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夢
一
終于安靜下來。安靜的菜地
交出裸露的泥土,剩下幾株藤蔓
攀爬著秋天的支架。地腳的三角梅
在細(xì)密的雨水中亮出光澤
母親安靜下來。拾掇那些
秋天遺棄的盛夏果實
連同風(fēng)掃落的枯枝敗葉
母親終于有時間安靜下來
整理屬于自己的電視頻道
把曾經(jīng)分享自己勞動成果的姐妹
獨自丟在小區(qū)花園。間歇性遺忘
讓母親有了安靜看電視的時間
漆黑的泥土像是在抗議
沒有母親的命令,它們拒絕入睡
也拒絕陌生人靠近——掠奪母親
這遺忘的片刻安寧
二
被母親的雙手反復(fù)擦拭
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泥土變得溫順
不再懷舊。俯瞰城市的眼睛
不再充滿暴唳和敵意
當(dāng)屋頂?shù)臉滹S颯有聲
枝丫上的月亮,蟬鳴和暴雨
泥土中那些野性不羈的生命
在黑夜中輕觸我的靈魂
日復(fù)一日,母親指揮泥土
改變餐桌的顏色和口味
在她的國,那雙充滿魔力的手
總能讓星辰不再發(fā)出聲響
透明的天空下,城市那么大
惟有這些黑得發(fā)亮的泥土
每天陪母親說話。仿佛多年不見的
姐妹,仿佛又有了年輕的額際
三
仿佛剛認(rèn)出的甜蜜
在我們睡眼惺松的清晨
母親已完成領(lǐng)地的巡視
搖晃屬于莊稼和花草的黎明
披著音樂和睫毛上的露水
母親向天空翻譯植物的語言
四季輪回,簡單枯燥
通往樓梯的大門毫無意義
就像在身體上留下印痕
母親總在泥土里埋下秘密
等到春風(fēng)吹拂樓頂
那些秘密就會破土而出驚喜
那些鎖在泥土里的神密幽靈
總能猜出我們的心思
在偶爾有客人來時
展示屬于母親的榮耀
四
必須得承認(rèn),在泥土那里
母親又高又大,她的雙手
總是令泥土充滿畏懼
即使雨水退去也會有記憶
站在屋頂,母親又高又大
泥土的掙扎也只是確認(rèn)
為了那雙致命的眼睛
不得不??吭谀赣H手邊
秋風(fēng)延展著天空的弧度
泥土交出屋頂?shù)乃?/p>
那一天即將來臨
雷鳴般的鐘聲已在滾動
屋頂?shù)哪嗤辆拖褚幻骁R子
照出母親寂寞的身影
也照出母親沉重的嘆息
還有晨曦微露的溫柔
五
一片樹葉驚擾了泥土的睡夢
母親總能找到安慰的話語
像個抒情詩人撫弄琴弦
盡管她曾經(jīng)因缺愛感到委屈
這片被母親溺愛的泥土
像是得到某種指令
牢牢拴住了母親的腳步
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排遣寂寞
可愛的手,親愛的身影
傾斜的肩膀,天空震顫
鋼筋水泥的屋頂吐出綠色
母親的時間移動得如此緩慢
從未缺席植物的健康與疾病
母親一直向下屈身
為了屋頂泥土的歡愉
好日子都已被揮霍完華
六
母親的屋頂越來越擁擠
那些叫得出名字的玉米洋姜茄子
青椒萵筍絲瓜南瓜白菜韭菜西紅柿
還有桂花三角梅茶花玫瑰玉蘭紫薇
擠滿母親的屋頂。如同皺紋擠滿
母親的額頭,足以安放我的手心
拿去吧,這是石榴,這是葡萄
這是蜜蜂已經(jīng)親吻的月季
當(dāng)螞蟻在屋頂潰散
母親有了時間嘀咕
那些被夏天燒紅的泥土
冷卻得如此緩慢
在眾鳥沉默的夜晚
在這片被母親撫摸過的樓頂
皎潔的月光下,我看見
母親的桂花碎了一地
七
仿佛命中注定。從鄉(xiāng)村到城市
母親手握泥土,比我們珍惜
做一個忠實的囚徒——
盡管任何人都不會感到輕松
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泥土
像是猜出了母親的心思
努力活得好看一點
讓自己擁有一個完整的名字
也只能是這樣,其他的幸福
母親也不需要。搬家時準(zhǔn)備的
一張桌子,四把椅子
都不如泥土遞來的一個枕頭
這小得只手可握的泥土
猶如被精確記錄的時間
風(fēng)仿佛發(fā)出暗示,母親在身后
我得為她準(zhǔn)備好休息的長椅
八
難以抵達(dá),又如此靠近
這停留母親幸福時光的屋頂
臘梅盛開,在刺骨嚴(yán)寒中燃燒
誰的歌聲又在祈禱?
這不真實的堅固根系
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樓板
母親瘦弱的雙肩
已經(jīng)扶不住那株花椒樹
這是些什么樣的泥土?
拼命壓縮著母親的發(fā)際
看上去比睫毛的一眨更短暫
竟然在風(fēng)的旋轉(zhuǎn)里有了裂紋
這被城市高樓俯瞰的屋頂
像是為母親定做的一口棺材
每次從那里溜達(dá)回來
我都有一種精華已盡的恐懼
九
必須說到母親的美
這被母親長久凝視的黃瓜
就像是不受限制的線條
描繪出她琴弓樣的腰身
我喜歡這些細(xì)長的植物
保留著從前的模樣
哪怕枝葉折疊成縱深
母親也能一眼認(rèn)出
被寂寞浸泡的泥土
有了時間來回答
母親那些不著邊際的問題
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現(xiàn)出人形
晚霞裝飾了屋頂
飛鳥疏遠(yuǎn)著天空
母親忙碌的剪影
是不是又把體溫埋進(jìn)泥土
十
這是花草樹木的歡樂頌
是文肓母親獻(xiàn)給城市屋頂?shù)?/p>
偉大樂章。在被色彩輪換的園子
母親流下苦咸的淚
命令泥土舞蹈或者吐出火焰
因為愛的堅持,花園變得彎曲
蜜蜂走在幸福的巢穴上
告訴全世界那些美和尊貴的痕跡
她彎腰一生的努力
仿佛只為榨出這歡樂的灰燼
猶如她來時兩手空空
守著這些秘密心跳的泥土
還有汗涔涔的花園。猶如燈塔
坐在天空裂開的縫隙
她有些累了,也不想說話
惟有那雙等待黎明的渾濁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