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潔塵
每個女人都應該有一座庭院
○ 潔塵
我記得很多年前第一次讀美國作家梅·薩藤的那個夏天。那個夏天的很多個早上,趁著還算涼快,我坐在我家花園里,攤開她的書和我的筆記本,頭頂是紫藤的濃蔭,身后是兩棵開花的石榴,四周還有盛開的三角梅、梔子花、月季。那個夏天,一向睡懶覺的我卻早早地起床,到植物中間和她相會,手邊還有一杯濃茶。說來也妙,自從有了這個體驗之后,我一下子就戒掉了睡懶覺的毛病。
那個夏天里,我讀到她說:“我的問題是使暴風雪中的情人們與我望見的一大片白色孤梃花之間有一個可行的過渡?!彼€說:“金盞花開了,非常少的小魚尾菊,一些矢車菊——只有煙草花和罌粟,以其洶涌的粉色在這惡劣的夏天泛濫開來。但最后會有可摘的東西,也會有值得為之摘花的人?!?/p>
太美妙了!迄今為止,我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重讀梅·薩藤。
我有兩個花園,我把它們叫作園子。園子這個詞比較隨意和潦草,正好對應我那些不太精致但相當茂密的植物們,也比較配合聚會時的啤酒、豆腐干和放肆的笑聲。我的朋友們都喜歡到我的園子里來聚會,四時花開是一個因素,綠葉茂盛也是一個因素,最主要的是大家在一起的那份開心和輕松。
在我的概念里,我把家居花園分成兩種,一種就是我這種園子?;?,草茂密,那些葉們更是茂密。每每澆水的時候,扯過長長的水管,端起來,像端把機關槍一樣地掃射一通,運氣好的時候,會有點興奮,能生發(fā)出幾分巾幗英雄的氣概。臨了,可以在墻邊掐兩根蔥,中午煮面的時候用。除了蔥,我在園子里還掐過辣椒、西紅柿、絲瓜、扁豆、南瓜、葡萄、桃子等實用類的果實。我掐過黃果蘭和梔子花,放到臥室里添香;掐過玫瑰、薔薇、芙蓉、茶花、牡丹、芍藥、桃花等,做成瓶插,為房間增色;我還掐過草,那些和花們一起享受肥料和清水的雜草,長得相當壯碩肥實,搭配好的話,是不錯的瓶插。當然,更多的時候,我蹲在園子里拔草,光著腳,腳上全是泥,戴著一頂草帽,汗如雨下,滿臉通紅,像個農婦。雜草是永遠都拔不盡的。如果把雜草拔光了的話,那就不是園子,而是庭院了。
我以為的家居花園的另一個概念就是庭院。我有朋友就有這種庭院,青石地面一塵不染,假山盆景疏密有致,或草本或木本的觀賞花和各種藤蔓高低起伏,很有層次。關鍵是,沒有雜草,有草都是專門種的,比如三葉草,用于覆蓋花壇土層的表面,起保水保濕的作用。三葉草葉形精致好看,還開紫色或粉紅色的小花,本身就是一道賞花的景觀。特別佩服的是,我朋友的庭院是他自己打理的。在我看來,要把一個花園弄成一個庭院,非專門請一個花工不可。
我家的園子原來是個躍層的屋頂花園,后來又有了個底樓花園。其實,在我看來,真正的庭院應該是在地上,接得地氣的庭院方為真正的庭院。我以前寫過我向往的最美好的晨事就是:“下了木梯,轉了回廊,到后院去提了一桶井水,將天井的磚地給潑得個清白若骨;那棵拂地的相思樹和一頭隨手挽就的發(fā)髻紋絲不動,因為沒有風?!?/p>
說來好樸素,木梯、井水、磚地和相思樹,還不奢望有風。這種樸素在當下需要有怎樣的經(jīng)濟實力做后盾,那就不用多說了。其實,就那木梯、回廊什么的,也沒有個上限的。我在越南河內去參觀過胡志明生前居住的“簡樸”的小木屋。那小木屋有兩層,全部都是木制的,但這個木,是紅木。說實話,有一座紅木小屋,誰會愿意住到鋼筋混凝土里面去?
有園子就很好啦。很多時候,我澆水拔草之后,沖洗完雙手雙腳,走到園子入口處,半邊身子還在陽光里,半邊身子浸在室內的陰涼中,突然,起了風,風鈴歌唱起來。這個時候,我總是會站一會兒,看風鈴飄搖的穗子。戶外勞作的辛苦愉快以及某種凌亂的感覺留在體內,等一會兒我就會走到樓下,在清潔有序的房間里穿梭幾趟,燒水,泡茶,然后端著茶杯走進我總是懸掛著窗簾的書房里,開機,寫作。
人們都說,居家寫作的女人弄弄園藝是最好的調劑。我深以為是,也受惠已久。其實,我認為所有的女人弄弄園藝都是最好的調劑。有一個園子,或者一個庭院,植物的靜謐和豐饒,對應著女人的豐饒和靜謐,這中間有一種同質的氣息交流和能量互換。在這種交流和互換中,有一種很深的東西在滋長。
所謂庭院深深深幾許?這個深,可以不用理解為是一種景觀感覺,它更多的是內心的東西。這個深,是才智的深。美國女學者黛安娜·阿克曼在她所著的《感官的自然史》中,有一段很智慧的話,她說:“大多數(shù)人認為才智位于大腦中,但生理學領域的最新發(fā)現(xiàn)表明,才智并不真正居住在大腦中,而是搭乘由激素和酶構成的車隊在全身各處旅行,忙碌地揣摩著我們歸類為觸覺、味覺、嗅覺、聽覺和視覺的復合景觀?!蔽液苜澩@個觀點,而切身體驗到這個觀點的正確,我是通過植物獲得的。
這個深,還是情感的深,當女人對植物用情很深的時候,植物也會以一種微妙的方式,通過各種感官把深情反饋給女人。這一過程中,花嬌葉媚,而女人的內心也靜若止水,也搖曳多姿,也有些風,有些涼,有些濕潤,有些幸福。
(潔塵:作家?,F(xiàn)居成都。出版有《提筆就老》《一朵深淵色》《啤酒和鱸魚》《錦瑟無端》等隨筆和小說三十余部作品。)
(編輯陸艾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