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正氣
安 化 記
□ 甘正氣
一
安化是湖南中部的一個小城,像其他帶“化”字的地方如敦化、遵化、德化一樣,并不以歷史悠久著稱,也不像安陽、安源、安慶那樣有名,但安化還是值得一去,最好在春天。
從長沙出發(fā),經(jīng)益陽,越桃江,過敷溪,就進入了安化地界。路在長滿毛竹茶樹的山間穿行,一不留神,一片寬闊的河面不知何時已經(jīng)奔涌到眼前,安化近了。
這寬闊的水面是資江,沖過雪峰山的重重阻隔浩蕩而來,江往東行,人向西走,愈加覺得急湍,仿佛天地都被資江沖撞得更加開闊了。長天無云,江水如碧,有輕鷗低飛,岸邊木槿生香,粉蕊爭發(fā),見蝴蝶戲舞,讓人忍不住貪戀不走,極目遠眺。
對面江邊有一石塔,標志著陶澍故園所在。陶澍是左宗棠的親家、胡林翼的岳父,曾任兩江總督,他的私邸和陵墓都在資江邊。但要過去,要靠輪渡。這段沒有橋,正好嘗嘗坐船的滋味。走下渡口,抬頭望,江岸高山巍然聳峙,有逼人之態(tài),資江卻不以為意,翻著白浪打著漩渦悠然遠走,似乎特意為了讓你看清它的底色,放慢了步子。或許只是因為渡口總選在水流不急之處吧。
江右的路更窄,山顯出森嚴壁立的模樣,前方有吊腳木樓依山水之勢而建,唐家觀古街到了。青瓦邃戶,青石小道,小姑娘坐在門檻上不緊不慢地剝著筍子。資江不像沱江那樣涓淺,能夠涉水而過,這里還沒有什么游人,沒有鳳凰城的熱鬧。再往西走,就到了安化縣城。
這條到安化的路,人稱“百里畫廊”。
只見山高林密,陽光從樹葉的間隙鉆出,樹枝從山上垂下,驅(qū)車疾行有穿林打葉之聲,好像在通過一條用樹枝編織的隧道。路邊即是峽谷,清泉流于石上,時寬時狹,時淺時深,時而淙淙流淌,時而汩汩傾瀉,隨山勢紆回曲折,與公路迤邐伴行,和花草互相映照,變幻碧綠、寶藍、青灰、鵝黃的顏色,掬水細瞧,又澄明無垢。
二
名山一般都像遺世獨立的高僧圣人,一定要讓人長途跋涉,匍匐朝拜。
我曾用了一天時間去看安化的云臺山,原以為綽綽有余,沒想到只是以管窺豹。
云臺山山腳有溪,山腰有園,山腹有洞,山頭有祠。從山巔的真武祠往下眺望,只見墨綠色的小溪兩岸大屋小樓密密麻麻。溪也名副其實,叫“潺溪”,那塊聚人而居的平地是“潺溪坪”,坪上的居民多以種茶為生,山腰的茶園就是他們的產(chǎn)業(yè)。
茶園散布在半山,在一塊塊花白的石灰?guī)r中開墾出來。只見一人多高的石灰?guī)r聳立在一壟壟茶樹周圍,仿佛有人特意搬來為茶樹遮風避雨的。這里時至五月仍有人烤著炭火取暖,麻桿粗細的竹子像蒺藜一樣倒伏在地上,似乎怕冷蜷縮著,絲毫沒有井岡翠竹的挺拔勁直。但茶葉卻長得好,寬大厚實,闊如手掌,這就是聞名全國的“大葉茶”。也許,從石灰?guī)r的縫隙中長出的茶樹本就生性剛強吧,它把亂石當成畫屏,把山峰當成玉欄,把凜冽寒風當成和煦春風,與淙淙清泉為伴,跟滿天星斗同眠,遠離山下的市井喧囂與山頂?shù)南慊鹂澙@,對氣溫、地勢和季節(jié)都鄙夷不理,甚至還要用濃霧來遮擋窺探的目光,不求聞達,不慕榮寵,自顧自地努力生長。不少茶樹上蛛網(wǎng)縱橫,白色的蛛絲上麇集著透亮的露珠,如果茶樹有靈,它可能連蛛絲都不會拂去。
山腰還有烈士陵園,一座高大的安化烈士紀念碑矗立其間,直指蒼穹。1935年,賀龍、任弼時、蕭克、王震率領的長征紅軍曾在附近激戰(zhàn)?,F(xiàn)在,硝煙散去,恩仇俱泯,烈士之英賞茶云海,千秋功業(yè)任人評說。
山腹有名曰“龍泉”的溶洞,洞中有河,長達數(shù)里,深有幾米,能行小船。還有十幾個深不可測的天坑,我沒有系繩直下去探險,只在坑口凝神諦聽,在草葉荊棘織成的密不透風的綠幕下,有嘩嘩水聲。或許,云臺山的云就是從這里蒸騰而上,朝云暮雨,蔚為大觀。
三
流經(jīng)安化的資江是難于馴服的。兩岸青山挾持著它,但它還是旁逸斜出、左沖右突,像精力旺盛的雞公,在河岸這里啄掉一大塊,那里鑿破一小角,向灣頭和豁口拓展它的領地,所以這里的橋不僅有橫跨資江干流的,也有不少與主流平行的。
于是,在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安化連修柘溪、東坪、株溪口三座水電站,才勉強制住了資江。被分而治之的資江剛從幾條泄洪道跑出,就立馬匯成一片,似乎痛感于水壩耽擱了它的黃金時光,著意加快速度飛快向洞庭湖奔去,白浪越過青波,后浪蓋過前浪,激水超過緩流,暗潮涌出江面,江面被高高拱起——像成精的草魚挺起背鰭在水下游又像有巨鯨作勢浮出——迅疾又被向前重重擲下,它恨不得跳著前行。資江像韓信忍受少年的挑釁一樣接受水壩暫時的攔截,只為奔涌出更加壯麗的行程。
資江中的鰱魚洲也狹小局促,上面的樹木都纖細稀疏,一副向資江俯首稱臣的可憐樣,似乎資江格外開恩才讓它在江面露出頭來吹吹風,不像湘江上的橘子洲揚眉吐氣。資江對苲草、水藻倒還通融,在河床寬闊處,它們?nèi)崦臒o骨,隨波飄蕩。
四
梅城鎮(zhèn)原是化外之民聚族而居的地方?!端问?卷四百九十四?列傳第二百五十三》記載:“梅山峒蠻,舊不與中國通。其地東接潭,南接邵,其西則辰,其北則鼎、澧,而梅山居其中?!逼鋵崳?zhèn)中名勝古跡非常多,沒有半點蠻夷之地的樣子,只需看看一閣、一廟、雙塔,就可見當?shù)氐某缥闹L。聞過而終禮,知恥而后勇,梅城就是這樣的。
小鎮(zhèn)東邊現(xiàn)有兩層粉白的魁閣,祈文運;鎮(zhèn)西尚存黃瓦紅墻的文廟,祭孔孟,大殿、廂房、泮池俱在,還收藏了古籍善本八千余卷;聯(lián)元塔位于鎮(zhèn)南青蔥的筆架山上,屢經(jīng)雷劈猶自屹立,三元塔遭逢浩劫毀而復建,在鎮(zhèn)北隔著盈盈洢水與聯(lián)元塔遙遙相望?!墩f文解字》釋“聯(lián)”字:“連也”,這兩座塔應該是為禱求本鎮(zhèn)學子金榜題名、連中三元特意修筑的,俗稱“南寶塔”、“北寶塔”,文化意蘊失色不少。
1917年的夏天,不滿24周歲的毛澤東同志進行了一次“斯巴達式之旅”,全程徒步不帶分文,靠寫對聯(lián)換取食宿,用一個月,行九百里,游五座城,就到過這里。興許是意猶未盡,時隔八年,他再次來到梅城調(diào)查研究。傳說他題寫了十六個字描繪梅城風物,從文采看,似乎不像出自這位熟讀《韓昌黎集》的文章高手筆下。
現(xiàn)在,他造訪過的閣、廟、塔早已不是昔日模樣,老縣衙、永興庵也如太陽下的冰山煙消云散,行政區(qū)劃更是大有變動,這個曾是800年安化縣治(從宋代到1951年)的小鎮(zhèn)從政治和地理上都不再是該縣的中心,它會不會有幾許落寞?我想起賓夕法尼亞的費城,它是《獨立宣言》和《美國憲法》的誕生地,也做過美利堅的首都,它是否會因華盛頓特區(qū)成為新都而花徑不掃、朱門不開?應該都不會。河東河西,滄海桑田,這是自然的法則;“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比f物都煥發(fā)出各自獨特的光彩,這才是世界的常態(tài)。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痹谶@個古鎮(zhèn),我緩緩行,靜靜聽,傾聽歷史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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