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北京人遭到一場字的災(zāi)難。
從前在北京上街,遇不到這樣多的字。看到一些字,是很愉快的。到琉璃廠一帶看看“青藜閣”之類的舊書店、各家南紙店的招牌,是一種享受。這些匾大小合適,制作講究而樸素,字體清雅無火氣。北京牌匾的字多可看,讓人覺得北京真是“文化城”,有文化。
現(xiàn)在可不然了。滿街都是字。許多店鋪把所賣的貨物用紅漆寫在門前的白墻上,更多的是用塑料刻的字反貼在櫥窗的大玻璃上。一個五金交電公司,可以把閥門、導(dǎo)管、扁線、圓線、開關(guān)、變壓器……全部都標(biāo)明在櫥窗上,寫得滿滿的。于是北京到處是字,喧囂哄鬧,一塌糊涂。
“文化大革命”以后,逐漸恢復(fù)了請人寫招牌的風(fēng)氣,這本是好事。我很欣賞天橋?qū)嵒莶宛^的一塊很小的匾,黑底綠字,寫的是繁體字,筆畫如蘭葉,稍帶分書筆意,卻不作蠶頭燕尾,字體微長,橫平豎直,很雅致。大字里最好的我以為是“懋隆”,只有兩個字。這兩個字筆畫都多,本不好擺,但是位置擺得恰好,很穩(wěn),而且筆到墨到,流暢飽滿。我最初懷疑這是鄭孝胥的字,后來看落款,是趙樸初寫的。趙樸初的匾還有一塊寫得很好的是“功德林”(這是一個素菜館)。啟功寫的匾,我以為最好看的是“洞庭春酒家”,不大,黑底金字,放在一個垂花門里,真是美極了。啟功的字書生氣重,放得太大,易顯得單薄,這樣大小正合適。近二三年,寫的字在商店、公司、餐廳間最時興的,似是劉炳森和李鐸,他們是中年書法家。劉炳森的字我在京西賓館看過兩個條幅,隸書,規(guī)規(guī)矩矩,筆也提得起,是漢隸,很不錯。但是他寫的招牌筆卻是扁的,完全如包世臣所說,“毫鋪紙上”,不知是寫時就這樣,還是做招牌做成了這樣?他的字常被用氧化鋁這類的金屬貼面,表面平滑,锃光瓦亮,越發(fā)顯得筆很扁。隸書是不宜用這樣的“工藝”處理的。李鐸的字我在臥龍崗武侯祠看到過一副對聯(lián),字很瀟灑,用筆猶有晉人意(不知我有沒有記錯)。但他近年的字變了,用筆捩轉(zhuǎn),結(jié)體險怪,字有怒氣。這種字寫八尺甚至丈二匹的大橫幅,很有氣勢,但做商店的招牌不甚相宜。抬頭看見幾個憤憤不平的大字,也許會使顧客望而卻步。劉炳森和李鐸的字在商業(yè)界似乎已經(jīng)產(chǎn)生一種迷信,似乎有了這樣的字的招牌,這個買賣才算個像樣的買賣,就像過去上海的銀樓、綢緞莊都得請武進人唐駝寫一塊匾,天津則糧食店、南貨店都得請華世奎寫一樣。劉炳森和李鐸應(yīng)該意識到自己的社會責(zé)任,除了照顧老板、經(jīng)理的商業(yè)心理(他們的字寫成某種樣子可能受了買主的慫恿),也要照顧一下市民的審美心理。你們有沒有意識到,你們的字對北京的市容是有影響的?
北京街上字多,而且越來越大,五顏六色,金光閃閃,這反映了北京人一種浮躁的文化心理。希望北京的字少一點,小一點,寫得好一點,使人有安定感、從容感。這問題的重要性不下于加強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