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木
兩個人的海闊天空
柘木
一
我們分手后三年,阿青還單身,我也還單身。那時候我單位發(fā)福利,給了一些旅游券,我不知道約誰一起出游,在Q上看到阿青在線,就動了歪心思。不想,她同意了。
我和阿青分手后之所以沒有互刪QQ,是因為我們和平分手。大學(xué)畢業(yè)后,各自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再親密的感情也會隨著兩地分居的時間而慢慢淡了,況且她媽媽一直瞧我不順眼,說我去看望她二老,竟然空著手,這么摳門的女婿她們不稀罕??墒俏以撛鯓咏忉屇?,那時候我還在上學(xué),再說去她家也不算空著手,拎著果籃和兩瓶酒,禮數(shù)應(yīng)該也是這樣吧?
總之,不知道她老人家跟阿青嘮叨了多少次,在畢業(yè)后第二個春節(jié),阿青說我們分手吧。我當(dāng)時就掉眼淚,但在電話這頭強忍著情緒,莫哭出來,莫讓聲音哽咽,莫自怨自艾。實際,我愣了好一會,眼淚落了幾滴,鼻子酸澀著很癢,憋了好久,我說:“好吧?!?/p>
這兩個字幾乎抽空我全部的精氣神,整個人精神恍惚。我們還沒有掛電話,那邊阿青哭了,抽抽搭搭地哭著,還詛咒般說我沒心沒肺,說分就分。我說阿青,你別哭好嗎,別哭好嗎。我再忍不住,也咿咿呀呀地嗚咽起來,我們天南地北,各自抱著電話哭成一團。
阿青在東北,我在南方。南方的冬天是有溫度的,我站在單位的樓頂,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暖得人都有了困意,而就在這種困意襲身中我一個人蜷縮在墻角抽泣,心間有著莫名的悲楚,覺得全世界都拋棄了我。畢竟,我和阿青戀愛了四年,說不上轟轟烈烈,但四年內(nèi)一天天耳鬢廝磨,搞得彼此黏黏糊糊,分開時總有割舍不清的東西。
阿青那頭下雪,鵝毛大雪。我們兩地分居后,我習(xí)慣每天看看她所在城市的天氣,會提醒她穿多穿少,會提醒她騎行時注意安全,會讓她帶著雨衣或是遮陽傘,我原本不是婆婆媽媽的人,但在南北相望中我瑣碎很多。阿青不覺得我有了細(xì)致入微的變化,她也絮絮叨叨,問我吃了啥,別老泡面,還有寄給你的松果要吃,那個菌菇別放久了,還真不清楚她是什么時候變得比我啰媽還嗦,但是我煲電話粥時,竟從沒有覺得煩。換了我老媽,還沒有叮囑幾句,我必厭煩得掛了電話。
分手那天,哈爾濱大雪,天氣預(yù)報說的。阿青電話里跟我說分手,她那里該多冷啊,然而她在一個人哭。我的心馬上跨越祖國的大好河山,去她那里。但在我悲楚之后,似乎分手讓我輕松了些,以前總覺得有根線揪著我,時不時會拎疼我,讓我明白我和阿青之間的千山萬水,明白我的無能為力,明白我實際挺孬種。不能為她找一份好工作,沒錢買一間屋,也不能買通了丈母娘。也無氣魄,不能索性辭職去東北,我的理由竟然是怕東北冬天的冷。
我說,我們不分好嗎。她停了哭泣,愣了好一會,哽咽地答,還是分吧,我怕了我媽。我默然了,腦海里是她媽,人家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愛,而我卻自開始都是她的眼中釘。我想罵娘,但掛電話前也沒有罵出來。
我說你在哪,屋里還是外面,外面下雪吧?阿青說在外面,嗯,很大的雪,只不過下雪不冷,化雪冷。有人滑雪呢,孩子們還打雪仗。
我說阿青,分手了就忘了我,找個好男人嫁了吧。阿青順著我的話,說那你也忘了我吧,遇到好女人別放過。我說好。她立即問韓松你不會已經(jīng)有了女人吧。我忙發(fā)誓賭咒,天地良心,我只有她阿青一個。阿青沉默了好一會,說,那我們掛了吧。
嗯,掛吧。我習(xí)慣她先掛電話,她沒有立即掛,又遲了好久,她說:“韓松,你先掛吧,你是男人,我先掛好像甩了你一樣,說出去不好?!?/p>
“你——”我氣結(jié),不知道怎么回她的話,東北女的就這么直接,有時讓人堵心。
“你掛唄,這樣我也好受一點?!彼龍猿?。
我的心莫名地又疼起來,直接掛了電話。我抬頭看南方天空上的太陽,很想沖著天空嚎叫,只不過樓下是單位,一樓到十八樓都是我的同事,我再悲痛,也瘋不起來。
我給阿青訂機票,竟然還記得她的身份證號碼。分手三年來,我們沒有聯(lián)系過,節(jié)日也沒有發(fā)過短信。知道她的近況,也因是多事的同學(xué)告知的。我的緣由是怕揭了傷疤會繼續(xù)疼,不知道阿青不聯(lián)系我是不是也出于這個原因。我有時候登錄Q,看到她在,很想問聲好,但憋了很久還是算了。只不過我知道她也不是全部丟下我,因為我Q空間有她登錄查看的記錄。
阿青收到票務(wù)公司發(fā)給她的訂票短信,打電話給我,她先說沒想到我這么幾年電話都沒換,我說你的也沒換。她忙打哈哈,說怕某天失了我的音信。我頓時開心地笑了,說你貧了。她說不騙你,問我為啥不換號碼。我說沒事?lián)Q什么號碼啊。她說你真沒意思。
我倆三年后的第一次通話,竟然沒有陌生感,好像我們之間沒有分手過,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我問哈爾濱的天氣,她說好著呢,下的雪好大。我才意識到分手后,我竟然沒有關(guān)心過東北的天氣,原來分手后還是會有變化的。
廣州呢?她問。
也好著呢,24℃,穿襯衫就好。我回答。真的啊,那到三亞會不會跟夏天一樣?她吃驚地問。
差不多,那里短袖,裙子,沙灘鞋,記得帶泳衣哦,可以游泳的。我叮囑。
你是想看人家身材走不走樣吧?阿青嘻嘻笑。
知道你怎么吃都吃不胖。我揶揄她。
還說我,你呢,你不也是胖不起來。她很是興奮地說,我能夠想象她用勁說話的熱情勁頭。
我忙嘿嘿,很想告訴她我胖了,有小肚子了,分手后的這三年,我過得挺蕭條,熬夜加啤酒,就容易起肚子。但心里頭發(fā)誓,減肥,趕緊減肥,仰臥起坐,俯臥撐,爭取見面的時候肚子沒有了臃腫。
很想跟你視頻哦。她說。
我也很想看她一眼,可是硬憋著,我怕她看到我長了青春痘和黑眼圈會改變主意。嗯,今晚還要做面膜,買個祛疤靈。
“別了,保留點神秘?!蔽椅竦鼐芙^。
“得了,還神秘,你那點肉,我還有不清楚的?”她不忿。
“喂,我覺得你流氓了?!蔽疫赀晷?,我倆還真的沒有秘密。
“去,就這就流氓了,就這就流氓了?見了面,你要是掀我裙子,那該怎么形容?”阿青說這個忍不住笑了,應(yīng)該是前俯后仰的大笑。
荷爾蒙氣息濃郁,我覺得臉有點熱。忙打哈哈,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還能怎樣說啊。
“算了,不調(diào)戲你了。給個賬號,我打款給你?!卑⑶嘁槐菊?jīng)地說。
“什么?”我一時沒明白。
“飛機票?!?/p>
“唉,你跟我計較這個啊,不用的?!蔽覉詻Q說。
“好幾千呢?!?/p>
說了我請你呢。我不高興地回答,發(fā)覺想讓兩個人關(guān)系疏遠(yuǎn),那就跟他談錢,因為談錢傷感情唄。
“得了,一個來回四五千,就是約炮也夠你十幾次?!卑⑶嗾f完撲哧笑了,定是笑得花枝亂顫。
我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這哪跟哪啊,我和她的久別重逢,竟被她以為是約炮。
“木君青,我撕了你的嘴?!辈恢醯?,我在真生氣,好像她的話,褻瀆了我們之間的純粹,褻瀆了即將到來的重逢。
阿青聽出我的情緒,忙打住笑,正經(jīng)起來,說:“別生氣,人家跟你開玩笑?!?/p>
我還真不能計較太多,不然她改變主意,那訂的酒店,訂的機票就泡湯了,我忙轉(zhuǎn)而柔聲細(xì)語:“好了好了,說了我請你,你就別跟我較真。不說別的,就算我倆是老同學(xué),也不能讓你出錢?!?/p>
“真不用?”她追著問,那語氣是你不心疼。
“唉,要說以前在一起,你不是理所當(dāng)然花我的錢?”我在你眼里是小氣鬼?。课蚁肫鸫髮W(xué)的情景,那時兩個人在一起還真的花我的錢,她從來沒跟我客氣。
“是哦,你記得可真清,我都不記得了?!卑⑶嘌b著恍然大悟地應(yīng)著。
我懶得多說,叮囑她明個早起,別誤了飛機,就掛了電話。
一個人在房間的時候,若有所失地嘆口氣,一時有點茫然。此時回想,約阿青出游,不知出于何居心。當(dāng)時好像有惡作劇的意思,可是現(xiàn)今訂了機票酒店,忽有點恍恍惚惚,這,這定是暈了頭,可是,可是她答應(yīng)了啊,她怎么能夠答應(yīng)啊。我自怨自艾,忐忑不安。不經(jīng)意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忙想著要去買個藥膏,貼個面膜,至少將臉上的火氣疙瘩消了去。
我乘電梯下樓,看著電梯一層層落下,心情如過山車般地起伏,覺得自己荒誕不經(jīng),還真不知道見面后會演繹出怎樣的故事。出了電梯,心口的緊迫感沒有了,我看著寂寥的小區(qū),心情慢慢平復(fù)下來,隱隱期待明天的見面,好像三年來,我一直有過重逢的渴望,此時顯得尤為迫切。
二
鳳凰機場不大,濱海。飛機在下落時,我透過窗戶看到一截碧綠色的海面,內(nèi)心熱烈起來。隨即,飛機顫動著撲向地面。我拼命地咀嚼口香糖,以讓耳朵能夠適應(yīng)驟升的氣壓,只不過還是有耳膜鼓鼓的不適感。
開機,查閱短信。果不其然,只有阿青給我短信,兩個字:等我。我忽發(fā)覺這兩個字特殘酷,雖然特意在時點上比阿青早到,本意要等她,可是看到這兩個字,我有哭的沖動,半個小時的時差變得漫長,通過高高的玻璃墻看外面飛起或降落的飛機,心間好像等了好久,似乎三年前已開始這樣一場等待。
我看天空,有太陽,但天氣沒有想象中暖,天空明澈蔚藍,還有白云。畢竟是冬日,機場外面的樹木花草懶洋洋,無多少生氣。候機廳人來人往,多是外地來的游客,長途跋涉后,他們精神倦怠,行色疲軟。
百無聊賴,我卻在拼命去等待一個我想見到的人。我看了時間,半個鐘點確實不長,我忙站直腰身,對著玻璃墻整理頭發(fā),我依舊風(fēng)流倜儻,依舊是當(dāng)初那個風(fēng)華正茂。三年來,我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我努力地想著,對比著,痘痘經(jīng)過昨晚的護理已經(jīng)消去,黑眼圈經(jīng)過熱敷業(yè)已淡化,稀落的胡子在今早被刮去,就連日常不太關(guān)注的頭發(fā)也被打了發(fā)膠,我就是想清清爽爽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想向她宣示那個人還是老樣子,還懂得臭美。
但隨之而來,我有了奇怪的想法,她會不會覺得我離開她的三年,并沒有日日夜夜為伊消得人憔悴,并沒有朝朝暮暮為她肝腸寸斷?你就是沒心沒肺的家伙,吃好喝好,把日子過得滋滋潤潤,把自己搞得如此非主流,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天天想著泡妞胡搞?她會不會大聲質(zhì)問呢?
我笑了,為自己的奇怪想法感到幼稚。我掏出煙卷,想來一根,才想起機場禁煙。目光瀏覽四周,尋找吸煙室,已經(jīng)看到了她。
她站在出口的人群中,高挑顯眼,她茫然四顧找尋的樣子還是那樣迷糊,卻也迷人,看來這幾年,她又近視不少。我沒有上前,斜靠墻壁審視她,她戴著墨鏡,非把自己搞得高冷神秘,只不過那眼鏡是我和她同游西藏時買給她,她穿著酒紅色風(fēng)衣,那是我工作第一個月領(lǐng)了工資為她買的,顯然她是一個戀舊的人。而一個戀舊的人,不遠(yuǎn)萬里奔赴這樣的一個約會,我忽覺得充滿了戲劇性,心尖兒跳跳,旋即心花怒放。
我沖她耍流氓般地吹口哨,潛臺詞就是美女。她聞聲看向我,愣了那么一下,伸手把墨鏡取下,呆呆地看著我。
人還是那個人,樣子一點都沒變,皮膚白皙透紅,沒有雀斑沒有皺紋,眼睛睜大了,費力地看人,隨后眨啊眨,說話般瞧著你。人家說現(xiàn)代的女人都是在三十歲時開始老,在這之前越長越水靈,果然如此。
“喂喂,你站那里顯擺什么,快過來幫我找行李啊?!彼龥_我招手,她不說話整個人都淑女,一說話淑女形象完全沒了,那聲音脆響,帶著東北口音,給人女漢子的感覺。
完全沒有陌生感,三年后,她吩咐我的樣子還帶著勁頭。我拎著提包悻悻然地走過去,她算得上美女,別人在看她,順便看我,估計所有人都詫異她要不要那么費勁地喊人啊,那么大聲,又那么不耐煩。
我到跟前,考慮要不要握手,擁抱,或是親吻,可是她根本不給我反應(yīng)的時間,轉(zhuǎn)身帶著我往里面去,步子很急,高跟鞋敲在地面上,篤篤響。她還是急性子,在我前面一搖三晃地擺著身子,我有仿若昨日的隔世感。
傳送帶運轉(zhuǎn)著,上面有各種各樣的行李,我一眼看出那個小山般的行李箱,說來那還是她大學(xué)時用的行李箱。竟然還沒壞!有無必要,不就是出游9天,要不要帶那么多東西啊。心里這么想,卻沒有說出口。我上前趕緊去拎提她的行李箱,已經(jīng)預(yù)備著一只手拎不動,可真的拎時,發(fā)現(xiàn)箱子半空著。
我把箱子立起來,快有一人高的箱子。她解釋:“我媽聽說我去海南,吩咐到免稅店多買點東西,我只好備個大箱子。”
這樣啊,我恍然大悟。她媽還真的會算計,只是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與她女兒同行的是我,我甚至惡趣地想,她知道了會不會驚訝得掉了下巴。
“路上順利吧?”我隨意地問一句。
“能不好嗎?不好了我會好好的在你面前?!?/p>
我都不知道怎么接話了,她能一句話把人堵死。
“酒店有人接機,我們回酒店?!蔽乙辉绺訖C的人聯(lián)系過,之前已看到接機的男子,只是我沒理會他。
那是一個中年男子,看他的衣著并不像酒店服務(wù)生,但我沒多想,上前跟他打了招呼,他熱情地幫我們拿行李,帶我們?nèi)ネ\噲觥?/p>
“路上順利吧?”男子無話找話。我暗笑,以為阿青會一句話噎住他。卻不料,阿青興奮起來,說:“聽聲音,你是東北人,東北哪里的?”
“啊,你也是東北人!我是東北黑龍江的,你呢?”男子也興奮了。
他倆像找到組織的,開始用東北話閑嗑。我聽得懂,但沒辦法插言,無非是你來這里旅游,你來這里多少年,三亞什么地方好玩,什么東西好吃,以及三亞這里旅游是不是宰客很嚴(yán)重。都是沒營養(yǎng)的話,我開始還想著怎么把阿青的視線拉回我身上,我們?nèi)隂]見面了,至少她應(yīng)該更關(guān)心我,至少會過問一下這幾天的行程。
都沒有問起,阿青一路上跟司機嗑嘮著,說東北,說三亞,說興安嶺的菌菇,說大海里的魚,還有東北的大雪。兩個人越聊越有激情。我理解,畢竟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都不過分。
但不知怎的,我從阿青的勁頭里看出另一個人的樣子,她媽。在大學(xué)的某個冬季,我跟阿青去了她家,她媽見了我就開始機關(guān)槍般地審問,問我哪里人,家里幾口人,跟阿青怎么認(rèn)識,家里做什么,畢業(yè)后去哪里……我有點蒙,回答得心不在焉。而她媽在盤問一個小時后還有精力,說飯后繼續(xù)聊。
飛機場與酒店不遠(yuǎn),到了酒店,我向司機表示感謝,拎行李去房間。司機太熱情,堅持要送到房間,搶著拿行李。阿青和他在電梯里還聊得熱火朝天,我像一個路人甲一樣站在他們身后。
終于到了門口。司機和阿青惺惺相惜,司機拿出名片給阿青,說這幾天你們?nèi)绻渚包c、用車,好給他電話,他一定熱情服務(wù)。阿青轉(zhuǎn)身對我說:“韓松,大哥辛苦了一路,你給大哥小費?!?/p>
哦,這不是酒店的司機嗎?沒說付費哦?但遲遲疑疑中,我拿出錢包,考慮是20還是50元,看在他和阿青聊得開心的分上,我最后給了50元。那家伙一點不客氣,說聲謝謝就喜滋滋去了。
待進了房間,阿青看了看房間,才正眼瞧我,說:“住五星級酒店,你也太奢侈了,剛才楊大哥說了,旁邊有三星四星,環(huán)境也不錯,我們換過去好不?”
難得她為我錢袋子考慮,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因為我還沒跟她說我用單位的福利券訂的房。
“花不了多少錢,大東海這邊的酒店,五星也不貴?!蔽掖蚬诳紤]要不要抱抱她。
“對了,楊大哥說大東海這邊的海水臟,三亞灣和亞龍灣的海水干凈,問我們怎么住了這邊?”阿青眼睛定定地看我。
“第一次來三亞,想把幾個地方都逛了,所以三天大東海,三天三亞灣,三天亞龍灣,可以吧?”我自鳴得意地說。
“不錯不錯。對了,剛才楊大哥說,海角天涯要去,蜈支洲島要去,檳榔谷要去,南山寺也行,潛泳也要玩?!卑⑶嗯锱纠舱f了好幾個要去,又補充一句:“看吧,這一路,通過楊大哥,我對三亞景點進行了攻略,這幾天你聽我安排。”
啊,我剛才一直嫉妒地看她和楊大哥之間的侃侃而談,倒沒注意他們聊了什么,想不到她問話是有目的的。此時,我才意識到,阿青什么都沒變,除了變精明了,沒有當(dāng)初學(xué)生妹的稚嫩,多了社會閱歷后的豐滿。
我看了一眼表,時間不早不晚,下午三點多,不到飯時,去景點則不夠時間。瞄了一眼雙人床,兩個人倒是可以纏綿悱惻一陣子。
“我們一會干啥?吃飯有點早,逛街不知道你累不累?你坐了差不多7個小時飛機,腰有沒有坐疼,要不要我給你按摩按摩?”我放好她的行李箱,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游泳唄,聽說泡在高浮力的海水里,是最好的放松?!彼涯R放在梳妝臺上,應(yīng)著。
“好啊,好啊?!蔽倚睦锸?,嘴巴上則答應(yīng)著。
這樣,阿青打開她的行李箱,里面有七八件裙子,還有內(nèi)衣,和其它大包小包的東西。她翻了翻,找出兩件泳衣,一件是天藍色帶小百褶裙的,一件是亮紫色深V領(lǐng)的,她問我哪件好看。
我說都好看,不穿更好看。她立馬回話,說韓松你去裸奔去。說話間,阿青開始脫衣服,先是風(fēng)衣,順手扔到床上,跟著走到我身邊,讓我?guī)兔_裙子后背上的拉鏈。我順手拉開拉鏈,才意識到我倆已經(jīng)不是三年前的情侶呢。稍微有點尷尬,但眼睛還是瞧著阿青,她身材真的沒變。阿青毫不避嫌,也沒有什么不自然,當(dāng)著我的面脫了連衣裙。她穿肉色的繡花蕾絲內(nèi)衣,我正猶豫要不要避開,她又在我面前展示她的背。我會意,意思讓我?guī)退忾_內(nèi)衣上的掛鉤。
我解開掛鉤,她把胸罩掀開甩到床上,一腿踩在梳妝凳上,開始往下剝絲襪,這樣她的那對胸器就顫巍巍地抖在我眼前。我習(xí)以為常地審視,有伸手去摸的想法,卻忍住了。換另一條腿,繼續(xù)剝絲襪,我忽然發(fā)覺女人這樣剝絲襪,特性感。
我咽了口水,而她剝完絲襪,彎腰脫內(nèi)衣。我看到她小腹側(cè)面的那道斜斜的淺淺的有三四厘米長的傷疤,情緒微微波動一下,隨即而來的是愧疚和不安。大學(xué)時一次防護沒做好,她懷孕了,宮外孕,只好做手術(shù),在進手術(shù)室之前,我倆抱頭痛哭,也不知道為啥哭,反正都撕心裂肺。后面就留下了傷疤,每每我拂過那道傷疤,情緒都會低落下來,想起曾經(jīng)的不快。
她若無其事地?fù)Q了泳衣,才皺眉看我,說:“你傻愣著干啥,不換泳褲?。俊?/p>
我尷尬地笑笑,忙去手提包找泳褲。找出來后,她見是平角的泳褲,說:“你適合穿三角的,性感?!?/p>
“去,要那么性感干啥,又不用勾引女孩子?!蔽邑氉?。
“哦,看你說的,那意思我不是女孩了?”她撇嘴。
“嗯,你是女人?!蔽液敛豢蜌?。
說話間,我脫衣服褲子,阿青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看著我,一驚一乍地說:“韓松,你行啊,有肚子了。”說著她伸手摸我小腹一把,寒磣我:“挺肥的肉?!?/p>
減肥可不是一日之功,雖然昨日我做了一百零八個仰臥起坐,外加八十九個俯臥撐,還是減不下小肚子。我只好辯解:“去去去,人家是為了下一步的人魚線做準(zhǔn)備的。”
阿青撲哧笑了,前俯后仰地笑。我難為情地脫光了,換了泳褲。把浴袍抓過來,扔給阿青一件,又抓一件自己披了,遮擋了小肚子上的那一點肥肉。
酒店有自己的沙灘,我拿了房卡,和阿青乘電梯直接去沙灘。兩個人站在電梯里,互相看著對方。阿青忽然說:“韓松。”
“嗯?!蔽覒?yīng)著。
阿青不說什么,含情脈脈地看著我,看得我心里發(fā)毛,很想揪著她返回,把她正法了。
“你下巴上何時多了一個蠅子屎?”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說著還湊近看,并伸出一個手指用舌頭舔了舔,隨后那個手指肚在我下巴上摳了摳,說:“不是灰,真的是蠅子屎啊?!彼U吃驚的,好像發(fā)現(xiàn)了我一個重大變化一樣。
我嘆口氣,有點服她。
我喜歡她一驚一乍的樣子,和說話的那股勁,讓人覺得她樸實,不遮遮掩掩。
“別說得那么難聽,那是個痣?!蔽铱棺h。
“你行啊,三年不見就多了這么一個記號?!彼凉M不在乎地傻笑。
“記號?”我瞟她。
“是啊,人家不是說身上的每個痣,都是時間的烙印,是為了記住某些事而打的記號?!彼f著眉開眼笑。
“你真能忽悠?!蔽移财沧?。
出電梯就是沙灘。沙灘挺美,白色的細(xì)沙子,腳踩在上面一點都不硌腳。阿青飛鳥撲林般沖向大海,順帶把岸上的一個救生圈遠(yuǎn)遠(yuǎn)地扔到大海上,又解開腰帶,甩下浴袍,就入了水,跟著驚呼:“我的媽,水好涼啊?!?/p>
旁邊的人撲哧笑了。我一臉尷尬,把她的浴袍、拖鞋和我的浴袍、拖鞋收好,這才走向大海。三點多,又是冬日,太陽沒有大中午的燥勁,只是懶洋洋地照著,讓人犯困。
“快下來啊,快下來啊,別展示你那坨肥肉了?!卑⑶嘁皇址鲋壬Γ贿厸_我喊著。
我除了有小肚子,一點也不胖??墒撬昧艘慧纾刈屓藧盒?。其他人看我,一個大哥忍不住問:“東北的?”
這大哥也是東北人,聲音里帶了股沖勁。我不是,但還是友好地嗯了一聲就沖向大海。只是我可不會一下子撲進去,畢竟阿青剛才還大呼小叫地喊涼。我先濕了腳,試探地往里走,想慢慢濕了身再入水。阿青卻推著救生圈游過來,站直身子,毫不客氣地往我身上撩水。
“叫你磨磨唧唧,叫你磨磨唧唧?!彼吜盟厫鹤鲃〉匦?。
水真的涼,我忍不住在岸邊蹦跳躲水,卻一腳沒踩穩(wěn),重重栽倒在大海里,激起一大片水花。浪花裹來,瞬時淹沒我。
我掙扎著起來,忍不住吼她?!澳阒\殺親夫啊。”
阿青抿嘴笑,忙推著救生圈往大海里去。
我不是真生氣,在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追過去。后來我們浮在海面上,隨海浪載沉載浮,仰望藍天白云,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看著,不知怎的,我隱隱地悲楚起來,覺得天空太深邃遼闊,而我們太渺小卑微。
游完泳,我倆回酒店一起玩泡泡浴。她躺在我懷里,四周的白色泡沫近乎淹沒我們,泡沫沙沙破滅,顯得房間格外安靜。都沒說話的意思,也沒做太多小動作,好像這樣坐在一起,相擁著就很幸福。耳鬢廝磨,兩眼含情脈脈,雙手相扣,一切自在不言中。
我想問很多事情,關(guān)于她。也想說很多事情,關(guān)于我。但思索中,感覺我的她的過往都很多余,也就罷了。說實話,我這三年平平淡淡,乏善可陳,沒有任何可冠以大事記的事情,也沒有任何可供茶余飯后嘮嗑的談資,更沒有驚天動地讓人無限虛榮的豐功偉績。當(dāng)然,可以說一些丑事,如悍不畏死地把省吃儉用積下來的積蓄一股腦扔進股市,結(jié)果六成六水漂。本想掙個盆滿缽滿,好湊個房子首期,而結(jié)果一下子回到解放前:赤貧。購房的夢想破碎,而房價毫無保留,蹭蹭蹭地上升,市中心每平方米六七萬元,郊區(qū)也2萬,光想想,就身心交瘁。再想想,好像購房已經(jīng)成為人生奢望。在廣州這樣的城市,沒有房子,總覺得沒有根,沒有家,那樣,人就孤孤單單。
還有,今年第一次競崗,取得筆試第一,但面試緊張,沒搞好,最后整體滑鐵盧。這就是兩個月前的事,回想著心頭還有根刺,心臟每跳一下就疼。算了算了,怎么盡是不好的事情,說多了都是淚,說多了,人都沒了力量。
我勾頭用嘴噙她肉肉的耳垂,鼻息撲進她的耳道,她癢,微微搖頭,想避開。但迷醉此類愛撫,也沒有真的避開。她手很不安生,左右手搭在我左右股上,輕輕地摩挲著,激起更多的泡沫。
我在考慮要不要就此做了。但覺得這樣的摟摟抱抱更愜意,我喜歡安靜,喜歡將所有的激情內(nèi)斂,把自己膨脹著,精神抖擻著,然后正襟危坐中若無其事,道貌岸然中一本正經(jīng)地享受兩個人的世界。而不是,折騰等于發(fā)泄,發(fā)泄了總有衰敗期,總有困乏感,總有漫不經(jīng)心,總有心不在焉,當(dāng)兩個人挨著睡覺去,夢里實際很孤獨,夢中根本看不到前方和未來。
“你在想啥?”女人敏感,從我沉默寡言中窺視到什么。
“想你媽,不知道她老人家這幾年安好?”我冷不丁出了這念頭,談起她媽媽的時候,我言語里有著猙獰的懊惱。
“好著,她每天沒事干,就喜歡廣場舞,今年代表市里參加民間舞蹈大賽,拿了舞王。”
“哦,那她一定得瑟得四處張揚?”我才想起她媽媽的一點好,那老人家屁大點事,都能得瑟起來,在心態(tài)上把自己養(yǎng)得很幸福。
“那個不用她顯擺了,因為整個屯的人都知道她是舞王。她前陣子喜歡顯擺的是她受到某某領(lǐng)導(dǎo)的接見,那領(lǐng)導(dǎo)和她握手、合影,夸她是女金星。只不過近期不顯擺了,因為那個領(lǐng)導(dǎo)被雙規(guī),擺在正堂的合影照都被她團成一團燒掉了?!卑⑶嗾f到后面忍不住笑了。
她媽還真是個活寶,特能嘮嗑,逮著誰都能說上半天。只不過,我倆這個節(jié)骨眼,竟然沒有說我們自己,沒有說調(diào)情的話,卻去談一個千里之外的大媽。原來三年后,我們首先談的是她媽,在昨天深夜,我激動得不能自抑的時候,在我毫無困意盼著天亮的時候,我設(shè)計了各種各樣的對白,想對阿青說你還好嗎,你瘦了,甚至想象著復(fù)合,告訴她我還愛著她,我們重新開始吧。但這些對白在碰面時我忘得一干二凈,最主要我們沒有陌生感,也沒有違和感,我們似乎從沒有分手,似乎這三年我們通過另一種形式表達我們的愛意。蟄伏,就如動物們冬眠般的蟄伏,抑或是別的情況。所以,那些多余的話說出來就生分了,說出來好像會褻瀆我們這種情分。
“沖澡吧,洗洗去吃飯?!蔽姨ь^看窗戶,天在我們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黑了。
“好,先說好,這幾天的花銷由我承擔(dān),你別跟我爭?!彼查g把話題轉(zhuǎn)到很務(wù)實的事情上。
我想說不用,但想想還是算了,就說好吧。
我換了一套衣服,阿青換了一套裙子。裙子上是零零碎碎的小朵紅色薔薇花。只是出門時她拿風(fēng)衣。
“風(fēng)衣舊了,早該扔了。”我心里很暖,這是我送給她的。我慶幸當(dāng)年咬著牙給她買這件新款風(fēng)衣,三千多呢,大半個月工資。此時,這件衣服,給我許多許多的暗示,她時隔四年還穿著,說明她戀舊,身材沒走樣,時常穿,還為我保留著陣地,給我可以彼此牽扯下去的理由。
“那你再給我買件新的吧!”她傻乎乎地笑。
“嗯?!蔽姨鹱套痰攸c頭。瞬息想到這個月信用卡要透支了,但我很開心,是百分之百愿意為她買衣服。
“你說的哦,我可記住了?!彼d奮得小鳥依人,順便伸手挽了我的臂彎。
“不用記,一會飯后就去買?!蹦艿谝粫r間滿足她,讓她開心,那就沒道理延后。
“那快點,隨便吃點什么。咦,那里有個餃子館,東北的,我家鄉(xiāng)味,走走走?!彼宰舆€是很急,半是挽著半是挾裹地拉著我走。
阿青用東北話,大咧咧地喊著:“老板,來一份白菜豬肉水餃,再來份韭菜雞蛋的,然后給份大拉皮,給我多澆點紅油,多加點蘿卜絲。”隨后看我,說:“記得你就喜歡吃韭菜雞蛋的?!?/p>
“感謝你還記得,一點不錯。”我呵呵笑,平日里一個人,懶得做飯,也是在超市買韭菜水餃。
“那當(dāng)然,面食類,你水餃喜歡韭菜的,面條喜歡酸菜牛肉面,還有鍋貼,蒸面,外加菜夾饃,對了,陜西面皮你也愛吃?!彼种笖?shù)給我聽。
難為她了,竟然記得一清二楚,我眼睛一下子很濕潤。我和她在西安上學(xué),當(dāng)時我家并不窮,但我媽給的生活費有限,也只能帶她去面館,吃這些經(jīng)濟實惠的面食。好在她是東北人,對面食沒抵觸,要求也簡單,一份水餃就好了。學(xué)校圖書館后面是飲食街,飲食街里的馬家面館,差不多每天都有我們的身影。不是那里的面有多好吃,而是那里的份量大,管飽,管吃撐了不會很快餓。
想著,我真想哭一場,我們的愛情是從卑微、貧乏開始的。只是,工作四年余,我們還是在偏僻的巷子里,簡陋的小店里吃簡簡單單的面食。是追尋曾經(jīng)的過去,還是因為我們彼此還是卑微著、清貧著?或許,出于無意,我們只是碰巧遇到這樣一家簡陋得有點寒酸的餃子館。
老板很快把餃子端上來,份量很大。
阿青從筷子籠抽出筷子,她看出我情緒波動,愣了一下,臉上笑容收斂,不解地看著我?!霸趺戳耍俊?/p>
“想起了大學(xué)時?!蔽冶荛_她的注視,心里挺愧疚。
“去去去,我倆出來不是懷舊的,都別提過去,只看眼前。”她嘻嘻笑著,把筷子整整齊齊地遞給我。
大拉皮被端上來,果真有許多蘿卜絲,澆了很多紅油。阿青迫不及待,說飛機上的午餐太隔懟人,都沒吃飽,說著大朵塊頤吃水餃,一點也不顧及形象。而我斯文許多,吃水餃要細(xì)嚼慢咽,不然跟吃面團一個感覺。餃子味道不錯,比速凍水餃好多了。大拉皮的口感也不錯,酸辣味,爽口。此時想,我們是不是真的需要追求簡單生活之外的東西,鮑魚、魚翅、海參、燕窩,我們真的需要追求嗎?
我忽感覺自己想遠(yuǎn)了,還真的沒有渴求過鮑翅參,甚至想都沒想過。只不過,我在廣州那個城,為什么過得那么壓抑,那么孤獨呢?真的是因為一間房,或是其他物欲需求嗎?我問住了自己,不能解答出所以然。
三
去商場路上,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你媽身體現(xiàn)在好些沒?”她問起。
我媽見過阿青,那時候她中風(fēng)住院,我急忙忙跟學(xué)校請假回去,阿青見我六神無主,說什么也要跟著來。我還不知道家里是怎樣的情況,不讓阿青跟著去。
阿青不會講話,說你媽要是就這樣去了,我這未來的兒媳婦,不見婆婆一面,于心不安啊。我連忙呸呸呸,說她烏鴉嘴,說我媽一定好好的。說這話的時候,我流了眼淚,心中沒底。阿青安慰我。想想也是,我?guī)丶?,說不得我媽看到她,心情愉悅,病好了呢。
果不其然,我媽看到未來的兒媳婦,開心,原本中風(fēng)歪了的嘴巴又歪了回來,正常了,吞咽不再掉飯。等出院時,除了高血壓要吃藥,摔傷的腿要休養(yǎng),其他都無大礙。阿青乖巧,幫我媽做腿部、腳部按摩,又是幫忙擦澡,伺候得我媽舒舒貼貼。人嘴巴又甜,左一聲阿姨,右一聲阿姨,我媽本不是刻薄的人,此時更是疼愛。她拉著阿青的手,對我兇著說,你小子要是欺負(fù)阿青,我可不依。我恍若有不是親生的感覺。
“她早好了,還眼巴巴盼著你進家門。”我隨口說道。
“啊,你還沒跟阿姨說分手的事?”阿青揪著話題了。
我眼睛里有了閃躲,只好實話實說。“我媽高血壓,怕她受刺激,就沒說呢?!?/p>
“那阿姨沒問起來?”阿青停下來眨巴眨巴眼望著我。
“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倆兩地分居,要時間。況且,我說房子還沒買呢。為這,我媽把省吃儉用節(jié)約下來的十幾萬給了我,要給我湊房屋首付呢。”我說著,情緒低落下來,心里難受,我把母親給的錢和自己的積蓄一并投入股市,錢都打水漂了。悔不當(dāng)初啊,悔不當(dāng)初,這事都不敢跟老媽提。
“廣州的房多少一方?”阿青問。
“就這半年不到,房價蹭蹭蹭地上漲,市中心有學(xué)位的,少說六七萬,沒有好學(xué)位的也要四五萬。郊區(qū)便宜些,每方也要二三萬?!蔽翌H為無奈地說。發(fā)覺,三年來許多事都讓人后悔,當(dāng)初來廣州,正是房價低峰期,都不知道買房子。還有股市,跌得一塌糊涂,還不醒目,盲目地相信證監(jiān)會,一直補倉補倉。就是去年,深圳房價大漲時,都不知道趕緊入手廣州的房子,結(jié)果廣州緊跟深圳,也嗖嗖嗖地上去了。想著,我心里一陣苦澀。
“啊,那么貴。”阿青感嘆道,明白了我的處境,她的情緒跟著低落下來。
進商場時,阿青忽地拉住我,說:“算了,咱別買衣服了。”
“怎么了?”我不解。
“別亂花錢了,你要買房子,還不省著花。我們明天換酒店,找商務(wù)酒店就行了?!笨窗?,阿青就是這樣會過日子。
我蠻感動,可是隨即而來的是更大的悲楚,只好說:“別了,買房子靠省吃儉用那點錢,那是沒指望買房了?!?/p>
“那也要省著花?!卑⑶嗬页錾虉?。
我掙扎著站定,對阿青莊重地說:“別了,一件衣服還買得起,人那么努力地工作,除了房子,穿好吃好也是生活要義?!痹掃@樣說,卻感到自己活得窩囊,買件衣服都成了生活的負(fù)擔(dān)。
阿青這才作罷,表情里還有猶豫。我安撫她,說:“人在房子之外,還要有點別的追求,衣服也是一種品味追求。”
阿青盯著我,也許因為我為她的堅持,讓她感動,眼圈都紅了,最后猛地拉著我進商場。我打定主意,一定要給她買件漂亮的衣服,哪怕貴一點也好。
阿青換了好幾套衣服,本意是買風(fēng)衣,但看到各色漂亮衣服,她的眼睛立馬一亮,要試試。開始她還征詢我的意見,我說你一個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她就樂呵呵地窮開心。索性不再征詢我意見,掏出她的蘋果手機,讓我拍給她看。那時候我才注意到她的手機是蘋果最新款,這妞,工作后,還是果粉。
她每換一件,就喜滋滋地從更衣室出來,穿著商場的木屐,挺著她的胸,板著她的腰,讓我拍照。我拍了照,她自己看,審視一番照片,有時候會沮喪地?fù)u頭,隨后去換另一件,有時候會說OK,吩咐我給這張照片做個記號。開始我還興致盎然地欣賞,她有女王范,簡單的衣服也能穿出氣場,這些年她又是哈爾濱某娛樂電視臺的主持人,多少跟時尚圈沾了邊,所以挑衣服的眼光挺毒。
人的精力有限,我在看了十多件衣服,換了三四個鋪位后,有了審美疲勞,開始分析女人逛街購物的目的,和樂此不疲背后的意義。還真是莫名其妙啊,我總結(jié)一句。
阿青又換了吊帶裙,我看著她半藏半露的事業(yè)線,心里一下子挺齷齪,想著今晚重逢后的高潮。
“拍照啊,發(fā)什么癔癥?!卑⑶嗾f著在我面前,用手銜著裙擺,身子左右小幅度擺動,嘴巴里問:“漂亮嗎?”
布料是絲質(zhì)的,色染的鮮亮,阿青穿在身上,就如一個妖精般漂亮??墒菚粫悬c暴露呢,畢竟半個胸露著,半個背也露著?到了外面,會被不懷好意的男人盯著看呢。
我尷尬地笑笑,說:“這是冬天哦!”
服務(wù)員插言:“先生,三亞沒有冬天啊。”
“可是她是大東北的。”我說得理不直氣不壯,電視里,同一緯度的韓國,女主角冰天雪地里還穿著裙子呢。
“東北有夏天的。”服務(wù)員不甘心地爭辯。
“說得對,這件給我做個記號?!卑⑶鄾_我壞笑,手指頭打了響指,就去換衣服。
幾番折騰后,我精疲力盡,這個口口聲聲要給我省錢的女人有了一大堆的收獲:36個記號。我倆坐在商場的休息凳上,開始從36個記號里挑一件。我聽到只買一件,差點崩潰。阿青忙順桿子爬,說兩件兩件。見我依然覺得不可思議,她頓時伸出手指比劃:三件。
她會錯意了,我驚訝的跟數(shù)量無關(guān)。唉,跟數(shù)量有關(guān),36件挑1件,都是數(shù)字,我都被她搞糊涂了。我忙說好吧好吧,怕再收斂不住表情,她來個四件五件。
阿青左右滑動手機屏幕,一張張比對照片,看一張要死地說,這個想要,這個也想要,哎喲,選哪個好呢?索性她把手機塞給我,選你最喜歡的,畢竟女人穿衣服是給男人看的。
主動權(quán)回到我手里,看著照片里花蝴蝶般的阿青,我心里呼著女神,可是翻動幾頁后,我也有了困難取舍癥,心底里漸生失望,對自我的失望,如果我是富二代,莫說36件,就是360件也打包。可是我不是,要選擇,不僅要款式選擇,還要價格選擇。我的天,這些衣服我都不知道價格,人有暈倒的架勢。我瞄了一眼商場,商場裝修得挺漂亮,三亞又是旅游勝地,商場也無打折,估計很貴吧?我忙看衣服品牌,說實話我對女裝品牌沒什么概念,況且照片里也看不出什么品牌。
我發(fā)慌了,再沒有繼續(xù)看下去的意思,憑著感覺挑了三件。
“這三件?”阿青左右翻動照片,嘀咕著:“這件嘛,印象家里有個類似的,斃掉斃掉。這件嘛,哪里都好,只是領(lǐng)子會不會有點大?”她征詢地看我。
買單的時候,我按信用卡密碼,有恍如昨日的迷瞪感。幾番折騰后,最后,她敲定三件,又肉疼一番,劃掉最貴的那一件,又咬咬牙,劃掉最便宜的那件,只留下那個吊帶裙。
只不過路過皮包店,她順手拿了一個繡花皮質(zhì)斜掛包,說盯了好久了,全國一個價,難得這里有9折,一般這個品牌都沒有折扣。路過內(nèi)衣店,看人家買一送一,她又添了兩套性感內(nèi)衣,說要跟背帶裙搭配。
看著6千多的數(shù)字,我咬了咬牙,按下最后一個數(shù)字。打碼機嘎嘎嘎地打印簽單條,那一刻我才輕松下來。既然送了,那就送個心甘情愿,送個快意恩仇,我這個人還是有這點心胸的。
我簽了名字,阿青眉開眼笑,挽著我的臂彎,喜滋滋的。原來哄女人開心這么簡單,一件衣服,一個包,兩套內(nèi)衣就打發(fā)了。
出了商場,我感嘆道:“我倆說好買風(fēng)衣,結(jié)果買了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東西?!?/p>
“啊,是哦,都忘了看風(fēng)衣,是不是三亞一年四季熱,沒人穿風(fēng)衣啊,剛才都沒注意到。算了,算了,懶得再找了,那風(fēng)衣算你欠我的。”阿青毫不客氣也毫無底線地說著,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表現(xiàn)得理所當(dāng)然,我看她開心的樣子,真覺得欠她一樣。
回到酒店,阿青撲倒在床上,大呼小叫地說真累,穿高跟鞋累人啊,剛才都忘了買雙平跟鞋,又說發(fā)覺逛街特累人,但說到底,是沒錢,沒錢人逛街累人,沒錢的女人逛街更累,心也累。說著她眼巴巴地看我,征詢道:“沒出汗,不用洗澡吧?只是剛走得腳好疼,要不要你幫我按摩按摩?!?/p>
“你忘了,我們出門之前不是洗澡了?”我看著她懶洋洋的樣子,心疼起來,側(cè)身坐在床沿,手輕輕握了她的腳,輕輕地拿捏。我沒有忘記幾年前她教給我認(rèn)穴位的方法,我從足底的涌泉穴開始拿捏,大敦穴,太沖穴,太白穴,太溪穴……一個個按捏著。四年來沒給別人按摩過足部,也沒有跟自己拿捏過,但是我還是記得這些,抑或是她的腳上早被我烙下印記,時隔這么多年我還可以準(zhǔn)確地找到。
忘了交代一點,阿青出生于中醫(yī)世家,她那個有點刻薄又是女金星舞王的媽媽,就是一個知名的中醫(yī),阿青說她媽的嘮叨就是因為經(jīng)常對病人噓寒問暖練就出來的。我曾問阿青,你怎么不學(xué)中醫(yī),她說她不想成為她媽,隨后只笑,說她哥已經(jīng)繼承了衣缽,而她媽因為一件醫(yī)鬧丟了公職,人耿耿于懷,所以要讓家里人出一個律師,以后有醫(yī)療糾紛,可以幫忙打官司。至于阿青畢業(yè)后沒當(dāng)律師,而去電視臺,這個純屬意外。畢業(yè)那年阿青和我一起去廣州考公務(wù)員,她沒有入圍,而哈爾濱恰有電視臺開拍法制節(jié)目,要人,阿青沒司法任職資格證,人也不太想做律師,就去電視臺面試,結(jié)果被錄取,當(dāng)記者。至于后來怎么成了娛樂節(jié)目主持人,那是分手后的事情,我沒來得及問她。
阿青雖沒成為中醫(yī),但自小受熏陶,也學(xué)過經(jīng)絡(luò),所以認(rèn)穴很厲害。大學(xué)時,兩個人滾床單之前或是之后,她喜歡教我認(rèn)穴,順便給她放松放松。
我的手從腳部轉(zhuǎn)移腿部,她吩咐道:“你不會把絲襪脫了?。俊?/p>
我悻悻然,手順著她的玉腿往上延伸,在裙擺深處摸到絲襪的口,往下拉。
她猛地彈腿,發(fā)嗲地說:“你真壞,你拉人家內(nèi)褲干啥?”
內(nèi)褲?我窘迫地紅了臉,她卻撲哧地笑出聲。哦哦,她玩弄我,我頓時撲過去。
就這樣,我們沒有前奏,沒有半推半就,沒有欲拒還迎的虛偽,一切都很自然,毫無拘束,輕車熟路。過去的四年,在我倆這里,好似被壓扁成一張透明輕捅可破的紙,乃至于我們可以輕松地穿越回四年前。
四
第二日,我們被電話吵醒。是阿青的電話響,她迷迷瞪瞪地拿了電話,問誰啊,隨后嗯嗯啊啊,一會說用,一會說好吧,又問現(xiàn)在幾點,最后敲定就九點吧。等掛了電話,我問:“誰啊,你媽?”
“沒,楊大哥?”
“哪個楊大哥?”
“昨天接機的楊大哥,他問我們今天用不用車,去哪里玩,他好送我們?nèi)?。他建議去海角天涯,我說行,約他九點來接我們。”她說話的時候慵懶地往我身邊蜷縮身子,手搭在我身上。
我看了眼窗外,外面大亮了?!艾F(xiàn)在幾點了?”
“他說8點,還有時間,我們再睡會。”她眼睛都不睜,把頭埋在我胸脯上。
“啊,8點了,那要起來吃早餐?!?/p>
“算了,不吃了,二頓湊成一頓吃,省點錢?!?/p>
“早餐免費哦,是自助餐,五星級酒店的自助餐應(yīng)該不會差吧?”我問她,猶豫要不要多睡一會,昨晚兩個人折騰到大半夜,精疲力盡,才好好地睡下。
“免費啊,那不要浪費了?!彼v地坐起來,被子落下,露出半裸的身子。
“有點困啊?!蔽野l(fā)覺昨晚用力過猛,腰都酸痛了。
“起來吧,吃飽了才有力氣逛。”她說著掀被赤著身子去洗手間洗漱。
我一動也不動,真想在酒店休息一天,明個再出行,但又不想掃阿青的興,也磨磨蹭蹭地起來。
洗刷后,我們?nèi)コ燥?,兩個人都沒節(jié)制,把肚子吃得圓鼓鼓的,用阿青的話,中午可以不吃飯了,二頓合著一頓吃。
這時楊大哥打電話過來,阿青一邊打著飽嗝,一邊應(yīng)著說馬上下去,讓他稍等。下樓時,我問阿青:“你說楊大哥帶我們出去玩,給不給錢?”
“昨個問過了,他說不用錢。但沒有免費的午餐,人家也要過日子,到時象征性給點小費,只是別太小氣。況且,來之前,聽同事說,他們這些掮客一般帶客去景點、飯店消費,景點和飯店會給提成的?!卑⑶嗖灰詾槿坏卣f。
“那我們不如自己滴滴出行,想去哪玩就去哪玩,多自由。可別讓他帶到黑景點,被賣了還要幫他數(shù)錢呢?!蔽抑饕獡?dān)心阿青一上車又會跟他噼噼啪啪地談天說地,太吵,而且那時候我就如一個透明人,傻傻坐著,一句話都說不上。
“看你,別把人想得那么壞,他也不過是過日子。今個,一天下來,你就給100元小費,他如果嫌少,明天就不會來了。至于景點,明碼標(biāo)價,對于我們散客,也沒啥優(yōu)惠,他能夠從中掙點,那是他的本事?!卑⑶嘁坏竭@個時候就大大咧咧的。
到了一樓,楊大哥等在那里。他對我笑了笑,問阿青晚上睡得好不好,說這片這個五星級酒店最好,晚上感覺冷可以讓服務(wù)臺加被子,餓了,也有宵夜提供。你看,沒得就關(guān)心人家睡得好不好,我在他倆身后撇嘴,犯嘀咕,總覺得這家伙熱情得過頭。
上了車,楊大哥說去海角天涯,就是逛一個情懷,期望別太高,因為那里就是幾塊大石頭。但是可以坐船,在海上再回頭看那幾塊石頭,才稍稍有點感覺。阿青問海角天涯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到時順便逛。這下,楊大哥開始滔滔不絕,對各景點進行隆重推薦。我也用心聽,順便百度相關(guān)景點的情況,看有無黑幕。
被打了預(yù)防針,我對天涯海角沒抱多少期望。但臨近海邊,沒有看到往大海里延伸的海角,沒有看到所謂的天涯,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海邊有那么一堆大石頭,人心里難免有點喪氣,果不其然,看景永遠(yuǎn)沒有聽景好。
“那就是海角天涯,一堆大石頭。說實話,還不如一些人家的假山奇俊。景區(qū)門票有點貴,一人100元,一些人為了省錢,干脆坐船海上看,也能臨近大石頭拍照,只是不能登臨上去?!睏畲蟾缟焓种噶酥高h(yuǎn)方的那排石頭。
阿青手搭遮陽棚,瞇著眼看車窗外的海,好一會征詢地問道:“楊大哥,坐船游海角天涯要多少錢?”
“也挺貴,印象有60的和150的,只不過可以出一段海,吹吹海風(fēng),看看海天一線的情景,也不錯?!睏畲蟾绮痪o不慢地開著車。
“那大哥你看有無必要去景區(qū)?怎么看像一個公園樣,沒啥意思吧?”阿青根本不征詢我的意見。
“各有各的好處,進景區(qū)可以游園,可以在白色沙灘上散步,還可以登臨石頭上。而游船,也可以靠近石頭拍照,最主要能夠出海。只不過說真心話,我情愿坐船,畢竟經(jīng)濟些。而且在海上看那些石頭,別有一番感受?!彼佌伾普T地介紹。
“那我們也不進園吧,坐坐船就好?!卑⑶嗾髟兾业囊庖姟?/p>
我正有此意,百度上,好多人認(rèn)為逛海角天涯景區(qū)很不值。我忙點頭,阿青就吩咐楊大哥帶著去買船票。
“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坐農(nóng)家的漁船,船上提供免費的小吃。只不過有點遠(yuǎn),但意味著坐船觀景的時間長,你們要不要去?”楊大哥提議。
“聽你的吧。”阿青對我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我不說什么,只要最終能夠到目的地就行。楊大哥開著車,繞過海角天涯景區(qū),開車七八分路程,到了一個小的碼頭。那里漂著幾個老式的木頭船,船不大。我看到還有其他人準(zhǔn)備登船,就在楊大哥指引下,買了兩張船票。
此行有六七個乘客,我和阿青找了角落坐下。船里很有生活氣息,有煤爐子在燒水,有掛著的被海風(fēng)吹得泛白的魚干,有在風(fēng)中嗡鳴響的用貝殼做成的風(fēng)鈴,而且船尾還掛著漁網(wǎng)。
一位阿姨給我們端上一碟瓜子和一碟椒鹽蝦米。漁夫搖動轆轤把船錨拉了起來,啟動發(fā)動機,船晃晃悠悠地向大海駛?cè)?。阿姨解釋,說先去海上看看,然后送大家到海角天涯拍照。
我和阿青很興奮,走上船頭甲板上,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海風(fēng)吹著阿青的長發(fā),又從我耳邊吹過。甲板上還有兩個小伙子,像是兩個大學(xué)生,輪流著依著欄桿擺拍。我忙拿出手機,給阿青拍照。
阿青穿著新買的吊帶裙,吊帶裙是向日葵那樣的洋黃色,此時衣裙被陽光照著,非常明艷。風(fēng)吹動裙擺,我抓拍幾張照片,阿青湊過來看,好一會,認(rèn)可我的攝影技術(shù)。她跟那兩個年輕人說,讓他們幫忙給我倆拍幾張合影照。
小伙子很熱情,過來幫忙。我和阿青站在欄桿處,背對大海,開始兩個人之間有若即若離的距離,在拍了幾張照片后,阿青伸出臂彎挽住我的胳膊,頭一歪枕在我的肩膀上。我心間瞬時很暖,很受用她的小鳥依人。
船漫無目的地駛?cè)氪蠛?,游客由最初的新鮮感漸到后面的疲軟與無動于衷。天涯海角在逐漸濃縮,成了彈丸,直至消失不見。視線里除了有座孤島外,海天一線,浪不大,船晃晃悠悠,我不是詩人,不然此情此景,應(yīng)該可以寫出詩來。現(xiàn)在,卻只留下一肚子朦朦朧朧的詩意,而無從表達。
讓我們領(lǐng)略這片海域的美后,船折航。回航的目的明確,就是天涯海角景區(qū)。船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晃晃悠悠中天涯海角出現(xiàn)了,猛一看,那大石頭就如大海這只巨獸伸向大陸的獨角,也許,這才是海角的本意,而天涯在身后,意思是天的邊了。
慢慢地,景區(qū)完整地出現(xiàn)在眼前。我覺得它就是一個普通的公園,臨海的地方有幾個大小不一的石頭。船不緊不慢地行駛著,直到離大石頭10余米的距離,才停下來。那個阿姨出來,說船不能再靠近了,只不過這里恰好,可以拍全景,你們拍照吧,可以拍天涯石,不要拍海角石。沒帶相機的朋友,想留念的話,我們船上有立可得拍照,一張10元,一張10元。
“給我們來兩張。”阿青托一樣,立即應(yīng)道。
我很想說有手機,但看阿青那股熱情勁就不再反對。
阿姨高興地應(yīng)下來,去拿相機。阿青拉了我,說合影。我心間涌動莫名的情愫,在海角天涯處拍照,怎么有??菔癄€的悲壯呢?
船搖搖晃晃,并不適宜拍照。那阿姨明顯沒有受過攝影培訓(xùn),卻想拍出專業(yè)水準(zhǔn)。她這里選景,那里調(diào)鏡頭,我和阿青浪費了許多表情,才拍了一張。不多久,曬出照片,她滿期待地把照片遞給我。
拍得很不錯,我俊她秀,隨便拍都很上相,背后是大石頭,那幾個字也在背景中,南天一柱。
“不錯,不錯,拍得不錯,這張你留著,南天一柱,一看挺適合男人保存?!卑⑶嘈ξ瑢O婦說再來一張。
阿姨說等一會,船換了地方,再拍。有個男游客在一旁瞟了一眼照片,也嚷著來一張。而我,品咂著,什么適合男人保存,兩個人的合影照,當(dāng)然要保存了。只不過,以后別人看到,我倆這么親密地擺拍,問起關(guān)系,我該怎樣解釋?
船換了地方,又讓大家拍照。這漁民挺懂游客的心思,在他們的想法里,游客到哪個景點不是拍照唄,拍一通就證明到此一游。
阿青拉著我合影,阿姨取舍半天,按下快門。照片出來,依舊是俊男靚女,背景還是大石頭,只不過字是“海判南天”。阿青搶過照片,說這張我保存。
海判南天,這又是什么玩意?我不懂歷史,平日也不關(guān)心這類景點,一時想不起什么典故。倒是南天一柱意思明確,我忽想起一柱擎天,頓時明白阿青說適合男人保存的意思了。真是一個女流氓,明明是一片自然美景,偏被她想得那么齷齪。
船接連換了幾處,讓大家拍照拍個夠。這才離開,它駛向遠(yuǎn)方的小島。那兩個學(xué)生累了,坐在船艙里聊天。
一個說:“這就是你說的詩在遠(yuǎn)方?我看不出什么詩意,完全被你坑了,幾塊石頭,害得我們大老遠(yuǎn)跑來?!?/p>
另一個不屑地回答:“在你眼里是石頭,在詩人眼里則是詩歌。這只能說明你庸俗不堪?!?/p>
我卻想起前一陣鬧得沸沸揚揚的詩句,高曉松的,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yuǎn)方。我回望那幾塊大石頭,在我眼里也是石頭,是讓人泄氣的垃圾景點,是不是我也是俗人,沒有了詩和遠(yuǎn)方?
漁夫在船尾開始撒網(wǎng)網(wǎng)魚了,阿青很好奇,過去看。
收網(wǎng),網(wǎng)了一些小蝦。阿青好奇的是漁夫撒網(wǎng)收網(wǎng),現(xiàn)在都是半人工半機械化,機械會把漁網(wǎng)彈射出去,漁民覺得可以了,按按鈕,機器會快速拉網(wǎng)。網(wǎng)上來會有魚蝦、石頭、貝殼,也有其它什么東西。
我沒多少好奇心,目光放遠(yuǎn),看海。我的詩和遠(yuǎn)方又在哪里?古人的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古人的天際流云瞬息變,地上滄海成桑田又在哪里?天涯海角,多么詩情畫意的地方,為何在我這里只是幾塊石頭?還有,景區(qū)圈養(yǎng)這幾塊石頭,當(dāng)用一百元才能購買一觀的時候,是否還是當(dāng)初的詩情畫意?
我不知道,只能質(zhì)疑我自己。若干年前,風(fēng)華正茂的那個人,沒想過追求生活的詩意,再往前,那個學(xué)霸,那個莘莘學(xué)子,埋頭苦讀圣賢書,何嘗想過詩意?再往前往前,曾經(jīng)依在母親面前的孩子,咿咿呀呀學(xué)語,學(xué)了唐詩,背了宋詞,母親在聽那抑揚頓挫的童聲時,聽到的是詩意,還是對這孩子有了沉甸甸的期望?
一個沒有詩意習(xí)慣的人,又如何會有詩意?我把思緒收斂,我怕脫韁野馬,再奔向另一個虛無的唯美的遠(yuǎn)方世界里。還是留在眼前,蠅營狗茍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吧,過你那不知道方向也很盲目的小日子,過你那房子車子票子妻子孩子的小日子。不知怎的,我的情緒沉甸甸的,這種沉甸甸的負(fù)累好像從很久很久就開始。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那個冬天嗎?是工作一年后那個冬天嗎?還是我和阿青分手的那個冬天?
我已經(jīng)記不起太遠(yuǎn)的事情,昨日的昨日,我做了什么,褻瀆了什么,盼望著什么,都不曾刻意地記過。只是,也就兩日,我還可以回想起前晚那一夜的不眠,盼著第二天的重逢。但是如果今天沒來海角天涯,沒聽到那兩個學(xué)生的評述,若干天后,我會記起那一夜的失眠,會記起曾經(jīng)渴望著的重逢嗎?
阿青驚呼起來,因為撈到了大蝦,有一虎口多長的大蝦,放在甲板上還活蹦亂跳。阿青的興奮來自于對生命的驚喜,沒想著它即將沒有命。而漁民更是笑逐顏開,想著收獲,想著大餐吧。
我強作歡顏,看著阿青,前晚的失眠,前晚的渴望,而現(xiàn)在這個人在這里,我對她濃濃淡淡有說不清的情愫,想讓她開心,想讓她永遠(yuǎn)開心。昨晚我們做了愛,回顧了若干年前的如膠似漆。但是,除了這些,我能為她做什么?除了送了一件衣服,送了一個包,我能為她做什么?看似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可事實我所做的有限。抑或,她并沒希望我做什么。我自我安慰。
船緩緩地走,阿姨見我默默地看著遠(yuǎn)方,她說天氣更好的話,可以看到越南,看到馬來西亞。我扭頭看她。她補充說,當(dāng)然都是黑乎乎的一片,什么都辨別不出來。
我對她微微一笑,沒有搭話,覺得和她并沒有要說的話。她也不在意我感興趣不感興趣,也不在意我回答不回答。她又去忙自己的了,拎著紅色的塑料水桶去撿甲板上的大蝦。一會功夫,已經(jīng)抓了十多只大蝦,還有很大的一個貝殼。阿青正一手提著裙子,一手伸著指頭搗貝殼的蓋。許多小蝦,阿姨會順手扔進海里,那些有小指頭粗細(xì)的小蝦被留著,椒鹽了可以免費招待客人。
船到小島的時候,我以為會像來的時候一樣,繞島后折回碼頭。而漁夫拋錨,船停下。他搬出一塊木板,搭了一條從船上到岸上的獨木橋。
“請大家上岸游玩,大概一個鐘后回碼頭。”漁夫喊著,又補充一句:“島上有淡水,我給船補充水?!?/p>
我們登島,島上有椰子樹,有沙灘,還有不知名的灌木叢。我喜歡這里,總覺得大海中央的孤島,給人冒險的經(jīng)歷。
我正準(zhǔn)備招呼阿青,繞島漫步一周。漁婦阿姨喊起來:“喂,剛撈了很多蝦,大家有無興趣吃???船上有燒烤爐,可以烤著吃,反正快中午了,估計大家都餓了?!?/p>
哦,我終于明白在島上一個小時的真實用意。一大學(xué)生問:“免費嗎?免費我就吃?!?/p>
說完,大學(xué)生自己笑了,顯然知道不可能。
阿姨也笑,說:“只收點辛苦錢,辛苦錢?!?/p>
阿青這個托急不可耐,問:“那多少錢?”
“靚女,這是野生花竹蝦,一條有二兩,所以貴,每條38元?!?/p>
一只38元?怎么聽著有點熟悉呢?我怕阿青答應(yīng),提醒道:“你不是說二頓合著一餐吃嗎?”
阿青露出羞澀的笑容,說:“這不是剛捕撈的,夠新鮮唄。阿姨,你先給我來一只,好吃再加?!?/p>
阿姨看我。遇到吃貨,我只好點點頭。
沒多久,第一只大蝦被烤得皮焦肉嫩,香氣四溢。阿青接過竹簽,也不怕熱,咬了一口蝦肉,閉著眼慢慢品味。我本來不是很餓,聞到香氣,就有了饑腸轆轆的感覺。我看其他幾個游客,他們也眼巴巴的。
“好吃嗎?”我見阿青睜開眼,忙問。
“不錯,不錯,肉很甜,有嚼勁?!闭f著她把剩下的半截蝦遞給我。
我半信半疑地接過來,把半只蝦咬進嘴里。肉確實鮮美,至于是不是花竹蝦,我說不出所以然。
“阿姨,給我倆一人一只,挑大的給我?!币粋€大學(xué)生忍不住了。
“也給我加兩只,算了,三只,再烤三只?!卑⑶嗵匾饧又卣Z氣。如果不是因為認(rèn)識她,我都以為她是托呢。
阿姨笑逐顏開,連聲說好。其他幾個游客遲遲疑疑也說來一只、兩只。
漁夫忙過來幫忙。阿姨看著阿青,問:“美女,那個蚌要不要便宜給你?我給你拌辣椒、姜絲和蔥花,保準(zhǔn)你吃了喜歡?!?/p>
“怎么便宜法?”阿青忙追問。
“一斤65元,這個蚌少說二斤多,我算你二斤,怎樣?”阿姨說著看了一眼水桶里的大貝殼。
“好,只是你一會細(xì)心些,別把貝殼給我搞爛了,我吃了肉,貝殼帶回去做首飾盒?!卑⑶嗪苁桥d奮。
“貝殼?。炕仡^上岸,我送你一對更好的貝殼,保準(zhǔn)比這個漂亮?!卑⒁桃娚饽艹桑荛_心。
“好啊,好啊,阿姨你真好?!卑⑶嗟靡馄饋?。
我沒有吃過蚌肉,也充滿期待。主要阿青開心,我受她感染,內(nèi)心也很熱情。本來還存有被坑蒙拐騙了,有水魚之虞,但想想也就是三百元的樣子,在廣州隨便去哪個高檔地方小資一下,二個人三百元還搞不定。如此,也就心安理得,難得陪美人吃得開心。
蚌上來,那對蚌殼直接做盤子,陽光照耀蚌殼,有耀眼的蛤蜊光,光看這對“盤子”已讓人食欲大增。阿青迫不及待,叨了一塊肉往嘴巴塞,有那么一愣神,就表露出陶醉神情。
我知道她浮夸,忙下筷子,挑肥揀瘦一番,才挑一塊入口,沒有腥臊,甜、嫩,爽滑,可謂美味。阿姨送了兩碗飯,說吃辣的,下飯。此時,看這對漁民夫婦,覺得他們挺樸實,而不似媒體所言的險惡。
飯后,漁船才起航。享受了美食,是這次行程中的意外。阿青犯困了,頭側(cè)歪,枕著我的肩膀睡了。船隨浪顛簸,我小心翼翼地伸著臂膀護著阿青,怕她坐不穩(wěn)摔著了。這時候我才認(rèn)認(rèn)真真地審視阿青,這些年她應(yīng)該勤于保養(yǎng),沒有看出歲月留痕,皮膚白皙細(xì)嫩,吹彈可破。她五官很精致,算是美女,我不信這幾年沒有男人追她。可是我一個QQ留言,她就毫無顧忌長途跋涉地來赴約,又說明了什么?她還愛著我,還迷戀那個曾經(jīng)給她甜蜜愛情的人?可是,我當(dāng)初發(fā)下的誓言,一個個沒有兌現(xiàn),我這個人還有什么可以來相信?也沒辦法來依賴,沒有房,沒有社會地位,甚至不敢對她說,你來吧,找不到工作我養(yǎng)你,連這點魄力都沒有的男人,你還愛他什么?
我看著,心里充滿愧疚、不安,時隔三年,我還是不能給她答案,給她承諾,甚至我不知道這次重逢的目的,我到底為了什么約她?難道就是因為有福利券,卻不知道和誰一起旅游嗎?我忽發(fā)覺自己挺陰險,她或許奔赴著愛情而來,奔赴著將來,而我只能將她的希望落空,9天后,我們依舊天南地北,她在哈爾濱,我在廣州,甚至我們?nèi)匀徊粫?lián)系。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我看不到別的出路,我一下心虛起來,人茫然失措,有著深深地負(fù)罪感。不爭氣的眼淚掉下來,我想把阿青緊緊抱在懷里,可是我很無力。
船到碼頭,船抖動一下。阿青醒來,漁婦阿姨特意過來,說要送阿青漂亮的貝殼。阿青一下子容光煥發(fā),說好啊好啊。上了岸,楊大哥從棚屋里出來,遠(yuǎn)遠(yuǎn)沖我們招手。
阿青也向他招手回應(yīng)。
楊大哥走過來,說:“還行吧?”
“還行,挺好玩的,吃了海鮮。”阿青從昏昏欲睡中完全醒來,言語里帶著喜悅。
“是嗎?吃了什么好吃的?”楊大哥隨意地問。
“蝦和貝殼,味道美極了,就是有點小貴,花了近300元?!卑⑶嗪芙恍牡卣f。
“海鮮會貴些。下一步準(zhǔn)備去哪里玩?要不要潛泳?”楊大哥看了一眼手表,建議道。
二點多,去潛泳也不錯。只不過阿青打了哈欠,說:“改天吧,今天累了,還是回酒店睡個回籠覺。”
“好,我送你們。”
“等一會,那個阿姨說送我漂亮貝殼呢。”阿青說著扭頭看不遠(yuǎn)處的農(nóng)家。
楊大哥哦一下,說大貝殼找銀店鑲了銀邊可以做首飾盒。我在一旁聽著,難不成東北女人的首飾盒都是貝殼做的?
沒多久,漁婦阿姨拿了一對大貝殼過來。阿青迎上去,看了貝殼,連說好漂亮好漂亮,接過貝殼,更是愛不釋手。
那是一對金黃色的近乎是圓形的貝殼。楊大哥看一眼,說:“這種貝殼別的地方賣,少說上百元?!?/p>
阿青聽了,忙掏一百元錢要給那阿姨,阿姨沒有接錢,擺手說送的送的。阿青也就作罷,連連表示感謝。
我們上車,楊大哥問明天有意去哪里玩。阿青說明天換酒店,去三亞灣那邊,后天再出游。楊大哥忙說,那我明天過來接你們?nèi)ゾ频?。我很想回絕,但阿青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
真是莫名其妙的人,怎么粘上我們了。我心里有小九九,所以一句話沒說,只是坐在后面閉目養(yǎng)神。
“妹子,你倆什么關(guān)系?”楊大哥突然問道。
阿青推了我一把,笑嘻嘻說:“你猜呢?”
“我看不像老公,說是男女朋友,但我看他是南方人,我們東北女孩一般不找南方男的。難不成你們是網(wǎng)友?”楊大哥調(diào)侃十足,說完就笑。
“網(wǎng)友?大哥你真逗?!卑⑶嘈ζ饋?。
我坐直身子,不爽道:“喂楊大哥,為啥東北女的不找南方男的?”
“明擺著啊,地緣上的原因,一是我們東北女的個子高,南方男人個子矮,身高上不行。二是北方冷,南方熱,生活習(xí)慣有很大差異。三是東北人性格直,南方人則喜歡轉(zhuǎn)彎彎,性格容易不合。還有,東北人有宗族觀念,做父母的很少愿意女兒遠(yuǎn)嫁他鄉(xiāng),怕受欺負(fù)了幫不上忙?!睏畲蟾绶治鲋?。
阿青一旁只笑,我不以為然,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地緣差異已經(jīng)很小了。況且,這三亞,都有很多東北人?!?/p>
“也是?,F(xiàn)在我們東北人喜歡來南方,三亞的外地人,七八成都是我們東北人。”阿青插言。
“那你倆是情侶了?”楊大哥從內(nèi)后視鏡看我倆。
阿青和我十指相扣,正偎依在一起。我沒有答,不知道該怎樣答。阿青也沒有答的意思,只是仰著頭看著我,大眼睛撲閃著,嘴角帶著幸福的笑意。
楊大哥只好奉承:“你倆很般配,有夫妻相?!?/p>
我和阿青互相看著對方,我眼睛里了有了閃躲,但緊緊地把她擁在身邊。
回了酒店,阿青說等等睡一覺,然后游泳,今天中午吃的太精細(xì),要運動一下減肥。你啊,只注意吃相沒注意控制,剩下的蚌肉都被你吃了,你的小肚子就是這樣來的,你要多游半個鐘才行。說著她摸了一把我的小肚子,嘴角微微勾出笑意。
我尷尬笑笑,中午吃得確實過飽,一是那蚌肉鮮美,二是不想浪費,況且那么貴,三是我們坐在沙灘上,面前是大海,一浪一浪,美食美景,怎么都該細(xì)嚼慢咽好好欣賞。
進房間,阿青撲倒床上,哼哼唧唧地說我睡了,中午有午睡的習(xí)慣,不睡怎么就覺得沒命一樣。我說你脫了衣服睡啊,她說你幫我脫唄,一副耍賴小孩的樣子。
我沒轍,只好半跪在床上給她脫外套,脫衣服。還沒脫完褲子,這家伙就睡死的樣子,發(fā)出平緩的呼吸聲。我給她蓋了毯子,也脫了衣服,側(cè)躺在她身邊。我看著她的臉,眼里有濃濃的情誼,心里卻像荒原上的茅草,凌亂、毫無章法。
我對自己的工作并沒滿意,當(dāng)然更無深惡痛絕,機關(guān)的那些工作,算不得體力活,只要你花點心思都可以應(yīng)付。但是我不喜歡機關(guān)那種氛圍,尤其這些年,總覺得有第三只眼,在注視你一舉一動。如芒在背,這種感覺讓人壓抑,你需要小心翼翼,不能由著性子,不能張揚。抑或,機關(guān)適宜老年人,他們已經(jīng)有了豐富人生閱歷,懂得厚黑和隱忍,墨守成規(guī),這樣才可以游刃有余。而我還年輕,25歲,一個年輕人,有創(chuàng)新的意愿,有打破舊框框的意識,卻塞進體制內(nèi),好在我不敏感,還可以傻乎乎地處之泰然。
我要不要辭職去東北呢?我頭疼起來,這想法之前都有,但是一旦去踐行,我發(fā)覺缺少勇氣。但不辭職,難道讓阿青辭職?我深情地看著阿青,我愛她,這點我很明確。我不知道她在電視臺做得怎樣,我有關(guān)注她微信朋友圈的想法,可以通過那個圈了解她的近況。但想想還是罷了,怕彼此糾纏得太深,交集太多,乃至于我更拿不定主意,乃至于我重新在矛盾中痛苦。我看著阿青嬰兒般地睡著,總覺得她還是三年前的她,單純,樸實,直接,對生活有勁頭有熱情。而我看似沒變,但實際懦弱了更多,沒有魄力,沒有膽識,意念里甚至有淫邪的欲望。
算了,不想了,順其自然。我喊她來,不是給我困惑,給我痛苦,而是想著放松,想著給一潭死水的生活注入點活力。一潭死水?不至于,充其量波瀾不驚的生活。我暖暖地看著阿青,思緒流淌,阿青,我愛你,真的,這三年來我沒有忘記你,沒有忘記曾經(jīng)的日日夜夜。就在前晚,我想過復(fù)合,想過和你一輩子。我輕輕地把她摟在懷里,也睡去,只是眼淚默默地流淌,這就是我和阿青的愛情。
五
收拾行李。楊大哥因為有其他客人,不過來了。阿青頗覺遺憾,說楊大哥怎么不夠意思,連個嗑家長里短的人都沒了。
“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說和我沒話聊?”我停下收拾,不滿地看她。
她嘿嘿笑著:“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人家說嘮嗑家鄉(xiāng)話的人啊??矗瓦@都生氣啊,看你敏感啥,莫不是在吃干醋?”
“吃醋,吃他的醋?那我真病得不輕?!闭f完,我犯嘀咕,我怎么看不順眼那個楊大哥呢,總覺得他纏著我們不懷好意。
“那就好。趕緊收拾吧,我還急著去三亞灣看海呢?!卑⑶嗾f著收晾曬的衣服。
我不是真生氣,也知道阿青想有個旁人說說閑話。行李很快整理好,阿青撲倒在床上,抓著枕頭被角,肉麻地說剛戀上這張床,就要分手,一臉不舍得離開的表情。隨后翻轉(zhuǎn)身說我,你就會瞎折騰,出個游也要搬遷幾個地方,你呀,明顯喜新厭舊。我知道她說著玩,可是她依依不舍的表情,卻觸動我的內(nèi)心。
喜新厭舊,多說的是男女關(guān)系,用在旅游上,不合適。旅游是在途,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本就是顛沛流離的過程。我忽覺得阿青可愛,竟然會喜歡上酒店的床,虧她可以說出口。
我叫了滴滴。上車后,一打招呼,阿青就與那年輕仔辨識出對方:老鄉(xiāng)。這跟楊大哥在場一樣,阿青又找到聊天對象,互相問了出處,吉林與黑龍江跨省,但都是東北,大東北的人團結(jié),地緣上有親近感。阿青不避嫌,問人家收入、婚姻和孩子,順帶問準(zhǔn)備定居三亞啊,那房子買沒。
年輕仔罵娘,說這些年北方的炒房團來了,把三亞的房炒到二三萬,誰買得起啊。只不過好在三亞的房子閑置率高,租不出價錢。
我忍不住插言,都是你們東北人過來購房的多,才抬高房價的。發(fā)覺你們東北人都逃離東三省,扎根南方呢。
那當(dāng)然,東北氣候差,尤其是冬天,零下四十度,戶外都不敢待,家里有暖氣,可是人在里面一兩個小時,皮膚就干,呼吸就悶,所以過南方的多。年輕仔把遷徙當(dāng)成理所當(dāng)然。
你們還喜歡扎堆,左鄰右舍只要有一個搬到南方,就會呼朋喚友一起過來。我一直在想,人怎么可以說拋棄就拋棄故土呢。
那說明我們東北人重情義,換了個地方,大家還是要左鄰右舍。阿青插話。
“你媽怎么沒準(zhǔn)備南遷呢?按理說你媽自由職業(yè),來南方照樣開診所啊。”我忍不住問。
我媽不行,之前有同事攛掇我家也搬南方,你聽我媽怎么說,她說她的診所有好多病人,她要是搬走了,那病人怎么辦,難不成跟著搬?張家奶奶,心血管疾病,要中藥調(diào)理,李家姐姐,糖尿病,也要中醫(yī)調(diào),還有這個大叔那個爺爺,說得都好像離不開她。阿青說著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是,你媽有回頭客,換了地方要重新來,自然不樂意了。就是其他人,有穩(wěn)定工作的,也不會輕易過來。我哥在政府工作,一個月的工資連我掙的一半都沒有,讓他辭職過來開滴滴,也猶猶豫豫,我那嫂子為這事打電話罵我呢。不比我,當(dāng)初沒工作,迫不得已才來這里,雖然混得不咋樣,但比老家強。年輕仔做了到位的總結(jié)。
我聽在心里,想也是,大多數(shù)人不外乎求個穩(wěn)定。一旦穩(wěn)定了,就不會輕易放棄。我何嘗不是這樣,因為穩(wěn)定而沒有勇氣放棄。
阿青和老鄉(xiāng)繼續(xù)聊著,而我心情沉悶。看著外面蔚藍的天空,不知怎的,漸生出煩意,好像什么堵在心口,緩不過氣。
到三亞灣,車沿濱海大道行駛。阿青看著高大的椰樹和銀色的沙灘,還有風(fēng)平浪靜的大海,忍不住說,真想扎根這里,太美了。
“那就來唄,像你這種美女,有大把東北漢子喜歡呢。”年輕仔鼓動著。
“是嗎?那來了不愁嫁了?”阿青說著挑釁地看我一眼,潛臺詞是本姑娘不愁嫁不出去。
“當(dāng)然,我們東北漢子還是喜歡找北方人,畢竟這邊的女人個子不高。”年輕仔根本不管我在身邊。
“好,容我考慮考慮,不排除南下的選擇。”阿青笑嘻嘻地說道。
我連忙咳嗽一下,年輕仔才想起我,忙說:“說笑說笑,姐姐你怎么會愁嫁呢,你身邊就是你男朋友,趕緊讓他娶了你?!?/p>
阿青咯咯地笑起來,不說話,只是兩手攥著我的胳膊,身子挨著我,一臉幸福。我漸漸品出味來,她是不是在暗示我,剛才她明明說會考慮南下,不排除,這是不是只差我一個重新開始的請求?我一下子看開許多,身子跟著放松。
只是當(dāng)初是她說的分手,我現(xiàn)在重新請求復(fù)合,她會同意嗎?我會不會會錯意了?如果請求了,她不同意,那就難看了。只不過,她不遠(yuǎn)萬里赴約,應(yīng)該會同意吧?我不知道,我看著阿青,心里熱辣辣的,呼喊著讓她來南方。
我心情大好,整個人有了干勁,原來我在渴望著她來廣州。我頓時想象她來廣州的情景,房子應(yīng)該先買了,唉,悔不當(dāng)初,不該買股票?;厝ジ蠇屔塘恳幌?,看看能不能把老家的房子賣一套,湊個首付。估計,老媽會罵我了,誰讓我炒股。嘿嘿,我說跟阿青結(jié)婚用,老媽一定會同意。只是,房子是父親留下來的遺產(chǎn),不知道家姐會不會同意,真的同意賣,她會不會要一半呢?我遲疑起來,什么事情一旦面對現(xiàn)實,就會復(fù)雜很多。
到了酒店,阿青又在嘀咕奢侈,又是五星級酒店。只不過她已經(jīng)知道福利券是怎么回事,也就沒有再說換房。是海景房,隔窗可以看到大海。唯一遺憾是酒店沒有自己的沙灘,隔著濱海大道,那里有沙灘。此時中午,太陽正烈,沙灘上沒有人。
“我們吃飯去,剛才你老鄉(xiāng)不是說,往前走幾里路,有廣場,那附近有很多吃的,還有海鮮一條街。”我雖然不餓,但是個吃貨,想去海鮮一條街看看。
“好,雖然不餓,但海鮮不胖人。”阿青一口答應(yīng)。
我決定走著去廣場,走沙灘,穿椰林,既然是出來旅游,就不要想著享受。阿青信誓旦旦。
我指了指她的腳,提醒她穿著高跟鞋。阿青看了一眼鞋子,一臉尷尬,隨即兩腳一搓,脫了高跟鞋,又把絲襪脫了?!斑@不成了,走沙灘正好。如此細(xì)膩白凈的沙灘,走起來一定不硌腳,你也脫了鞋子唄,一個大老爺們,別那么矜持?!闭f著她彎腰扯住我的褲腿要幫我脫鞋。
我只好投降,脫了鞋子,和她赤腳走在沙灘上。大中午,冬日的陽光只是暖暖的。沙子也是暖暖的,人走在上面并不涼。
“按我媽的說法,人是土生土長的,平日里要多接地氣,才能袪病防邪?!彼嘀吒皖^用腳趾頭在沙灘上寫我的名字:韓松。
“你埋汰人是不是?用你臭腳丫寫我的名字。”我不忿地說著。
“人家心里有你,才會寫你的名字。對了,寫韓松到此一游,行不行?”阿青總是有很好的理由。
“那也要寫韓松與木君青到此一游吧。”我憨憨傻笑。
“才不寫呢,如果有好事者,拍了照發(fā)上網(wǎng),說不得我倆一下子成了網(wǎng)紅呢,就如早幾年那句誰誰誰你媽喊你回家吃飯,就莫名其妙地火了?!卑⑶嗥沧欤粚懥?,踩著貓步前行。
“喂,你想多了,說不得遇到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看到了,只會在我倆的名字上打叉。”我忙跟上去。
“那更不能寫了。算了,人心叵測,誰知道會遇到什么呢,說不得一只流浪狗路過,照著我倆名字撒尿呢。”阿青說完就笑出聲來。
“你真的會惡心人?!蔽夜椿厝?,用腳把我的名字抹去,再跑回來。
“你不是也用腳踩你名字?”阿青斜眼看我。
“喂,那是我的名字,用腳用手都一樣。”
阿青不依了,說:“你的名字我就不能用腳寫啊,我可記得,前晚你還親過我的腳呢?!?/p>
我臉騰地紅了,說:“你能不能小點聲,不怕別人聽了去?!闭f著我看四周,說不得哪里的椰子樹下躲著人呢。
“聽到就聽到了,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情?!卑⑶噫倚χ芭堋?/p>
我后面追,要撕了她的嘴去。
就這樣,我們在沙灘上拌嘴、追逐,她被追到的時候,我把她按倒在沙灘上,親她摸她,以做懲戒。換她來追我,這家伙夠狠,追到我,往我脖子里褲腰里灌沙子,把我搞得很狼狽。只不過中間一次,我險些把她推倒潮水里。她站在水中,用鞋子丟我,隨后用手撩水潑我,嚇得我不敢靠近。
累了,原來人在幸福中也會感到累。我倆找到一個粗壯高大的椰子樹,靠著它坐,平復(fù)呼吸,看著大海。她呼氣不接進氣,只是喊著韓松,韓松。
“怎么了?”在她喊了幾遍后,我實在耐不過。
“沒怎么,好幾年沒喊你名字了,人家要多念幾次?!卑⑶嗫恐鴺涓桑渲劬Π孜?。
“別念了,神神叨叨,把我名字念成咒語了。”我傻笑,心里挺暖。在過往的三年里,我有多少次念起阿青,念起木君青?夜深人靜,我一個人被黑暗籠罩、卷裹,而遲遲無法沉入睡眠時,應(yīng)該都有想著阿青,想著那曾經(jīng)讓我幸福的愛情,最后也讓我無比壓抑的愛情。可是分手了,我并不輕松,日子好似更壓抑了。原來還有一個念想,隔著電話談情說愛,互相安慰。而分手了只剩下念想,雜糅著無能為力、悔恨和不甘,還有一個人在一個城市里的孤獨,和一個人面對的那些現(xiàn)實。
“想什么?”阿青見我只是看著大海,問。
“你說大海深處是怎么景象?那些海洋生物,每日里又該經(jīng)受多少驚濤駭浪?”我岔開。
“我去?!卑⑶嗖焕頃?,起身,踢了我一腳,說:“走唄,凈想這無營養(yǎng)的東西。我們打車吧,我餓了。”
我也起來,“不走了?”
“累了,看看能不能叫到滴滴,車都不見一個?!卑⑶嗾f著盯著濱海大道的來路。
我看了前方,沒有看到廣場的影子,應(yīng)該遠(yuǎn)著吧。我叫了滴滴,單單跟對方說地理位置都好久,只好告訴他跟著導(dǎo)航走,我們在路邊等著,一男一女,女的穿一件藏藍色的連衣裙。
掛了電話,阿青上上下下瞧著我,好一會說:“你怎么不說男的穿黑色的襯衣,藍色的牛仔褲和匡威帆布鞋呢?怎么只說我一個呢?”
我眨眨眼,解釋:“你說一個男司機,開車時是注意大街上的帥哥還是美女呢?”
阿青沒轍了,嘀咕一句算你狠,腳又踢過來。我連忙閃開。
來三亞之前,我從同事那里得到一些信息,說逛海鮮一條街的時候,千萬不要一驚一乍,不能指著海鮮,說這個魚好大,那個魚好新鮮,不然商販會直接把魚拎出來,狠狠摔在地上。魚半死不活,他要你購買,價格會很貴。你不要就別想走。
阿青是粗線條的人,對萬事萬物有熱情,又是好奇寶寶,喜歡咋咋呼呼。在進海鮮一條街時,我做了千叮嚀萬囑咐。她說我這個人喜歡危言聳聽,謹(jǐn)小慎微,更氣魄地說,要是有人敢這樣宰她,她一定讓對方等著瞧。她說這話時特有底氣,也有黑幫老大的殺氣。
“你家親戚在三亞做領(lǐng)導(dǎo)?”我試探地問。
“沒啊?!彼瓷倒弦粯涌次?。
“那我不知道你的底氣來自哪里?別一會霸氣側(cè)漏了,拿我頂包?!比舾赡昵埃⑶嗖粫绱诵U橫,原來,這三年,她的氣場強大了許多。
“你忘了我是記者啊,我的證蓋著鋼印的?!彼f著從包里拿出證照,塞給我看。上面的女人留了一頭短發(fā),半側(cè)臉,眼睛睜得很大,嘴角帶著小酒窩。
“你何時留了短發(fā)啊,想不到還有反串的姿色,猛一看英姿颯爽哦?!蔽掖蚬_@年頭,記者比警察管用,當(dāng)然在人身安全得以保障情況下。只是,我不是一個合格的保鏢,不會散打,不會跆拳道,她憑借記者證維權(quán)的時候,有無想過這些小販無法無天,有無想過我不過是一介書生。
好在,我們無驚無險地逛了海鮮一條街,選了兩只活蹦亂跳的魷魚仔,選了幾只海膽,再就是一條魚。拿到一旁小店代加工,加工和食材費用不足四百。我說還逛逛吧,阿青說我這個人沒有節(jié)制,都吃飽了,還逛,如果遇到順眼的,再想吃怎么辦?你的小肚子就是這樣來的,還不注意飲食。她邊說邊伸著手指搗我肚子。
怎么說都是她有理!我哪里吃飽啊,海膽買了三個,她吃兩個,魷魚烤得皮焦肉嫩,但觸須還動,我實在吃不下去,她說我沒膽,是不是男人啊,說著她一手抓一個,往自己嘴巴塞。我看到魷魚的觸須在她嘴角舞動,只差要吐出剛吃下的海膽。
我沒違拗她的意思。況且海鮮街的氣味實在難聞,又有成群結(jié)隊的蒼蠅,地面更是骯臟不堪,我倆幾乎是墊著腳尖走。
出了海鮮街,旁邊有商場,我為她買了一雙平底鞋,她穿在腳上,說挺丑,不是她一往的風(fēng)格,女人嘛,要穿高跟鞋,這樣才會前凸后翹,展現(xiàn)身材。但看在你對我關(guān)心愛護的情分上,勉為其難收下吧。我當(dāng)時就臉黑,要收回鞋子,去退貨,她忙嬉皮笑臉說我小氣,送出去的東西怎能又要回呢。
“喂,木君青,你今天是欠抽啊,怎么盡挑不是呢?!蔽一⒆∧?。
她忙一臉訕笑,上前挽我臂彎,嗲聲嗲氣地說:“韓松,你不會生氣吧?來,笑一個,嗯這就對了,我就知道你不是小肚雞腸的人。”
我哭笑不得,面對阿青,發(fā)覺她越鬧騰,我心里越甜蜜。抑或,這就是愛情中的犯賤吧。
對一個城市的深度旅游,是要到這個城市的巷子里,到它隱蔽的旮旯胡同里。而大多的隨團旅游,除了走馬觀花看了一些旅游景點外,拍了幾張人與自然違和感強烈的照片外,又有什么收獲?就如你,說去過蘇州,無錫,上海,杭州,可是你真的了解這些城市的底蘊嗎?你在這幾個城市周轉(zhuǎn)六天,可是西湖代表杭州嗎?城隍廟、北京路代表上海嗎?四大名園代表蘇州嗎?還有靈山大佛就是無錫的全部嗎?阿青又在發(fā)表她的真知灼見,但這些意見里帶著咄咄逼人,好像我不該說我去了上述城市旅游一樣。
“你說,你跟誰去的旅游?”阿青一通言論后,冷不丁問道。
“沒啊,單位組織的?!蔽倚牟辉谘傻鼗卮?。
“真的?”她不信。
“這有必要騙你嗎?”我猛地敏感起來,這家伙一定想著我跟什么女人出游吧。
好在她不追問了,在她的建議下,我們步行看三亞市區(qū)里面的巷子,巷子里面的旮旯角。三亞沒有擺脫漁民小鎮(zhèn)的底子,巷子里的低矮民房,訴說這個城市的另一面,例如骯臟和貧困,而這往往是其他旅行者所忽視的地方。在來海南前,我曾征詢阿青,去三亞海口兩地,她說還是去一個地方吧,旅游未必是走的地方多就是旅游,有時候,要更深入了解一個城市。
遇到有特色的民房,阿青會讓我拍照。我在鏡頭里,發(fā)覺她適合舊巷子,她的熱情、活力與舊巷子的破敗蕭條想著是格格不入,但入了鏡框就有了歲月滄桑的美感,有歷經(jīng)磨難的沉淀感。我透過手機呈現(xiàn)的畫面,在深深挖掘我曾經(jīng)的愛人,三年來,她貌似增加了對世對人看法的深度,貌似她有了深層的精神內(nèi)核。我呢,我怎么只圍繞我自己轉(zhuǎn),年齡增長了,但是觀念更是狹隘,甚至因為現(xiàn)實的壓力,變得憤懣、迷茫。是不是她當(dāng)記者,做著主持人,接觸娛樂圈和時尚的東西,觀念變了?
原來,三年來人會變化很多,哪怕那個人看似沒有什么變化,但心理上肌理里都會有微妙的改變。只不過,阿青還是那么迷人,當(dāng)我拿著手機給她拍照,看著屏幕里的她,我心中都是愛,甚至有沖動大聲告訴她,我愛你,韓松依舊愛著木君青。
我們迷路了,陌生的巷子里總有錯綜復(fù)雜的路線,我和阿青回去時才發(fā)覺忘了來路,不知歸路。問了阿奶,她說土話,比劃了半天,我們?nèi)匀徊恢缆罚踔廖覀兌荚谙胨先思矣袩o聽懂阿青的東北話和我的廣東話。我們只好隨機選擇一條路,期待遇到另一個人。
好在我們深入的巷子并不深,問了四五個人后我們回到大街上,看到了形形色色的霓虹。
阿青挽著我,問:“這樣的探險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這個人較為愚鈍,說:“沒感覺到哦,只是你和老太太對話,真有雞同鴨講的戲劇感?!?/p>
“你罵我?”阿青說著伸手狠狠擰我的腰。
我哎呀地慘叫,要擰回去,她忙舉手投降,一臉賣萌扮可憐。只好饒了她。
路過一個西餐廳,我倆決定吃西餐。在餐廳二樓,挨窗坐,可以看到大海,看到海邊的廣場。那時候,阿青淑女般坐在我對面,撥弄桌面上一個圓形只有煙灰缸大小的轉(zhuǎn)盤。
“什么東西?”我問。
“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道具,一般玩真心話大冒險,用啤酒瓶轉(zhuǎn)方向,而這個直接用指針。”她說著撥了發(fā)條一下,儀表盤上的指針旋轉(zhuǎn)起來,最后指向5。
“單數(shù)你回答,雙數(shù)我回答。怎樣?”她撲閃著眼睛。
“這次不算?!蔽椅π?。
“好,那開始了?!闭f著她撥了發(fā)條。指針瘋狂旋轉(zhuǎn)后,指向2。
阿青咬牙切齒,不甘心地嘟囔不給面子后,對我說:“你問吧。”
啊,問什么好呢,我一下子被卡住了。
“機會難得哦,我們只在飯菜上來之前玩,你有什么要問我,可要把握好機會。”阿青補充道。
啊,我一時不知道問什么好。問她是否愛我?那她一定回答愛我。哦,她回答愛我,我該怎么辦?復(fù)合嗎?
“10,9,8……”阿青倒數(shù)數(shù)。
“你,你,你是怎么進了電視臺?”我發(fā)覺實在問不出口到底愛不愛我。
阿青表情一松,說:“這個你不是知道?。俊?/p>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成了娛樂主持人?”我忙補充一句,她成為市娛樂臺主持人是我們分手后的事情,我還沒有看過她主持的節(jié)目。
“一開始做記者,經(jīng)常外景采訪,臺里見我采訪時很上鏡,人靈活,口齒清晰,恰好有新節(jié)目,讓我試播,不經(jīng)意就成了主持人?!卑⑶噍p描淡寫地說了經(jīng)過,順手把轉(zhuǎn)盤推給我。
就這樣簡單啊,我說著撥了發(fā)條,指針最后指向6。我立即得意洋洋,阿青則氣急敗壞地拍了一下桌子,隨后甘愿受罰。
問什么好呢,我繼續(xù)頭大。
“10,9,8……”阿青又倒數(shù)起來。
“過去三年你覺得最有意義的事是什么?”我隨便想了一個問題。
“那就是記者變主持,且我主持的節(jié)目收視不錯。”阿青笑吟吟,說著把轉(zhuǎn)盤搶過去轉(zhuǎn)。
哦,她原來事業(yè)小成啊,跨類做主持,竟然做得風(fēng)生水起。我正想著,阿青喊著5、5、5。可是指針轉(zhuǎn)了幾圈后指著0。她沮喪地拍轉(zhuǎn)盤,嘀咕是不是壞了,怎么老是我呢。后來她大夢初醒地一拍大腿,說:“這個不算,0,不是雙數(shù),不算雙數(shù)。”她眉飛色舞,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高興。
“那不公平,單數(shù)有5個,憑啥雙數(shù)只有4個?”我質(zhì)疑道。
“反正這個不算?!彼镒?。
這時,服務(wù)生給我們上飯菜。
“算了,飯都上來,結(jié)束結(jié)束。”她露出狡黠的笑容。
我也沒想好問她什么,只好作罷。細(xì)嚼慢咽中,我后悔了,不該問傻乎乎的問題,白白浪費了大好機會,完全可以問你這三年談沒談男朋友,總該相親吧,應(yīng)該問她要不要來南方,卻偏偏問了她工作的事。她工作順風(fēng)順?biāo)?,不至于辭職來南方吧?
我內(nèi)心有著深深的疑慮,這三年,對于我來說,是不是順風(fēng)順?biāo)??一畢業(yè)就考了公務(wù)員,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別人都很羨慕。做老師的母親,挺為我的職業(yè)感到自豪,在她眼里,我只要平平安安,過好日子就好了。假如給母親選擇,是媳婦還是兒子的工作,她會選什么呢?
這三年,我沒有和母親說分手的事情,一直說和阿青還聯(lián)系著呢。母親中風(fēng)后,雖然恢復(fù)過來,但反應(yīng)遲鈍許多,可不是傻子,她或許已經(jīng)猜到結(jié)果,畢竟逢年過節(jié),阿青沒有跟她通話,而我休假,不曾去北方看過。她之所以不和我提起,應(yīng)該是體恤我的難處。
阿青沉思中慢慢吃飯,她點的是鰻魚炒飯,里面配了紅蘿卜片。她心不在焉地叼了幾片蘿卜吃,結(jié)果辣得眼淚直流。
我撲哧笑了,說吃個炒飯,至不至于感動得流眼淚啊。她皺著眉頭,抽著鼻子,說我是幸災(zāi)樂禍的家伙,然后把剩下的蘿卜片一一夾到我碗里,命令地要我吃,看會不會流眼淚。
見我慢條斯理地吃,她不甘心,說:“喂,快吃,繼續(xù)來真心話大冒險,你都問了我,人家也有話想問你。”
正中下懷,我也想再贏幾次,好好審問審問她,忙連連點頭。她加快吃飯速度,實在吃不完,則直接把飯菜扒到我碗里。“你吃吧,你胃口好。”
我勉為其難,但出于不浪費,還是吃完它。阿青撥動發(fā)條,讓轉(zhuǎn)盤的指針轉(zhuǎn)動起來。她傻乎乎地小聲祈禱,說單單單。
果不其然,指針指向1。她心花怒放,說:“這三年你有無談女朋友?”
她比我直接。我無奈地回答:“有過,就是前年,有人介紹一個,談了幾個月?!?/p>
“為啥分手?”她追問。
我指了指轉(zhuǎn)盤,她瞥了我一眼,撅起嘴巴,不情愿把轉(zhuǎn)盤給我。我輕輕撥動發(fā)條,指針又轉(zhuǎn)動起來。竟然是7,我只好答道:“她媽說要想結(jié)婚,必須有房。而我沒有,就分了?!?/p>
“啊,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阿青激動地看著我,一臉不敢相信。
我又指指轉(zhuǎn)盤。她遲疑了一下,忙轉(zhuǎn)動發(fā)條,指針指向8。
“三年來你談男朋友沒?”我也直奔主題。
“有?!彼龤夤墓牡卣f。
“要說實話,不準(zhǔn)撒謊,誰撒謊誰是小狗?!蔽铱此砬?,覺得她生氣,未必不會說賭氣的話。
“唉唉唉,允許你談朋友,就不允許我談朋友啊。”她急了,斗雞眼圓睜著。
我尷尬笑笑,撥動發(fā)條,指針指向1。我只好答道:“哪里到談婚論嫁啊,人家媽一開始就給我條件,我當(dāng)時沒想跟對方談,但人家追我唄。你也知道,女追男隔層紗,男追女隔座山。兩個人就處了半年,女孩子發(fā)覺公務(wù)員也就是個穩(wěn)定,房子都買不起,最后拗不過她媽的要死要活,只好分手了?!?/p>
她忙撥動發(fā)條,指針指向5,她急急問道:“你倆上床了?”
她聲音毫不避嫌,鄰桌的人都聽到了,側(cè)臉看過來。我訕訕地說:“嗯?!?/p>
“韓松,你這個流氓混蛋,明知道跟人家不可能,還跟人家上床,你這不是害了人家???”她為另一個女人打抱不平。
鄰桌的人們?nèi)滩蛔溥晷Τ鰜怼N覜]有回答,而是撥動發(fā)條,指針指向6。我壞笑地望著阿青,頗為緊張地問:“你們上床了?”
“沒有,誰像你那么隨便?!彼€是氣鼓鼓地瞪眼看我。
我咽了一下口水,心頭一松。阿青撥發(fā)條,見指針是3,頓時死死盯著我,最后咬牙切齒地說:“剛才那個問題,回答!”
我見她實在緊張得要死,心里更是甜蜜,只好老實招供:“是因為對方打點滴,我去醫(yī)院看她,坐在床沿上,不知道這算不算上床?!?/p>
“韓松,你作死啊,要你兜圈子耍我,要你兜圈子耍我?!彼谧雷酉迈吡宋覂赡_。她裝著在生氣,但我看到她嘴角有了笑意。
我又撥了發(fā)條,是4,我忙問道:“你喜歡南方嗎?”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我怎么問得這么跳躍,我命令地說:“請回答,別打岔。”
“好吧,我喜歡南方,尤其冬天的南方,你滿意了吧?”
我心里挺滿意,臉上卻無動于衷。阿青撥了發(fā)條,指向5,她馬上問:“看你每天都涂得油頭粉面的,不會只談一個女朋友吧?”
我皺眉,在想要不要說謊,但想想還是實話實說:“有,對方是同事,有房有車有年齡,按理說跟著她可以少奮斗幾十年,但是我有壓力,只保留了一陣曖昧關(guān)系,后來她攤開了,我只認(rèn)她為干姐?!?/p>
“大多少?”她瞪著我,眼神犀利。
我指了指轉(zhuǎn)盤。她狠狠地把轉(zhuǎn)盤順著桌子推過來。我撥動發(fā)條,指向7。我只好說:“大三歲?!?/p>
她立即在桌子底下踹我一腳?!澳闵蛋?,女大三抱金磚,這樣的優(yōu)質(zhì)女,少有,快點給她電話,把她追回來?!?/p>
我的腿骨都被她踹疼了,對她咬牙切齒。無奈地說:“現(xiàn)在人家嫁人了,老公做工程的?!?/p>
“你——”她擺出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默然,如果時光倒流一年多,不知道我會不會重新選擇。
她一把抓過轉(zhuǎn)盤,又撥動發(fā)條。指向2。我此時心灰意冷,沒有別的想問了,隨意地說道:“你哥他好嗎?”
阿青愣了一下,顯然她沒想到我問得如此跳躍,可以風(fēng)馬牛不相及。好一會,她咬緊嘴唇,說:“他死了,出車禍死了。”
我一下子張大嘴巴,不知道說什么了。那個人,是那么豪爽,我去她家,是他首先認(rèn)可了我,帶我去看冰雪大世界,帶我去溜冰滑雪,還帶我去冰屋酒吧,喝煮開了的加了姜絲的黃酒。那個人喝醉后,摟著我,拜托我一定要照顧好他妹妹,不能讓妹妹受一點委屈。他是個優(yōu)秀醫(yī)生,滿載家族希望,偏偏是這樣的人,離去了。
阿青低了頭,豆大的眼淚一滴滴滾落。我流了眼淚,忽覺得自己挺殘忍,是個自私自利的家伙,為什么圍繞著自己轉(zhuǎn),而沒有想過阿青所面臨的呢?一心想著阿青來南方,為什么不去考慮阿青的境況?心中原本燃起的小火苗,在此時被我按滅了,我忽感到胸口很堵。
我想安慰阿青,阿青卻抬頭,穩(wěn)住情緒,只有那雙明亮眼睛還潮濕。她說:“韓松,我和爸媽很長一段時間都緩不過氣來。只待某一天,我們互相鼓勁,要過好我們自己,要珍惜我們的日子,要按著胸口過自己的日子,我們才挺了過來?!?/p>
我淚眼婆娑,沖她點點頭,我能夠從她平靜的話語里,感受到生命的深度和力量。
那一晚,我失眠了。阿青在幾經(jīng)折磨我后,道了晚安,就沒心沒肺地睡去,而且睡得很沉。我苦睡不著,心頭有堵墻,把我堵得慌,把我圈離人群,后來我輕輕起身,到陽臺上吸煙。
夜色中,三亞灣風(fēng)平浪靜,是那么深沉,看不到漁火,只有點點滴滴的燈光浮在海面上,那是航標(biāo)燈。我抑制呼喊的沖動,木子,木子,那個手把手教會我滑雪的人,仿若昨日,我很想抓起阿青,問怎么回事,車禍,這個世界上每分每秒都在發(fā)生車禍,每分每秒都在死人,可是他是那么優(yōu)秀,那么陽光,那樣隨和,他跟你說話的時候總是耐心,和和氣氣,甚至只是注視著你,聽你說,可是上蒼為什么要收割他的生命?難道,對于你來說,這個星球的任一生命都可以愚弄,都可以隨意踐踏,那人類何必區(qū)分善惡優(yōu)劣?
我目光放遠(yuǎn),再放遠(yuǎn),群星之外,有神嗎?有主宰嗎?沒有人能回答,我們這蕓蕓眾生,來自哪,歸向何,這才是哲學(xué)的大奧秘,但所有的哲學(xué)巨人都一概不理,用物質(zhì)的意識的來愚弄眾生。
我們是猿猴進化,還是外星球來客,是神的子民,還是造物的罪人?我敏感起來,作為一個無神論者,卻在今夜覺得還是有神好,讓神來掌握善惡獎懲,給這個世界最后的公平,而不是死亡。讓那些死去的圣人復(fù)活,讓那些死去的與這個世界為善的人復(fù)活,而那些作惡者,偽善者,愚弄者,給予死亡,給予車禍。
淚水涌出,他死在什么時間?原來這三年,我風(fēng)平浪靜,而阿青又經(jīng)歷怎樣的陣痛?她神經(jīng)質(zhì)般的大呼小叫是不是有了掩藏內(nèi)心深處的淚點?還有那個女人,嘮叨我空手看望丈母娘的女人,她是不是一夜白了頭?她是那么倔強,魅力四射地生活著,絕對會因為兒子的死亡而消沉、質(zhì)疑。還有那個妻管嚴(yán),好好先生,對妻子逆來順受,總是樂呵呵的男人,他呢,他站在妻女的背后,給她們支撐,給她們最后的稻草,可是有誰知道深夜旮旯角里的嗚咽,有誰知道深夜驟醒看著兒子的照片一根煙一根煙地抽著?
還有那個年輕的母親,她呢?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那個年輕的母親,漂亮、文靜,利利落落,不愛說多少話,但是善解人意,坐在丈夫身邊,一臉崇拜地看著他,聽他說。而今,丈夫去了,她該張望什么?注視什么?生活的空洞,還有命運里的漩渦,她摟抱孩子,硬憋著眼淚,告訴他,爸爸出差了,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轉(zhuǎn)身,淚流成河。
還有小木子,他的眼睛大大的會說話,定定地看著我,把我看得難為情,忍不住伸手摸他的頭,捏他胖嘟嘟的臉。他咧嘴就哭,告訴姑姑,叔叔欺負(fù)他。喊姑父,阿青逗他。他不干,說姑姑你發(fā)春了,羞羞臉,羞羞臉。那時候他六歲,現(xiàn)今11歲了,他不需要任何謊言,任何解釋,當(dāng)翻看父親的照片,他該知道他出差的地方,那里叫天堂。
我任由思緒洪水般泛濫,任由想象作著各樣的設(shè)想,人活一輩子,可以在瞬息化為虛無。煙盒里已經(jīng)沒有煙,煙蒂被我踩滅、踩爛。我雖然只去了那個家一次,可是那家人已經(jīng)深深地印在我腦海里,藏在我的心里,畢竟那一次我是奔著家人而去,奔著要和他們一輩子相處??墒?,后面,原本的打算都在畢業(yè)后一年,被折騰完畢,曾經(jīng)美好的預(yù)設(shè)漸漸支離破碎。
我和阿青分手了,分手的當(dāng)晚我去了酒吧,看人妖表演,明明是男人的女人跳脫衣舞,把身上少說七八件的衣服一一脫了、甩了,換回圍觀者的尖叫。再脫,三角的胸罩甩了,兩個圓溜溜的橘子順著他妖嬈的身子滾落在舞臺上,又滾向圍觀者,引起更大的聲潮。大家繼續(xù)喊脫脫脫,脫脫脫。人妖難為情,做著嬌羞的動作,欲罷還羞,最后他真的脫了三角內(nèi)褲,露出丁字褲,大家哄的爆笑。而他羞羞臉,用雙手緊捂著屁股逃跑了······
我回想著,忽然感覺到生命荒誕無稽,眼淚抑制不住地滾落,好像又一次失戀、分手,忽覺得我和那家人依舊割舍不清,依舊深深地眷戀著他們。
六
第二天一早,阿青看我的樣子,驚訝得跳起來,問:“怎么了,病了?遭霜打了?怎么枯成殘花敗柳一樣?”
她明明是關(guān)心,可是話語里有幸災(zāi)樂禍。
“沒睡好,我倆今天別出去了,就捂被窩吧?!蔽矣袣鉄o力,我這個人最怕熬夜,況且昨晚是失眠,所有精氣神都被耗盡。
“你不是生病,撒什么嬌氣啊。”阿青一摸我腦袋,就不同情地說。
我真懷疑到底是她哥死了還是我哥死了,她怎么一點事都沒有,而我發(fā)愁了一夜,最后還下決心,要去東北,做人家的兒子,哪怕半個兒子也好。只是待蜷縮進被窩,看著無盡的黑暗,我又覺得我一定是發(fā)瘋了,都什么時候了,還做無謂的設(shè)想。
“求你。”我給她拜托的眼神,很想告訴阿青,昨晚夢到了她哥,她哥拉著我,和我在屋頂上看雪,雪花都是六片的,一片一片在我倆身邊飄過,雪地里有只鹿,蹦蹦跳跳,蹦蹦跳跳,最后隱沒在森林里。整個過程,她哥一句話也沒說,或許說了,只是我沒有記住一句話。
“別了,跟楊大哥約了,今天去西島,潛泳,海上降落傘,垂釣,摩托車,這么豐富多彩,你別無精打采了?!彼f著拉我,跪在我身后,幫我按肩部、后頸的穴位,她的手法到位,我從疼中回過神來。
這樣,我行尸走肉般洗刷完畢,吃了早餐,跟她去西島。
楊大哥看到我,關(guān)心地問:“兄弟你是不是昨晚用力過猛,陽氣被吸了?”
我怎么覺得東北人都很貧,太貶損人了。我只好尷尬地笑笑,上了車就來一個葛優(yōu)躺,要睡個回籠覺。阿青把我腳掀開,也上車。
“妹子,我看了,你夠猛,他以后一定降不住你?!睏畲蟾绠?dāng)著我的面說,明擺著不給面子。
我想罵娘了,但沒有精力與他計較。
“去你的,人家這么溫柔,怎么被你說成母老虎了。”拍馬屁拍到馬蹄上,阿青根本不買賬。
“唉,妹子,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我意思是你氣場強大,能夠鎮(zhèn)住人?!睏畲蟾缋^續(xù)拍馬屁。
這次阿青樂呵呵了,吩咐開車。他們聊西島和蜈支洲島的區(qū)別,楊大哥說海邊的風(fēng)景嘛,看多了都一樣,兩個島各有千秋,但是西島那里,各項娛樂項目相對便宜些。我們年輕人,還是講究經(jīng)濟實惠,畢竟現(xiàn)在物價飛漲,錢不經(jīng)花,就這你們今天玩全套的話,少了三千玩不成。
阿青則說,看情況吧,多玩幾個少玩幾個都沒啥,最主要開心盡興……
我聽著聽著,就沉沉地睡去,玩多玩少,反正花的是我的錢,你只需要負(fù)責(zé)開心和盡興······
消滅內(nèi)心深處的悲傷,莫過于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愉。當(dāng)我被游艇拉著,隨著降落傘飄上天空,我在啊啊叫的時候,昨夜的身心疲憊得以徹底撫慰,從空中看著大海,我如被打了興奮劑一樣,一時精氣神歸位。
阿青在附近,被另一條飛艇牽著,在空中飛著。她平日里死大膽,此時刻也啊啊啊地尖叫。我平復(fù)下來,沖她喊:“木君青,木君青,我愛你?!蔽以僖踩滩蛔?,明白愛就是要呼喊出來。
“你說什么?你說什么?”阿青立馬回喊。
“我愛你?!蔽覂墒治粘衫葼?,聲嘶力竭地喊道。
“我聽不見。”那個游艇拉著她往左轉(zhuǎn),而我往右轉(zhuǎn)。兩個降落傘保持著安全距離,這距離少說有三十米。
飛艇在水面拉出蒼白的浪花,而降落傘在天空如彩虹一樣綻放美麗。此時的我們,屬于這美麗風(fēng)景中的聚焦點。楊大哥說他會在海岸上幫忙拍照、錄像。而且景點也有專業(yè)的攝影師抓拍,只要付費,就“立可得”。
水上降落傘后,是摩托艇,我倆換了單薄的泳褲泳衣。我載著阿青,享受極速沖刺的激情。阿青摟緊我,只差指甲嵌入我肉里。
“你剛才說什么?”她半立著身子,湊近我耳朵說。
“聽不清?!蹦ν型曇舸潭疫€戴著安全頭盔。
“你在降落傘上喊什么?”阿青大聲地重復(fù)。
“我聽不清?!蔽倚拈g都是小得意,馳騁在海洋上,難免激情澎湃。
阿青懊惱地抓我胸,狠狠地抓,并順手捏了我那兩點。
“疼啊,你瘋了啊?!蔽遗叵?,順便把馬力開到最大。阿青險些被甩出去,才安省地坐在我后面,雙手不要命地箍緊我。
回程的時候,我放慢速度。
“你是不是拿了駕照,開那么猛。”她雙臂環(huán)抱我的小腹。
“嗯?!蔽覒?yīng)一句。
“叫你裝,叫你裝著聽不見?!彼皇直Ьo我,一手?jǐn)Q我小肚子。
我吃疼,連連叫饒。她才松手,揉了揉我的小肚子,才問:“買車了?”
“沒有,還沒搖到號?!?/p>
“看吧,大城市有什么好,連買車都受限制?!彼f著把臉貼在我的背上。
我不語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我曾經(jīng)有過類似的感慨,每當(dāng)擠在公交車上被堵在路上,我內(nèi)心都在問自己,這就是我需要的生活嗎,每次轉(zhuǎn)乘地鐵的時候擠不上地鐵,我也在想,城市里到底有著怎樣的魔力,把形形色色的人匯集在一起。
后面,我明白了,由己度人,我們不過是為了生機,為了一個奔頭而在這里,扎堆、擁堵,甚至爭吵,這些我們都不需要,但是我們還必須在這里。城市就在那里,它不過是被動地承載這一群人。
“城市如孤島,翻船了,人都想著擠上島?!蔽亦哉Z。
“我說的是大城市。”阿青用手指頭搗我背一下。
“你能不能說話時不用手,你都不知道搗著疼?!蔽也粷M地說。
“哦,幾年不見,細(xì)皮嫩肉了,我記得大學(xué)時你可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啊。”阿青說著撲哧笑出來。
“喂,你那時候動手動腳是吃我豆腐,揩油,可你現(xiàn)在完全是暴力犯罪,你看我肚皮,都被你擰紫了?!蔽也粷M地說,她說得好像當(dāng)年我是受虐狂一樣。
“哪里?”說著她頭從我胳膊下伸過去看,見真的青一塊,不解氣地說:“是哦,青了一塊,哎,畢竟三年沒見了,手勁見長,沒適應(yīng)新的力度?!?/p>
我只好翻白眼,后來想起了,說:“大城市是大島,小城市是小島,你說船翻的時候,人們是想上大島還是小島?”
“那不一定非上大島,人們一定都是就近,畢竟要保命。”阿青不以為然。
“對,保命第一,要得小島能保命才行。所以人們?yōu)榱税踩?,最終都會選擇大島?!蔽冶M力讓自己說的符合情理。
阿青不接話了,雙手緊緊抱著我的腰,臉貼在我的背上,好久才不疼不癢回了句:算是吧。
至傍晚,楊大哥把我們送到廣場,就回去了。我和阿青落寞地站在余暉里,有點精疲力盡。這種歡暢后的精疲力盡,讓人想找個地方好好纏綿一陣,耳鬢廝磨中美美地睡一覺。但阿青說在這之前,要找個地方撮一頓。
我們?nèi)チ俗蛲淼奈鞑蛷d,還沒點菜,阿青就說:“中午沒睡覺,我困得實在不行。”說著她挽住我的胳膊,像癩皮狗一樣粘在我身上。
我搖頭,目光柔和地看著她,這個挺咋呼的女人,也有安靜的時候,我總結(jié)著,吩咐服務(wù)員遲點上菜。
太陽終于落下,天只剩下幾絲晚霞。我也犯困,只是強打精神,想守候著她。我?guī)退龜n了攏垂下來的頭發(fā),睡相如孩子,想來她的過去是幸福的。我手從她后背伸過去,把她摟住,這樣她會睡得舒服一些。她潛意識,歪頭靠著我的胸,平靜地呼吸著。
等我們出來,已7點多,那時阿青睡也睡好,吃也吃好,整個人容光煥發(fā)。而我搖著臂膀,她睡覺的時候,緊緊靠著我,把我胳膊都壓麻木了。到廣場,大媽們正在跳廣場舞。阿青停下腳步,看一會,說:“剛吃飽,我也去扭一扭放松一下?!?/p>
不待我反對,我本想提醒她吃飽了不能激烈運動,但是她已經(jīng)站在隊伍后面,隨著鼓點跟著大媽們跳起來。我只好作罷,悻悻地站在一邊看著。
我對廣場舞沒什么意見,覺得鍛煉身體挺好,我媽媽中風(fēng)后腿腳稍有不適,在鄰居齊老師帶動下,參加了廣場舞,現(xiàn)在腿腳的僵硬感沒有了,整個人都恢復(fù)了當(dāng)初的雷厲風(fēng)行。最主要,她反應(yīng)遲鈍,也隨著音樂慢慢恢復(fù)正常。此時,看著阿青跳,發(fā)覺她動作協(xié)調(diào),眼隨手動,給人說不出的美感,原來廣場舞也有可觀性。
一曲接著一曲,每一曲的動作都不同,太難為我們的大媽吧,竟然可以記住這么多舞蹈動作。我不懂音樂,區(qū)分不出鼓點的差異,讓我挺納悶,她們怎么知道這個曲子就跳這種舞呢?
阿青開始還站在最后一排,一曲結(jié)束,人前進一排,等到三四曲結(jié)束,她已站在第一排中間,和那個領(lǐng)舞的婦女站在一起。她舞姿優(yōu)雅自然,而且融入情緒,或喜悅,或歡快,或激情,或霸氣,那個領(lǐng)舞的也對她刮目相看,兩個人還有較量的架勢,看誰跳得到位好看。
我看著看著,覺得不對勁了,阿青那勁頭,跟她媽一個樣。她媽媽跳舞的時候,也是那樣得勁,喜氣洋洋,畢竟是女金星舞王,所以她在舞場里,絕對是那個領(lǐng)舞者。想不到,短短的四年,阿青就學(xué)會她媽媽那一套,難怪人家說舞蹈靠天分,而天分靠遺傳。當(dāng)初,阿青對廣場舞一竅不通,她媽喊她一起去,阿青還嫌丟人,一個大姑娘怎能跳廣場舞呢?
可是,現(xiàn)在她有了舞王的潛質(zhì)。我磨磨蹭蹭,站到了前面,對著阿青看。沖阿青招手,阿青不予理會,幾次想喊她走,但看她自信滿滿格外得意的樣子,就忍下了。
我看著跳舞的人們,發(fā)現(xiàn)隊伍的一角有三兩個男的也在跳舞,他們動作笨拙、機械,幅度較大,還跟不上鼓點。男人,大多缺少跳舞的天分。
月亮慢慢地爬起來,把海浪照成雪白。我無所事事,掏了手機,看朋友圈。好幾個同事在朋友圈展示今晚的美食,和他們乖巧可愛的子女。也有西安的同學(xué)發(fā)圖片,哦,北方下雪了,西安的雪很大,雪花映著桃紅,分外妖嬈。我翻著圖片,有點懷念西安,當(dāng)初上學(xué)的場景歷歷在目,西安的冬天也很冷,經(jīng)常下雪,我曾經(jīng)和阿青在銀裝素裹的操場上堆雪人,打雪仗,想起來,內(nèi)心還是溫暖。
七
我們是看到別人游泳,才去游泳的。三亞灣的海水比大東海的海水干凈許多,但顏色是綠色中帶著黑,給人沉悶、腐水的感覺。
那人從隔壁武警培訓(xùn)中心出來,他穿一條泳褲,站在白凈沙灘上做熱水運動,他做操的動作很有力度,像在打拳。我和阿青已經(jīng)吃了自助早餐,坐在酒店的陽臺上,喝紅茶,隔著馬路和三兩椰樹看著他。
“你看人家,身材多好。哪像你,年紀(jì)輕輕就有了肚子?!卑⑶嘌劬χ敝钡乜粗?。
“喂,人家是軍人吧,我能跟人家比?!蔽乙擦w慕嫉妒地瞧著,大學(xué)畢業(yè)時我也這個身材啊,沒想到畢業(yè)也就幾年,身材開始走樣了。
“去,明明是你好吃懶做,缺乏鍛煉,才導(dǎo)致橫向發(fā)展?;厝ィo我報個健身班,肚子不給我練掉,下次別見我。”阿青毫不客氣。
“喂,別那么夸張,就是有了小肚子,哪里橫向發(fā)展了?!蔽揖镒?。
“你不知道啊,男人就是因為有了小肚子,才開始變胖的。所以你要鍛煉了。走,我們也去游泳?!彼f著站起來。
我看著那人緩緩走進大海,看著他自由泳地游到遠(yuǎn)方,水面上只剩下一個流動的黑點,我說好吧。
兩個人在酒店換了泳褲泳衣,我穿了襯衣在外面,阿青想了想,找了件睡袍套著。兩個人披著浴巾提拉著鞋出來。電梯里遇到其他人,他們審視地看我們和我們的行頭,而我淡定地站著,實際內(nèi)心發(fā)毛,公眾場合這身打扮,挺尷尬。當(dāng)然,在大東海那邊,酒店有直達沙灘的電梯,電梯里多是一樣要去游泳的人,混同了,人就沒有了羞恥感。
“你說三亞灣的酒店怎么都隔著馬路建?大好的美景被馬路破壞了。”出來后,阿青嘀嘀咕咕。
“有誰規(guī)定酒店必須建在海邊,有誰規(guī)定海邊的地都該酒店使用?我看有條馬路挺好,不管是自駕游還是環(huán)島騎行,都可以看看美景?!蔽也黄埻?/p>
“喂,你總是逆著來,你就不會順著回答,海邊建酒店,可以物盡其用,效益最大化?!卑⑶嗖粷M地說。
“你都知道答案還問?”我沒好氣。
“人家不是無話找話唄,想跟你聊天還不行?我發(fā)覺你特不會說話,總一句就把話聊死。你在單位是不是也這樣,領(lǐng)導(dǎo)說了什么什么,你就來個什么不是什么?”阿青斜著眼睛瞄人的動作應(yīng)該是在我這里練就的,大學(xué)的時候,話不投機,她就喜歡這樣瞄我,極盡蔑視。
“我哪敢啊?!闭f著我回想在單位的情景,三四年,人還是新人,哪有機會表態(tài)發(fā)表意見啊,每日里,把領(lǐng)導(dǎo)布置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說話間,我們過了馬路,兩個人站在沙灘上,看大海。游泳的人看不到了,沙灘上只有那人提拉的一雙拖鞋和團起來的浴巾。
我和阿青面面相覷,阿青說:“不準(zhǔn)有不好的想法?!?/p>
“嗯,估計他游遠(yuǎn)了,我們看不到了?!蔽掖饝?yīng)。
“看他的架勢,應(yīng)該是游泳健將,游得那么快。”阿青目光則掃視大海,尋找那個人。
“是的,他應(yīng)該不是第一天來游泳,知道熱身,知道濕身了再暢游?!蔽乙苍诖蠛V袑ふ夷莻€點。
“只是,你說三亞灣這邊為啥游泳的人這么少?大東海那邊,這個時候已經(jīng)黑壓壓一片,進水都跟煮餃子一樣,撲通撲通一大堆。”阿青聲音里有了一絲看恐怖大片的不安。
“不知道,我也覺得這邊的水有點死氣沉沉?!?/p>
“不是跟你說不準(zhǔn)說不好的話嗎!”阿青瞪我。
“有嗎?”我還在看著大海,尋找那個人。
“還游嗎?”阿青征詢地問道。
我側(cè)臉看她,卻看到阿青背后不遠(yuǎn)處的綠色灌木叢里,那個人正走出來。我撲哧笑了,說我倆真夠無聊,自己嚇自己。
“你找到他了?”阿青說著看向大海,進行掃視,看到那個人正從岸邊走向大海。阿青見鬼般一哆嗦。
我湊近她,說:“他剛從灌木叢出來,估計在倫敦吧?!?/p>
阿青反應(yīng)過來,訕訕地說:“嚇?biāo)廊肆耍家詾樗鍪铝?。?/p>
我倆無聊到極致,相視而笑,見那人又勇敢地下水,就跟著放了浴巾,脫了外套,在沙灘上做熱身運動。而水中那人像魚一樣游向遠(yuǎn)方,奔向無邊無際的大海。
下午去檳榔谷,我蠻期待的,那里不僅有自然風(fēng)光,還有苗黎的傳統(tǒng)文化。阿青例外沒有和楊大哥熱侃,禮貌地問候后,只說中午吃太飽,要休息一下,到了再喊醒她。說著她后躺在座椅上,要我坐副駕駛。
楊大哥想和我聊天,沒話找話。問我是哪里人,我說是江門的,他又問你們是同學(xué),我說是的,大學(xué)同學(xué)。他忙說看得出,只是你倆表現(xiàn)得像網(wǎng)友。說完他就笑。
阿青迷迷糊糊地搭一句,說不是跟你說了,怎么還網(wǎng)友呢?小妹我是隨便的人?楊大哥沖我努嘴笑,說你倆怎么看都不是正常情侶。
我忍不住問為什么這樣說,這家伙神神秘秘說感覺的,難不成你倆婚外情?如果他不是開車,我都想揍他了。而阿青則直接踹駕駛座后背。楊大哥連連告饒,說饒了他的皮。我笑,他補充說座椅皮。
我鄭重其事告訴他:“我跟她7年感情了,現(xiàn)在還甜情蜜意中?!?/p>
“7年?啊這么久,你倆怎么還沒結(jié)婚?人家說七年之癢,男女之間的感情,走不到結(jié)婚那一步都是扯淡,都是欲望驅(qū)使,只有婚嫁了,才是真感情?!睏畲蟾缯f著咧嘴笑。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欲望驅(qū)使,這世間還是有愛情的,還是······我心虛,忙轉(zhuǎn)話題,問他跟嫂子是怎么認(rèn)識的。他得意了,是他載的游客,聊得來,相見恨晚,就啪啪上了,旅途沒結(jié)束就結(jié)婚了,現(xiàn)在給他生了三個娃。
我目瞪口呆,這能成嗎,怎么聽著像傳說呢。好在阿青睡了,她真能睡,不分場合。而我實在不想和楊大哥聊了,他說的即便是事實,也太隔懟人,我竟隱隱嫉妒他,隨便就能撿一個對象,隨便就可以結(jié)婚,隨便又成了仨娃的爹,愛情婚姻在他那里怎么可以如此隨便???我搞不懂。
到了檳榔谷,我和阿青購票進去。門口排隊入場,阿青擰了我腰幾次,我問她干啥,躲著她站。她不出聲,只是兇兇地看著我。你神經(jīng)病啊,我不滿地嘀咕一句,她才瞪眼問我:“你說楊大哥跟他老婆的事是不是真的?”
“八九吧。”我半信半疑。
“那是愛情嗎?”她也半信半疑。
“不好說吧。”我強不準(zhǔn),一個旅途搞定一個女人,那男的得多大魅力啊,怎么看,楊司機不像。
阿青努嘴,憤憤不平:“反正人家就那么結(jié)婚了,還生了仨娃。”
也是,我不語了。沒感情會結(jié)婚,會生娃?
大多旅游的人,到了景點就是拍照留念,與一棵樹,一塊石頭,一朵花,一個牌坊,甚至和一個類似墓志銘般的石碑拍照。阿青也不例外,我是她的御用攝影師,全程負(fù)責(zé)拍照。
好在,我樂意。只是有點后悔,單位有攝影協(xié)會,可以學(xué)習(xí)許多攝影知識,通過手機就能拍出大片效果。而現(xiàn)在,我總感覺構(gòu)圖上缺了一點,覺得色彩對比不夠鮮明,還有抓拍的時點也跟不上。阿青噘嘴,說浪費她表情,甚至質(zhì)問我是不是覺得她太美而舔屏。真是臭美的家伙,我對她翹中指。
遇到苗家的寨子,那里有拉郎配的活動,只要繳納20元錢,就可以跟漂亮的滿身銀飾的苗家妹子進洞房拍婚照和喝一杯清清爽爽的交杯酒。我拉阿青趕緊走,這類攬錢項目我不感冒,還覺得惡俗。
阿青卻來了熱情,她松開我的手,過去跟那邊的新娘不知道說了什么,對方向我看過來,一臉媚笑。好在那女子沒過來拉我,不然不知道有多尷尬。
“等我會?!卑⑶嗾f著和苗家的女子屋里去了。我不知道她葫蘆里賣什么藥,但想來沒好事。
沒多久,一個嬌滴滴的苗家妹子出來,她全身都是銀光閃亮的銀飾,臉涂抹了胭脂,著苗家蠟染刺繡服裝,一搖三晃朝我走來。我想完了,一定要拉郎配了,一頭黑線,我要走不是,站在那里也不是。
“相公,奴想死你了?!蹦桥斯鎵蛑苯訅虼竽懀f著拉我的手。
阿青和她到底演的哪一出啊?我本想甩開手,但她的手一拉住我的手,我才從濃妝艷抹里看出她是阿青。
“阿青,你搞什么鬼?”我把她拉一邊。
“游戲一下?!卑⑶嗾f著連拉帶扯把我拉進洞房。原來的苗家姑娘看著我笑嘻嘻,人到門口喊了幾句土話,有小伙子進來,人上下打量我,后來出去,沒多久拿了一套衣服進來。
我明白了,在阿青督促下,只好換了衣服。衣服大小合適,想來苗家小伙目光精準(zhǔn)。
“好了,要怎么著?”我沒好氣。
“當(dāng)然結(jié)拜天地了?!泵缂业呐游?/p>
“這是胡搞,你們苗家沒有結(jié)拜天地的說法吧?”我皺著眉頭,旋即笑了,是被逗笑。
好在不是玩真的,我配合阿青做了幾個像模像樣的拍照,又是夫妻對拜,又是喝交杯酒。喝酒那會兒,我用胳膊肘碰阿青,小聲說:“拍了照干啥?人家看到了好不好?”潛臺詞是以后別人看到該怎樣解釋,沒得就變成二婚了。
“留作紀(jì)念?!卑⑶嗾f著一手搭我肩膀,擺出嬌羞模樣。苗家的妹子快手,啪啪拍了幾張。我倆交杯,又啪啪幾張。等我倆換回衣服,照片已經(jīng)洗了出來。一個一身黑中帶紅,一個一身紅里帶銀,還有一把華蓋一樣的紅傘飄在身后,我一看就笑。
阿青付了二百元,一臉笑容拉我出來。我想說什么,感到忌諱,但想想還是不掃興了。阿青鄭重其事把照片放進包里,才興高采烈游下面的景點。只是,再隔著手機屏看里面的阿青,我難受極了,我愛她,就應(yīng)該娶她,天南地北,不是我們不在一起的理由。
八
第六天,我們轉(zhuǎn)到亞龍灣,住天域酒店。阿青一到那里就喜歡上那片海,她說到了這里,才發(fā)現(xiàn)大東海像水塘,丟塊石頭能起浪,三亞灣像湖泊,靜謐中帶著詭異,只有亞龍灣才算是海,潮起潮落,波濤起伏。海就是要有海浪,有潮聲。她興奮得扔下行李箱,沖向沙灘,像一個初次看到大海的孩子。
而我站著,微笑,阿青那宣泄而出的情緒總在第一時間感染我。這片海,在陽光下璀璨生輝,大海是碧綠色的,像碧綠的水晶一樣。她站在沙灘上,海風(fēng)拉著她的長發(fā)舞起再落下。我看著她的背影,能夠感受到她內(nèi)心的熱烈。
等我辦完入住手續(xù),服務(wù)生幫忙送行李去房間。再出來,她還站在那里,我走過去,并排站,伸手摟過她的肩。
“大海就該肅穆中有著激情,我們這幾天不去哪了,我只想陪著你看潮起潮落?!卑⑶嘁乐业募绨颍瑒忧榈卣f。
我看了她一眼,還想著去南山寺拜拜佛呢,但不是非去不可。好吧,我說,心里則擔(dān)心會悶了她。
離中午還有時間,我們赤腳在沙灘上散步。沙灘是酒店的,沙子很干凈,沒有運營的沙灘車和販賣救生圈的小販。有游客,他們或在大海里隨浪逐流,或是把自己埋在沙子里進行沙療。也有幾個孩子在低頭尋找貝殼。
我們手牽著手,沒說什么話,海風(fēng)在身邊兜轉(zhuǎn),給我們制造清爽的氛圍。偶爾,我停下來,給阿青拍照。阿青也給我拍,說手機里要多留幾張照片,以后想你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她這樣說,我眼睛就澀,不知怎的想哭。
后來,我們在一個涼亭下的沙灘椅上斜躺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她說她喜歡這片海,很想留下來,過簡單質(zhì)樸的生活,不要什么快節(jié)奏,不用想什么發(fā)展,不和別人蠅營狗茍,那該多好。我說,那你就想想吧,住這里,一天一千多元,你不拼死拼活,一天能掙一千多嗎?你不思進取,能在這里長久生活嗎?
那我去酒店做服務(wù)員。她咬著牙說,還瞪我,顯然怪我總看到現(xiàn)實的赤裸裸,而沒有夢想里的含蓄優(yōu)雅。
要得你可以放下身份。我笑著。
我們有什么身份,我們有什么身份?不還是普通老百姓,就如你,機關(guān)大院里的那個端茶倒水的小科員,每天小心翼翼地工作,陪領(lǐng)導(dǎo)笑,陪領(lǐng)導(dǎo)哭,跟服務(wù)員有什么區(qū)別?人啊,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你看你,出來四五天了,都沒見人給你打過電話。對了,你們不是標(biāo)榜人民公仆嗎,哪里高人一等?她呵斥,指責(zé),竟然說得頭頭是道。
我默然,是啊我們有什么身份,在機關(guān)大院工作,就有身份嗎?就高人一等嗎?我看著大海,內(nèi)心挺迷茫。這幾年,每時每刻不都是誠惶誠恐,唯恐犯了錯,落人口實。
就如我,主持一個明星八卦檔的節(jié)目,每天從各種媒體搜羅大大小小明星的八卦事情,如婚外情、離婚、吸毒嫖娼、生孩子、死父母,都拿出來和七八個從街坊中抽出的老太太老大爺閑嗑,你說有意思不?那群老太太老大爺代表什么?三觀齊整?正能量?道德審判者?都人老成精,不用給他們培訓(xùn),也不用教,他們就會往人性毀滅中談,往道德淪喪中談,往家庭倫理里談。每一次我參與其中,都覺得自己也在變老,變尖酸刻薄,變得老氣橫秋。
哦,原來她做的是這樣的節(jié)目,一個妙齡女子與一群老人談明星八卦,談世俗倫理,想起來就覺得火藥味十足,回去要找找網(wǎng)絡(luò),看看能不能找到節(jié)目。
你不喜歡,可以不做啊,過來做服務(wù)員唄。我訕笑。
“做你個大頭鬼,節(jié)目收視率飆升,別人都眼巴巴盯著我那個位置呢。”她說完,嘆口氣。“我這幾天出來,就是要給別人機會,我那個位置,不是歪瓜裂棗就能頂替的?!?/p>
她說最后一句話眼神里有不屑和無奈,抑或現(xiàn)實里,她也有著沒有說出來的壓力。
看吧,還說做服務(wù)員。我在傷口上撒鹽。
人家是想想啊。你怎么就喜歡抬杠,你都不會順著我?她說完也看大海。好一會說:“我渴了,你去給我拿瓶水吧?!?/p>
我咯噔了一下,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起來說好吧。她看都不看我,只是用手在她耳邊不耐煩地擺擺,意思快去快回。
說實話,我也對未來做過美好的設(shè)想。就如眼前,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在海邊住著,游泳、散步和聊聊體己的話,偶爾拌拌嘴,撒撒小性子,最關(guān)鍵不為稻粱謀,不染塵世的勾心斗角,不計算明天和將來。但終究只是想想,人終究要回到人群中去,終究要活成大眾。
只不過,一年的某個時候,還是可以短暫去實現(xiàn),就如眼前,我和阿青在一起,雖然我有著深深的顧慮和揮之不去的疑惑,但大多的時候,我幸福著。從她不作偽的笑容,顯然,她也幸福著。
真想一輩子,我想一輩子目光跟隨她的背影,想一輩子耳鬢廝磨,想至少像現(xiàn)在一樣無憂無慮。海天一色,人望著看著,會被震撼,會被洗滌,會胸襟開闊。
晚上,我和阿青去看戲,票是酒店送的。瀕臨大海,戲劇的內(nèi)容與海有關(guān)。是悲劇,《海的女兒》,安徒生最具盛名的童話。我和阿青游泳后,就早早到來。
關(guān)于王子關(guān)于公主,為什么王子蘇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人魚公主?為什么王子不忠于內(nèi)心愛的呼喊,而只想著報恩給“救命恩人”?為什么王子明明喜歡那個說不出話的侍女,卻依然要娶一個自己不愛的人?這個故事已經(jīng)超越童話范疇,悲劇的不是人魚公主為了愛變成人而失去語言,并時時刻刻走在冰刀尖刃上,悲劇的不是人魚公主失去愛而變成泡沫。人魚公主表達了她的愛,即便她沒有了語言,但有著眼睛,有著肢體,有著全心全意,同時,王子從她的眼睛看到愛,從她的肢體里得到愛,并從她的關(guān)心中享受著愛,而他明知道著,卻不得不選擇別人,這才是悲劇。
戲劇改變了原來的童話,人魚公主為愛獻出了初夜,初夜的落紅染紅了大海,王子身在世俗的公主面前,可是心在啞巴侍女那里。人魚公主自出現(xiàn)在王子面前,就獲得了愛,而且不曾失去。只是他是岌岌可危王國的王子,而她是一個侍女,服侍著一個可以解開王子燃眉之急的島國公主。身份差異,地位差異,王子最終和島國公主步入婚姻的殿堂,而人魚公主不是因為失去愛而化成泡沫,而是因為釋放了愛,而化為泡沫。
阿青看得淚流滿面,我也潸然淚下。“她太傻了?!卑⑶噜洁熘?,手卻緊緊抓著我的臂彎。
“故事實際挺老套,可是還是打動人?!蔽腋胶椭?。
“你可真不解風(fēng)情,跟老套有關(guān)系嗎?跟感人有關(guān)嗎?你應(yīng)該去看看故事的本身,去了解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的原因,了解愛情悲劇的破壞力。”阿青不滿地說道。
哦,我實在無話可說,原來我流的淚和阿青流的淚不同,觀劇的大多數(shù)人都在流淚,這淚與淚之間,酸堿度終究不同。好在,阿青只是逞逞口舌之快。我們出來,踩著沙灘回酒店。路過喜來登酒店,那里的沙灘上有燒烤,有煙花,還有搖滾表演。我和阿青站在風(fēng)中,默默地看,默默地聽,搖滾歌手聲嘶力竭地演繹,演繹著不知所謂。而我似乎懂了,似乎什么也沒看明白,只是內(nèi)心中的抑郁隨風(fēng)而逝。
“大海、沙灘、煙花、搖滾,還有心愛的人,放在一起,多好啊。”阿青的眼睛迷離起來,看向大海,看向腳下的沙灘,又看著燦爛綻放的煙花,感慨著。
她內(nèi)心的悲楚,在這一刻也被扭轉(zhuǎn),悲戚的人魚公主在片刻中被拋之腦后。我目光看著臺上那個拼命撥著吉他的歌手,覺得生活就該這樣有張力,有激情。
九
為了看日出,我倆早早起來。北方各地下雪,海南島也有了絲絲寒意,我倆擁被而坐在床上。透過房間的落地窗,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海洋,可以看到東方天空的魚肚白。阿青坐在我前面,我兩臂環(huán)抱著她,耳鬢廝磨間,我親吻她,啄她耳垂,臉頰,而她睡眼惺忪中,顯得格外溫柔,頭發(fā)凌亂里,有著更深的迷情,雙手輕輕撫摸我的大腿,還有別的地方。
不需要語言,語言是多余的,眼睛、手和唇能夠表達足夠的愛意。我半瞇著眼睛,腦海里是昨晚歌劇里王子和啞女表演的默劇,他倆用舞蹈來闡釋性愛,用迷醉的眼神傳達愛意和欲望,用欲醉欲仙的呻吟傳達歡愉。他們酣暢淋漓地演繹、闡釋,沒用到一句話。當(dāng)然,他們有音樂,勾人無數(shù)念想。
紅日是一點一點地升起,欲望也在纏綿里一步步酣暢。我們看著天空,天空白了、藍了,紅了,因為朝霞而多彩起來。紅日躍出,天空瞬時有多美,不言而喻。而我們偎依在一起,安靜而羞怯,只是心間有著清泉和奔流。
我們起床,做了洗漱,手牽手走出去,在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海浪一浪連著一浪,吵鬧著散在沙灘上。
“你說,那個王子愛不愛人魚公主?”阿青問。
“愛啊。”我答道。
“海巫說人魚公主失去愛,才會化為泡沫,可是到最后,王子結(jié)了婚,還在尋找曾經(jīng)的女侍,說明愛還存在,人魚公主不該死啊?”阿青皺著眉頭。
“我想,是人魚公主釋放了愛,她為了自己的愛人,成全他們,而放手,對于她來說,就是失去了愛。海巫說的失去愛,不僅指失去被愛,也包含放棄愛?!蔽野严敕ㄕf了出來。
阿青停了下來,尋思我的話語,最后喟然一嘆:“如此想,故事真的老套了,人魚公主敗給了權(quán)勢,敗給了金錢,與其他愛情小說一樣?!?/p>
“不然你以為她敗給了什么?”我會心一笑。
“敗給了命運,一個人,一條魚,命運讓他們不可能。即便人魚公主用美麗的歌喉換來人身,她也是公主,有深海之王為父,所以說她與島國公主的地位是平等的??墒敲\給她的是不能表達,不能揭穿島國公主的謊言。況且命運還對她跨種族戀愛做了懲罰,讓她每時每刻忍受刀割的痛苦。命運對她太不公平?!卑⑶嗟恼f法實際貼近原著。
我不語了,命運何時公平過呢,人又怎能寄望命運呢。
“只不過,你說得對,王子是愛人魚公主,這讓故事落入俗套。如果他不愛,他們之間不存在深層關(guān)系,愛情變得一廂情愿,悲劇就不會那么深刻,你看過單戀暗戀得要死要活的人嗎?沒有,充其量會發(fā)瘋。而只有他們彼此愛著對方,有著深層的關(guān)系,卻因為種種原因而不能在一起,才是悲劇。這悲傷會隨著時間越來越刻骨銘心,而等他們幡然醒悟,已經(jīng)不可挽回,愛情只剩下一堆潰散的泡沫。”阿青說這話的時候定定地看著我,最后目光看向大海。
我順著她的目光,也看著大海。不知怎的,我覺得阿青的情緒有點低沉,傷春悲秋,多是睹物傷懷罷了。
“別想那么多,不過是一個童話故事而已?!蔽野参克?。
“可是現(xiàn)實里一定有類似的故事?!彼椿匚?,眼睛里有著淚花。
我忽在一瞬間明白過來,看著她,為什么要讓你如此傷心,為什么要讓愛的人傷懷,阿青,給我一點點時間,讓我處理好,讓我整理好自己。我心間有呼之欲出的想法,可是我畢竟是一個冷靜的人。
下午,我們?nèi)ヌ禺a(chǎn)店和保稅店。阿青來時帶著近一人高的行李箱,我想著一定要塞滿那個箱子。況且,我內(nèi)心有愧疚,當(dāng)年去阿青家,帶的水果是路邊攤的,雖然整出了一個果籃,但水果不是酸的就是寡淡無味,而酒是西鳳酒,算不得多么名貴的酒。所以后面才有丈母娘說我空著手來,滿載而歸,也不是沒道理。借此機會彌補當(dāng)年的缺憾吧,當(dāng)然,她媽媽未必知道是我買的,但為人何嘗不是求個心安理得?
特產(chǎn)店的東西,貴的不多,能夠拿出手的更不多,無非是椰子糖,椰子粉。海鮮也有,多是干貨,用阿青的話,還沒有大連的好。我們在挑挑揀揀中,我選了澳洲鮑魚,只是僅能買得起類似大連鮑大小的鮑魚。免稅店的東西以洋酒洋煙居多,怎么著都該為阿青她爸買兩支名酒,兩條不知道好壞的香煙,順帶我也給自己買了一條。阿青按住我的手,不許吸煙,說著瞪著我。我說你爸也抽,她立馬說那你可以不買。我擺出哀求表情,她撅著嘴巴瞪著我好一會,才嘆口氣,說下不為例。
我指了指化妝品,你媽和你一人一套。她虎著的臉頓時燦爛起來。真的,真的,我媽喜歡雅詩蘭黛,我喜歡蘭蔻,清潔護膚保濕都需要。說著她蹦蹦跳跳到了化妝品那里,這個試試,那個涂涂,毫不客氣,每個人三件套。而我在旁邊,看到德國原裝進口的剃須刀,想了想,就給她爸買一個。
這時她屁顛屁顛地過來,你媽的呢,你媽喜歡什么牌子的化妝品?要不也來一套雅詩蘭黛?我剛想說我媽就算了,她只喜歡百雀羚,可話沒到嘴邊忙打住,連連點頭,她便喜滋滋去選禮物去了。
等到買單時,看到小五位,我心涼了半截,只不過咬咬牙就過去了,便閉著眼要簽單。阿青啪地打我手一下,嘀咕著你有錢啊,看都不看?至少清點一下啊。說著她看單對貨品,好一會才把單塞給我,說沒錯。
我忙簽了字,和她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出來。看著即將塵落的夕陽,我有重見天日的感慨。
我們簡單吃了點東西,就回了酒店。都逛累了,直接躺倒在床上。
“我發(fā)覺逛街時不覺得累,為啥逛完街覺得累啊?!卑⑶嗫粗旎ò鍐枴?/p>
“我相反?!蔽矣袣鉄o力地回答,心里還在想著信用卡要分多少期才能還完款。
“你什么意思啊,總是逆著我來。”她說著踹我。
我不想和她抬杠,就裝聾作啞。
“一會我們早點睡,明早我們要不要去南山寺拜拜佛?”我提議。
“拜佛?你不是黨員?”阿青側(cè)身看我。
“不是啊?!?/p>
“不思進取,按說你在政府機關(guān),不是黨員很吃虧???”
“是啊,這次競崗,黨員優(yōu)先呢?!蔽覜]好氣。
“那你還不加油,要多向黨組織靠攏?!卑⑶酁槲抑逼饋怼?/p>
“說得好像你是黨員了?”我撇嘴,估計她入黨申請書都不知道怎樣寫。
“是啊,我們臺里,黨員短缺,支部人數(shù)都不夠,所以入黨還算容易。”
啊,我對她刮目相看,人比人,氣死人。我寫了入黨申請書幾年,還沒輪到呢。
“回去記得寫入黨申請書,你既然在政府部門混,那還是要爭取爭取。”阿青鼓動我。
“哎,我問你,假如某一天,你離開電視臺,你會去做什么?”我沒接她話頭。
“不知道,想來還是有許多事情做的,大不了去做律師。你還別說,我在電視臺積下很多人脈,八卦娛樂檔,每一期都要挑七八個老人家,這些老人家都是熱心腸,節(jié)目后還經(jīng)常給我電話敘家常,什么都咨詢,好像我是萬事通一樣。只不過也好,我給我媽推薦了好幾個病人,給我一個表姐推廣了保險。這些老頭老太太,只要肯定了你,你說啥他們都信?!卑⑶噜┼┎恍?。
“那你也不能辜負(fù)他們對你的信任,亂推薦業(yè)務(wù)給他們吧?”我怕阿青胡來。
“我有分寸的,當(dāng)然都是對他們好的?!?/p>
我心里則活了許多,阿青如果來了廣州,做律師倒是不錯,我在法規(guī)部門,認(rèn)識一些律師所,推薦過去不是大問題。只是,我該怎么動員她辭職來南方?況且,她哥哥的離世,總不能留她父母在東北吧?
“你倒是有司法資格證,不做律師可有點浪費哦?!卑⑶嘤痔嫖疫z憾起來。
“我負(fù)責(zé)法規(guī)工作,也算專業(yè)對口。聽你語氣,難不成你司法考試還沒過?”我驚訝地看她。
阿青難為情起來,扭扭捏捏半天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擅長考試啊。我一聽,心涼半截,沒有司法任職資格,哪里能做律師啊。
算了,不繼續(xù)這個沉重話題,我不再問。這時阿青起來,大口大口喝水后,開始整理東西,要把今天的戰(zhàn)利品整理一遍。我懶得動,只是想著心事。
阿青開了密碼鎖,打開箱子,從里面邊掏東西邊說,這個是松子,這個是榛子,這個是雞肝菌,很好吃的,還有螺旋藻,你要多吃點,涼拌炒菜都可以,還有這個野生花姑,做小雞燉蘑菇是極好的。對了,這個是我媽讓帶給你媽的野人參,50年齡的,讓你媽別送人了,這可是救命良藥,很貴的,身子有點虛或是不舒服,切一小片含到嘴里就好了。
我騰地坐起來,不是因為人參,雖然那個人參確實很大,根莖像小孩的胳膊,還有許多細(xì)長胡須?!鞍?,你媽知道是來見我?”我嘴巴張得小屋一樣,不敢相信。
“很正常啊,我不說清來見誰,我媽我爸會放心我一個人跑過來?”阿青不以為然。
我目瞪口呆,原來那老兩口知道啊,這是怎樣的邏輯?我發(fā)覺自己轉(zhuǎn)不過彎來。
“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媽不是你想的那樣,她一開始就不反對你和我交往,不然你以為你去我家我媽會讓你住家里?她不過是不看好我們而已,她認(rèn)為天南地北,會面對許多問題。后來我倆分手,她一點都不意外,只說應(yīng)了她的了。”阿青說著,極盡鄙視我,怪我小肚雞腸。
哦,哦,我不知怎的,心忽地很緊張,好像以后怕面對她老人家來。
十
第二日,我們租車去南山寺。每次面對佛,我內(nèi)心究竟有多少敬畏,我說不出來。她不言不語,寶相莊嚴(yán)。而我默默地看著,內(nèi)心有所欲,卻又在自嘲里覺得自己太奢望,太貪婪。佛,實際是先賢,大圣人,在歲月流轉(zhuǎn)中,被信眾賦予了神的地位,賦予了超能力。
我似乎信,也似乎不信,我徜徉在佛的面前,更多的是想擁有那一刻的沉靜,將紛至沓來的思緒歸于一念。甚至連這一念也不乞求,只是默默地注視。佛若在,她應(yīng)該能夠窺視我內(nèi)心深處的卑微,應(yīng)該知道我因為太過渴望而往往不得的茫然。人世幾回傷往事,一一在心里讓她知了,而我借此有了暮鼓晨鐘后的覺悟。
拜了金玉觀音,拜了大海上的三面觀音,我往功德箱里放了錢,便和阿青一起出來。
“還有時間,我們還去哪里?”我心想今天租車自駕,總要多去幾個地方才好。
阿青若有所思,最后說:“我們再去一次海角天涯吧?!?/p>
我很想說不是去過了,不就是幾塊大石頭,但看著阿青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我連連點頭說好。
路上我專心開車,阿青坐在副駕駛,沒有說話的意思。明天我們將告別,各自回歸各自的生活。也就在昨天,甚至前天,她情緒里已經(jīng)有了即將離別的失落。我不知道她是否帶著期望而來,至少我?guī)е?。可是我的期望并沒有給我太明晰的指引,相反,我的心更亂了,都不知道該不該在此時給出明確的答復(fù)。也許,在明天,分手的那一刻,有了答案,也許,明天我會比今天更迷亂,將沒有承諾和期待地分別。
南山寺與海角天涯有距離。我不知道阿青執(zhí)意再來的理由,難不成就是登上大石頭,在那里張望一下海洋?不,是那四個字:海角天涯,一定是這四個字。
“你莫不是祈求升官發(fā)財?”阿青冷不丁問道。
“沒有,只是祈福,希望老人家安康,希望我們都能平平安安?!蔽覍嵲拰嵳f。
阿青不語了。車廂里氣氛變得更加沉郁,我再無心無肺的人,也有想哭的沖動。原來,我也怕分別,也想和她一輩子??墒?,我為什么不能抓住她,告訴她,留下來呢?說不得,她等的就是我一句話。她父母許她來,顯然也想著會有個肯定的不一樣的答案。可是,我現(xiàn)在說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猶豫什么,是怕了,還是本來就對著未來沒有太多的寄望?也許,我只需要臨門一腳的沖動。
到了海角天涯,這次,我們購票入園。她讓其他游客幫忙在大門口給我們合影,她偎依在我身邊,露出小女兒的嬌態(tài)。入了園,她沒有興奮也沒有沮喪,先去海之星那里拍照,隨后直奔大石頭而去。她站在“天涯”大石頭處,默默地看著大海。果然,沒什么特別之處,我悻悻然,覺得白白浪費了錢。
阿青則看著大海,情緒低落下來,喃喃自語:“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p>
我無從接腔,心里波濤洶涌,只是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想告訴她,給我一段時間,但最終沒說出口。原來,我們也有詩和遠(yuǎn)方,只不過,這詩里多是悲楚,多是現(xiàn)實摧殘后的無奈。
“去‘海角’嗎?”我指著更遠(yuǎn)處的那塊大石頭說。
“不了,到了天涯就了了心結(jié)?!卑⑶噙t疑了好一會說,她的目光繼續(xù)看著大海。
天蔚藍深遠(yuǎn),海碧綠幽深,我們站在天涯石畔,讓海風(fēng)吹著。我心里沒有走天涯的豪放,只有悲愴。她所要了的心結(jié),莫不是陪著我走了天涯,這話怎么聽著,好像在完結(jié)我們的關(guān)系。我心隱隱地疼著,卻無力嘶吼出來。
很晚,我們才回到酒店。夜有多深,情就有多深。
阿青似乎想在告別前,榨干我最后一點力量。而我病態(tài)地,甚至有點蹂躪的他虐和徹底放縱的自虐。阿青低頭,一口咬在我的肩膀上,我不覺疼,相反,有愛恨情仇糾纏后的癡狂。我甚至想象這是一場戰(zhàn)爭,我悍不畏死地沖鋒沖鋒,倒下了還要爬起來,爬起來,直至成傷,直至流盡最后一滴血,直至死亡。
不知何時,戰(zhàn)爭停滯。她像受傷將死的戰(zhàn)友,躺在我懷里,在呼哧呼哧喘息。而我,肢體已經(jīng)麻木,只留下最后的一點意識。沒有勝負(fù),沒有結(jié)果,只有肆意宣泄和彌漫的荷爾蒙。
又不知何時,她說:“他是在回家的路上,被大貨車撞了,那個貨車司機喝了酒?!?/p>
“誰?”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我哥,我的母親和父親在獲知消息后,幾近崩潰,他們都瞬間老了,蕭索了,我看他們的背影,都能感覺到孤獨?!?/p>
我眼睛一下子濕了,不知道怎樣來安慰。好一會,我問:“你嫂和點點呢?”點點是她侄子。
她像沒有反應(yīng)過來,頭枕在我胸脯上,頭發(fā)凌亂,一部分發(fā)梢掃我的下巴,一部分發(fā)梢掃我小腹。
“他們也在車上?!彼龁柩势饋恚瑴I水滾落,滲過發(fā)絲,濕在我的胸脯上。淚是涼的。
我也滾落眼淚,手摸索著去摸她的臉,摸臉上的淚水。后來,我側(cè)身騎跨在她身上,抱著她嗚咽地哭泣。
東方慢慢地亮了,我們都沒有睡,沒有困意,眼淚也在前個小時哭干。她目光呆滯地看著我,不讓我動,她要把我看完看透,要把我深深地印在眼睛里,印在腦海里,印在靈魂深處。
“我們再來一次,最后一次?!彼÷曊f,她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
“沒套套了?!蔽业纳ぷ友垡裁盁?,但懶得起身去喝水,怕起身后會錯過對方。
“沒了就沒了,不是排卵期?!彼抗夂V定看我,一手蛇般地滑向我的小腹。
“沒,沒勁了?!蔽覝喩頉]有力氣。
“不嗎,人家要?!闭f著她輕推我,順勢把我壓服下面。
我一時調(diào)動渾身的精氣神,匯向一點,而眼睛里有著徹底放縱的張狂和絕望······
出發(fā)時,阿青涂了口紅,戴上墨鏡,這樣整個人精神許多。而我,喝了咖啡。只不過無論怎樣裝,都掩飾不了一身的疲憊。我一手推著她的行李,一手拉著她的手,我們在酒店門口攔了的士。
阿青一直看著窗外,沒有說話。我們十指相扣,我心間千言萬語,卻毫無頭緒。酒店離機場不遠(yuǎn),半個鐘的距離。到了機場,我很想說點什么,但終覺說什么都很無力,也就罷了。我推著行李箱,耳畔只嘩嘩響著單調(diào)不安的輪子轉(zhuǎn)動聲。
辦了托運,過了安檢。沒等多久,阿青要登機,而我還需要等一會。我輕輕摟抱了阿青,輕聲說,回去給我電話,報個平安。
還是不要聯(lián)系好,我怕我會疼。阿青哽咽著說。
我默然,不知道怎樣回答,還沒分別就把話說死了。我有些尷尬,想說那就Q上留個言吧。
似乎看出我的無奈,她又說:“如果明年的這個時候,你未娶我未嫁,我們再約?!?/p>
我眼睛頓時一亮,看著她。
“到時我們?nèi)ツ睦??云南?四川?云南吧,我想去看看楊麗萍的太陽宮,看看她的玫瑰園子?!彼f完,果斷地進了登機口。
我看著她的背影,總想著她會回頭看,但她沒有回頭,我從她蕭索背影里,覺得她在哭泣。我的鼻子酸酸的,也想哭。
我一個人坐著,直到最后,我都沒有說出口,沒有讓她留下來,也沒有說我會去東北。這九天,我和她之間算什么?真的只是充溢的荷爾蒙嗎?我的心忽然很痛,幾近崩潰的痛。
廣播播報去往廣州的航班開始登機,我拎著行李袋,形孤影單,很是落寞。上了飛機,我在窗口的位置坐下,看著窗外。她乘坐的飛機應(yīng)該還沒有起飛,我忽想和她說話,只是撥了電話,她的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機。
我猶豫著要不要發(fā)個短信,但遲遲疑疑中,我放棄了。眼淚再也忍不住,滾落下來。
“你怎么了,失戀了?”旁邊的阿姨看出我的情緒,問。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窗外,手抹眼淚。
阿姨嘆口氣,說:“我看見你倆了,看得出你倆都喜歡著對方,為啥分開?”
“不為啥,說你也不明白?!蔽艺Z無倫次,不想向陌生人講太多,我不需要她們的憐憫,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阿姨沉默了,顯然她看出我的孤僻和懶得解釋。而我,卻抑制不住情緒,眼睛紅紅地看著窗外。
唉,你們還太年輕,只有等你成熟了,才會意識到愛情一旦錯過就真的錯過。那阿姨說著。
我深深地后悔著,心情緊了又緊,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猶豫。是啊,錯過了就真的錯過了,她還能等我一年嗎?約好的云南之行能夠出行嗎?我緊握手機,撥弄著屏幕,在最后的時間,我們互相關(guān)注了對方微信,此時阿青的朋友圈,最新的更新是九張照片,我們的合影,備注著“我們”二字。
眼淚滾落著,我手伸進口袋摸紙巾,掏出了兩張紙,是歌劇“海的女兒”的門票。我驟然想起海的女兒,想起她釋放愛時候決絕的眼神,她只回望一眼遠(yuǎn)處王子的宮殿,就轉(zhuǎn)身一步步地走向大海,海浪一層層地卷裹著,卷裹著,直至把她淹沒,最后大?;謴?fù)了平靜,只剩下沙沙破滅的泡沫。
我攥緊那兩張作廢的門票,看著機場上起起落落的飛機,表情里有了猙獰,有了破釜沉舟的堅毅。我給母親發(fā)了短信:媽,我辭職了,我去東北找阿青。我怕我會后悔、變卦,趕緊在APP上定了10點去哈爾濱的機票,隨后關(guān)機。
做完這些事,我忽覺得渾身一松,豁然開朗。一夜無眠,此時困乏襲身,我系了安全帶,就靠著椅背睡下。飛機在轟鳴中起飛。夢里,我夢到我和阿青在冰雪世界里擁抱在一起,再也不曾放開。
責(zé)任編輯 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