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訣
共赴長安雪
◎穆青訣
渡船??吭诖a頭時,長安正下著一場鵝毛大雪,江上冷冷清清籠了一層寒霜。伸手接過一片飄飛的雪花,熨著滾燙的手心便化成水,闕蘿想,卿云崢果然沒有騙她,長安飛雪同苗疆異草奇葩一般,是人間的好景致。闕蘿踏上碼頭,積雪寒涼,凍得腳踝上的銀環(huán)叮叮當當。
彼時銀環(huán)作響,還是在5個月前,正值酷夏?!肮媚?,別動!”闕蘿正伏在草垛上與小蛇玩鬧,一道隱隱打顫的男聲響起,闕蘿輕輕抬眼看去,面前站著一個少年,一張單薄白凈的臉,細長的眼里盛滿緊張與憂慮,他慢慢蹲下?lián)炱鹉_邊的樹枝,背上的背簍看著有些沉,壓得他動作愈發(fā)遲緩。
闕蘿看看纏繞在腳邊的小蛇,突然起了恣意的玩心。她勾勾腳尖,小蛇便輕輕在她腳踝上咬了一口,然后盤著滑溜的身軀迅速逃了。那少年忙持著樹枝追上去,卻聽得闕蘿在背后“呀”的一聲痛叫,便扔了樹枝折回來。“姑娘,別怕,我有藥?!鄙倌陮⒈澈t取下,取了一些葉片碾碎,捧著藥要往闕蘿腳踝上敷時,少年遲疑了,輕輕問道:“姑娘,是否介意?”
闕蘿自小是和毒花異草飛禽走獸在天地間肆意生長的,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太過深奧,她只是抬著腿將腳踝送過去,踝上銀環(huán)被鍍上一圈日光,閃閃地晃得心尖癢。當少年微微發(fā)燙的手觸到她的肌膚時,闕蘿忽然有些懂了。這種感覺令她想起每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百蟲侵蝕啃咬身體、蠱毒深入骨髓刮骨撓心的深刻經(jīng)歷,但現(xiàn)在比那時還要千百種滋味聚匯在心,把心里某塊地方漲得滿滿的。闕蘿的眼神直截了當沒有遮掩,少年的臉緩緩浮了一層紅云。
“我,我送你回家吧。姑娘,你家在哪兒?”敷好藥后,少年伸手去拿背簍,卻被闕蘿搶先一步按住背簍。闕蘿將背簍的束帶套在肩上,伸出手,眼神明亮:“現(xiàn)在,你可以背我了?!鄙倌昕粗季?,彎起一抹溫和的笑容。
與卿云崢的相識是闕蘿在苗疆生長的16年里最有趣的事情。往日她白晝里采集各種藥草,夜晚就回到吊樓里煉蠱,遇上蠱毒發(fā)作,就要咬著床腳冷汗直流,等著牝珠蠱婆來施蠱,以毒攻毒緩解痛苦。闕蘿以為,她的一生都會在廣闊又狹窄的苗疆度過了。但卿云崢來了,給她講外面的世界,講他在長安的家,冬日里長安飛雪,他家的藥莊便在街頭布施姜湯。
闕蘿從未看過雪,便問卿云崢雪是何模樣?!伴L安飛雪,同苗疆的異草奇葩一樣,是人間的好景致。阿蘿,會有那么一日,我?guī)闳タ撮L安雪?!鼻湓茘樥f。
同長安雪一樣,卿云崢口中最常提到的,還有一個名字,卿云意?!霸埔馐俏腋改甘震B(yǎng)的孤兒,我的妹妹。半年前,她突然癡傻,不知為何連我也時常心絞疼痛,家里雖是行醫(yī)施藥的,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后來,一位高人游歷到長安,說我和云意這是患上了同根之病,要來苗疆尋找傳說中的絡(luò)珠,若是尋不到,便采集72味草藥,回去治病?!?/p>
絡(luò)珠終是傳說,卿云崢并沒有抱多大希望能尋到,但72味草藥很快便收齊了。離別前,卿云崢向闕蘿起誓:“阿蘿,最多半年,我病愈之后便來找你?!?/p>
并沒有等到半年之約的期限,闕蘿便按捺不住,要去夢到無數(shù)回的長安。走的時候,牝珠蠱婆站在窗邊,沒有回頭,蒼老的聲音滲著讓人暗暗心驚的語氣:“長安是劫數(shù),你要想好了。”闕蘿朝牝珠蠱婆磕了三個頭:“謝謝您將我養(yǎng)育至此,但我想自己做一回主?!?/p>
長安的街道和苗疆蜿蜒的山路不一樣,平平整整的寬闊大道直通四方。長安的街道又與苗疆錯綜的山路一般,交錯縱橫。闕蘿繞著街邊走了很遠,才碰見兩位衣著單薄的老伯捧著熱騰騰的湯從對面走來?!扒溆浰幥f可真有善心啊,每年冬天都給我們這些窮人散湯?!标I蘿追上前去問:“老伯,請問這姜湯是在哪里領(lǐng)的?”
千山萬水之后,闕蘿終于見到了卿云崢,他站在街邊草棚下,一身月白衣衫,細細的眼溫和依舊。他身邊站了一個瘦瘦小小的姑娘,一支素釵盤起如瀑黑發(fā),縮在卿云崢背后。
“阿崢?!标I蘿出聲喚他,卻是卿云意先聽到,她身子一抖,翦水眸子里波光盈盈煞是可憐。也許是卿云意的異常驚動了卿云崢,他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在闕蘿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轉(zhuǎn)到卿云意身上:“怎么了?”卿云意傻傻顛顛地搖著頭,扯著卿云崢的衣服直往后縮。闕蘿卻覺得眼前的一幕如刀刺入心肺,她嘴唇翕動:“阿崢,你……當真不認得我?”
卿云崢莫名看她一眼,突然綻開一朵如春日暖陽的笑容:“這位姑娘,天氣寒冷,不如來碗姜湯御御寒吧?!标I蘿只覺得再開口說話都是困難,她直直盯著卿云意,艱難道:“我……是游醫(yī),這位……姑娘似有癔癥,不知……可否讓我看看?”
闕蘿本是想借機觀察卿云崢是否真的失憶,但多年身受蠱毒之苦和采藥煉蠱的技藝讓她一搭上卿云意的脈,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這大概又是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故事,被藥莊收養(yǎng)的孤女愛上了與自己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兄長,為了得到兄長的愛,她遍翻秘書得知情蠱之法,可惜請來的下蠱之人半路出家、道行尚淺,施蠱到一半便撐不下去,這半情之蠱反噬導(dǎo)致血脈逆流,卿云意心智大亂,而被下蠱的卿云崢也患上了心絞之癥。卿云崢從苗疆回來這近半年,病情不斷加重,更罹患失憶,對近前發(fā)生的好些事轉(zhuǎn)瞬即忘。
“公子,姑娘之病,也許我能試試?!标I蘿自知把握不大,但若是能解卿云崢的蠱,她拼盡多年所學(xué)也要一試。被闕蘿握住手腕的卿云意微微使力掙脫,不悅的眼神映入闕蘿眼簾,恍若神智清醒,而瞬息之間又是那副癡癡傻傻的神態(tài)。
這場雪足足下了兩月有余,闕蘿煉完最后一道解蠱藥,喘著氣倒在雪地里,颯颯的雪花打著轉(zhuǎn)覆蓋在她睫毛上,闕蘿閉上眼,深深嘆了一口氣。這兩個月,她用盡了所有方法,雖然卿云意時而清醒時而癡傻,卿家人都以為她的病情有好轉(zhuǎn),將闕蘿奉為上賓,但每當聽到卿云崢喚自己“闕蘿姑娘”,闕蘿就知道,她的解蠱藥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雪地里響起吱吱嘎嘎的聲音,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從院門口延伸到闕蘿身旁。那個罩著厚厚斗篷的人聲音還是那么滄桑嘶啞:“我說過,長安是你的劫數(shù)。你可愿意跟我回苗疆?”闕蘿睜開眼:“牝珠婆婆,為自己做的這回主,我不后悔?!标蛑樾M婆揭下寬大的帽子,露出一張皺紋橫生的臉:“也許宿命生而如此。罷了,我要講一個秘密,你且聽好,再做決定?!?/p>
……
闕蘿抱著從藥廬取來的藥材匆匆穿廊而過,正好與卿云崢撞了個滿懷?!瓣I蘿姑娘,這是去哪兒?”“取些藥,卿姑娘的病癥大概有痊愈之法了。”“真的?那闕蘿姑娘治好舍妹的病就要離開長安?”“也許吧。”云崢望著飄進回廊的雪片道:“這場雪下了許久,若等姑娘治好舍妹,雪景尚在,云崢……想同姑娘一同賞雪?!标I蘿擠出一個笑容:“如有緣,當然?!?/p>
闕蘿想起那些在苗疆長夜漫談的日子,卿云崢與她在一起時從來都是言笑晏晏,心絞痛從未發(fā)作過;想起那日長安街頭卿云意轉(zhuǎn)瞬即逝的清明和兩月來時而清醒的神智;想起牝珠婆婆口中的“真相”:闕蘿,你是我煉的一顆絡(luò)珠,這些年你受蠱毒啃咬,不過是因為你體內(nèi)匯聚了成千上萬的毒蟲毒草,你是世間,最靈驗的解蠱藥……
面前是卿云崢的清淺笑顏,闕蘿懷抱著將與自己一同長眠于煉珠爐的藥草,一切盡付來世罷:“卿公子,再會?!?/p>
長安三月,一夜之間滿溪桃花,天光正韶,盡灑人間芳菲。卿記藥莊門前,卿家公子著一身白衫,背一只背簍,要出遠門去采藥。卿家小姐待在雙親身邊,雙眼淚盈于睫,終是沒有叫住即將遠行的兄長。
卿云崢踏著一路春光,衣袂長衫隨風飄得雀躍,耳邊仿佛是從遙遠的苗疆傳來的叮當銀環(huán)聲。阿蘿,如今我已痊愈了,雖然稍遲了一些,但我來赴與你之約了。去年長安飛雪之時,你不在我身邊與我共賞,而今以后,年年長安雪,歲歲與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