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剛
銅老
■閻 剛
銅老身板挺硬,皮膚呈古銅色,于是河口人好稱他銅老,贊他身體是銅鑄的。
銅老女人走了好幾年。自從女人走了以后,他就一下蔫了許多,神情也時有恍忽,有時明明是要回家,卻走錯了路,不經(jīng)意就踱到了鎮(zhèn)上。既然來了,銅老就干脆坐在小酒館里喝上兩杯。銅老不用現(xiàn)結(jié)賬,店老板也從不催逼。因?yàn)殂~老的兒子在鎮(zhèn)上開有木器廠,很有錢。銅老之子也交待過,他說:“爹,您在館子里吃了,就寫我的名字?!便~老不識字,更不會寫,他就在條子上按個指印,店老板也算數(shù)。
銅老走錯路,有一回他就走進(jìn)了鎮(zhèn)養(yǎng)老院。鎮(zhèn)養(yǎng)老院住的全都是幾個老婦人。其中就有兩個是姨娘。這是河口的說法,其實(shí)就是過去有錢有田的人結(jié)了婚還娶了個小,一個是正房,一個是偏房。
這一正一偏雖然同住一樓,但她們因?yàn)楣策^同一個男人,爭過寵,且積怨深,平時從不搭言招呼,也少有爭執(zhí)。偏房姓張,比正房小近二十來歲。從年齡上講,偏房足可以做正房的子嗣。偏房在河口人稱張姨,沒有生過子,河口人稱這樣的女人,實(shí)在是不好在姓氏的后面加上媽或是娘的。
此時的張姨顯得雍容,她年輕時很漂亮,那雙眉眼生得特秀,據(jù)說還是大家閨秀出生。男人姓趙,過去是河口的大莊園主,有幾千石田產(chǎn)。但人卻很克扣,算計(jì)鄉(xiāng)里,一毛不拔,因此名聲很壞,土改初就被農(nóng)會鎮(zhèn)壓了。張姨成寡婦才二十來歲,但也因?yàn)槌煞萏珢?,一直沒有人敢娶她為妻。她就這樣一個人在公社的勞教隊(duì),或是在本隊(duì)的管治生產(chǎn)中走了過來。
銅老年輕時學(xué)有一門好手藝,那就是打榨。一般的榨匠打不出油的餅箍,銅老抱著沉沉的撞桿,急哄哄的幾下,那餅箍就又汩汩地沁出熱油來了。那突碌碌的幾下既要超強(qiáng)的爆發(fā)力,也要相當(dāng)?shù)哪土Γr有人能扛得住。所以在河口沒有誰不服銅老的。
那時候,銅老之所以要在最后的餅箍上舍命加幾輪重桿,也多是為了張姨。
那一陣還沒分田到戶,銅老見張姨的臉臘黃臘黃,全沒了先前的粉潤,他就知道情形不對。那一夜,銅老就偷偷地從大隊(duì)榨房里舀了一罐菜籽油,又偷偷地給她送去,張姨就斗膽留銅老住了一夜。銅老那一夜并沒有做啥事兒,只是陪張姨講了些話。他實(shí)在不忍心再對張姨加重些什么。他伸手摸了摸張姨的肚皮,憑直覺,他以為張姨得的不是肝病,就是胃病。后來,銅老又斗膽在村支書那里說了些話,支書是銅老的侄兒,支書后來就放了張姨三個月的假,銅老背著老伴給了十元錢她弄藥,又送了好幾罐的菜籽油,張姨總算熬過來了。因此張姨總是記著銅老的好。
那天,銅老又走錯路,走進(jìn)養(yǎng)老院。他剛進(jìn)院門,就見張姨挑一擔(dān)水走過來,銅老上前攔住,一把將扁擔(dān)抓過來,擱在肩上。這天有大太陽,進(jìn)了房間,銅老放下水桶,張姨就遞過一條毛巾,銅老本無汗可擦,但還是擦了。張姨長得豐滿易來汗,張姨就掀起襯衫別扭地擦后背。銅老瞧見張姨腰上的那圈白肉,心里一熱,就接過毛巾,給張姨前胸后背抹了個利索。
從這以后,銅老夜里也常走錯路,來到鎮(zhèn)養(yǎng)老院。張姨每聽見有人叩門,就趕緊開門,銅老泥鰍樣地就鉆進(jìn)門來。
一段時間后,銅老與張姨的事就傳到了銅老之子耳朵里。那段時間正逢木器廠生意清淡,出現(xiàn)了虧損的跡象。而且眼看著的生意,不經(jīng)意中一夜一過,就飛走了。銅老之子說不清是咋回事。
一開始,銅老之子并沒有把這事與銅老和張姨倆的事關(guān)聯(lián)起來。但銅老兒媳不這樣想,那天夜里,銅老兒媳就對丈夫說:“家里都出了這事,你還指望興旺到哪里去,不討米就算好的了?!便~老之子憤然坐起,本想扇女人幾個嘴巴,但想到父親與張姨干的那些不明不白的事,覺得女人說的也有些道理。
第二天,銅老之子就找到了銅老,氣呼呼地對他說:“爹,你要么不與張姨搞那事,要么就搬進(jìn)養(yǎng)老院,我給你生活費(fèi),再不就干脆分開過,您一個人搬出去?!?/p>
銅老一聽氣僵了,兩片厚唇直打哆嗦。他想起自己是如何疼他。那年他腸梗阻動手術(shù),要輸血,又沒有錢買血,自己抽了兩大管子,差點(diǎn)送了命,他就不記得了?銅老想罵他,但沒罵出來。而今兒子畢竟成家立業(yè),當(dāng)起了老板。自己也老了,生老死葬還要依靠他,銅老想來心里怪虛的。
銅老氣過之后,就慢慢鎮(zhèn)定下來。他左思右想,揣摩到底是誰多了嘴。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正房。
這天銅老在養(yǎng)老院痛痛快快地罵了一通。他很解氣。所有人都知道銅老罵的是正房。
張姨的侄女在縣城里工作,人很厚道,銅老也見過,很不錯。侄女每次來看望張姨,走時就酸酸的,她勸說張姨一起走,到城里去生活。張姨還很留戀這地方,死活不愿。
那天張姨的侄女又來了,張姨突然說要跟她一起走,進(jìn)城。侄女高興得很,立馬叫了輛出租車。張姨與院長李媽道別,并流了一長串淚后就走了。
張姨走了,銅老心里很亂。他不知道自己的腳步該踏上哪條道,仿佛哪條都是錯。
后來,銅老聽院長李媽說,這事說出去的是張姨。銅老知道這不會有假,李媽與張姨說話不隔心。但銅老萬萬不明白,張姨為啥會把這事給說出去,她就不怕臭名。他有些不相信。
以后,銅老就很少出門了,怕的是走錯路。有時,他一個人在家,“嗨嗨呵呵”唱著一串響亮的號子,唱著唱著就流下淚來,唱腔也凄切動人。年輕人都不知道他唱的是啥,只有上了年紀(jì)的人才聽得出來,這就是榨匠們喊的出油調(diào)子。
銅老之子的木器廠生意好了起來,并接了許多大宗業(yè)務(wù),估計(jì)下來能賺大錢。銅老之子和兒媳整天笑容滿面,喜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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