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萍

邊疆閱讀

——讀李天永詩文有感

黃曉萍

·主持人語·

這一組文章都很好看。這句話說來似乎有點怪。的確，能夠把評論寫得好看的確是不容易的，無處不體現(xiàn)作者的理論水平和文字能力。黃曉萍、阿傳、韋治娜、王明生都是優(yōu)秀的寫作者。他們都注重對作品閱讀的直觀感受，評價簡明扼要、觀點鮮明。他們對作品都有深度解讀和全盤把握，充分應(yīng)用得心應(yīng)手的表達能力，把文章寫得有理有據(jù)，形成文章的整體感和獨立性。這樣的評論就把理論活學(xué)活用，貫穿于自己的文字當中，不晦澀，不枯燥，就像閱讀優(yōu)秀的散文一樣輕松。當然，文章也要突出問題意識，看出評論對象的明顯缺陷和不足之處。這不只是對這一組評論文章而言，而是對整個評論界都存在的問題。（楊林）

一

中國當代詩歌有幾次劃時代的發(fā)展，我說的是白話詩。詩與讀書人很有緣分，凡粗通文字都會背幾首，那都是古詩；最容易了然的白話文詩，反而誦者不多，有點尷尬。

白話詩第一次露面在1916年，好像胡適是鼻祖，響聲不是太大。以后幾次白話詩的潮起，動靜大了些，皆因與國運變革有關(guān)，其豐富性與多樣性囊括了當代生活，與時代高度和諧而成為“武器”之一種，贏得了歷史性的認可（不光指文學(xué)史類）。

楚雄詩歌的興起，除個別走出故土的求學(xué)者偶有小詩問世，大多沒趕上百年前的啟蒙期?！拔母铩苯Y(jié)束前夕，以悼念周恩來為發(fā)端的“一月哀思”，幾束帶淚的挽歌低迴于楚雄的東瓜山頭和雁塔山下，以手抄和油印的形式流傳，還是免不了政治性配合。楚雄詩人和詩歌的大量涌現(xiàn)，是在上個世紀末80年代初，《金沙江文藝》周圍結(jié)隊了大批詩人，出現(xiàn)了不少詩歌，這已經(jīng)與當代詩歌的破土整整晚了半個世紀還要多，但并沒有影響楚雄詩潮的熱情，當時的盛況相當使人感動，城區(qū)的各種詩歌朗誦會雛聲老幼一齊上，男的女的一齊歌?？上?，李天永沒趕上這場詩歌狂歡季，他的第一首詩問世，又晚了一輪生肖。其間，詩歌被各種文體擠壓，版面逐漸縮水，幾次遭際淡季，詩人有的休眠有的調(diào)整心態(tài)轉(zhuǎn)換文體，有的干脆另謀出路。

李天永沒受外界干擾，26年始終守護心儀的詩歌女神，不斷有作品問世。我在《金沙江文藝》做編輯期間，曾經(jīng)編發(fā)過他不少作品?？偟母杏X李天永的詩明白暢曉，情景交融，短小清麗，地域性強，讓我有“到此一游”的沖動，加入他的作品去神游一番。

我離開編輯部整整八年，這期間沒法讀到李天永的新作。近期通讀了他的三本集子，分別是《火把花》《心輕如燕》《彩云朝》。其中的《心輕如燕》形似散文，神似散文詩，歸納在詩的范疇，大方向也還說得過來。通讀與零量閱讀，感覺大不同，那平實中的精致，質(zhì)勝文的技巧，深深打動著我。我的家鄉(xiāng)飲茶人常說：“頭開苦，二開澀，三開四開才叫絕?！贝苏Z為方言，加一次開水為“開”，如果說閱讀如品茶，三本書讀完之后，對李天永這壺“茶”，多少有些話可說了。

二

在李天永眾多詩文中，書寫山水故土的比重最大，其抒情的基調(diào)是歌頌，取材無一不是美麗。他雖然是用文字在搖曳，卻能帶領(lǐng)讀者走進哀牢山中，在飛揚的想象中體味四季牧歌，鏡頭感覺相當突出，色彩極其艷麗，仿佛用山茅野菜給你做了一桌好飯，放上一壺藥茶，再添一土陶五谷雜糧家釀酒，李天永陪著你細品慢用，不露聲色在一旁淺笑著，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雖然口中謙虛說“成功的喜悅是短暫的”，而那種享受寫作過程的滿足，躲不過食客（讀者）的眼球。

李天永的短歌中，素材信手拈來都是南華或者說是哀牢山：山、水、風(fēng)、云、太陽、月亮、花草、樹木、飛禽、走獸、農(nóng)家……熟視中的山居物事，伸延出來的意象，被李天永處理出大視野，而且還層次分明行板如歌。

這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比如寫云。這當然是云南特色，云南是白云的故鄉(xiāng)，瞬息萬變彩云飛揚，讓眾多寫手情有獨鐘百寫不累。李天永也寫云，比別人多了一份心思是他抓住了云破處那一片天色的藍作幕布，當幕布徐徐拉開，云的動感所布出的效果，怎么旖旎皆有可能，而且還明快舒暢氣象萬千。月色也是李天永的摯友，三本書中寫月亮的分量不輕。古今中外的詩人都最迷戀月色，李天永也不例外，角度卻與眾不同，沒用一詞形容語，不悲不抑挑出動詞和量詞，將意象變?yōu)榫唧w：“稱一二兩如水月光，用鐵實的心做砣”，這一句奇崛鬼斧，破得月光走出溫柔，自覺地承載三分天理，詩意外化有了美麗之外的力度，還有責(zé)任和良知。月光在李天永詩中的用處還多著哩：

“呼吸的月光，是老婆真實的香?！?/p>

讀到這一句，我心一陣發(fā)緊，默默地為李妻寫了一句話：“婚姻盡是風(fēng)暴寫成的文字，你居然有丈夫嗅出西施般的體味，媳婦，你這一生值了。”算算年頭，他們的婚姻已走過七年之癢十年之痛，應(yīng)該到了“多事之秋”。迂回穿插于油鹽柴米間的諸般煩惱，天永不帶半點牢騷，還拿老婆當風(fēng)景，難得。行語常說詩文寫愛情易寫婚姻難，怎么李天永僅用一行詩就寫出了婚姻也能日久彌香？此處，我看到了李天永那顆金子般的心。

三

李天永的情感脈絡(luò)，非常陽光，說樸實更準確。他也悲天憫人，表現(xiàn)手法卻很內(nèi)斂節(jié)制?！肚屣L(fēng)明月》是作者為悼念母親而作，這類文字是個文人都曾寫過，如天永這樣簡約的卻少見。全詩摘抄如下：

母親羅秀芬/出生在阿咪期苴/用彝語命名的山村/龍川江源于這里/母親是父親的學(xué)生/也是父親的妻子/羅秀芬用心撫養(yǎng)/三個男孩一個女孩/現(xiàn)已成家生子//大事之年的2008年/中國有很多大事/神舟七號載人升空/北京舉辦奧運會/我家有大事發(fā)生/母親在汶川大地震/第二天的下午/離開我們遠去/為平凡的母親/孩子們在清明立碑/我以詩人的名義/寫下普通人的墓志銘。

另一首題為《父親如蘭》的詩，16行文字居然完成了一部傳記，全詩如下：

在石縫里長著/葉子很綠花很香/父親如蘭/如教師職業(yè)一樣香/十三所學(xué)校是蘭苑/園丁李正綱/朝陽寺小學(xué)到蟠龍完小/帶露的蘭花晶瑩剔透/蘭花如父親/陽光照亮別人/學(xué)生親似自己孩子/喚醒在滄桑風(fēng)雨里/六月 父親累了/到山岡與蘭花結(jié)伴/思念凝成冰/雨中蘭花葉子更綠花更香。

兩首詩寫的是血脈相連的父母回歸泥土，卻沒讓淚水漂走遠行人，而是用最樸素的語言寫出平常父母不平凡的一生。故事隱喻在白描的物象中，將痛感從小眾調(diào)動出大節(jié)，文字又如此平實、干凈、穩(wěn)沉、從容、父母的一生在作者筆下有聲有色。桃李無言下自成蹊，這景致的空間相當深邃。

長歌當哭，大抵如斯。

面對司空見慣的季節(jié)，作者的用情也與眾不同。李天永緊緊貼近土地，用四季交替構(gòu)建景象：三月麥子青，四月麥子黃，稻花香里迎秋糧；勞作的農(nóng)民滿臉的汗像潤圓的珍珠，鐮刀嚼著稻香，豐潤的露滴行若初嫁的新娘，眉宇間的汗水，眉毛下的太陽紅，組成山娘真實的嬌容……作者描寫勞動和勞動的收獲，細膩熱情，自我體驗是娛快，句句寫來無一不是歌頌。

中國詩歌的起源，本來就是贊禮農(nóng)耕的勞動，那首詩叫《息壤》，五帝時代流傳于山西，據(jù)說黃帝口占，可惜詩歌的這一傳統(tǒng)逐漸衰微，即便有，也是衰怒愁苦的呻吟，似這等直接唱贊歌者，太稀缺了。當然，文學(xué)作品中歌頌勞動農(nóng)事的描述場面，宏大者有，細心者有，嫻熟者有，那是小說家們在營造氣氛，多數(shù)是在論釋苦難，很難入題創(chuàng)造者的歡求，顏色下得重卻缺少鮮亮。

李天永對農(nóng)事的敬重，對農(nóng)民的勞動是相當贊美的，他常常抓緊突然來襲的靈感，還原了土地與農(nóng)民生生不息的原生態(tài)，永不疲竭用心而作，一律積極向上經(jīng)久耐嚼。他們是畫卷，抑或濃郁茅香的肺腑情話。有學(xué)者稱此為“勞動美學(xué)”，轉(zhuǎn)贈給李天永總覺得有失公平與恰當，因為李天永不是旁觀者而是參與者。

作者熱情而率性地調(diào)動一切詩的元素，毫不矯情地表達了他對鄉(xiāng)土的熱愛，對季節(jié)的尊敬，文字雖短，倒能小中見大表現(xiàn)大襟懷，還有大關(guān)愛，大信念。

四

在此，我想隆重推出李天永的一組詩：《太陽悄悄蒙上了臉》《汽笛的反芻》《星星私語》《美麗拐了彎》《夢里的孩子》《風(fēng)中急雨》。這6首詩李天永分別獻給視力殘疾、聽力殘疾、語言殘疾、肢體殘疾、智力殘疾、精神殘疾的朋友們。這類題材寫的人不多，特別是用詩歌的形式表達，我還是初次讀到。

此類題材相當敏感。首先佩服李天永的勇氣，更佩服作者的銳進與善良，推心置腹再進一言——作者對生命的惜愛與尊敬，理性與感性編織成花冠，讓悲傷的弱勢群體走向光明，享受人生。

作者鼓勵盲人“就著陽光飄來的香味，開始啟程，開始上路”；他安慰聽力障礙者“眼睛會說話，用你不屈的雙手，讓稻香飄逸的舞步，牽出一地金燦燦的眼睛”；他為失語者送去祝福“失語的黑夜，無垠的天空做背景，星星串成花環(huán)，彩云做的花朵送給你”;他給肢殘的朋友潤澤風(fēng)骨“拐了彎的美麗，讓語言變得流暢。風(fēng)一樣流浪的枯枝，在心的另一棵樹上尋找神話”；他給智障的孩子送去美麗的童話“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你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恰母親手中的線，縫補著你漏風(fēng)的春夏秋冬”；他給精神殘疾者送去一劑良藥“浪尖上的舞者，你讓許多愛你的人牽掛。浪尖上的舞者，你讓許多愛你的陽光灑滿大地?！?/p>

這組詩，不是李天永詩作的重中之重，卻彌足珍貴。每首詩都分三節(jié)，直述這個群體的狀態(tài)都很形象，毫無抑冷與怨天尤人。文字活潑明快，氣韻大智而穩(wěn)重，細節(jié)準確而生動，作者嫻熟地用活了藝術(shù)手法，隱去殘缺，讓讀者品味人生中的無可奈何仍有美，這美就超出了肢體感觀直往心里鉆，稱之為大美亦不為過。你道人生下來個個是天使？健全人未必心態(tài)無疾；殘疾人何嘗沒有一顆健全的心。

這組詩的意象感覺，來自作者切膚之痛。天永出生時模樣清奇聲音洪亮，又是家中頭生子，家族興奮村民祝賀得了個落地彩。那個村子前臨壩子后靠山，左有清流溪水，右通滇川大公路，風(fēng)水學(xué)上靠譜在“上吉”。這是個彝族村寨，但有些自然崇拜，天永的降臨給這個村帶來希望，預(yù)示“這孩子是個人物”。用天永自己的話說：“人生如瓷，易碎，易殘缺……我的生命也許過早便香消玉殞了?！?/p>

這段話中埋藏著一個不忍卒讀的故事，簡單地說是一次意外的事故讓天永終生欲說還休：一歲半那年，他蹣跚著去教室里找媽媽，頑皮的七歲學(xué)童從木柱上墜落，不偏不倚將小天永壓成脊椎骨折，三四歲都只會爬不會走。后，一場大病將才會獨立行走的天永再次擊倒，再次爬行。那時天永將近十歲，有了尊嚴意識和個性，為了能像健全孩子一樣站起來。摸爬滾打受過百般苦，也練就了一顆堅韌的心——說勵志我都覺得太輕飄。苦難使人早慧，李天永似乎過早地領(lǐng)悟到潤澤心靈靠他人安頓不了浮躁的日子，現(xiàn)實是這片泥土連結(jié)著他的生命，要延續(xù)生命不息，他得孕育未來的胎兒。

五

天永的詩文字干凈、精準、哲理爍爍，具智心慧眼，很是賞心悅目。這種功夫光靠文字花哨是死路一條，定力在思想、情操、學(xué)養(yǎng)、夢幻。

天永出生彝家，倒也是知識性家庭。父母執(zhí)教過13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占南華縣半壁，大都在彝族山區(qū)。書香與過山調(diào)伴隨他走過童年、少年，前者讓他過早接觸傳統(tǒng)文化，能寫出“李白的詩穿一襲長袍，仰望朗朗的夜空。杜甫的詩縫滿補丁，看秋風(fēng)秋雨浸透的屋頂?！辈蛔兊奈淖帜軐晌淮笤娙说男蜗?、個性表達明白，景語情懷都在那俯仰之間，很有見地。

給李天永留下的最初鄉(xiāng)土記憶是大自然，是山地萬物。那些山區(qū)我也曾經(jīng)到過，若是要賞析云南山體的風(fēng)骨，個人經(jīng)驗這條路是你的不二選擇。南華的山可以完成你的三種境界：看山是山?？瓷讲皇巧??？瓷竭€是山。它們瘦山不羨肥土各長各的，就各具各的姿色。既有一覽眾山小的雄奇，又有瞬息萬化得詭秘，靈性的亙古與亙古的靈性最宜想象。讀李天永的詩，感覺一路秀色入鏡來，構(gòu)建它的根系那么厚重，李天永怎么寫來都好看，怎么寫都有說道，若是再加深些隨意和即興，詩的味道就更濃郁。

作者童年，少年時代多居山村小學(xué)，這種學(xué)校上課熱鬧散學(xué)寂靜。童年身體受損，他多數(shù)時間是爬行，親近親人，說些夢話雖不乏童趣，但其視角卻是仰視。比如“爺爺?shù)暮?。山羊一樣空中飄?！薄鞍职值暮?，火把果熟了又扎手。”

那樣的環(huán)境又加上無端體疾，天永孤獨寂寞少言寡語。這樣的孩子一般都早熟善思，對一切物象的奇思妙想，成為他與之對話的知己，進而發(fā)展成為屬于天永自己的秘密王國，修筑一座童話意象的城堡，歡樂的時光留下這樣一首“呼朋喚友”的美妙詩文，讓我想象出仿佛小精靈般的天永在其間指手畫腳眉飛色舞。他是這樣寫的：“撿桃樹漏下的影子；扯河里太陽結(jié)鏈子；把風(fēng)中雨放進嘴里；院子中間建一座城市?！甭?lián)想翩躚的立體造型，別出心裁的詭異敘事，想象力之豐富，讓少年的孤單熱鬧起來，讓不太明白的憧憬具體起來，我們不難從中看出，一個早熟的孩子，一個身體有恙的孩子，萌動著的童話，預(yù)示著他對成長的渴望。

六

李天永的詩文題材有些局限，敘事也略顯單薄，倒也一路伴隨著他生活的行蹤，梳理一番不難發(fā)現(xiàn)自然風(fēng)物、鄉(xiāng)土背景、地方文化等等元素的錯綜交纏，無意中他就成了一方土地的代言人。這種李天永式的創(chuàng)作實踐，有關(guān)方面重視不夠，他自己處事又低調(diào)，在認可層面，天永很吃虧。而今這個時代，刷屏的人多，翻書的人少，讀詩文的人更是乏善可陳。當然，大可不必杞人憂天想些純文學(xué)無出路的傷感事。什么樣的現(xiàn)代化手段都替代不了出版書籍，積極寫來沒準會走進典藏殿堂。

天永我接觸不多，給我的印象是矛盾著糾結(jié)著的。他壯健而濃眉大眼，漢子味很足，家族掌門人的形象也很有力度，有銳氣有擔當有動力，出語常常冷幽默，談鋒多棱角有智慧，讀書很雜裝了一肚子墨水。能交友又特別能享受寂寞，與大山對話與萬物交流的時候，恐怕比與家人溝通的時候還要多些。難怪他的村里鄉(xiāng)親不喜歡他寫詩。詩屬于精神層面，詩鐘情思索，意在醒世悟理抒一己之懷，拉他回火塘邊款白話恐怕會冷場。

（作者系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責(zé)任編輯：楊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