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程
移栽的根(組詩)
王興程
沒有生長在唐詩里
也不認識長亭和古道
除了我,沒有用過一杯酒
送走一位王孫故人
在喀拉達拉,這些沒見過世面的草
它們一生守著清貧的日子,忙忙碌碌
六月的光陰很慢
它們會攙扶著跳起小小的舞蹈
也會匍匐在地,彼此握緊對方的根
這些——和我有著多么相似的命運啊
這個命運會讓一粒草籽落到哪里
都活得很小心
六月的草,一望無際
它們在大風(fēng)里搖曳,又悄然靜止
它們會望一望山外的夕陽
但不曾想過遠離
它記憶著爐灶里的火,黃昏里的炊煙
和親人的胃。它記憶著一個人的安慰
和嘆息
田園荒蕪,親人離散
很多年已淪為野草
它年年還是發(fā)一樣的芽,長一樣的葉片
抽薹,開一樣的白色小花
它的孤單說不出口
它的等待比孤單更持久
它看淡了生活中的味道,它隱藏了
時光中的冷和最初的辛辣
我是多么的脆弱啊,在喀拉達拉的春天
晚風(fēng)中一叢黑色的火焰,讓我
深陷往事,不能自拔
經(jīng)過喀拉達拉的時候
它的水面開闊沉穩(wěn),風(fēng)平浪靜
它的浪花淘盡了那么多的泥沙,沉入水底
終于進入了一段炊煙的生活
那么多的水鳥在空中盤旋,俯沖
它們到中流擊水或順流而下
截取了一條河最好的光陰
我從未去過的對岸,遠遠的
沙棘、紅柳、白蠟、隨風(fēng)起伏的白毛草
黃昏的時候,隨著嘩嘩的水聲
它們都閃著隱密的光芒
我知道一條河的不可到達
只能在某一段時光里和它相遇
它的深淺莫測,溫柔中的冷
這多像一個人和另一個人
幾個挖沙的人走在河床上,身影模糊。
他們把拖拉機的聲音弄得很大
把濃煙一次次噴向天空
夕陽沉入水底,水面被瞬間染紅
像誰的血
在喀拉達拉,我終于看到了它的長河落日
遠山蒼茫
只剩下你
讓風(fēng)吹得越來越?jīng)?,越來越?/p>
冰冷的骨頭無法再撐起肉身
這么多年,有人無數(shù)次逃離,又回來
有人將內(nèi)心燒成了灰,再掏空
這么多年,你沉默,再沉默……
這么多年,我無言以對,我摁住
自己的胸口,除了疼,還是疼……
再看到你,六月里的破敗、空洞
即將消失的一切,我抑不住的心酸
即將消失了
我在夢中驚醒。三十年——
飄萍一般
風(fēng)吹過農(nóng)貿(mào)市場,連同擺攤的人
被一起吹散?
太陽落入了叢林,群山在黑暗里
站起了身子
小鎮(zhèn)一下被捧在了黃昏的手心
一個多么安慰和惆悵的時間啊
正被多少人用來等待和懷念
幾個高音喇叭站在小鎮(zhèn)的高處
它們對著黃昏張大了嘴巴
卻沒有喊出一句話來
小學(xué)校的鐵門緊鎖著
一桿國旗不斷地在風(fēng)中練習(xí)伸展
幾輛外省的貨車停在路邊
蓋好了篷布,明天就要離開
它們永遠懷著一顆流浪的心
郵電所還在鎮(zhèn)政府的對面
它的平房被貼上了瓷磚
想那時,一個郵筒里有多大的世界
我們看不見
幾株杏花伸出墻來,落滿一地
它們屏住呼吸,不問生死
“有多少命運能夠終老故鄉(xiāng)啊?”
……想著想著,幾滴雨就滴了下來
明天就是清明了吧
烏云正在頭頂上悄悄排好了隊
小酒館里,我們又一次端起了酒杯
努力地加深著小鎮(zhèn)的溫度
這個墓臺上空無一物
大理石反射著空洞的光線
碑上刻著:
哥哥方君之墓
四川XX縣人,生于一九七九年
卒于二〇一〇年
妹妹方靜泣立
照片上的哥哥,剛剛而立之年
身著影樓里的婚禮服,他的笑容年輕
他的旁邊一定還有另一個人
我們看到了他短暫的幸福
現(xiàn)在卻難以猜測另一個人的去向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不去說哥哥了,他只是一個異鄉(xiāng)人
悲傷永遠是活著的
只是這個清明,妹妹在哪里
今天我好像忽略了自己的親人
陷入了一個陌生人的悲傷
我的眼里涌起了一位妹妹的淚水
面對一個無人問津的墓碑
真想替她痛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