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詩秀

一

素雅抬眼看了一下鏡子，心頭一顫。鏡子里的那個女人，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熟悉感。

攏在耳際的短發(fā)、微蹙的眉尖，面容瘦削、帶著幾分愁苦的女人，這個女人，不就是記憶中母親的樣子嗎？

她一直想避免母親的命運(yùn)，一直努力想活得跟母親不一樣?？墒?，她悲哀地發(fā)覺，自己越來越像母親。

記得小時候，大家都說素雅長得像父親，父親的臉是圓的，母親的臉是長的。這幾年素雅越來越瘦，眉眼也開始往下耷拉，臉?biāo)坪跻怖L了。

父親很早就離開了她們，準(zhǔn)確地說，是拋棄了她們。 “拋棄”這兩個字，冷酷又充滿了羞辱的意味，然而這就是事實(shí)，一個她們不想面對，又不得不面對的事實(shí)。

在素雅八歲那一年，她的父親為了一個叫馮珠的女子，不要她們了！被人遺棄是一種心里說不出來的痛，這種痛仿佛一根刺，深深地扎進(jìn)了她們母女的心里，時不時隱隱作痛。

這個痛，對于母親來說，更為深刻難耐。那一年，母親才三十二歲。她仿佛一朵花，一下就枯萎了。那張本來白潤的臉一下失去了光澤，很快又開始失去膠原蛋白，就像一顆飽滿濕潤的葡萄失去水分，風(fēng)干發(fā)皺，變成了葡萄干。

母親四十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人變得更為衰老和虛弱。她早早地就絕經(jīng)了，干枯得仿佛秋天一棵枝頭荒涼的樹。

素雅見過那個馮珠。隨著歲月的流逝，如果說母親從葡萄變成了葡萄干，那么馮珠是從毛桃變成熟透了的水蜜桃。以前她也不見得比母親美麗，現(xiàn)在卻豐盈滋潤，不過比母親小一歲，看上去像是年輕十歲。

生病后的母親，在素雅的記憶里，時常穿著黑乎乎的衣服，不停地咳嗽。家里的水池里都是母親的痰液，空氣中是濃濃的藥味。房子舊了，光線也不好，整個家總是一種壓抑的、沉重的、有病人的感覺。

對于素雅來說，被父親遺棄的痛楚，是隱忍而長久的。一定是自己不夠好，父親才會不要我了。這樣的一個思緒，會時常在她心里縈回。她沉默而敏感，自尊又自卑。隨著她漸漸長大，這份自尊和自卑變得特別明顯。她每一件事都追求完美，每一件事一定要做得比大多數(shù)人都好，否則她就會覺得自己很糟糕、很沒用，會被別人看不起、會被別人嫌棄。

長大了的素雅是很優(yōu)秀的，身高美麗、學(xué)業(yè)出眾。十八歲那年，她要上大學(xué)了。素雅很想去北京，她的高考成績非常出色，她很想去北大。北大是她的一個夢。

你留在X城。母親不容商量地說。

你的母親都是為了你……小姨有時這么嘆息著說，省略號里意味深長。素雅朦朦朧朧地聽說，當(dāng)年母親也是有再嫁的機(jī)會，卻是為了素雅，終沒有再婚。

你要好好孝順母親。她這一輩子，都是為了你，也就只有你了……

親戚中每個人都對素雅這么說。素雅感覺自己是一只被束縛了翅膀的鳥，她這輩子都沒有辦法飛翔了。

母親變得越來越嘮叨，病后的母親有時會嘮叨得讓人很不愉快。素雅這么想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很不孝。可是她每次待在家里，就會有種沉重的、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她很想出去上大學(xué)，但她又無法面對不孝的指責(zé)。她在自己的心愿和孝順之間掙扎，最終她還是上了本地的大學(xué)，一所比起北大差了很多的大學(xué)。

大學(xué)里的素雅如花一樣綻放，漂亮又出色的她引起很多男生的關(guān)注。不過，她很少參與學(xué)校的活動，每個周末她都會回家陪母親。

開始的時候，大家都羨慕素雅周末可以回家。過了兩年，同學(xué)們熟悉起來，學(xué)校里的活動多了起來，周末有舞會、有同學(xué)聚會，有些男生那么殷切地期望素雅能來，但是素雅每個周末都得回家去。

母親一個人孤獨(dú)了一個星期，每到周末，便是巴巴地盼著素雅回家。

讓你在本市上學(xué)，就是要你每個周末回家陪陪你媽。你媽太不容易了，太寂寞了。小姨這么跟素雅說。

素雅可以感覺到母親的寂寞。尤其是病后的母親，因著身體虛弱，提前退休了。她一個人待在家里，常常無聊地玩撲克牌。素雅永遠(yuǎn)記著母親玩牌的樣子，斜斜地坐在床邊，將撲克牌排成七列，剩下的牌一張張地翻過來，找同花順。

她低著頭，不時發(fā)出幾聲咳嗽，有時是拉長著聲音的痰咳。她的背微駝著，穿著一件黑色的衣服，整個身影都散發(fā)著寂寞的味道。

那種寂寞的味道，像煙霧一般，彌漫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每次素雅一回家，母親就會喋喋不休地問素雅很多事情：學(xué)校里怎么樣？同學(xué)A怎么樣，同學(xué)B又怎么樣？

母親記憶力超好，素雅若是提到過的同學(xué)，她即刻記住。若是男生，她更是細(xì)細(xì)地盤問。她還時常翻查素雅的書包和抽屜，翻閱素雅的日記和書信。寂寞的她把全部注意力都傾注在素雅身上。素雅不在家的時候，她會在素雅的房間里細(xì)細(xì)查看。看了之后，還會一知半解地訓(xùn)罵她。

這個男老師，你為什么跟他通信？女孩子怎么這么輕佻！

母親氣呼呼地罵道，臉脹得通紅，仿佛素雅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那是一個在秦史的講座上認(rèn)識的男老師。素雅因?yàn)閷τ谇厥酚刑貏e的興趣，跟這個老師通了兩封信，僅此而已。

女孩子要自重。媽媽這些年單身的日子過來，才知道單身的女人多么容易招惹是非。他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你們不應(yīng)該通信！

素雅的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難受。她知道母親都是為自己好，可是她實(shí)在不喜歡母親總是窺探她的隱私，也不喜歡母親總是限制她的活動。不過，她也不能跟母親頂嘴。記得有一次她頂了一句嘴，母親便聲淚俱下地哭訴了很長時間，說自己這輩子為了她有多么的不容易。說到后來，她甚至自己抽著自己的臉。

素雅害怕了，她握住母親的手，唯有不停地認(rèn)錯。從此無論母親嘮叨她什么，她都是沉默而順從。

你也大了，該是找對象的年紀(jì)了。男人，可靠比什么都重要。浪漫多情的男人，談戀愛時很幸福、很甜蜜，可是沒有責(zé)任心，靠不住的。所以一定要找個老實(shí)可靠的……

母親一直跟素雅灌輸這些話，這是她的肺腑之言。潛移默化的，素雅也是下意識地要找一個老實(shí)可靠的男生。

二

素雅在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出乎意料地跟同班同學(xué)大淳談起了對象，這幾乎讓所有同學(xué)都大跌眼鏡。追求素雅的人很多，玉樹臨風(fēng)的、多才多藝的、學(xué)業(yè)出眾的，可是偏偏素雅就相中了大淳。

大淳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長相中等、成績中等，是個各方面都很平庸的人。沒有什么特別出色的，但也沒有什么特別差的，唯一突出的一點(diǎn)，就是實(shí)誠。

記得有一次系里植樹活動，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嘻嘻哈哈地一面玩耍、一面拈輕怕重地干些活，只有大淳勤勤懇懇地在努力挖坑。

到底是農(nóng)村來的，干活就是不一樣。同學(xué)中有人這樣半夸獎、半譏諷地說話。

大淳聽了也不在意，憨厚地笑笑，繼續(xù)一個人挖了大多數(shù)的樹坑。

他其實(shí)也沒敢大張旗鼓地追求素雅。素雅是那么耀眼，他自知有些不配，他只是默默地關(guān)注著素雅。素雅每次晚上去教室自習(xí)，總能看到大淳也在教室的一個角落；每次素雅自習(xí)完回去，大淳也默默地跟在后面。他總是差個三米的距離。

素雅開始的時候，完全沒有注意到大淳，后來發(fā)覺了，倒是覺著幾分有趣。有那么一年的時間，她發(fā)覺這個大淳，似乎永遠(yuǎn)在她的身邊，而且永遠(yuǎn)是三米的距離。

這個一成不變?nèi)椎木嚯x，終于在一個春天被打破了。

那一個晚上，素雅自習(xí)結(jié)束從教學(xué)大樓出來的時候，發(fā)覺天上在下雨。雨下得不大，淅淅瀝瀝的，但在初春的夜晚，也帶著一股寒氣。素雅把書包頂在頭上，打算就這么沖進(jìn)雨夜。

正在這時，大淳出現(xiàn)了。他打開一把傘，撐在了素雅的頭上。

那是第一次，大淳跟素雅有了交談，說了些不咸不淡的話，大淳的心里卻是欣喜若狂。他把素雅送回了宿舍，自己淋濕了大半個身子。

從那天開始，大淳不再是三米的距離。每天晚自習(xí)回去的路上，他都會陪著素雅一起走回宿舍。大淳性格憨厚，是個容易讓人放松的人，漸漸地，他們也成了朋友。

素雅對于大淳完全沒有愛情的感覺，但他在她身邊，她覺得踏實(shí)、安全。因?yàn)槿鄙俑笎?，她是一個極其沒有安全感的女孩。母親看見大淳也很滿意。

其實(shí)也有過其他男同學(xué)到素雅的家里來，可是大淳勤快、樸實(shí)，第一次到她們家就幫忙換煤氣。她們這個家一直沒有男人，像換煤氣這樣的力氣活是件很困難的事。大淳的到來，使得這個家似乎一下有了一種新的活力。

在母親的贊許和敦促下，素雅和大淳確立了男女朋友的關(guān)系。

素雅一畢業(yè)就跟大淳結(jié)了婚。家里需要有個健康強(qiáng)壯的人，一個給家里帶來清新溫暖空氣的人。不久，他們有了女兒曼曼。這個以往冷清壓抑的家庭，多了大淳和曼曼，一下充滿了歡聲笑語，母親的臉上也有一種滿足。

有一次大淳提起他們單位分房子，他可以分到一個小單間，他們可以搬出去，有一個自己的小家。母親聽見了，卻是不停地傷心落淚，說她年紀(jì)大了、身體差了，他們就嫌棄她。素雅不忍讓母親如此難過，也無法承受不孝的指責(zé)，于是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母親因這件事一直對大淳有些耿耿于懷，私底下跟小姨嘀咕了好多次，但總的來說，母親對大淳還是很滿意。有時她會感慨地對素雅說：這個大淳，是個實(shí)誠的人。找男人就該找這樣的，媽媽當(dāng)年不懂啊……

素雅對于生活有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心滿意足。雖然大淳老實(shí)而平庸，在一家農(nóng)業(yè)小報社做一個編輯，也沒有什么才華，但是做事勤懇又顧家，尤其對她一直很好，使她因?yàn)楦赣H的遺棄而落下的心理陰影，多少灑落下一點(diǎn)陽光。

素雅以為她的一生，雖然算不上幸福，但至少可以是這么溫馨而平凡的。比起母親所經(jīng)歷的坎坷和孤苦，她很知足了。

然而，命運(yùn)之神似乎并不想這么便宜了她。在曼曼八歲那年，天降橫禍，一件素雅怎么也沒想到的事發(fā)生了。

那一天完全沒有任何征兆，天氣很好。大淳出差去了，她在家跟曼曼玩耍。然后，大淳單位的兩位領(lǐng)導(dǎo)突然到家里來了。素雅認(rèn)識其中一位叫成峰的，他是大淳的頂頭上司。

領(lǐng)導(dǎo)們臉色陰沉，無比哀痛地告訴她一個大噩耗：大淳出差的時候，出了車禍，當(dāng)場就去世了。

完完全全是晴天霹靂，素雅聽到這個消息呆若木雞。天哪，怎么會這樣！這怎么可能？大淳才三十三歲，他怎么會就這樣撒手人寰？

這一定不是真的！你們在跟我開玩笑的，是不是？

素雅望著成峰，悲痛欲絕。母親走了過來，抱住素雅。素雅放聲大哭。

素雅一手抱著母親、一手抱著曼曼，三個女人一起哭了很久。

素雅在傷心難過之余，心里不由升起一種對于命運(yùn)巨大的驚恐之感。她想到自己八歲那年失去父親的痛楚，想到母親當(dāng)年的心碎和憔悴，難道，自己這輩子逃不脫母親這樣的命運(yùn)嗎？

為了避免出現(xiàn)婚變而選擇了忠厚老實(shí)之人，可是上天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奪去了他的生命。她忽然有一種深刻的自責(zé)，如果不是跟她結(jié)婚，也許，大淳根本不會出事？想到這里，她有些不寒而栗。命運(yùn)，一定是要這樣步步相逼嗎？

不，她不要。母親那種深入骨髓的寂寞和孤獨(dú)，那種把一切快樂和希望都寄予女兒的依賴，她不想也不要活成那個樣子。

她不要，一定、一定不要。素雅咬著牙，一面哭，一面在心里說了無數(shù)個 “不要”。

三

素雅在哀傷了一陣之后，決定振作起來。相比母親來說，她雖然也失去了丈夫，但畢竟不是被拋棄，心靈上受的打擊有所不同。她并沒有如母親那樣，因?yàn)槭フ煞蚨?、枯萎，幾個月之后，她漸漸恢復(fù)了過來。她依舊是個美麗的女人。

大淳屬于因公去世，單位里有撫恤金，單位領(lǐng)導(dǎo)也常來看望她們。那個叫成峰的來得最多，他跟大淳關(guān)系不錯，見她們家沒男人，三個女人相依為命，便心生憐惜，常常來幫忙做些力氣活。一來二去的，跟素雅漸漸熟悉了起來。

有意思的是，成峰也非常喜歡秦史。素雅一直對于秦史，有著特別的愛好。另外她也喜歡音樂、美術(shù)等等，不過大淳對這些都沒什么興趣，所以素雅跟大淳在一起，主要就是過日子。

大淳會做飯、會打掃房間、會管孩子，有這些素雅覺得也就夠了。風(fēng)花雪月不能當(dāng)飯吃，而日子卻是一定要過的。

可是她跟成峰的交談之中，仿佛在眼前打開了一扇窗，她的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嶄新的世界。成峰邀請她去參加一些秦史愛好者的沙龍、跟她交換喜歡的音樂CD，對于素雅來說，不僅有一種難得的默契和知音之感，而且大大開拓了她的視野，常常讓她有豁然開朗、耳目一新之感。她非常享受跟成峰的交談。

成峰比素雅大八歲，他的聰明和才華，都是大淳無法相比的。他知識淵博、多才多藝，而對素雅有致命吸引力的一點(diǎn)是他的成熟，那種如父如兄的親切、細(xì)膩溫柔的關(guān)懷、寵溺包容的目光。素雅以前沒有接觸過年長的男性，第一次遇到一個這樣出色，讓她崇拜又給她父親般溫暖感覺的男人，對于從小失去父愛的素雅來說，她完全無法抵御這種魅力，她對于成峰生出依戀之心。

素雅發(fā)覺自己對于成峰的依戀之后，心里又歡喜、又害怕。歡喜的是，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讓她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美麗的感覺。害怕的是，成峰是有婦之夫，她必須小心翼翼地守著距離。

然而這種郎有情、妾有意的事，無論多么小心翼翼地守著距離，那個距離其實(shí)只是一層紙糊的窗，在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那層紙一捅就破。

這個時機(jī)很快就來了。

一直身體不好的母親隨著年齡日增，身體越發(fā)衰弱，舊病再次發(fā)作，住進(jìn)了醫(yī)院。

素雅忙前忙后，又要照顧住院的母親，又要照顧年幼的女兒，真是焦頭爛額。想起丈夫早逝，難免淚水漣漣。

這天成峰剛巧又過來看她們。素雅做完晚飯，先給曼曼吃了，然后又裝了飯盒給母親送到醫(yī)院里。待到母親吃完，才回家自己吃飯，正是又累又餓，情緒低落。成峰見狀，體恤地安慰著素雅，陪她吃完晚飯，又幫她收拾桌子、洗碗拖地，時不時說些體貼的話、贊美的話、逗趣的話，如春風(fēng)拂過。素雅的臉上禁不住笑意盈盈，一掃方才的陰霾。

素雅安頓曼曼睡下之后，兩個人坐在客廳里聊了很久。

成峰第一次跟素雅說了很多他的事。他的妻子性格強(qiáng)悍，他們夫妻感情非常不好，若不是為了孩子，也許早就離婚了?？吹剿匮胚@般溫柔優(yōu)雅、志趣相同的人兒，真是相見恨晚。

雖然都是俗套又沒有新意的說辭，可是因?yàn)樗匮艑Τ煞逵辛撕苌畹暮酶?，所以他無論怎么說，都會打動她的心。想到成峰這么風(fēng)雅的人，有一個母老虎的妻子，她為他不平；聽見成峰夸自己，她的心里甜滋滋的一陣喜悅。

正值夏天，母親住了一個月的醫(yī)院，成峰的妻子在學(xué)校工作，放了暑假就帶孩子回家鄉(xiāng)去了。在這樣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素雅本就對成峰心懷愛意，又加上成峰鼓足馬力、花樣百出地追求和誘惑，她終究是抵御不住了。在一個夏日的夜晚，她跟成峰終于突破了道德的防線，兩個人一時間天雷勾動地火，翻云覆雨，春意無邊。

素雅的心里不是沒有顧慮的，自己這么做，不就是跟當(dāng)年那個馮珠做的事一樣嗎？

成峰想要解除她的顧慮，對她說：即使沒有你，我們夫妻感情也早就走到了盡頭。我和你兩情相悅，這種感情可遇不可求。如果你有顧慮，我們就盡量做得小心些，這樣就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如果你愿意，那等我離婚了，我就娶你。

素雅是個小心柔順的人，她不愿傷害別人，也不愿這件事對自己有太大的影響。她天真地想：成峰說得對，我們小心些，不被別人知道，那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有時候她跟成峰顛鸞倒鳳、情到極致的時候，她的心里會感嘆：這么美好的享受，自己以前從來沒有過，真是白活了。

她看一下鏡子中春意蕩漾的自己，心里也會有一種羞恥的感覺：這不就是那個母親罵著騷貨的馮珠的樣子嗎？然后她又想，馮珠就馮珠唄，也比母親活得好。她這么想的時候，心里嚇了一大跳。她發(fā)覺潛意識中，她對于馮珠是有幾分羨慕的，而對于母親她是憐憫。她的心里，一直強(qiáng)烈地抗拒成為第二個母親。

素雅稍微猶豫掙扎了一下，就無可救藥地陷入了跟成峰的戀情中。不倫之戀像罌粟花一樣，美麗、有毒，有著致命的誘惑力。對于從未經(jīng)歷過愛情的美妙的素雅、對于從小缺乏父愛的素雅，這一場突如其來完美的愛情，帶給她人生從未有過的、使她深深迷戀的感受。她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雖然素雅自以為小心翼翼，但是他們的戀情很快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發(fā)現(xiàn)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素雅的母親。

母親出院之后，便察覺到素雅有些變化，她常常發(fā)呆，有時會不自覺地一個人微笑。母親是過來人，又一向?qū)ε畠河^察入微，便問道：有新男朋友了？素雅一愣，連忙搖頭否認(rèn)說：沒有。

不久后的一個晚上，成峰和素雅在社區(qū)附近的公園約會。母親看見素雅打扮一番，臉色紅撲撲地出門去，就悄悄地跟在后面。

成峰和素雅現(xiàn)在見面不易，幾天不見，已經(jīng)被思念之火燒灼得坐臥不寧，一見面便是緊緊地相擁相吻。當(dāng)素雅抬眼看見臉色鐵青、瞪著他們的母親時，她嚇了一大跳。

母親氣得渾身顫抖。她喘著氣說：你們……太不要臉了！

母親接著厲聲說：你們趕緊終止，否則我要去你們的單位，告發(fā)你們不正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成峰你這個黨員領(lǐng)導(dǎo)還要不要做了？還有素雅，你在單位的名聲還要不要了？太不要臉了你們！

母親痛罵了他們一通之后，便和素雅回了家。她坐在沙發(fā)上，臉上蒼白而虛弱。她鄙夷地看著素雅說：你怎么可以做出這么不要臉的事？你小時候我就看出你輕佻，跟有婦之夫通信！你身上真是有你爸爸花花公子的基因。你……你就是另一個馮珠！

母親已經(jīng)很少提起父親，而馮珠更是她深惡痛絕的一個名字，那是她恨了一輩子的女人。說出這個名字，她的心里依舊刺痛難耐。

那副不要臉的樣子，抱在一起，上下其手……那一幕，深深地刺激了母親。當(dāng)年她去捉奸，自己的丈夫和那個叫馮珠的女人，也是在公園，也是這樣在一起。素雅臉上的表情，跟那個女人一模一樣。

素雅像小時候一樣，默默承受著母親的責(zé)罵，而這次她是真的錯了。她的淚水洶涌而出，為她這輩子悲催的人生、她早逝的丈夫、她無法圓滿的愛情……

因著母親的威脅，成峰和素雅確實(shí)也害怕這件事如果反映到單位，社會輿論更是難以招架，他們的關(guān)系也就這樣嘎然而止了。

素雅又回到從前的日子。暗舊的屋子里，陪伴著她的是母親的咳嗽和痰液，依舊是沉重的、令人壓抑的生活。而素雅跟母親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偶爾，她發(fā)現(xiàn)母親看她的目光中有一絲鄙夷和疏離。她知道，那一刻，母親又把她看作了馮珠。

四

素雅這樣過了幾年，生活是辛苦忙碌的，又是寂寞乏味的，只有曼曼是她苦悶生活中唯一的亮點(diǎn)。當(dāng)她發(fā)覺自己這樣想的時候，她的心里一驚：自己才三十多歲，難道也要像母親一樣，把感情和希望都寄托在女兒身上嗎？

不，她知道這樣的生活有多么悲哀，甚至對女兒也不公平，太過沉重。

母親為了她，一直沒有再婚，所以總覺著素雅欠了她的。素雅覺得自己這一生都似乎在為母親而活，她活得好累。

她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她也不要自己變得像母親一樣。她需要改變。

在素雅三十六歲的時候，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美籍華人劉銘。劉銘比素雅大十歲，長得高高瘦瘦，其貌不揚(yáng)。他有個十六歲的女兒，妻子前幾年因病去世，倒是跟素雅同病相憐。

素雅一心想改變，她覺得她要是再這么下去，她會憋出病來的。至于如何改變，她并沒有一個確切的計劃，但是去美國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彼岸是一個令人向往的新天地，她需要一個新的開始。

素雅第一次要離開母親了。為了得到母親的同意，她去找小姨商量。

這也許是我人生最后的機(jī)會，我不想錯過……素雅嚅嚅地說道。她接著又說：我出去以后，一定想辦法把小明辦出去。那個……我母親以后就拜托你們多照看……

小姨見素雅這么來懇求自己，想想素雅也是命苦，出國是個好機(jī)會，自己的兒子小明也一直想出去……這么想著，她就說：唉，你和你媽都命苦，這樣的機(jī)會也難得。這樣吧，你放心去吧！你母親我會照顧。

母親開初也是有點(diǎn)不愿意，可是畢竟女兒的終身大事重要，再加上小姨在邊上勸說，便也就同意了。

母親因著身體的緣故，已經(jīng)好多年不出遠(yuǎn)門了，這一次卻去了上海，送別女兒和外孫女。素雅站在機(jī)場入口，看見越發(fā)矮小瘦弱的母親，穿著一件黑衣服，望著自己不斷地在揮手，她的淚水止不住在臉上奔涌。

素雅到了美國。初來乍到，一切都是新鮮和美好的。房子干凈明亮，四周是清新悅目的青草和鮮花，跟國內(nèi)暗舊狹小、充斥母親咳嗽和痰液的房子大相徑庭。她也度過了最初還算快樂的一個月，然后，問題緊接著就來了。

素雅跟劉銘不過是通了一段時間的信，其實(shí)婚前了解甚少?；楹笏l(fā)覺，劉銘是個心胸狹小、極其悲觀的人。他沒有成峰的才華和氣度，也沒有大淳的憨厚和付出，他整日里憂心忡忡，任何一點(diǎn)小事都會斤斤計較，任何一點(diǎn)小小的不順都會擔(dān)憂不已。

比如出去游玩，走錯了道，那么返回來再行便是。劉銘是喋喋不休，一會擔(dān)心找不著地方，一會又嘮叨浪費(fèi)許多時間和汽油，然后還要責(zé)怪坐在邊上的素雅沒好好看地圖，惹得素雅玩的興致減退大半。

連出去游玩這樣的事都能搞得這么索然無味，那么平時瑣碎的家事更是一地雞毛，煩心事層出不窮。作為再婚家庭，他們比一般家庭需要磨合的地方更多，劉銘十分寵愛自己的女兒，什么家務(wù)事也不讓她做，卻要讓曼曼洗碗。

素雅不平地問：為什么這樣區(qū)別對待？

劉銘說，他女兒高中生特別忙，而曼曼在這里白吃白住。

素雅聽了，險些吐出一口血。她剛到美國，英語差，不會開車，也沒有收入，只有依賴劉銘，于是心底里時常生悶氣，只有暗暗加緊學(xué)習(xí)開車、找工作。

不久，素雅找到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中文報館。報館老板是香港人，沿用了香港的高效率工作方式，對于員工要求嚴(yán)格，連接個私人電話也不允許，而且報館經(jīng)常要上夜班。此時的素雅，想到以前供職的雜志社輕松舒適、被人尊敬的大編輯工作，還有家里雖然暗舊，卻是可以隨心所欲，母親雖然嘮叨多病，卻也是對自己和曼曼充滿愛意，全不似現(xiàn)在這么在外面工作被人管制、在家里還要受各種算計。她的心里不由得懷念起那個她以前時常覺得壓抑的國內(nèi)的家來。

素雅雖然在美國過得不如意，但也沒到過不下去的地步。劉銘雖然是個悲觀小氣的人，但也不是壞人。他要求曼曼洗碗，對待兩個孩子態(tài)度不一樣，但也沒有虐待曼曼。素雅和劉銘還是將日子過了下去。他們兩個本來也沒多少感情，就是湊在一起過日子而已。

過了幾年，素雅也四十歲了，因?yàn)橐恢鄙弦拱啵つw變得很差，身體也開始出現(xiàn)各種問題，憔悴的樣子越來越像母親了。

她有時帶著曼曼回國看望母親，母親的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因?yàn)楣琴|(zhì)疏松，背像個大蝦米一樣彎了下去，人仿佛越來越矮，看著讓人心酸。

母親看著素雅，也是一臉心疼地說：這兩年怎么老得這么快？在美國過得不好，還是回來吧？

因?yàn)槁蛩阍诿绹洗髮W(xué)，素雅一時也沒有回國的打算。可是過了不久，她也生了一場大病。

在美國生病，其實(shí)是件非常不方便的事。素雅病得無法開車，劉銘請了幾次假，便有些不耐煩起來，說他再這么請假會丟了工作。素雅病得不能做家務(wù)，劉銘做了幾天飯，便開始怨聲載道。

素雅這一病，病了很長時間，因?yàn)樯∑陂g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和醫(yī)治，后來雖然好了起來，卻也大大不如從前了。一個人總是無精打采、病懨懨的樣子。

母親六十五歲就去世了，她在素雅生日的那一天去世。素雅匆匆趕回國內(nèi)，母親拉著她的手，說了最后兩個字：XINKU……素雅不知道母親說的是 “辛苦”還是 “心苦”，反正都是苦。

母親的這一生很苦，她又何嘗不是？

母親死在素雅生日那天，這樣的巧合，使素雅又一次強(qiáng)烈地感覺到宿命的力量。命運(yùn)，似乎一步步要將她變成第二個母親。無論她怎么抗拒，似乎都沒用。

素雅在母親的遺體前哭得天昏地暗，為母親，也為自己。她哭到幾乎暈厥。

素雅最終還是和劉銘離婚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偶然發(fā)現(xiàn)劉銘的遺囑，所有房產(chǎn)和家產(chǎn)都留給他自己的女兒，也就是說，如果他去世了，那么素雅和曼曼就無家可居。

此時曼曼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素雅獨(dú)自回到了國內(nèi)，所幸是原來那個大雜志社愿意恢復(fù)她的職務(wù)。她去美國轉(zhuǎn)了一圈，經(jīng)歷了一個失敗的婚姻，帶回一個衰弱的身體，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點(diǎn)。

素雅把房子裝修了一番。她一個人住著，雖然光線比以前好了許多，但是寂寞的氣味依舊不變。整個屋子依舊彌漫著病人的寂寞氣息，恍惚間，她有時會覺得母親還在那兒。

那種寂寞的氣息，不知是母親的氣息已經(jīng)嵌入墻壁，還是自己發(fā)出的。

素雅坐在電腦前，玩著電腦里的撲克游戲，一張牌接著一張牌地翻著，時不時地咳嗽幾聲。有時她看一眼手機(jī)，心中暗嘆：這個曼曼，又是一個多星期毫無音訊了。給她打電話不接、發(fā)短信不回。好不容易回了，也總是說：媽，我好忙。

當(dāng)初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每個星期都回家陪母親?，F(xiàn)在要你一個星期打一個電話也做不到。素雅這么跟女兒抱怨道。

媽，世界不一樣了，我跟你也不一樣。

是的，世界不一樣了，在美國長大的曼曼也完全跟自己不一樣。曼曼獨(dú)立、自我，而且是斬釘截鐵的自我。素雅心中嘆息一聲，卻又有幾分欣慰曼曼的這種不一樣。她不希望女兒會成為又一個自己，就像她不希望自己成為第二個母親。

素雅點(diǎn)開電腦上的另一個游戲。好在現(xiàn)在有電腦，比起母親那時只能一個人玩撲克牌還是強(qiáng)多了。她有幾分心酸，也有幾分慶幸。

家里很靜，整個屋子除了她，很少有別人來。身體虛弱的她主要在家工作。世界不一樣了，她一個人在家里，還可以跟外面的世界連起來?？墒牵M管世界不一樣了，那份孤獨(dú)寂寞卻依然是一樣的。

素雅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又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那個愁苦瘦弱的女人，越來越像記憶中母親面容的翻版。她呆呆看了很久，母親的面容和鏡子里的女人漸漸疊在一起，她仿佛清晰地看見了自己命運(yùn)的終點(diǎn)。

還有十五年，她這么想著。還有十五年，她就到了母親去世的年齡，那也該是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