛苦??看暗膲斔┲桓F絲是用來晾衣服的,可就算外面艷陽高照,我那間小屋也沒有一絲陽光,感覺像被上帝拋棄一般。群租房的洗衣機臟得不堪入目,我堅持手洗衣服,滴滴答答的濕衣服若能在太陽下曬一曬就有太陽的香氣;若陰干,不僅極慢,而且有股難聞的餿臭味。于是我買了一根繩子拴在單元門口的兩棵樹上用來晾衣服,但是那繩子總是被清潔工解開,衣服則被胡亂掛在樹上,像是在警告我亂曬亂晾影響了市容。
有一天天氣好,我把一雙有點開膠但是縫補好的李寧運動鞋和一雙帆布鞋洗干凈,曬在綠化帶旁邊的馬路牙子上,下班回來時它們卻不翼而飛了,不知是被偷走了還是被清潔工當廢品扔了。大夏天的,我僅剩一雙舊涼鞋可穿,這鞋的鞋跟本來就有點磨損,經過那一個夏天,就徹底磨禿了。鞋子丟了的“慘痛”教訓讓我只能另辟蹊徑,把晾衣繩轉移到小區(qū)中間花園的涼亭上,那邊很多人晾曬而且沒有清潔工管。但是,老天爺可不見得讓你想曬就曬,因為我只有一個人,所以上班時就最害怕下雨沒人幫收衣服。我以前非常喜歡下雨,覺得很有詩意,但是那個夏天,我徹底變了,每天必做的事是查詢天氣預報,晴天的標志在我眼里是一個燦爛的笑臉,陰天則是一個欲哭無淚的可憐人兒,下雨天則是淚雨滂沱。有時候,明明最近有很多雨天,心里還是不甘心,不停地刷新,希望陰雨天立馬變成晴天。
南大和園其實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小區(qū),綠化做得很好,初夏梔子花、月季花、向日葵、紅石榴、美人蕉爭相斗艷,但是每天為晾曬衣服發(fā)愁的人是無心欣賞的。我當時最大的愿望就是快點攢錢好搬進朝南帶陽臺的單間,那大概要每月700元,付三押一,手里至少要有3000元左右才行。夏天是商場的淡季,我第一個月工資才1700元,還完同事的債,我連水果都舍不得買,但攢了3個月還是沒攢夠“首付”。
7月,是南京固定的梅雨季,我默默忍受著酷熱,覺得都是自己無能的報應。有一天我發(fā)現桌上的杯子有一塊褐色的灰塵,拿去洗凈,隔了一會兒又臟了,反復幾次,我才赫然發(fā)現那些根本不是灰,而是密密麻麻的比沙粒還小的蟲子聚在一起!仔細一瞧,筆筒上、洗面奶上全都有,桌子腿上甚至擠擠挨挨一大坨。曾經我對水池里賴著不走的壁虎束手無策時會選擇報警,但當時我卻木然不動,一方面是自己跌入人生谷底,跟外界的任何聯系都有一種沉重的自卑感,覺得都是罪有應得;另一方面,還有些自暴自棄的傾向。當時如果忍耐不住選擇搬走,房東是不退當月房租的,我剛剛度過沒錢吃飯的窘境,把錢看得如性命一般,所以咬牙接著住了一個月。為了減輕蟲子帶來的不適感,我把能扔的、可扔可不扔的統統扔了,只留下了必備的換洗衣服和那兩箱被蟑螂荼毒的書。
9月,我終于在南大和園的另一棟樓找到一個4樓朝南帶陽臺的小單間,是由原來客廳的二分之一隔出來的。我非常喜歡那個陽臺,足足有兩米寬,都快有蝸居的廚房寬了。從陽臺上可以看見東邊幾十米開外的桂山,山色青翠,罩著一層清爽的霧。
去看房子的時候是初秋早上,想到終于可以離開蝸居了近半年的廚房,我感到渾身暢快,生平第一次覺得早上七八點的太陽是那么美好,充滿了溫暖、充滿了希望。
責任編輯:郝志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