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樂歡
海男詩歌中的中國古典意象初探
羅樂歡
學(xué)人觀點
·主持人語·
有關(guān)海男的詩歌創(chuàng)作,評論界已有不少研究、評說。青年學(xué)子羅樂歡的研究不是簡單地復(fù)述已有的觀點,她從對海男詩歌的文本細讀中發(fā)現(xiàn)了海男和中國古典意象的隱秘聯(lián)系并對這種聯(lián)系作了簡要的闡釋。應(yīng)該說羅樂歡的評論還有稚嫩和生硬之處,但她對海男詩歌的敏感,的確從古典文化的角度,開啟了理解海男的另一扇窗口。(胡彥)
在一部詩集的扉頁上,海男這樣坦言:寫詩是我寫作中的必然。出過詩集、散文、小說多卷,然而,我迷戀于寫詩并愿意一次又一次為詩歌而篡改語言,這就是我存活于世間的最大的秘密和幸福。20世紀(jì)60年代歐美世界女權(quán)運動第二次興起,隨之風(fēng)靡中國。海男與同時期的翟永明、伊蕾、張真、陸憶敏等女詩人登上并繁榮了1980年代中后期的中國女性詩歌文壇。有鑒于此,文學(xué)界通常將海男視為當(dāng)代女性文學(xué)的代表之一,對其作品包括詩歌的研究,也主要著眼于女性主義這一方面。
誠然,海男在她的作品中寫女人,寫女人和男人之間的兩性關(guān)系,但除了女性角度,我們應(yīng)該對其作品給予更多新視角的關(guān)注。這位生長在云南滇西的農(nóng)藝師女兒,自出生起,便腳踩遠古的西南土地,俯瞰萬年的金沙江,穿越原始的滇西叢林,遙望亙古的梅里雪山……萬物皆有靈性,滇西的山水風(fēng)云,草木花樹被她用筆一一定格,而流露于紙上的,則是充斥在她骨血里的綿延千年的古中國情懷。對純粹的詩歌寫作之追求,西南一隅獨有的神秘,加之其感悟世間的敏銳細膩,讓其詩歌在對自我世界進行私語的同時,更多了一腔容納天地的胸懷,一份對歷史文化的深刻反思,一種撫今追昔的滄桑之感。
“我所陷入的地域并不遼闊廣大/它只是一只檸檬似的角隅,周身散發(fā)出/不可窮盡的微語之聲。夜色繼續(xù)在彌漫/正如你驚嘆于我為什么永無休止地在流浪/拉開一面皺褶,就像天氣中的游移起伏/它貼近了我,貼近了肉身,貼近了我的臉/你還想看到我什么,你還想研究我是誰/我陷入的地域,是西南方,是讓我失去青春的故鄉(xiāng)”。(《我陷入的地域》)海男出生于云南滇西的一個叫永勝的縣城,它位于中國的西南方。自古以來,西南地區(qū)由于地理位置的閉塞而鮮有人至,相比東南沿海的繁榮發(fā)達,它顯得落后而原始,是為蠻荒邊陲之地。也正因為極少被外界了解,它才顯得神秘,是更接近自然的所在?!吨芤住ふf卦》中曰:坤也者,地也。萬物皆致養(yǎng)焉。故曰致役乎坤。而《坤》卦卦辭則言:西南得朋。據(jù)此可知,坤卦卦位本在西南。而坤為地,“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大地之母,孕育萬物而無言。生長于此的人們,也必須懂得隱忍和謙卑。
這種隱忍和謙卑,反映在海男的詩中,一是萬物皆可入詩的胸懷。她在天地之間行走,目力所及都是詩意的:“一紅一黑的兩尾魚,猶如水中的精靈/突如險灘,繞過了夢魘/懸起了水池中的月亮,這就是你/最天才的想象力,罩住了我。”(《魚兒來臨》)作家創(chuàng)作有賴于想象力,但如果離開現(xiàn)實而憑空想象,則難免會掉入幻想的沼澤,難以自拔,其作品讀之亦令人費解。海男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建立在對其身邊的一事一物的細致觀察和深刻體會之上,由此生發(fā)出對自我生命的清醒認識。所謂“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二是深深扎根于土地的歸屬感。海男的詩作中不乏對其滇西故鄉(xiāng)直接書寫與謳歌的名篇,如這首《永勝縣城的郵差》:“永勝小縣城的郵差,是一個騎著自行車的/郵差,是一個從不會在臉上流露出/憂愁的郵差,是一個從不會把信送錯的/郵差,是一個把門牌號倒背如流的郵差。”不是名人,更非權(quán)貴,只是身邊普通至極的一個小小郵差,她都能對其進行細致入微地刻畫。直白如話的描述,沒有多余的渲染,卻恰到好處地將故鄉(xiāng)的郵差這個平常人的形象刻畫出來。海男用她特有的詩化語言記錄著西南這片神奇的土地,經(jīng)她之筆寫下的作品,既是她行走世間的印記,更是她對這片土地?zé)釔鄣捏w征。
“沒人能夠猜透那個迷訣/到底是在水底燃燒,還是在燈芯中/迎著飛蛾的身體化成了灰燼/曾經(jīng)有一天,我如此的迷戀紫色”。(《曾經(jīng)有一天我如此迷戀紫色》)讀海男的詩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諸如紫、黑、紅、藍等有關(guān)顏色的字體反復(fù)出現(xiàn),是其一大特點?!白蠚鈻|來”,中國自古以紫色為權(quán)為貴,以“紫氣”為祥瑞之氣,附會帝王或圣賢出現(xiàn)的征兆?!俄n非子》中即有言:齊桓公好服紫。一國之君喜穿紫色朝服,足見其高貴。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紫”非正色,乃由“靛”與“赤”兩色融合協(xié)調(diào)而成,兩者互溶至一種和諧狀態(tài),不分彼此,渾然一體。這與“一陰一陽之謂道”有相通之處。海男鐘情于紫色,曾在她的詩作中直言不諱對其的喜愛:“從紫色到紫色再紫色/愛上紫色時我已失去了青春,撲入暗盒的首先是一只蝴蝶?!保ā稄淖仙阶仙僮仙罚┳先∷{紅二色而中和,中規(guī)中矩,不盈不缺。如人退去浮躁之氣,在歲月沉淀中日益沉靜。而這在某種程度也正影射了海男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心理歷程。將自己定義為紫色的代言人,亦或多或少地暗示了海男個體的神秘與獨特:臥室隱逸者海男,吸進了世間的味道/味蕾已開始回避追逐的蜜糖/我是逃逸者海男,固守在自己的家門/經(jīng)歷著一年四季的輪轉(zhuǎn)不息的考驗(《我是隱逸者海男》)。比起在主流文化中隨波逐流,她更愿意在自己的紫色詩歌世界里堅守內(nèi)心。
除卻紫,還有黑。海男筆下的“黑麋鹿”,是對麋鹿這個意象的一種顛覆。古人對麋鹿的記載,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睹献印分屑从杏涗洠好献右娏夯萃?,王立于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可見古代皇家貴族有馴養(yǎng)麋鹿的喜好,鹿在某種程度上是高貴的象征。海男則將傳統(tǒng)意義上的棕麋鹿化身為黑麋鹿。麋鹿因其角似鹿,頭臉像馬,尾如驢,蹄似牛而被人們稱為四不像,是為神獸,能帶祥瑞至人間。五行之中,水為黑,謂玄武,位北方?!独献印返诎苏略唬荷仙迫羲?,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黑麋鹿承載水之無色無形無相,徜徉于天地之間,如風(fēng)般自由奔馳,仿若精靈。然而它卻是憂傷的,在黑夜里奔跑,在曠野中迷了路,直至倒下死亡?!皯n傷的黑麋鹿來自滇西的山岡/來自一個人最遼闊的內(nèi)心/他的生活已被我長久地凝視過/在那么長的距離里,遠隔著瀾滄江的大峽谷……黑麋鹿迷了路,親愛的黑麋鹿迷了路/它在曠野中躺下去,再遼闊的世界也無法讓它蘇醒”。在這組詩中,海男以黑麋鹿自擬,借黑麋鹿的迷路對永恒的歷史及矛盾的自我進行叩問,在無垠的時空感悟中完成了人道的合一。
海男在其詩作中運用顏色進行書寫的篇章可謂不乏,如《橙色的風(fēng)景帶》 《褐色地平線》《紅色康乃馨》。她以平常事物為畫布,以斑斕顏色為畫筆,點染了一幅又一幅生活圖景。生命本該如此這般。這是一個詩人,對生命致以的最崇高敬意。
“越靠近這多雨的南方叢林/就會看見林中苔蘚中斑斕的痕跡/南方狐貍留下的腳?。恢灰昂器铮p盈和逃逸的姿態(tài)”。(《南方的狐貍》)海男曾經(jīng)在一部詩集的序言提到,“我身體最為詭秘的想象力是在看見一只野狐穿越森林地帶時雀躍而出的。所以,我寫狐,寫南方的狐,寫一只只穿越在內(nèi)心的野狐?!鄙頌樵诘嵛髟忌种斜寂荛L大的自然之子,海男對大自然有著一種接近天性的喜愛。狐這個生命體,因其長相靈動秀氣而又生性多疑,被中國傳統(tǒng)文化賦予“狐媚、狡猾”的定義。文學(xué)作品中多以狐比喻紅顏禍水,如《封神演義》中作者便將商紂的寵妃妲己寫成如狐貍般能蠱惑人心,并把商朝滅亡的主要罪過歸責(zé)于她。又如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畫狐畫鬼入木三分”,在他筆下的貌美女子非狐即鬼,悉皆魅惑之類。而在海男的意識里,狐是自由奔跑跳躍的林中精靈,它們隱逸在林深之處,吸收天地靈氣于一身,是能夠與人心互通的靈性生物。她以野狐自比,在詩中毫不掩飾對狐的好感:“我是時間,我也是時間中奔跑的狐/這是我在狂野的一剎那間,因為赴約我會/失去將來的生,我在你面前變瘋的時間越長/我就失去了返回原始森林地帶的時間?!保ā段蚁褚恢灰昂罚┮昂H近自然,不為人間煙火所玷污,是接近天道的存在。海男在森林中與野狐相遇,想起自己曾經(jīng)舍棄過的皎潔和輕盈,于是將自己化身為野狐,在無限的時空中尋覓失落了的最原始的自我?!拔揖褪悄侵荒戏降暮偅瑹o人時我仰起頭頸/仔細地觀望著除我之外的事物的外在力量/除我之外裁定時間之謎的女妖在哪里/除我之外,那只被黑暗籠罩了上半輩子的逃犯是誰”。(《又看見一只南方的狐貍》)這南方的狐貍,逃逸在森林的盡頭,它們在黑暗中穿梭,沉浸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以自己的準(zhǔn)則去丈量時間的限度。海男也是這樣的一只狐,她在俗事之外構(gòu)建自己的空間,以敏銳的眼光打量著這個紛雜的世間。
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海男詩歌中的生命體意象,還有蝴蝶?!坝乃{色的身體散發(fā)出暗香/直抵午夜的一只南部蝴蝶/仿佛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葬禮/它的氣息幽沉,直抵墻壁……直抵午夜的蝴蝶,永遠地留在墻壁之上/停止了飛翔,這種宿命/仿佛每天在左右我的生命,而那只蝴蝶/正展覽在我的墻壁上,審視著我”。(《直抵午夜的蝴蝶》)蝴蝶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一直是重要的審美元素。從先秦散文,到漢魏詩賦,到唐宋詩詞,再到明清小說,蝴蝶翩躚至文學(xué)、哲學(xué)、史學(xué)和藝術(shù)等多種領(lǐng)域,一路成長、發(fā)展、豐富著。莊周夢蝶、梁?;?、花蝶之戀、美人撲蝶……蝴蝶這一古典意象承載著豐富的人文及精神內(nèi)涵:因其形美色香,而被寄予美好寓意;因其體態(tài)無拘,而有自由之意;因其生命短暫,而引人哀嘆不止;又因其破繭的執(zhí)著,而多被人所贊頌。海男詩中的蝴蝶,卻常與標(biāo)本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在房間里,在鏡框下面,每一只蝴蝶/才可能變成標(biāo)本,每一只蝴蝶是在絢麗之后/慢慢的停止飛翔的,飛累了的蝴蝶/飛得暈頭轉(zhuǎn)向的蝴蝶,飛得越來越燦爛的蝴蝶/在深沉的藍霧之中迷失在自由之中的蝴蝶(《蝴蝶是怎樣成為標(biāo)本的》)。變成標(biāo)本后的蝴蝶,所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靜態(tài)的美。相比在自然環(huán)境中生老病死,最后與落花腐葉成泥,這種美是失了自由的,但卻能夠超越時空的限制而永久地被保留,更能震撼人心。
“海男用負載著傳統(tǒng)詩意的語詞來消解傳統(tǒng)詩意的詩學(xué)?!痹谒脑娮髦?,含有中國古典寓意的意象隨處可見,這些意象構(gòu)成了她的詩歌世界,她借這些古典意象來觀望人生,認同自我。所有這些,都確定了她的詩歌寫作的一種方向性。
(作者系云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14級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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