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璧山來鳳中學高中語文組 夢桐疏影
廢 園
重慶璧山來鳳中學高中語文組 夢桐疏影
廢園。
歲月被掏空,亡靈會以另一種形式復活。
泥土摳緊草木的思念,卻抓不住它飛翔的翅膀。
這廢棄而無聲的園子,長著一個家族依舊鮮活的靈魂。
比如果實墜地,比如葉落歸根。
生命無論怎樣沸騰,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平靜地熄滅。
熄滅在空蕩蕩的天空之下。
“待到太陽等不及了,我們才怒放?!碧炜罩?,草木枯了又榮。它們的身體呈現出透明而清晰的脈絡,那是梳理之后的生命線條。
一支綠色的筆,寫淡淡的月色和花香,寫記憶深處鏡子的呼吸和戰(zhàn)栗。
洗蕩灰塵的霜露,是何人的眼淚?
充滿咒語和祝福的遼闊海洋,親人們的小舟正苦苦泅渡。
可永遠難以靠岸。咸澀的海水咕咕說著囈語。夢,解救不了搖晃的碎影。記憶中的漂浮物正在下墜……
該用什么方式與你們相見?
設計了一萬種可能。心上的版圖,已被深冬的無限蕭瑟和極寒極冷侵占。
一個人要吞下多少綠,多少春天,才能跟上荒蕪之美,和上時間蒼涼的韻腳?
西風吹干了愛恨。寂寞如雪,盤踞了整個村子,以及光禿禿的山坡。
躺下來,是一塊石頭。站起來,是一棵草,一朵野花。
是你,是我,是我們嗎?
丟了的靈魂必將想著法兒回來。
在失卻自己之后,我也該是一朵粉紅,或一片翠綠?
像草木一樣,有著自己的信仰,貼著泥土,安然活下去。
當整個家族搬出大院,房子塌了,院墻垮了。
槐花又開了,那些魂魄,悠悠地回來。
一面斑駁的殘墻折射著時間的光與影。我躲在黑暗里。黑暗將我掩埋。
陽光、雪片、霧靄、風雨……紛紛前來叩問,又在恍惚間抽離我的身體。
那個冬天,槐樹掉光了最后一片葉子。季節(jié)紛飛的淚水,沒能換回蝴蝶停留。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坐在光禿禿的樹枝上,一動不動。風不動,心亦不動。我一直等,一直等,可母親,再也沒有回來。
小路上的孩子,笑著跑來。龍鐘的老人咳著嗽,從柳樹下,緩緩穿過堰塘坎。
很多人來了,又去了。死亡像埋在地里的天空,再怎么刨,也刨不出清風花香。
我摘了一串素花,捧在手里。手心燃起白色的火焰,走過的千山萬水豁然明朗。沉睡的時光一一醒來,像樹葉一樣舞蹈,歌唱。
洋槐樹佇立的地方,曾是家門口。那兒曾常年站著一個身穿素衫的女人。
她的笑容是搖曳的槐花的表情。她的淚是樹縫間不斷下滲的水……
我吃過香甜的槐花,在溫暖的光影下幻想長大。
此時,十二月的風,將園子里的荒草吹得如同孤魂野鬼,東飄西蕩。
冷雨滴滴答答,敲打著寂寥的夜空。
樹梢上,一只不知從何而來的小鳥,沉默著陪伴我,偶爾抬頭看看遠方。
那根朽木,兀自橫臥草叢,竟然也橫亙在我內心。
作為樹,它死了。但我依舊聽得見木頭里面氣息滾滾。
因為雨水長久的侵襲,上面升起團團紅云。
紅云是來照亮記憶的。四周微光,是至今未褪的神圣母性。
這紅,真暖。是秋天的信念,是冬天的一面小紅旗。
剛剛解放那年的春節(jié),隨著土匪砰砰的槍聲,伯父化為一片鮮紅的旗幟,在一棵大樹上飄啊飄。
咽下了那些玫瑰紅、胭脂紅、鐵銹紅、血紅……這棵樹用自己的骨架搭建起一個家族龐大的枝葉,抵擋住外界的風霜、雷電。
那時的奶奶經常拄著拐杖,進出院子。有她,這個家是完整的。
突然某一天,我看到天空一朵紅云,撲向大地,一團烈火騰空而起。
那燃燒著的思想,一直照徹茫茫暗夜。
一只悲痛欲絕的鳥,伏在朽木上,痛哭。
眼前的事物,頓時模糊不清。
我在廢園里徘徊,又徘徊。
十多年沒下過雪了。
下雪的那年,堂姐出生。
嬸做夢,冬夜有菩薩降臨寒舍。像亮閃閃的白雪飄落。夢想漫天飄,她卻握不住一粒承諾。
她看著懷中難得熟睡的女嬰,想象著她學會走路,開口說話,長大,告別,以及被人世間的諸多幸福和美好包圍。
可那個特殊的年代,饑餓攫取堂姐的微笑。嬸揚起臉,瘋了一樣喊道:給我點糧食,還我孩子!還我!
堂姐裹了一床草席,被送進小小的墳塋。春天的原野,開滿小小的紫云英,散發(fā)著清新的死亡氣息。
水晶的女兒肉身壞了。死亡不老。微笑沒有。淚水沒有。她不悲不喜。
嬸不恨死去的事物。一年又逝,那些枯枝、落花,正奔在回歸的路上。
春天的陽光下,園子里一株指甲花,正在接受太陽的薄吻。
有多少事物是無能為力的。嬸看著不會思考的雪,跟著自己也很快化了。
姐姐端坐鏡前。小姨正在為她絞臉、盤髻、簪花。她凝視這鏡中花色,不驚不羨。
一行人熱熱鬧鬧送她出嫁,過沁水田,涉踏水橋。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路一直向西蜿蜒。
她像一粒稻子,在一塊陌生的水田,落地生根。
她凝眸呆坐過的地方,現在長出一株火紅的虞美人。錦簇妖嬈。
日子苦海似的,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回家洗衣做飯帶孩子。
后來守寡,凄風苦雨,可她再沒有搬動那枚定根的棋子。
夜里,流螢如燈。她織一匹紅紅的錦,為自己御寒。寒燈孤影,想起當年窗下繡鴛鴦,手心一握,湖水瀝瀝滲出。
倒不如讓自己成為一盞流螢。
可她早已不會飛。
黑暗而骯臟的豬圈一角,女兒被扔掉。
怕是活不成了。旁人說,病了三個月,人瘦得像骷髏。
生活暴雨如注。心情烈日炙烤。誦經,祈福。尋醫(yī),問藥。伯娘絕不放棄。她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風吹葉落。
生活舉步維艱,她省下自己的每一粒糧食救她。
她長吁一口氣。抬頭看著前方,又毅然而去。
家中木門虛掩,半夜月光照著她??粗鴼堅拢粗萦?,月光是天地的寒衣,而她是女兒的寒衣。
她是一片病了的枯葉,用月光為女兒覆蓋冰冷的身體。溫暖的舌尖,驅走疼痛,她用一片木葉,輕輕吹響悠揚的音樂。大地上亦響起一片神圣的笛聲。
沒有收到春天的請柬,她亦不客氣。時間一到,自行來了。
趴在屋檐下的殘墻上,綠得像一團團心事。
總是要長大的。任何人為的、意外的力量都不能阻止她。
漂亮的表妹,愛上同村的一個男子。
清冷年華里自顧愛戀,自顧糾纏,那一年,她20歲。
家里阻撓。關她在屋子里。她哭哭啼啼,后來瘋了。只是癡傻地把自己的思念像青藤一樣纏在發(fā)間。讓風吹,讓雨淋。竟然到了受不了,她蹦斷了繩索,跳了河。
我不忍心看著青藤勃發(fā)。
人與草木交織的世界,人去了,草木依舊。
哭與笑,都在對方心里,又無比安靜。
像此刻廢園里蕭瑟的夢,正躲開塵世的炎涼。
漫步其中,我的心里還有細微羞澀的暖意。
握住草木之手,我依舊能感受到曾經的樸實與溫暖。
沒有微笑,微笑在風中,比新生的月光還清涼。
夢中,我一次次呼吸著熟悉的花香。將那些綠色的葉片,捧在手心。綠色的血液,在突圍。
等待大地的寬容,等待幽魂的理解。
我的手,撫摸著反復循環(huán)的意識。我要清醒地回到這里,回到枝頭。像人類的綠意,重回春天。
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回到這里的人都知道這樣的結局。
即便春暖花開,即便萬丈深淵,紅塵中來來去去的生命,有著靜默的寬廣和堅守的高度。
蒲公英起飛了。呼應著陽光的親情,將滿腔心事帶到萬里之遙。
流浪的腳步,以青春的節(jié)拍奔行,回到這個名叫深山溝的夢里。
打開靈魂,一座廢園蓬蓬勃勃。它讓我學會了擁抱苦難,享受平靜,同時抒寫浪漫溫情的詩句。
廢園。這是歲月,這是夢。
這是一幅不斷變換色彩又永不褪色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