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城

鄉(xiāng)野之歌

北 城

清晨的鳥聲

我在鐵爐峁的鳥聲中醒來，嘰嘰喳喳，從沒有變換調(diào)子，一個簡單的音節(jié)唱到底，這群快樂的麻雀！

一個村莊人事的變遷似乎幾十年如同幾百年，一些熟悉的人已經(jīng)離去，另外一些熟悉的人即將離去。那些童年的伙伴，早已在異地結(jié)婚生子，孩子都有我們當時那般大小。我不確定這三五成群、呼朋引伴的麻雀是不是我童年看到的那些鳥，或者是那些鳥的孩子，但我確定的是它們從沒有到更遠的地方去生活。

它們的歌聲像那些通透的人的快言快語，總把要講的話都講了出來，一點也不藏匿，一點也不吞吞吐吐，響亮而從不疲倦，一生都在歌唱，似乎把話都說在了明處。它們的歌聲沒有任何表演的成分，也不因你不想聽而停下它的歌聲，它們這樣旁若無人！它們?yōu)猷l(xiāng)村的清晨、太陽和好空氣而歌，為自己的生命和天性而歌，而不看誰的臉色而升高或降低音調(diào)，我曾寫給自己一句座右銘：“不看臉色，只看天色?！蔽矣X得有必要把這句金言送給麻雀了，這才是它們的真實寫照。

從歌聲中聽出，它們從不為自己的房屋和財富而憂愁，甚至它們并不知道財富這一說，它們大多住在農(nóng)人空窯洞的石頭縫里，只做到遮風擋雨就夠了?？臻g剛好夠身子出入，鳥毛和草莖就是麻雀窩的全部材料，車庫、糧庫、KTV、銀行和監(jiān)獄統(tǒng)統(tǒng)的沒有。它們的食物全部來自于草籽、谷粒和蟲子，從不囤積財物，就是麻雀的美德。如果走到樹下，它們出于警惕，會飛到另一棵樹上，和農(nóng)人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它們有時也停在電線上，這人類的杰作，對它們毫無用處，要說有用，也是在上面歇腳而已，造物主似乎早已考慮好了飛來飛去的鳥與電線的關系，便給它們腳趾上賦予了一層絕緣體。

它們飛翔時飛翔，睡覺時睡覺，從不顛倒黑白。它們也會飛到地上，與狗或雞共享食物，但它們一點也不感恩人類，我想它們是這樣想的：這些食物，同樣是從土地上來的，為什么要我感激人而不是感激土地呢。它們吃飽就在樹上跳來跳去——除了給幼鳥喂食——而從不多余帶走一粒。它們除了尋找食物，才會到地上來，其他時間基本都在樹上來來去去，這讓人很是羨慕。它們雖與農(nóng)人共居一片土地，但很有些劃清界限的意味，從不參與和關心人類的活動和事業(yè)，哪怕人們開著極為重要的聯(lián)合國會議，也不能吸引它們駐足觀望一刻。

漫步的山雞

表面上看，冬日的鄉(xiāng)野亂草叢生、蕪雜枯寂，仿佛毫無生氣。當你真正走近它，會發(fā)現(xiàn)處處都是草木蟲鳥的天堂和樂園。那些山雞、螞蚱、螞蟻、喜鵲、兔子等等叫得起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動物，像宇宙村永久居住的自然公民，雖然種類有別，聲調(diào)不合，習性各異，但不影響它們共同把家選在荒野的巖殼里、大樹上、草叢和土層中，隨意進出，自得其樂?；囊暗膬r值在于無價值，荒野的貢獻在于無貢獻，大地正是在無人顧及的這片領域，保留了它最具想象力的發(fā)展和熱情狂野的精神風貌。

山雞即是自由、健碩的鄉(xiāng)野精靈，空曠的鄉(xiāng)野之地，好像理所當然就是為這些小精靈而創(chuàng)設的生命樂園。大自然似乎格外關愛山雞，特意賦予了它們毫不起眼的土灰的翎羽和敏捷的身姿，這使它們不只與土地保持著同一色調(diào)，更具有了很大的隱蔽性，免遭了猛禽的侵襲。而體態(tài)稍大、華美而長尾巴的野雞就沒這樣幸運了，一次在川野的一條小河岸的草叢里，我們看到一地零亂的野雞毛，這里曾上演了一出強者欺凌弱者的活劇，不知是捕獵者還是天上的鷹類入侵，儼然是一處不忍目睹的屠宰場，與鄉(xiāng)野的寧靜平和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

山雞在清晨的鄉(xiāng)野里，鉆草叢，飲巖泉，不走近前，你絕對發(fā)現(xiàn)不了它們。它們對人保持了起碼的信任，但你無法靠近它們，更不可能讓你摸摸它的羽毛，看看它堅硬的喙。至少在十米之內(nèi)，就會引起它們的警覺，一陣陣“樸棱棱”聲，似乎在天穹之下向我們宣讀一篇理正詞嚴的自由宣言。看它們呼朋引伴，飛溝掠岸，一雙有力的翅膀劃出優(yōu)美無痕的弧線，像凝目觀看梵高或達?芬奇的一幅不朽的畫作，激起內(nèi)心對美的無言的贊嘆。

它們也駐足觀望，像一群大自然的觀察員，從不擴張領地，也不負重，就是自然給予的饋贈，它們也要翻翻撿撿，精挑細選一番。它們不慌不忙，甚至悠然閑適地漫步，在山雞身上體現(xiàn)了思想者的卓越風姿和怡然自得的生命真態(tài)。

蜘蛛的智慧

大多數(shù)人仍然認為動物是沒有語言、思想和情感的，它們所有的行為僅僅是一種無意識的生存狀態(tài)，連同大哲學家帕斯卡爾都說“思想使人類崇高”。言外之意，動植物是沒有思想的。這種說法值得懷疑，喜鵲“喳喳喳”的叫聲就是它的語言，只是我們聽不懂而已，就像喜鵲一樣聽不懂我們的語言。我們不是喜鵲，咋知道喜鵲沒有思想？如果不具有思想的能力，喜鵲壘窩、愛情、生育、覓食等一系列井然有序的行為受誰指引，該做如何解釋？

我和惟崗曾在神木南部山區(qū)花石崖的一座大石山上，對一只蜘蛛展開一個多小時的細致觀察。蜘蛛網(wǎng)織在一個小石殼上，起初我們只是想拍下那只藏在網(wǎng)后等待獵物的大花蜘蛛，為了引蜘蛛出來，惟崗隨手掐了根草莖扔在蛛網(wǎng)上側(cè)，很快地，蜘蛛便爬到草莖前，它發(fā)現(xiàn)不是什么小蟲美食，又迅速地返回網(wǎng)后陰暗的角落。

接下來，我倆施展了一系列詭計和辦法逗引蜘蛛再次出來，繼續(xù)往網(wǎng)上扔草莖、草籽、面包屑，最后打到一只灰色的小蟲，這絕對是蜘蛛的上好美食，用手把它粘在網(wǎng)的顯眼部位，可是蜘蛛好像有了一次上當?shù)慕?jīng)驗，不只變的小心翼翼，縱是真的美食擺在眼前，它也不動聲色了。

我們進而用人類的方式恐嚇它，大聲對它講話，下了最后通牒，它就是像一位老謀深算的陰謀家一動不動，我們沒法再一次近距離拍到它，只好放棄這次努力。等我們離開時，它還呆在原地，紋絲不動，它已經(jīng)對我們的動意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

蜘蛛的行為顯然是有思想的，它對我們接下來的“引逗”充滿了一種判斷和戒備心理，如果人處于一種正常狀態(tài)下，面對蜘蛛類似的情境，一小部分人選擇和它一樣的以靜制動的方式，不會冒然上當，但更多的人會不斷受騙相同的狀況。所以說人是萬物之靈是人的自詡之詞，一只山雞或喜鵲聽了說不定會哈哈大笑，假設它們能夠聽懂我們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語的話。很多動植物高過人類的智慧和認知，我們應該靜下心來想想，人類的杰出貢獻往往多數(shù)只對人類有用，對整個土地宇宙來說，沒有絲毫益處，反而讓我們的動植物朋友受害無窮并苦在其中。

關于螞蟻的所求有度

說螞蟻所求有度，是因為它們在大地上尋找食物，除了合適它們自身的米粒、植物的種子和瀕臨死亡的小蟲，從不占有賴以活命之外的東西，誰見它們拖著金粒招搖過市呢。

它們隱忍、沉默、低下和順從，匆匆忙忙在洞口探頭、匆匆忙忙在地上爬走，其勞作的影子，很像農(nóng)人匍匐著身子、一生勤于耕作的形象。它們并不創(chuàng)造什么，只按照造物主設計的樣子和賦予的方式活著。當它們在尋找的過程中，遇到大它腦袋幾倍的食物，它們馬上會找來更多的同伴，一起把食物抬向洞里，其情形像鄉(xiāng)村只要有一家人圈窯，會叫全村勞壯力來幫工。它們互相協(xié)作的精神，有力地支撐了克魯泡特金的互助理論。

德國萊辛有則《土撥鼠和螞蟻》的寓言，針對所求有度給螞蟻賦予了高尚的形象：“一只土撥鼠嘲笑螞蟻說，你們真可憐，一整個夏天忙忙碌碌，只搜集到很少的食物，你們該去看看我的儲藏！螞蟻說，是的，你儲藏的食物的確要比你所需的多很多，那么，當人們把你挖出來，就會清空你的糧倉，你將付出生命的代價，為你那種強盜式的貪婪行為贖罪。”那為什么一生忙于勞作的螞蟻，我們要把他當作所求有度的代表呢？其實我們經(jīng)常看到的螞蟻，只是螞蟻家族的工蟻，它們尋找的食物不僅僅是供自己填飽肚子，而是要供龐大到幾百只的螞蟻家族進食。它們的主要職責是營造和保護蟻穴、采集食物、伺喂幼蟻及蟻后，而螞蟻家族的其它成員如蟻王、蟻后我們除非深入蟻窩，不然一般是見不到的。而且工蟻是沒有生殖能力的雌性。

為什么既然是雌性又集體工蟻沒有生育能力？這如何解釋？是造物主的旨意嗎？如果是，這造物主的公平性在哪里？如果不是，這是已在地球上生存了一億年之久的螞蟻進化成這樣的？如果不是天定，而是進化的成因，那么在將來，它們也可能進化成另外的樣子，比如由蟻王蟻后等來服侍工蟻，工蟻也許會進化成會生育的如同蟻王蟻后等螞蟻，甚至螞蟻家族進化成不再是等級分明的家族，而是蟻王蟻后也自食其力，所有可以自己出來找食物吃的螞蟻，都自己出來養(yǎng)活自己。也就是說，進化如果不等同于進步，那么滄海變成桑田，桑田也一樣還會變成滄海，似乎，這僅僅是個時間的問題。

北城，本名王小明，1975年生。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神木市作協(xié)主席。北城的作品文風恣肆，思想精深，充滿了一種生氣勃勃而激蕩自由的“北城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