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夢
范穩(wěn)長篇小說《重慶之眼》——脊梁的硬度
聶 夢
“重慶之眼,既是回望之眼、正義之眼,又是未來之眼、和平之眼。從它深重的目光里所映射出的,是情感、是信念,是磅礴的力量,是對過去的認同和對未來的承擔,是一個民族脊梁的硬度,是一個泱泱大國文化自信的雄渾充沛與浩然之氣的至大至剛?!?/p>
戰(zhàn)爭和災(zāi)難,兩個重似千鈞的詞語,當它們疊加在一起的時候,正是考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脊梁硬度的時候。
1938年2月18日至1944年12月19日,日本對重慶進行了長達6年零10個月的戰(zhàn)略轟炸。一座鮮活的城就此滿目瘡痍。在那些令人震驚、憤怒的數(shù)字和描述里,既堆積著敵人的野蠻、殘酷和瘋狂,同時也記錄了無數(shù)重慶同胞的尸骨、血淚和他們殊死抵抗、捍衛(wèi)家園的信念和力量。
一座城,及至一個民族。
我們不難想象,這僅僅是中華兒女在抵抗外敵入侵時所經(jīng)歷的重大磨難的一部分。但我們卻很難想象,在史料所能銘記的沉痛背后作為個體的人的死與生;很難想象,在防空警報連響7日、大火連燒3天的極端恐懼之下,我們的同胞如何用生命描寫“愈炸愈勇”的標語,拉開“霧季公演”的帷幕,并向前線輸送數(shù)以百萬計的抗日力量;更難想象,時隔多年后,當受害者和遺屬正式起訴日本政府時,踏入的又是怎樣一個更加曠日持久的戰(zhàn)場。
這些疑問,范穩(wěn)在新作《重慶之眼》中一一予以作答。
小說開篇寫道:“只要我們還活著,我們就是歷史的證言;我們死去,證言留下?!边@一序言,振聾發(fā)聵地向世人宣告,這是一部關(guān)乎國家民族脊梁硬度的分量之書。
《重慶之眼》由兩條并行的線索交匯而成。一條線索是對歷史上重慶大轟炸中災(zāi)難性事件的回望,包括“五三”“五四”大轟炸、“八一九”大轟炸、“六五”隧道慘案等,三位主人公的命運糾葛沉浮于其中,人生際遇的悲情與豪邁尤其令人唏噓喟嘆。另一條線索則追蹤于對日索賠原告團的步伐,在多方力量百折不回的嘗試與努力中,呈現(xiàn)的是無所畏懼、抗爭到底的民族精神的延續(xù),以及正義和正聲對于弱化戰(zhàn)爭暴行、掩蓋歷史真相的丑陋行徑的反思與痛斥。
一面是鉤沉歷史,另一面是審視現(xiàn)實、面向未來。兩者有機地融合在一起,最終完成了對抗日戰(zhàn)爭中重慶大轟炸慘案震蕩至今的全景式描寫。小說一再提醒我們,盡管距離那樣的時空已經(jīng)過去70余年,硝煙已滅,哀號已寂,但歷史并沒有斷絕,而是沿著苦難和希望櫛風(fēng)沐雨,持續(xù)前行著。我們此時此刻所緬懷的并非史書里遙遙相望、無可觸及的對岸,我們所緬懷的恰恰是我們的來處,而整個民族的前途與方向,早已深刻地寓于其中。
《重慶之眼》以濃郁的愛國主義為底色。無論是賽龍舟、演話劇,還是大隧道慘案以及最后的審判,在小說中任何一個重要的時間和事件結(jié)點上,作者所看重并著力表現(xiàn)的都不是憤懣悲傷,而是一個古老而日新的民族藐視一切苦難,在任何挫折和損毀面前都不屈不撓、勇往直前的硬氣與正氣。小說里,無數(shù)凝結(jié)著民族血性和士氣的細節(jié),在救亡圖存的集結(jié)號角下,從不同的角落噴涌而出,強烈地沖擊著人們緊咬的牙關(guān)和眼眶中因焦灼而近乎干涸的淚水。
敵機剛剛飛走不到半小時,消防隊和防護團的人們還在救火、救傷員、拉尸體。有傷亡的家庭還在哭泣,幸存的店鋪就已擺出熱氣騰騰的稀飯、小面、抄手。從防空洞里鉆出來的人們,該做啥子還做啥子。街燈炸壞了,臨街的住戶就將一盞盞煤氣燈擺在門口,為行人照路。
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齊澤克關(guān)于前南斯拉夫時代薩拉熱窩被圍困時的描述:迪斯科舞廳還在正常營業(yè),盡管可以聽到背景中的爆炸聲,一位老職員每天照常去上班,但必須在某個十字路口加快腳步,因為狙擊手就埋伏在附近的山上。相比之下,小說中的人們無疑走得更遠——無論是世代居于山城,還是被密布的戰(zhàn)云驅(qū)逐至此,在面對漫天的槍林彈雨時,他們的所思所想幾乎一致:不僅要生存,更要生活,不僅要活得勇敢,更要活出體面和尊嚴。于是在龍舟賽上,趙五爺迎著炸彈以旗為槍;劇院被炸沒了,演員們就在一旁的簡易舞臺上繼續(xù)念唱;敵機轟炸過后,闊太太們從防空洞里裊裊走出,戲哂道:“女人家的牌局也來炸,真是上不了臺面的?!?/p>
我們深深知道,永遠沒人能喊得回那些在龍舟上奮力劃槳的遠去背影,有些幽默的話也只有在當時的情境中才說得出、讀得懂。正是在這樣的細節(jié)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生長出了被戰(zhàn)爭和災(zāi)難包圍著的城與人,生長出了生命的堅韌和一個民族的氣概與風(fēng)范。也正是在這樣的細節(jié)里,我們讀出了歷史的必然性。這必然,與史實層面的因果鏈條或內(nèi)在規(guī)律無關(guān),而是被一種牢不可破的信念,一種對于希望必將戰(zhàn)勝陰霾的磐石般的信仰所標識。在這里,義無反顧、胸有成竹的,并非結(jié)局,而是人心。
“這樣的戰(zhàn)爭,日本是打不贏的?!?/p>
談到《重慶之眼》的硬與正,不能不談到它的英雄情結(jié)。英雄人物的塑造,往往關(guān)乎一個民族對于崇高、對于善和美最深沉、最有力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
《重慶之眼》的一個特殊之處就在于,它所呈現(xiàn)的英雄正義,并未單純停留在殺敵報國、“革命加愛情”的層面上,而是將英雄的形象與鮮活的生命感和人情味緊密貼合在一起,將對英雄的崇敬和抒寫,坐實在了人性的豐富面向和人心的細致紋理中。
小說中的戰(zhàn)斗英雄劉云翔,既是大時代里披荊斬棘的英雄,也是在個體生命中有所持守的英雄。在他身上,既有為國捐軀、揮灑熱血的豪情和理想,也有為了愛情犧牲自我的單純和熱望。國難當頭,他挺身而出,駕駛戰(zhàn)機奮勇殺敵;面對心上人的召喚,他寧愿孤身一人,也絕不玷污對方的婚姻;待到滄桑過后一切歸于平寂時,他選擇在最簡樸的生活中與昔日兩位老友繼續(xù)守望相助。就是這樣一個叱咤風(fēng)云的英武青年形象,與固執(zhí)、堅持又默默無言的蒼老的背影交疊在一起,使得整部小說的英雄抒寫擁有了更加動人、更為持久的支撐性力量。
與之相比,略微矮小、更加文氣的鄧子儒又何嘗不是英雄?當他在龍舟賽上、在日機的嘶吼中一掌一掌擊打大地,呼喚“雄起啊五爺”;當他從大隧道中踉踉蹌蹌背回劉云翔的半條命;當他以重慶大轟炸“百科全書”的身份主持原告團的上訴事務(wù);當他的遺像被妻子和老友抬進東京的法庭……這樣的身影同樣偉岸,同樣屹立于天地之間。
所謂英雄的力量,歸根到底還是人性的力量。
文化抗戰(zhàn),是作者在整部小說的寫作過程中特別關(guān)切的部分。在他看來,中國還沒有哪座城市像重慶這樣遭受到過如此慘烈的轟炸,也沒有哪個城市像重慶這樣,在大轟炸中將文化的堅守和國家民族的救亡圖存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范穩(wěn)將小說的很大一部分篇幅獻給了文學(xué)藝術(shù)界的文人雅聚,以及重慶在抗戰(zhàn)時期著名的話劇藝術(shù)節(jié)和“霧季演出”。
小說中有這樣一段情節(jié),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為了搭建臨時劇臺,藺佩瑤在劇院周邊被炸垮的民居里尋找道具。她來到一棟燒得只有幾根立柱的破房子前,“看到一個燙了發(fā)穿著旗袍的小姐,正在一個還剩下半邊玻璃的穿衣鏡前描眉、撲粉”,而在她身后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具尸體躺在門板上。小姐說:“國泰劇院炸了倒好,我們可以露天看話劇了。昨天我一直等在外面呢?!边@是一個吶喊的時代,有太多屈辱和憂憤需要宣泄,有太多麻木的靈魂需要喚醒。正因為有了對理想和價值的堅定信念與信仰,飽受戰(zhàn)爭之苦的人們才甘愿從血泊中起身,以生命為代價,讓鮮血重新滴灑在話劇舞臺上。
小說中曾提到“士氣”與“士心”?!笆啃摹敝傅氖且粋€讀書人的家國情懷、報效國家之心,也就是讀書人的“士氣”。正所謂“士氣”不倒,民心從之,即便“未必能勝”,也要拼死一搏。這樣的表述放在今天,說的就是文化的自信和文化的力量。在抵抗外來入侵的過程中,即便國破,即便家亡,只要文化不被征服,一個民族就能夠從根本上、從最深處繼續(xù)獲得精神的指引和滋養(yǎng),從情感上、從心靈上繼續(xù)擁有團結(jié)起來的信心和能量。
在諸多抗戰(zhàn)題材的小說中,針對極為嚴重的蒙難受害的大事件,“我們一直沒有集中敘寫出哪怕是其中一個、且足以配得上長篇小說這一文體尊嚴的杰作”(《人民文學(xué)》卷首語),而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的歷史敘事里,若想越過民間傳奇、個人欲望、解構(gòu)戲說等,再尋求其他的一些東西,也常常是所獲無幾。
無論以上述哪種情況為背景,《重慶之眼》都稱得上是當前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重大題材的新收獲,是對中國故事的描述和敘寫中涌現(xiàn)出的新的精品。在這部作品中,我們看到了追求民族士氣與體面的文學(xué)境界,始終是值得贊美和崇尚的境界,看到了在一條充滿正氣和正聲的道路上,仍然有著豐富的寫作資源和無邊的風(fēng)景。作者在作品中鋪陳開來的濃濃的愛國熱忱,以對和平和正義的向往與追求為深厚根基,這就將狹隘的民族主義從整部小說的底色和基調(diào)中剔除了出去,充分體現(xiàn)出一位對歷史、對現(xiàn)實、對寫作持有鄭重態(tài)度的小說家的責(zé)任與擔當,體現(xiàn)出寫作者向著人類精神世界最深處不斷探尋,為人類命運共同體貢獻屬于中國的文學(xué)智慧的愿望和努力。
重慶之眼,既是回望之眼、正義之眼,又是未來之眼、和平之眼。從它深重的目光里所映射出的,是情感、是信念,是磅礴的力量,是對過去的認同和對未來的承擔,是一個民族脊梁的硬度,是一個泱泱大國文化自信的雄渾充沛,與浩然之氣的至大至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