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 吳其盛
時光在此停頓(五章)
江蘇 吳其盛
在都市寬暢挺拔的自豪里,這條街,只是一根極其細弱的神經,現在,橋斷了,這神經也斷了。
據說斷的原因在于這橋的年歲太高:高得連每天在這里曬太陽擺龍門陣的幾位癟嘴遺老都道不出它的生辰八字,以致幾天前它還以拱形渾樸編排車水馬龍紛雜的匆忙,幾天后,連草把上糖面人輕盈的舞姿和茶葉蛋烤紅薯淡淡的清香都承受不起。
所幸是沒有人因這塌陷而遭皮肉之苦。
……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重新修復的跡象如同冬日花訊,只滯留在人們期盼的假想里,橋端臨時攔起的柵條,始終毫無愧意地展覽著橫七豎八的冷漠。
有人開始習慣性地罵娘,將因繞道而變彎變長的時間摻雜上自身的沖動及世風的孟浪,夸張成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冷血胴體,然后以急雨式的憤激鞭之撻之。
不知都市的感覺怎樣,反正這條街悵然若失,當初對破橋窄路的不滿和自責,早隨日見虛脫的街景及其伴之而生的不安化為烏有。只企望通連,哪怕一切故我,路面也好,欄桿也好。
就這樣當某天清晨修橋者們敲碎業(yè)已風化的橋基的時候,當鋼筋混凝土豁豁達達齊齊整整鋪排成詩化的堅挺的時候,整條街都感受到了一種未曾有過的觸動。
明眼人已發(fā)現將起的新橋較之舊橋較之現在的街道肯定寬出許多許多,于是人們私下盛傳這條街已被城建局的規(guī)劃藍圖用粗實紅線重點標出,有關舊橋的古貌、繁盛、遺事等等飯間佐料一下子變得寡然無味,取而代之的,是對通衢,拆遷、購房和新樓的預測式渲染,對最后那縷春戀的自嘲式刪削乃至分解……
橋,在建造中。
都市似無心炫耀……
風光一段歷史。在長達六百年時間跨度的彼端,表明一個民族對于海的態(tài)度,那個名叫鄭和的明朝太監(jiān),在世界的驚嘆里,真的把公元一四零五至一四三三年的日月,串連成不僅僅讓狂濤驚愕的風雷。
這就是這塊土地未曾湮滅的原因—— 一些關于船的話題,在田疇和河道的守望間,激蕩著神性的亢奮,而穿過朝代遺落的塵煙,能見一群描繪神話的漢子,動情地將木雕的神魚放逐天際……煙波浩淼,魚虛化成龍,在水色亙古的注目中,幻變一抹云霞,久遠地浮游與今天這片天空。
到了現代,這附近仍有人造船,焊花和機聲,作為感受鋼鐵的標記,在深埋著一四某某年舵桿的地表,重新恒定云帆的動勢,審度海洋曾經和將要表露的性情。
遺址因而年輕。
伴著歲歲潮聲,一些被叫作“作塘”的舊時船塢,隱約著令大江動容的豪氣,省略結束和開始,有高古的云霓坦然領受龍筋龍骨續(xù)接的昂揚,生動地托送新一輪的太陽……
最初的森林淪落為大海,最初的大海飚升為高山,你閃避騰挪于大荒吞吐之間,任由物換星移,只自由自在地尋找自己的快樂。
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攀能攀的枝,摘可摘的果,精靈詭異、無懼無常;游戲流年,娛樂蒼溟……虎豹熊羆怎奈我何?
就這樣得日月之精華、天地之靈氣,成就四海靈長曠古英名,連那個大鬧天宮的美猴王,都欣欣然與你義結金蘭。
不過你可不像那名震乾坤的猴頭,動不動去管天上人間的是是非非,這不,玉皇大帝命太白金星前來招安,你眨眨眼,一個猛子,就扎進了漢江激流。
待那老兒喚龍王將你打撈出水,發(fā)現你已成了一塊頑皮的瑪瑙石……
由于年代久遠,許多這樣的古瓷都難逃厄運,它們碎了,缺了,只能以受傷的面容、用依稀的年考被當今世界發(fā)現著、珍愛著、惋惜著……
而它卻照樣完好、照樣鮮亮,照樣端端正正、有模有樣地登堂入室,用博古的坦然彪炳一種文化、一種工藝、一種超凡創(chuàng)造力的絕世精彩!
幸運源自于石頭。
是石頭趕在宿命的顛覆之前,把它藏進自己的隊列,助它在城頭易幟、江山更替的狼煙烽火中,守住一份古典的清雅、一副驚世的品相。
石頭難摧,古瓷不壞,文脈長流。
歷史的驚嘆,由定窯燒制;由彩陶刻畫……
選一個特寫,作為那場戰(zhàn)爭的存照,你凜然出陣的那個瞬間,無疑最好。
不便用畫,因為筆墨總是失之柔弱,失之浮華。只能用石頭——用粗礪的、陽剛的、血性的錚錚磬石,再現鼓角連營、躍馬殺敵的男兒劍膽!
歷史明白這一點,它以加倍的激情,調動雷電、調動霹靂;調動山的品性和海的氣魄,在無數個黑白掠影中,鬼斧神工地鑄就你的造像、你的經典神情。
風蕭蕭兮云飛揚;
壯士披掛兮走沙場。
也許緊跟著就是血濺戰(zhàn)袍,也許接下來就是馬革裹尸,可丹心不改,豪情燃燒處,大軍潮涌的斗志,早已經洪濤萬里……
旌旗動,將欲行,一聲激昂的馬嘶,由此深入石頭,貫穿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