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信
特別關注
對話范穩(wěn):“詮釋那段被遺忘的歷史是一個小說家的責任”
云 信
·主持人語·
范穩(wěn)是中國著名作家,連續(xù)三屆入圍“茅盾文學獎”。近年來,范穩(wěn)一直關注抗戰(zhàn)題材,從去年的長篇小說《吾血吾土》到今年推出的《重慶之眼》,都是抗戰(zhàn)主題的作品。范穩(wěn)在創(chuàng)作上歷來都是以氣勢磅礴,史詩特質為特點。他的作品一直關注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是一位有責任感,同時具有家國情懷的作家,這也我一直崇敬和感佩的地方,他的新作《重慶之眼》就是這樣一部“擁有國家志氣、國家底氣、文人誠信和文化自信的作品……”。正如范穩(wěn)在序言里寫下的這句振聾發(fā)聵的文字: “只要還活著,我們就是歷史的證言;我們死去,證言留下?!彼?,我們推出這期“特別關注”雖然有些滯后,但我依然覺得,為便于大家更深入地了解范穩(wěn)和他的抗戰(zhàn)題材作品。作為云南唯一的文藝評論雜志,不能不關注并隆重地推介一下云南這位極富盛名的全國著名作家。(蔡雯)
云南信息報(下稱云信
):您的新書《重慶之眼》是繼《吾血吾土》后又一本抗戰(zhàn)題材的小說。是基于什么讓您去關注這一領域?范穩(wěn)
:一個偶然的機緣我接觸了抗戰(zhàn)老兵。后來昆明、保山、龍陵多地跑,去看望老兵,算一個志愿者吧。這些老人家的經歷,在我看來每個人都可以寫一部長篇,不為人知的東西太多。他們都是有歷史價值的人物,是可以印證歷史的人。比如滇緬戰(zhàn)場,是一個大而空的概念,只有這些老兵為這個大歷史作注腳。云信
:就是說寫這兩部歷史小說,是為了詮釋歷史、詮釋時代?范穩(wěn)
:可以這么說。我們寫長篇小說,講時代的變遷、社會的發(fā)展,講人的命運。而且這段歷史有很多被遺忘被遮蔽的部分,我們要做的就是重新挖掘、重新鉤沉出來。我講的遺忘有兩種模式,一種是自然性遺忘,一種被迫性遺忘。自然性遺忘是生命的一種規(guī)律: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記憶力肯定在衰退,過去的事情記不清楚,這是正常的。還有因為我們特殊的歷史原因,導致被迫性的遺忘,有那么幾十年是這樣的。到了現在他們可以自由描述他們抗戰(zhàn)的經歷的時候,他們要么因為自然性的遺忘,想不起來;要么因為被迫遺忘造成陰影還沒有消解。
云信:
您怎樣挖掘這些記憶碎片、并重新鉤沉?范穩(wěn):
我們現在所得到的一些抗戰(zhàn)的采訪,我認為都是一些記憶的碎片。我的工作是把這些碎片一點點連接起來,通過一些采訪,通過史料的記載,來相互印證。這樣來形成我可以虛構的一些小說人物。其實虛構有一個目的,就是還原歷史。我認為作為一個歷史小說家,他的主要的任務是要用文學的真實,來還原歷史的真相。我們經常說這個文學它是真實的,這是文學審美標準之一。因為小說就是要讀者相信,作家描寫他的人物,相信他的人物命運,相信他的人物性格,他說的話,就是那個樣子的。
我喜歡抗戰(zhàn)題材,也覺得這樣有意義,是我應該承擔的歷史責任。責任對一個有良知的寫作者不可或缺。這些老兵為國出戰(zhàn),卻晚景凄涼、默默凋零,苦難的一生沒人知道。我們有責任為他們生活的改善、為他們遭受的不公吶喊。
云信
:您說這些老兵的一生、老兵所詮釋的歷史,要讓大家知道,為什么?范穩(wěn):
因為這是我們自己的歷史,是文化的一部分。而且這段歷史沒有公正客觀地再現。日本人不說,你也不說,那八年抗戰(zhàn)是干什么?中國人說以史為鑒,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國家,了解自己的過去,是一種文明的表現。我對一個讀者給我的留言印象非常深刻。他說他去美國阿靈頓國家公墓,有一個感受,我覺得非常有概括性:“國之重器,非金非玉,是兵對國忠,國對兵義,是兵不懼死,是國不敢忘?!?/p>
云信
:歷史很嚴肅,而且沉重。似乎現代人對沉重的東西有些不自覺地避讓。就像現在淺閱讀、快餐文化的流行。您怎么看待這種文化現象?范穩(wěn):
我們的歷史不像美國的歷史,是那種開拓的、高歌猛進、很昂揚、很樂觀的東西。我們的歷史很悲壯、不斷地重復某一個悲劇,比如說大量的流亡,大量的饑荒,這種歷史是沉重的。我覺得一個民族沒有這種歷史悲情,沒有對歷史嚴謹的態(tài)度,他會越來越膚淺。就像有些人看抗日神劇,也會把自己看得神神叨叨的,認為日本鬼子真的可以用手撕,認為日本飛機可以用手榴彈打。
淺閱讀、快餐文化,這個要辯證地看,有陽春白雪,就有下里巴人。你可以選擇陽春白雪,曲高和寡。也許沒人埋單,但卻是這個社會不可或缺。你只能認了,這是你的職業(yè)、你的選擇。
云信
:在不少大學的圖書館里,我們從借閱記錄可以看出,淺閱讀的很多,嚴肅文學的不多。其他經典學術著作鮮有人問津。您怎么看這種閱讀習慣?范穩(wěn)
:可能這個時代太沉重了,人們不想看那么多深刻的東西,就想看些輕松的、娛樂的。我想不必太擔心,現在社會在轉型期,生活節(jié)奏快、人們壓力大,人人忙著生存,賺錢。而等到社會發(fā)展到一定的程度,文化追求自然上去了。歐洲人相對文化素養(yǎng)高。因為社會到了一個穩(wěn)定期,解決了溫飽以后,人們有更高的精神追求。比如歌劇,歐洲場場爆滿,我們這兒沒什么人看。社會發(fā)展程度不一樣,社會氛圍也不一樣。
云信
:人們的閱讀習慣很大程度上會影響著作者的寫作,您覺得像你這樣關注民族、現實、歷史的作家會不會越來越少?范穩(wěn)
:還是社會發(fā)展的問題。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追求高貴精神、優(yōu)雅生活方式的人會越來越多。我女兒90后,還有00后們,他們也讀書,只是有他們的閱讀選擇,經典、傳統(tǒng)會閱讀,新興的暢銷書也接觸。跟我們當年不一樣,接觸面寬多了,選擇更多。而且現在我們也在做一些引導。云信
:近來一些電視文化欄目紅火起來,比如朗讀者、詩詞大會等,是否也能看作是一種文化引導?范穩(wěn)
:我認為這是政府引導的方式之一。還是在引導大家讀好書,讀傳統(tǒng)、經典、文明遺產。另一方面,從受眾上看,也說明我們還是可以接受沉淀下來的文字,不是“娛樂至上、娛樂至死”的。云信:
你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也會考慮受眾、考慮市場嗎?比如說,現在的網絡小說,不少是在迎合大眾的審美和閱讀習慣。范穩(wěn):
我想我們更多地是考慮文學標準。你寫的東西要有人生價值或歷史價值,代表人類的某種普世價值、人文情懷。這是應該堅守的標準。云信:
你認為網絡小說是文學嗎?范穩(wěn):
過去我不認為是,現在不得不這樣認為,它還是文學的一種。它有文學的形式,至于含金量,又值得另外來考量。一個網絡作者,連續(xù)幾個月每天更新8000字。有些人為了完成任務,甚至上廁所吃飯的時間都沒有。這樣出來的文字,我想在質量上是要打些問號的。讀的人也不想思考太多,就是刷屏、消遣。其實網絡寫作者中,也有好的作家、好的寫手,包括純文學的領域,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而且我們也看到,一些網絡作家也在向純文學領域靠攏,我們馬上要籌備云南省網絡作家協會。網絡作家唐家三少,80后,現在是中國作協主席團成員,這說明我們的嚴肅文學的最高組織,也在關注網絡作家。
文學畢竟代表著人類文明的精神食糧,我想,網絡文學創(chuàng)作不能一味迎合,也要有生活、社會現象,反映現實和人生。
云信
:您認為該如何區(qū)分通俗文學和嚴肅文學?范穩(wěn)
:我想這個不好區(qū)分。比如張愛玲,在她那個時代,五四后白話文剛剛興起,小說還是不太登大雅之堂,她的東西被認為是通俗小說,但現在來說,它反映了那個時代。包括張恨水,他們都是能夠進入文學史的人。對網絡文學,我過去有偏見,現在沒有了。當今這個時代,還不是下結論的時候,幾十年后再來看。文學需要時間檢驗,網絡小說中有些熱鬧一下就過去了,肯定也有留下來的,不是哪個領導說好、我們這群人說好,他就好。要時間來檢驗,就像《紅樓夢》一樣。
而且,網絡寫作對現代漢語的貢獻不可忽視。不得不承認,這些詞匯太貼切了,對這個時代的描述太準確了,你找不到過去的詞來形容現在的感覺,比如給力、糾結、逆襲等等。
云信
:您覺得文學寫作到底是引導社會、傳播普世價值,還是迎合用戶、占領市場?范穩(wěn)
:我覺得你可以堅持自己的藝術個性,堅持自我,不管潮流。但人在社會上是一個妥協的產物,不能太任性了,任性是要付出代價的。寫作也是一樣,得有所妥協,做作家的目的是想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讓更多的人讀到。這不是錢的問題,是人生成就感的問題。所以在堅持藝術理念的前提下,適當妥協,更適應這個社會的閱讀習慣和傳播規(guī)律。
云信
:重新說到您的新書《重慶之眼》,這本書中我們看到了您非凡的藝術個性和重現歷史的責任感。文化抗戰(zhàn),似乎是您特別關注的部分?范穩(wěn)
:我所關注的抗戰(zhàn),不僅僅是一種攻城略地,或是堅守某個陣地的這樣一場戰(zhàn)斗。我關注的是我們的文化、我們中華的文化傳統(tǒng)、我們的文明在這場戰(zhàn)爭中經受的考驗。我在看史料時,發(fā)現當時的日本人對中國的軍事實力是根本不放在眼里的,無論是武器裝備還是人員素質,跟日軍都不是一個檔次,這仗幾乎沒法打。但是面對中國,日本人永遠存在著一種畏懼、或者說一種敬畏,他們的這種畏懼和敬畏是根子里的、消不了的。他們所敬畏的就是中國的文化。
云信
:對,抗戰(zhàn)時日本人也把對文化的征服放在很重要的位置。范穩(wěn):
日本人也知道,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潰中國軍隊,但他們知道征服不了中國的文化。他們 對文化設施的攻擊不遺余力,炸學校、炸圖書館,重慶也是,朝著幾個文化重地炸。他們知道,摧毀了文化,才能真正征服中國。“八一三”的時候,日本人進攻上海,日軍陸戰(zhàn)隊的一個指揮官命令他的下屬:“你們在閘北區(qū)一定要把商務印書館給我炸毀干凈,把商務印書館炸了甚于你們炸毀其他的建筑?!币驗槟阒挥邪阉木裎幕行牡亟o消滅掉,才能消滅中國人的抵抗意志,因為他知道那個地方代表文化,代表中華文明。
中國政府也知道文化、教育的重要性,他們將北大、清華、南開遷往昆明,成立西南聯大,就是要保護住“文脈”、國之根本。對于日本人來說,你可以打敗我們的軍隊,占領我們的城池,但你不能征服我們這個國家。中華民族的文化太強大了,它的神奇之處,正在于人們對這種文化的認可是骨子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