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支 祿
葡萄辭(六章)
新疆 支 祿
水做的翡翠,在火焰中淬煉。
時光打磨成的詞語,一年又一年構筑成勞動宏大的詩篇,不停地被朗誦、被傳唱。
來自泥土深處的精靈,看上去更接近一滴雨水、一顆珍珠、一串項鏈或一顆金黃金黃的星子。太陽的故鄉(xiāng),一顆顆竟然被滾滾熱浪眷戀得如此甜蜜。
在美酒夜光杯里,照見甜蜜如云的起伏。
云朵,裊娜飄過;鳥雀,如約而來;牛羊,幸福哞叫。雪山,一盞神燈,照亮北方,也照亮南方。
大河一樣,趕赴一場宴席。
站著,或躺著,總看見結滿葡萄的藤條一律幸福地彎向大地。一滴滴辛苦的汗水就兌換成響當當的硬幣,再大的風沙也吹不走。誰只要攤開勞動的雙手,葡萄不偏不倚從高處墜落掌心。
是對勞動的另一種方式的贊美?還是對期待已久節(jié)日的亢奮?
在遼闊的盆地,我抽出洋海古墓那根二千多年的葡萄藤當作鼓槌,不停地敲打!清粼粼的坎兒井水怎么也流不盡一個人心中的喜悅。
一日千里,如浪歡歌,誰也數不完。
葡萄園里,歌聲驟起。風從葉子上跑過,頓時,看見:
祥云繚繞的村莊,一顆顆紫葡萄被唱得風情萬種;一顆顆馬奶子被敲得地動山搖;一顆顆無核紫被拉得流云亂濺……在吐魯番,沒有不在音樂中長大的葡萄,條條柔藤的琴弦上,足足彈奏十二木卡姆,漫一曲花兒,奏一支長調……
聽過西北“花兒”的葡萄晶瑩閃亮;聽過鑼缽的葡萄底氣十足;薩它爾讓葡萄紅里透亮;二胡讓葡萄鼓圓鼓圓;銅鑼、大鼓,還有熱瓦甫、手鼓、卡龍……讓葡萄河流樣洶涌。
洶涌著、洶涌著一望無際的蜜甜。
“吐魯番的葡萄熟了,阿娜爾罕的心兒醉了……”八月,一支歌牽著葡萄回家。
火焰山下,用手鼓圓圓的嗓門喊葡萄回家;用青銅嗩吶吹亮一條回家的路;交河、高昌城頭,用熱瓦甫驟雨般彈唱的絲弦喊葡萄回家;用歌謠的柔腔輕輕撩開前邊的薄霧讓葡萄回家;橫笛而吹,一顆顆葡萄就會跳進絕妙的《秋果圖》,總有裊裊娜娜的芳香從畫框飄出。
反復的唱詞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期待叫甜蜜,有一種幸福叫收獲?!?/p>
提上一盞盞泥土的燈,一顆顆葡萄不斷上升。
上升中,光芒四射。
多少噸陽光的金粉灌下來,才能成一顆葡萄的晶瑩剔透;多少噸風沙如此磣牙地捶打下,才能變得硬朗不閃腰;多少根須喊來天山清澈的雪水,才能彈一指頭,水靈靈的葡萄像古麗樣惹人喜愛。
太陽,激情飽滿;歌曲,婉轉柔情;精靈,容光煥發(fā);幸福,晶瑩欲滴。
葡萄架下,仰望藤蔓鉤織出的流光溢彩,是不是大畫家梵高在繪制吐魯番旋轉的星河呢?
你是元代丁鶴年的“碧云涼冷驪龍睡,拾得遺珠月下歸”中的葡萄,還是宋代武衍“壓架駢枝露顆圓,水精落落照晴軒”中的葡萄;你是李白的“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酦醅”中的葡萄,還是劉禹錫的“野田生葡萄,纏繞一枝高”中的葡萄……
遼闊的盆地,豪爽的熱風中滾滾著斑斕的河流。
葡萄順順當當地拐進八月的枝頭,如滿目的翡翠瑪瑙端坐長長的藤條上,以光芒四射的形式,呼喚勞動的手指幸福地采摘。
辛苦了半年的人兒,還在猶豫什么?
葡萄,一座小小的水城。在這小小的水城里,可行走上下五千年。
你可知道,你可記得,三千年,春風度了陽光,再過玉門關,一年又一年綠了葡萄藤。此刻,交河、高昌城門大開,甜蜜長驅直入,喚醒城頭的草木。一草一木行走城墻,狀如古人,那你是漢晉端坐殿堂的將相,還是唐宋執(zhí)劍斷后的兵卒?
葡萄的晶瑩剔透中,玄奘和麴文泰緩緩走出講經堂。順手扒開頭頂的芳香,讓葡萄的光芒照來。差點圓寂黃沙的玄奘,對雪中送炭的高昌王麴文泰更是情誼深長:“決交河之水,比澤非多;舉蔥嶺之山,方恩豈重?”說完打馬而過水流湍急的交河,沿著中亞腹地西行,越去越遠……
千年以后,字字句句,還在黃沙梁間回蕩。
在葡萄的反光中,看到張騫沿著艾丁湖畔打馬而過,噠噠的馬蹄彈起淡淡青煙;岑參進出交河故城,一鞭子揚出塞上風塵,火焰山的熱,在把酒問天山的豪情萬丈中,活脫脫誦讀出雄渾壯闊的邊塞詩。額敏和卓剿滅大小和卓凱旋而歸,一把長劍直指云天,又是陣陣電閃雷鳴。
漢代班超,縱馬潛行,在月夜出發(fā),一高一低,趕往天邊邊。波斯商人、駱駝客、馬幫、中原商人……一聲聲輕輕的咳嗽,一個個都能驚動故城巨大的安靜。
遠了,遠了……一個個消失在歷史的云煙里!如,一茬葡萄走了,另一茬葡萄來了,前赴后繼,總會在這個季節(jié)送來源源不斷的福祉。
如今,一個人裹挾期間,不能停步。
吐魯番的葡萄熟了,有時禁不住扼腕嘆息生命中流逝的時光!過往之間,可那顆葡萄在柔軟的枝條上又能替你坐鎮(zhèn)?
“半個月亮爬上來,咿啦啦!爬上來……”
半個月亮。半個月亮。一顆葡萄落下的時刻,正是甜蜜剛剛接到手的時候。
葡萄??!這些淘氣的精靈,用歌聲把天空和云朵拉低,讓樹下站久了的巴郎子,此刻一伸手摘到頭頂的月亮。
沿著風的方向,葡萄架下,愛情如若不緣于勞動,那能說愛情嗎?在坎土曼、犁鏵的節(jié)奏聲中,一串紫葡萄或黃色葡萄在高高的埂沿上重復青梅、竹馬的故事。
千百年來,這種重復是多么幸福的事。
半坡月光下,一株葡萄搖曳。
此刻,葡萄當燈,即可點亮內心。臨別時,克里木參軍去到邊哨,臨行時種下了一顆葡萄已在心上發(fā)芽、生根。
月明星稀,天空湛藍。吐魯番的葡萄熟了,你在何方?如果貼近純樸的泥土,我還能聽到你的腳步在起伏的星群間吭哧吭哧而響嗎?
八月的山岡,等你久了。
大地上,一筐一筐的歌謠。
沙丘上,一間一間的甜蜜。
村莊里,一院一院的歡笑。
伴著響亮的陽光,一千樹的晶瑩,一萬樹的狂歡。我的吐魯番用麥西萊甫的狂歡,用吼秦腔的嗓門,用風韻十足的剪紙,蕩氣回腸的西北“花兒”。
血液,飄蕩葡萄的核!
骨頭,深陷葡萄的甜蜜,不能自拔!
眼睛,除了葡萄,一無所有!
懸掛的手鼓,就是懸掛的雷電,再也穩(wěn)不住了。頓時,火焰山南北,十萬畝葡萄開始在鼓音中奔跑,從高高的葡萄架上飛流而下,3000年的繁華。3000年的矜持;3000年的突圍……一路蹦蹦跳跳著回家。
敲呀!敲呀!敲呀!
粗嗓門吼出的云煙,唱不盡心頭的興奮:“過路的人??!除了甜蜜,我一無所有!……”
開門,葡萄濤濤;
閉門,濤濤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