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猛
河 生
□ 文 猛
我從沒有過這么靜靜地佇立在河邊,這么靜靜地想自己想河流。一陣風過,吹散河中的星星,如風一般撒播天空之下。
人向前走,河向遠方。人有人的一生,河有河的一生。人的一生我們感嘆為“人生”,河的一生自然也該總結為“河生”。我們經常歌頌人生反思人生奮斗人生,我們卻很少去關注河生,以致“河生”兩個字從我們的語言中跳出來,竟是那么地干澀和生硬。
家鄉(xiāng)的河叫浦里河,這是在縣志和我們家鄉(xiāng)地圖上的名字,估計更高層次的志書和更壯闊的地圖上是很難找到他的名字,這就像我那平凡的家鄉(xiāng)和我那平凡的鄉(xiāng)親。
從老輩人那里問河,河從哪里來?河往哪里去?河的子孫在哪里?
問完這些問題自己就臉紅了,因為這些問題就寫在河上,一直寫在河上,就像我們的祖先寫在湖廣填四川的遷徙路上,寫在古柏參天、荒草萋萋的黃土堆上,寫在青苔斑駁的殘碑上、香火冷清的祠堂牌位上,只不過我們的河寫得很清,我們的祖先寫得很神,很需要后人去推理去印證。
然而在浦里河的源頭問題上,還是有些支支吾吾的問題。
翻閱縣志《江河篇》,上面記錄著:浦里河源于梁平縣城東鄉(xiāng)雨先山,長江二級支流,110公里長,流域面積1180平方公里。
沒有更多的話。
問河讓我陷入迷茫。在老輩人那里,浦里河發(fā)源于蛤蟆石山腳一處暗河,從暗河那里流到我的村莊,這一段河叫天緣河,暗河從哪里來?暗河有多遠?暗河會不會就是浦里河在大地母親懷中十月懷胎的那段河?
從這個角度上看,一片土地養(yǎng)一個文人非常有必要,至少有一個這片土地的發(fā)言人。
河流記著所有的事情。不信,你看河流。河流有一百種表情,激流是皺眉,緩涌是沉思,浪花是點贊,洪流是發(fā)怒。河流最靜的時候,像鏡子一樣亮,落下一根羽毛都會顯出紋路,就像早上剛剛醒來的孩子,對這個世界的萬物沒有好壞的分心,只有已知和未知的好奇,不停地流淌,不斷地探索,就想去沒有去過的地方。河流最怒的時候,扔下一方巨石也不會打斷他的咆哮。河流用鏡子照著,讓灘流盛著,喊魚蝦記著。有時也會搖動河床,甩出浪花在樹木上、巖石上、房梁上給你刻著,有時也會曬曬太陽,飄在天空的云朵,掛在農人的汗珠,流進我們的血管。
人在走,河在記,天在看。
再早的記憶屬于父母長兄。
我們所能記住的童年,最早的記憶是從“周歲抓鬮”開始:大人們在堂屋鋪一塊紅布,紅布正中放置一竹籃,籃里裝上毛筆、算盤、書和紅蛋。大人們引導我們爬向竹籃,看我們會拿起什么?拿筆寓意會寫一手好字,拿算盤寓意能說會算,拿書寓意日后會金榜題名。唯一不能拿的是紅蛋,如果我們拿起了紅蛋,這蛋會被大人們扔出堂屋,表示“快滾蛋”,然后再從剩下的三件物里再抓一次“鬮”。
——這就是大人們關于孩子未來人生的預測和暗示。聽說我抓到的是書,給了堂屋圍觀人們一道炫目的掌花。等到我給我的孩子“周歲抓鬮”時候,我才知道那紅蛋是根本無法讓孩子抓起的:一是蛋特別大,特別圓。二是蛋身上抹了層滑膩膩的茶油——除了拿不起的紅蛋,剩下的毛筆算盤書,拿啥都吉祥,這大約就是鄉(xiāng)村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的原因。
大人們把鐮刀交給我們割牛草割豬草,大人們把磨盤水車交給天緣河榨菜油榨桐油磨米磨面磨豆腐。
大人們把牛繩羊繩交給我們放牛放羊,大人們把竹槽木槽水堰交給天緣河盛滿水缸水田滋潤莊稼和村莊。
天緣河,我們的伙伴,我們都是鄉(xiāng)村的孩子,鄉(xiāng)村的孩子早當家。
翻開書,在老師的“人口手、雷雨風”中,我們開始了人生最初的思量。
河水嘩啦啦,書聲陣陣香。
我不知道我們的浦里河最初的那滴水源自哪棵草葉哪枚松針,只知道無數(shù)的水滴從草葉從松針從云朵中,此起彼伏地滴著,浸入花草樹木腳下的土地,一滴滴水珠團聚著,找到一條縫,流進蛤蟆山下的暗河,一抬頭看見太陽的時候,爭先恐后地走出暗河,走出萬年的沉寂,走到清清的天緣河,走到這書聲瑯瑯的盤龍河……就像我們從家屋走向學校,從牛背走向教室。
水滴匯成河流,我們匯成學校。
從一滴水開始我們人生的朝圣。
從一滴水開始一條河和我們生命的歷程。
教我們的老師是城里下來的知青,他們來自浦里河流入長江的那座城市。電燈,電話,鐘樓,汽車,對遠方的仰望,讓我們的脖子幾乎扭傷。大學,電影院,圖書館,對遠方的夢想,讓我們徹夜無眠。
老師說,走出村莊,走向遠方,有兩條路:一條是順著浦里河,河流的盡頭就是我們的遠方;一條是翻過高高的蛤蟆石山,山的那邊就是我們的遠方。
大人們說,走出村莊,走向遠方,有兩條路:一條是當兵;一條是考學。
學校敲鐘的何大爺說,走出村莊,走向遠方有兩雙鞋,一雙是皮鞋,一雙是草鞋。皮鞋的路很長,草鞋的路很短。
老師的話很哲理,大人們的話很實用,大爺?shù)脑捑驮诮淌业暮诎迩懊?,那里擺著兩雙鞋:一雙是草鞋,一雙是皮鞋。
告別村莊,走向遠方,那是我們最大的夢想。
河不回頭,老回頭看,眷戀那些從未有過的好日子或酸日子,只會扭傷脖子,只會撞墻或撞樹。
盤龍河龍一般盤繞著學校,學校的后邊是一座叫青龍嶺的山,高揚著龍尾,龍頭伸向盤龍河。
有一天早上,學校敲鐘的何大爺神秘地告訴我們,說青龍嶺上有一條青龍,昨晚托夢給他,要歸大海啦!他敲響老槐樹上的破犁,讓鐘聲響徹村莊,讓鐘聲把我們趕往高處。奇怪的是何大爺話剛說完,突然電閃雷鳴,風雨交加,連續(xù)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溫順的盤龍河河水暴漲,河水掀起巨浪,猶如蛟龍翻騰,讓我們的學校隱入河水,奔騰而去。大人們說,盤龍河走蛟啦!
我一直到現(xiàn)在都無法解釋何大爺那奇怪的夢,真有青龍托夢給何大爺?神秘的是,學校沒有了,老槐樹還在,老槐樹上的校牌和敲鐘的破犁還在。更為神秘的是,敲鐘的何大爺不見了,我們跟著河流找了幾十里,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我們把學校搬到更高的地方,掛上那敲鐘的破犁,卻再也聽不見那金屬般的鐘響,成為山村永遠的痛。
我一直到現(xiàn)在都不解的是,明明是浦里河發(fā)大水,沖走過木榨,沖走過石磨,沖走過橋梁,沖走過牛羊,大人們卻從沒有責怪過浦里河,從沒有把責任推在河上,說那是走榨、走蛟、走橋,龍過大海鳥歸林,大人們就這么看我們的河。
面對奔騰不息的滾滾流水,哲學家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思想家說,逝者如斯,不舍晝夜;科學家說,水是生命之源;文學家說,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大人們說,尿不往河撒,痰不往河吐,對河的敬畏其實就是對自己的敬畏……
有河必有橋,我的那片浦里河的故鄉(xiāng)古時歸浦里,今天的地名就叫橋亭。以“橋亭”作為地名來記錄一條河和一方土地,這在別處并不多見。
浦里河上有多少座橋,沒有一個準確的數(shù)字,橋是故鄉(xiāng)的書簽,橋亭就是橋的故鄉(xiāng)。世上沒有兩塊相同的樹葉,故鄉(xiāng)沒有兩座一樣的橋——或莊嚴持重,披一身斑駁的綠苔;或縱身躍進,寥寥幾筆,如圖畫里一勾靈巧的飛白;或樸素平坦,簡簡單單,像父親的汗巾,隨意擱在河腰上……
故鄉(xiāng)有幾座橋一直讓我深思——
在河水最急促、峽谷最幽深的關龍河上,是著名的關龍橋。橋架在一條龍身上,前方是龍頭,后方是龍尾,關龍橋就壓在龍身上。關龍橋應該是大家共同的心愿,關住蛟龍,不歸大海,祈求一方平安。奇怪的是那橋上的龍頭不斷被人砸掉又不斷被人修復。就是這么矛盾。
關龍河流入余家壩,河床一下平坦開闊,水流舒緩,小船悠悠,河上就有了“萬安橋”,古老的拱橋下青藤如瀑,青苔斑駁。民國一個叫綠影的詩人這樣詩道:渡去踏來住所之,萬安橋上動吟思。炊煙兩岸蒸騰起,知是人家飯熟時。宋代一個叫查簽的詩人這樣詩道:滿目山暮平遠,一池云景清酣。忽有鐘聲林際,直疑夢到江南。宋代寇準這樣詩道:春風入垂楊,煙波悵浦里。滿目動離魂,江花泣微雨。
浦里河流過余家壩,就進入了河生的茂盛期,離小江近了,離長江近了,離大海不遠了。一帆風順中,往下的橋更萬安了,從開門紅開始,然后是月月紅、季季紅、滿堂紅,一直到紅到底的時候,浦里河走進了小江。
橋載我們走對岸,河引我們向遠方。
盤龍河帶著我們的學校走了,那一年,從沒有考出過學生的盤龍學校居然破天荒地一下考上五個中專生。我們是鄉(xiāng)村的幸運者。
從同一山村出發(fā),走著同樣的河道,浦里河會把河水留在鄉(xiāng)村屋檐下的滴答里,留在天空漂浮的云朵里,留在家屋水缸的倒影里,留在草葉上的露珠里,留在鄉(xiāng)親們奔流的血管里,留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指望里……走進長江,那也是浦里河最高貴的理想。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去什么水邊聽什么水。
這就是我們的人生和河生。
河生是什么?河生就是我們的人生,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少年,有他的青年,有他的壯年,但是河生不老。河生是一首溫馨的詩,河生是一曲深情的歌,河生是一杯濃烈的酒,河生是一部波瀾壯闊、起伏跌宕的交響樂。
人生是什么?人生其實何嘗又不是河生。有急流,有平緩,有激越,有險灘。時光流逝,一去不返,只有愛,只有奔流不息的精神,才會匯入人類文明的歷史長河,在洶涌澎湃中閃現(xiàn),長流天地間。
河不會回來。河說,我也回來,我會變成云朵回到我曾經的河床。
我知道這是詩意的河生。我們的人生沒有劇本,沒有彩排。
美麗的浦里河只是大地上一條并不起眼的河流,美麗的山水并沒有給這方土地任何達官顯貴光照千秋的暗示和烘托,我們永遠是故鄉(xiāng)的兒子,和所有的鄉(xiāng)親一樣謙卑和渺小。當年的大人們和我們都老了,浦里河通往外界的路其實很多,河向遠方,路就通往遠方。
“我思念/故鄉(xiāng)的小河/還有河邊吱吱唱歌的水磨/噢,媽媽/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雨來啦,撐起一把傘。撐起傘,佇望著奔流不息的河,佇望著河的遠方,濕淋淋的心如同頭上那柄濕淋淋的傘,我堅信每一把濕淋淋的雨傘總會有一扇虛掩的門在等著它回去,總會有一方碼頭一座橋梁等著我,浦里河的前方是大江,大江的前方是大?!?/p>
文猛,真名文賢猛,重慶市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出版散文集《山梁上的琴聲》、報告文學集《三峽報告》、小說集《陰陽鄉(xiāng)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