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秀峰
深情的石磨
□ 張秀峰
沒有石磨的院子是不正常的,至少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主人的生活態(tài)度有問題,不是個實在的莊戶人家,比如說前村的二奶奶。無論是上學放學,出門時看的最后一眼便是它。到別家去的時候,總喜歡看看石磨所在的地方,與它來一次深情而短暫的對視,這個時候,對主人家的好感便油然而生,若沒有看到,心里便有些悵然,最后演繹成盛大的孤寂,空落得難受。但我還是會裝作沒事的樣子,按鄉(xiāng)村的禮數(shù)去待人接物,矜持而又得體。我不會因為自己的好惡而讓人牽扯到家教的問題上去,那樣很不劃算。
陜北人關于過日子有自己獨特的說辭,叫“熬日月磨光景”,在他們看來,日子過得好壞因人而異,那都是長時間“磨”出來的。于是,生活中就有了等生死齊榮辱、物我同一、安天樂命的意思,村里人眼光都在自家身上,埋頭苦作,拖著自己的小小愿景奮力向前,鄰里間彼此相安,空氣里充滿著和諧的意味。
石磨安放在院子的時候,“光景”一詞便不再只是個空洞的字眼兒,變得簡單而又具體,充實了很多,為了填補這樣的空洞,石磨永遠都保持著它固定的形象:圓圓的磨盤、圓圓的磨帷,同樣圓圓的、歷時長久踩踏而變得白亮瓷實的磨道,透射出職業(yè)化的特質——不卑不亢,大方而又得體。用那深情的目光注視著每一個造訪的人,作為小院的見證,無言地陳述著主人的曾經的過往與憧憬的未來。
那些安放在院落里的石磨,在六月的晌午里一律地保持著靜默。太陽從墻外的榆樹間漏下來,斑斑駁駁,一點兒一點兒地,從某一個邊上慢慢爬上來,再一點點地鋪滿整個磨盤,有風吹過的時候,樹葉嘩嘩地響,磨盤上斑駁的圖案也跟著動起來,就有了些光陰的意味。于是,坐在磨帷上,便不由地會望著那些光漏的花紋,很專注的樣子,仿佛要記住它。然而思想卻并不在眼前,憑空地扯遠了,一直延伸到并不真切的未來去。
石磨工作的時間也多選擇在下午,背風向陽的角落里。蒙了眼的毛驢拉著石磨悠悠地轉動,對于游移在村莊上空的白云、和煦的冬日暖陽來說,轉動著的石磨早已不能算作是一個秘密。不要說那些多嘴的麻雀,就是那些不會言傳、忙碌著搬運食物的螞蟻,都早已看慣石磨靜默在樹蔭里的孤獨的身影,它們更專注于將目光停留在散落在磨盤上的米粒上。至于那些整日勞忙的莊戶人家,進來出去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倒是經常有目光在石磨上作短暫的停留。他們可能會淡忘了時間,但絕對會記得在雨點降落之前用雨布蓋好石磨,蓋得嚴嚴實實,他們雖然整日里俯首荷鋤、終年劬勞,根本無暇顧及窯檐上已經松動的石板,抑或是腦畔上因坍塌而倒下最終變得干枯的小樹。但他們在把目光留給了土地和莊稼的時候,總還會留一瞥給院子里的石磨。實際上,村莊里的每一雙手,都曾觸碰過石磨,接觸過那些寫滿滄桑而粗糲的軀體,但人們記住的只是石磨瀝下的麥香,以及在磨面中升騰于內心深處的那種享受收獲的甜蜜,對于石磨咿咿呀呀的吟唱,卻是近乎木然地完全忽略了。
一個村莊有大有小,院落則按陰陽先生選定的宅基地自然地分布,像老天隨手撒下的種子。每家的院子都是敞開著的,沒有圍墻,亮亮堂堂地,那些碾子、石磨,他們的主人都會在某個黃道吉日的陽光下,借助于全村人的幫助,在一個合乎于風水的地方隆重地安放,并由此融入生活,成為村子的一部分,進入了最為漫長的沐風櫛雨的時光。即便如此,石磨依舊保持著平和的沉默,轉動起來的時候,依舊會咿咿呀呀地唱歌,調子也是平和的,不怨世、也不自憐自嘆。夏日雷雨夜,狂風有時會將蓋著的雨布粗暴地掀開,雨點砸著磨盤,叭叭地響,聽著都覺得疼,石磨卻依舊緘默,有著一種咬牙堅持的意思。雨過天晴,跑出去看看石磨,依舊穩(wěn)健沉著,默然不語。磨眼里汪滿了水,磨縫里有水緩緩滲出,顯示出圖謀終歸都是徒勞的絕望與倦怠。
從云彩的角度去俯瞰那一座座自然的村莊,你就會發(fā)現(xiàn),除了土地與莊稼,在莊戶人家的生活中,再沒有比石磨更深入人心的勢力。它們填補著鄉(xiāng)村生活所有的閑暇時光,甚至連農忙時間也不會完全遺忘。每一個石磨都是村莊最原始的居民。它們最早的身份是山里的青石,從石匠們的慧眼下脫穎而出,經過雕琢打磨,搖身一變成了石磨,理直氣壯地融入到了人的生活中來。雖然還是石頭的胎質,粗硬結實的本性沒有變,只是出落得更加有棱有角、血氣方剛,不再抱樸守拙,一改作為石頭的顢頇懵懂的模樣。石匠把石頭打造成石磨的過程,那就是一種歷練,絕不僅僅是角色上的簡單變換。不信嗎?你可以看看石磨再看看那些作為石磨前身的石頭,那些本來棱角崢嶸、野蠻粗魯?shù)氖^,一旦成了石磨,就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周正端莊了諸多,成為了文明的化身。它們作為村莊的符號,自然而隨意地散落于村莊的各個角落,守護著屬于自己的那方領土,填補了屬于鄉(xiāng)愁的空隙,一如那些緊固于機械的螺絲,沒有了它們,便不能成為整體。
人是村莊的精氣神,沒有了人的村莊,一切物事很快便會破敗下去。那些因主人離開而坍塌倒地的磨盤,其精神是松懈的,其狀態(tài)是懶散的,其志向是迷茫的。譬如那些窯洞,只有糊上窗紙,每天有或濃或淡的炊煙升起,才顯得出生氣,遙看那些窯洞,才會看得出笑臉的意思,石磨也是這樣。故而,村里人在走親戚或互相串門的時候,總喜歡將碾磨作為標準來對主人的生活態(tài)度進行審視與品評,并虛設未來地進行忖度。青年男女定親后,“看家”是必要的程序之一,碾磨便成為衡量家境和未來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家而存在。細節(jié)決定婚姻成敗,有時候,往往會因為磨帷太過破爛、磨盤使用太過而略顯老舊,甚至于磨道里的雜草太多等等原因,都有可能使一樁希冀美滿的婚姻因此而告吹。所以,莊戶人家都十分看重勤儉持家、井井有條的理家家風。對于自己家的磨,哪怕使用年代再久遠,也不能讓它閑著——磨不成面,那就磨豆腐。石磨有石磨的使命。閑,會讓一盤石磨面臨滅頂之災。我曾親眼見過一扇流落在荒草幽徑處的石磨,被一群野孩子合力搬起,喊著整齊的號子,從鹼畔上帶著一溜煙塵奔跳著轟然滾下,在河灘碎成了一堆石渣。所以,即便是一盤剛拉回來、匆忙間卸在某處臨時待命的石磨,也要整整齊齊地放在一起,這樣才能保全自我。玉碎瓦全似乎都可以原宥,石磨卻不然,務必要完好無損,不然,如何能夠勝任吟唱生活的使命?殘破了的石磨也就不配再叫作石磨,重新跌回到頑石的原初。
石磨是鄉(xiāng)村最忠實的堅守者,也是鄉(xiāng)愁的詩眼。有石磨在,鄉(xiāng)愁才有所附麗。石磨的曲線,有著水繞山環(huán)的意思,有著美滿生活愿景的祈望。人們總習慣于用圓滿來強調生活,這樣的比擬在強化了石磨的圓潤外形的同時,卻于無形中削弱了石磨作為生活工具的內在美。想想,冬日暖陽的午后,蒙了眼的小小毛驢,踏著細碎的步子在磨道里悠然行走,磨盤頂端小山樣的麥子一點點地變少,兩扇磨之間那一圈兒縫隙里,白色的面粉在轟轟的聲音里如水輕瀉,那種切實飽滿的生活氣息豈能是外人所理解的。在我的記憶里,石磨總是親切的,那種靜默時的釋然、工作時的順意,終歸都是平和的、自然的,時常讓我聯(lián)想到飄過村莊的云,很容易就能勾起人們輕松適意的遐思。對,就是那些云,我始終固執(zhí)地認為,有關于石磨的比擬,一定要與淡然、從容相關。
第一次窺見石磨的微笑,清晰地定格在某個夏日回家的黃昏。村里人都出山勞動去了,除了彼此響應的雞鳴和并無確指顯得空洞的狗叫之外,一切都憑空地遼遠。我坐在石磨旁等大人回來。在不經意間將手搭在石磨上的時候,一股溫熱的感覺傳了過來,吸引著我的目光。我開始認真審視石磨,竟產生了幾分親切。那一瞬,我突然感覺到那磨縫的弧度就是一個嘴角上揚的微笑,它在向我笑,很親切的樣子,于是,我也向他笑了一下。
石磨是天生的智者,也是久經考驗的強者。它們始終上翹的嘴角昭示著生活的態(tài)度,是村莊里最耐人尋味的物事。從先人們使用的第一座石磨開始,它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表情,歷經了千百年的時光。在漫長的歲月里,每一個石磨那淺淺和笑,就是鄉(xiāng)民們實實在在的生活態(tài)度,那敦實的身影、圓潤的曲線,遺留給村莊的決然不是一個簡單的幾何開裝飾,而是一種延伸到生活深處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