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仕芳
夢遺
楊仕芳
歐曉宇又從夢中驚醒,整個人彈跳起來,爾后落在床沿上木然地坐著,滿臉恍惚,渾身虛汗。他仍然沉浸在夢境里。近段時間,他老做噩夢,越來越頻繁,多半是血淋淋的場面,不忍直視。有時他還在夢中見到死亡像只喜鵲在夕陽里降臨,身姿輕盈,叫聲清脆,能喚醒孤寂的山野。他從來沒把死亡和喜鵲相聯(lián)系,從來都覺得那是兩個極端,是死亡和詩意。他被這些夢困擾著。
此夜,他夢見一個女孩。當時下著大雨,他站在岸邊的巖石上,河水在他面前暴漲,翻滾,吼叫著向前奔去,瞬間消失在視野里。他的心跟著河水翻涌奔騰,忽然發(fā)現(xiàn)腳下的河堤在下沉,河水瞬間包圍著他,漫過他的胸膛和眼睛。他驚慌失措,想呼救,卻發(fā)不出聲音。他想逃出水面,手腳被捆住一樣無法動彈。他眼睜睜地望著河水漫過頭頂,在絕望中放棄徒勞的努力。當頭頂最后一抹亮光消失之后,便慢慢地閉上眼睛,等待災難和死亡的來臨。豈料,他內(nèi)心反而一片安寧。這段日子來,他從未有過如此感受。
“你不能死,你要活著,你要還錢?!?/p>
他聽到有人在說話,有些不耐煩地睜開眼,看到身旁站著一個女孩。話是女孩說的。她沒有盯著他看,而是盯著那股在昏暗中翻滾的河水。他沒看清女孩的臉,卻又覺得在哪兒遇見。他想跟女孩說句什么話,嘴巴抽了抽,卻猛地把女孩往前一推。女孩啊地驚叫起來,瞬間被河水卷走,留下兩只驚恐而絕望的眼神。他不知為什么會這樣,垂下頭緊緊地盯著那雙肇事的手,竟在手掌上看到女孩的雙眼。這雙絕望的眼瞬間變成兩把利刃向他刺來。他躲避不及,刀刃扎進胸口,鮮血奔涌而出。
他猛地醒來,原來是夢,又一個噩夢!對他來說噩夢無處不在。他離了婚,應該說是妻子棄他而去。他沒有理由責怪妻子,是他給妻子帶來太多煩惱,把她的生活毀壞了。他愿意用毀壞這個詞,而不是毀滅。毀壞還有可能恢復。他不想妻子的人生就此陷入萬劫不復。離婚是他提出來的,妻子默默地盯著他,好半晌才默默地點頭,臉上沒有或喜或悲的表情。他們都知道這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他投資破產(chǎn)欠了許多債,整天被債主們圍追堵截,日子過得一塌糊涂。唯有離婚他妻子才可能不會被糾纏。這種糾纏會使他背負著更大的債務。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是他的妻子了。這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好在他們還沒生養(yǎng)孩子,其實她早就想要一個孩子,而他隱隱覺得還不是時候,結果災難突如其來地降落到頭上。
災難是一個遠房親戚帶給他的,他對這個人恨之入骨。這個人叫王建國。出事后,他覺得這個名字特別別扭,連一條馬路都建不好還建什么國啊。他的災難就是從一條馬路開始的。
那時他在縣委書記身邊當秘書,接觸的人不少形形色色,包括官場里和生意場上的。王建國也來找他,讓他幫忙找工程。王建國一直在做些小工程,他是知道的。他從王建國開一輛半舊不新的皮卡車,就能判斷出王建國掙得并不多。現(xiàn)在王建國想找一個掙得更多的工程。他熟悉這些工程的運作,所以能夠理解王建國的焦慮和渴望,或說是野心。他覺得一個男人應該有野心,他就是被這種下意識推向另一條路徑。他的野心是在縣委書記身邊養(yǎng)成的。在小縣城里,要么當上一官半職,要么掙了不少錢,才是人們期盼和默許的成功。他原本對這種世俗的成功感到不屑。他幾乎看到自己多年后的情景,在仕途上一步步往上爬,終于擁有地位、聲望和金錢,受到人們裝出來的尊敬。他知道人們尊敬的只是他坐的位置,而不是他本人。這種想法使他越來越厭惡按部就班的日子,不想如此毀掉一生。他想做一番自己的事業(yè),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答應和王建國合作。他清楚在這個時代,資本是通往目標和理想的前提。他需要積攢資本,甚至萌生拍一部屬于自己想象中的電影。他每每看著國產(chǎn)電影,免不了在心里罵娘,都在拍什么呀,連韓國電影都不如。在世界版圖上,韓國都沒有巴掌大。他知道這個想法突兀而遙遠,但是對他來說,積攢資本有了方向和目標。他不費周折地找到一個工程部簽下供應碎石的合同。當時有一條穿過縣境的高速鐵路正準備開工建設,需要大量碎石,而縣境里還沒有一家石料廠,其間蘊藏著巨大的利潤空間。
他們投資一家石料廠,他負責簽訂合同和產(chǎn)品銷售,王建國負責石料生產(chǎn)。他們花上百萬元從上海買來碎石機。沒想到的是王建國并不懂生產(chǎn),機器運轉不正常,無法按時給工程部提供碎石。很快,在縣境內(nèi)涌現(xiàn)出數(shù)家石料廠,且有兩家資產(chǎn)過億,價格競爭在所難免。最終石料生產(chǎn)幾乎成了賠本買賣,像他們投入幾百萬的小企業(yè)無不陷入破產(chǎn)境地。他不甘心幾百萬打水漂,要知道他的投資多半是借來的。
他期待著轉機。
守護員的死,壓斷了最后一線希望。石料廠停產(chǎn)后,請了一個跛腳的男人幫忙看護廠房。在一個雨夜里,跛腳男人被滾落下來的石塊砸死了。王建國慌慌張張跑來找他,他東拼西湊了20萬元處理此事,以免消息外傳。跛腳男人的家人沒把他的尸體運回去,而是在山野里把他燒掉,最后把骨灰埋在山坡上,連墳碑都沒有。跛腳男人就這樣消失了,和草木一樣毫無重量,對于他人沒有任何影響。世界依舊熙熙攘攘,悲歡離合。
他懷疑這些天做的噩夢或許和這個死去的跛腳男人有關,便帶上陰香和紙錢來到埋葬跛腳男人的山坡。那里荒草凄凄,壓根兒找不到那抔土。石料廠已不復存在,廠房已被山主家推倒種上一片桃樹,在陽光下郁郁蔥蔥。要是一個陌生人到此,誰會想到這里曾是廠房,而且還是死過人的地方?他不由一陣感慨,雖然身陷困境,畢竟還活著,還能感受世間的陽光和溫暖。跛腳男人卻不在了,永遠消失在這個塵世里,連同他的夢想。他有過夢想嗎?如果有的話又是什么樣的夢想?人都消失了,靈魂都不存在了,談夢想豈不是笑話?他搖搖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想甩掉,伏下身燒紙,卻見跛腳男人在對面盤腳而坐,正笑瞇瞇地望來,說:
“有件事要告訴你。”
他不由嚇一跳。媽呀,又是一個夢,幸虧是一個夢!他不由跌坐在地,深深地吸一口冷氣。
事實上,他尋過短見。破產(chǎn)后,欠下的債務把他壓垮了,他精神變得恍惚。有一回跟別人坐船出海,趁無人注意,裝作不小心掉入海里。他在水下攤開雙臂,讓身體漸漸地往水底沉,昏暗的海水包圍過來,吞噬著他,埋葬著他。他滿意這樣死去,孤獨而安靜,再也不用被世俗困擾,恩怨情仇與他無關。忽然,他看到一束光線,從遙遠而來,閃閃爍爍,接著出現(xiàn)破敗的石料廠,王建國和跛腳男人在面前出現(xiàn)。他們靜靜地望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最后交待。最后的交待應該留給父母的,他便等待他父母出現(xiàn),卻怎么也等不到,甚至連他父母的面容都想不起來。他不知道他的腦子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竟然想不起父母的面容,也想不起他們的聲音,似乎他們從來就沒有在記憶里存在過。他不由得著急和懷疑,接著感到一陣虛空和恐懼,對來自未知世界的恐懼。既然對恐懼還有感知,那么在潛意識里并不想死。這念頭浮上腦海時,他渾身一震,身子已不聽使喚地往水面上躥,破出水面,船上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他并拖上船板。他躺在船板上,咳出許多水,把眼淚都咳出來了。
他太難受了,走出門外,陽光很大,曬得水泥地面直冒青煙。他在街上游走,混在人流里,迷茫而不知所措。他的信心被現(xiàn)實越磨越鈍,膽子也越來越小,走了大半天還不知要去向哪里,任由雙腳機械地往前走。
天突然下起雨,他慌忙躲到街邊的店面里,看到幾個人正在喝茶。這小縣城的人喜歡喝茶。喝茶的人生活都是較富足和悠閑的。他看到其中一人是他的朋友,朋友也看見了他。他感覺朋友對他點了點頭,他也連忙向朋友點頭致意。朋友卻沒有注意到他的點頭,這使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產(chǎn)生錯覺。他不想陷入尷尬便轉身走到雨水里,竟也沒聽到來自朋友的挽留。他心底涌起一股酸,比淋到頭上的雨水更讓他難受。他不由恨自己不爭氣。他老早就明白這一點。陷入困境后,他申請從縣委書記身邊調(diào)離,那是給自己留下一條后路。他又四處找人借錢還債,起初不少朋友借給他,他卻沒能按時歸還,到最后所有人都回避他。他曾為此和一個朋友吵架,吵得很兇。朋友直接摞下一句狠話:“你看看你現(xiàn)在都混成什么了,再不醒醒你還成個人嗎?”他愣在那里,沒想到朋友會說這樣的話。朋友沒有向他道歉,似乎他壓根兒不值得道歉。漸漸地,他遺忘了別人,也被別人遺忘。很多時候,他拿起手機翻著竟不知該給誰撥打。那段日子,他遇到一個對他很好的女孩,說:“我什么都不怕,就想和你患難與共,就想為你做飯生孩子。”他連忙拒絕那個女孩,他沒有能力給予女孩世俗的幸福,不能也不想成為毀掉另一個人命運的罪人。但是如若女孩覺得這種艱難的生活抗爭是幸福的呢?他發(fā)現(xiàn)自己軟弱而自私。
他悶悶不樂地走著,想著過去和未來,結果昏昏沉沉,什么也想不起來。他經(jīng)過一家餐館時,有人從里邊潑出一杯酒,淋在他的胸襟上。他拍了拍衣襟,扭頭望向餐館里邊,看到一個男人對著他笑。他看得出那人不僅沒有半點歉意,反而在嘲笑自己。士可殺不可辱,他想沖進去理論一番,卻隔著窗,心說算了罷。那人臉上的笑更多了,最后哈哈大笑,目光肆無忌憚地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像刀一樣割得他皮開肉綻。他忍不住了就沖進餐館,那人見狀慌忙起身逃跑。他緊追不舍,心里壓著一股邪氣,非追上這個人不可,不然這股邪氣會把他炸得粉身碎骨。他似乎找到了那股壓在心底的邪氣的出口。他早就該給內(nèi)心找到一個出口了。他太需要了。很多時候,他都感覺自己快憋死了。他拼命地往前追,累得氣喘吁吁,卻不愿收住腳步。這種追趕使他產(chǎn)生某種滿足。被追趕的人慌不擇路,竟跑進一條死胡同。無路可逃,他跟著追進去。目標就在眼前,他反而不知所措,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追的不是這個人,而是這個人逃跑所產(chǎn)生的虛幻。
“你別過來,我把所有知道的都告訴你?!蹦侨死鄣枚紫律碜诱f,“那個跛腳的男人是王建國安排來的,這么跟你說吧,那個人的死是王建國策劃的,王建國和那家人是事先串通好的。”
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那個跛腳男人實際上是個無家可歸的乞丐?!?/p>
他仍然沉默不語,目光漸漸地軟了,復雜了,更加不知所措,木然地扎在那里,直到對方小心翼翼地從他身邊溜走。他才想起應該去追那個人,可追出胡同時那個人已不見蹤影。那個人是誰,為什么把這些告訴他,那個人認識他嗎?告訴他這些秘密只是讓他不要傷害他嗎?
他晃了晃腦袋,想忘掉這件事吧,陌生人的話怎能相信?他就是因為過于輕信王建國才陷入眼下的生活困境。他想不明白的是,這個陌生人怎么對他的事情了如指掌?其間一定有關系。他覺得應該去問一問王建國,是不是陌生人所說的那般。他不相信王建國會如此,但他想聽到王建國親口告訴他不是那樣的。他給王建國打電話?關機。自從破產(chǎn)后,王建國就很少開機,即使打通了也不接,這使他的疑心愈加重了。他必須和王建國談一談,如若那樣的話,那么欠下的債務王建國就要跟著承擔。他來到王建國家門口,門上掛著鎖,鎖上落著一層塵埃,還纏著破敗的蜘蛛網(wǎng)。他知道家里沒人,卻還使勁地啪啪地的拍著門。門板巋然不動。
“小伙子,你找人啊?”鄰居伸過腦袋來說,“這家人好久不見影子了,我還有兩把扳手在他家里呢?!?/p>
“我知道沒人在家,我就樂意拍,你管得著嗎?”
鄰居立即縮回腦袋。這讓他感到有些可笑,想我有那么可怕嗎?這么想著又陷入沮喪。他時常陷入沮喪的泥潭里,怎么也掙脫不掉。他垂著腦袋往回走,發(fā)現(xiàn)王建國躲在不遠處的樹下,鬼鬼祟祟。他往那棵大樹奔去,王建國又躲到另一棵樹下。他非抓住他不可,他想他可以承受投資失敗,但無法承受這種欺騙。他不急于追趕了,想既然王建國想捉迷藏,那就慢慢熬吧。
他瞅準時機沖過去,不料一腳踩空,整個人墜下山谷,風在耳邊呼呼地吹。他看到一群身材矮小,腳跟在前的人排成一列整整齊齊地往前走。他知道那是傳說中的山兄弟,據(jù)說在他們家鄉(xiāng)的山梁上神出鬼沒。他們具有超強的法術,是一種神秘的存在,誰要是看到他們出現(xiàn)就說明他的死期到了。他知道他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不由心生遺憾,想心里還有許多未解開的疑問啊。他不想死不瞑目。
啪——,他摔到谷底,靈魂竄出來,像一只喜鵲棲落到樹梢上,靜靜地觀望著他的軀體。他看到他的軀體破成幾塊,血肉模糊,壓根兒看不出是誰。他為此感到難過,從樹梢上飛下去,蹲在軀體旁,想把它們拼湊起來。他摸到暖乎乎的肉塊,猛地醒了。是一個夢!他不住地拍著胸脯,慶幸這只是一個夢。他仍然活著。他想活下去,要去問一問王建國為什么欺騙他。這個問題成了他活下去的理由。人活著是需要理由的,他想。
他在街上買了一把刀,常見的水果刀。他把刀磨得很鋒利,擱在辦公室抽屜里,是給自己壯膽。他時常受到街頭小混混們的恫嚇,那些小混混是受債主之托來追債,每每來到辦公室就拿出借據(jù)讓他看,叫他還錢。他說沒錢,還說你們到法庭去告吧。小混混們也不多講,黑著臉坐在那里,慢悠悠地抽煙,把辦公室弄得烏煙瘴氣。他們鐵了心,拿不到錢不會離開。他報過警,警察來了說,他們既沒傷你,也沒搶你,這案沒法立。最后警察只口頭警告一下那幫混混,壓根兒不管用。他想想也是,這些人是有備而來,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就是讓你心煩意亂,忍受不了就想辦法把錢還給他們。問題是他壓根兒就找不出錢,他把所有能賠的都賠了,連同他父母的養(yǎng)老金。
也就是從那時起,關于他的謠言像冬天里的風從四面八方刮來,傳說他為了錢不惜跟一個年老色衰的寡婦睡覺,傳說他有一回讓寡婦的孩子堵在房間里,打得半死,還被拍了裸照要傳到網(wǎng)上,要不是他跪地苦苦求饒,裸照早已滿天飛。他知道這些謠言從何而來,便置之不理。他沒有解釋,也不知能向誰解釋。他越來越感覺到,生活就是一個看不見的隱形對手,冷不防就狠狠把他打倒在地,想奮起反擊又不知對方躲在哪里。他就在這種找不到對手的窘境中煎熬。他也越來越相信人生就是在煎熬。不同的是,有的人頂住了,有的人在煎熬中磨掉了初心和意志,而有的人選擇自殺來逃避。他又想到了自殺。他不能自殺,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而且相信生活會好起來的,相信人心總是好的,壞掉的都只是那些被生活扭曲的靈魂。他相信那些莫須有的謠言終究會煙消云散。結果他想錯了,謠言非但沒消亡,反而越傳越盛,以至于整個縣城聽到他的事,到最后連他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那樣做過?這種自我懷疑,讓他感到無比絕望。
那些小混混又來了,仍然黑著臉,進來就坐在沙發(fā)上,抽煙,吐著煙霧一樣吐出那句話:“準備得怎么樣了?”他們得不到回答,也不再追問,坐在那里邊抽煙聊天,聊起英超和西甲,聊起中東和非洲。每每有人來找他辦事,見此情景都忐忑不安。這影響了單位的形象,單位領導就找他談話:“不管你發(fā)生了什么,那都是私事,不要把私事帶到單位里來,你應該知道怎么處理?!鳖I導說這話想必心里也不好受吧,誰愿意做落井下石的人呢?他這么想。他既而明白人之本性莫非如此,在這個世上除了父母不嫌棄他,還會有誰呢?前妻或者朋友?都拉倒吧。在情感面前??菔癄€,在生活面前卻山窮水盡。他不怪他們,他們有自己的生活和方向,不能以道德為借口綁架別人的志向和生活,那本身就不道德。他清楚自己的處境,想必須做些什么讓小混混們知難而退。
“請你們以后不要再來,再這樣我就報警了。”他說。他對這幫人居然客氣,還用一個請字。這個字聽起來特別刺耳,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感到惱怒。小混混們都不吃這一套,即便警察來了也解決不了問題。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連警察都是這樣認為的。
“你們再這樣別怪我不客氣!”
他說著就從抽屜里抽出那把刀。刀是鋒利的,但在一大群人面前,顯得可憐楚楚,甚至讓人懷疑能否切開一只西瓜。小混混們忽視了那把刀,仍舊不動聲色地抽煙,騰起的煙霧模糊了他們臉上的表情。他不由打一個寒噤,感到一陣絕望,舉起刀往手臂上劃去,血汩汩地流出來,像泉水。他沒想就這么輕輕劃一下,血竟會如此奔涌,或許過不了多久身上的血就會流盡吧。但他并沒感到恐慌,反而感到慶幸。他可以報警了。
“你們別再來了,不然我可要報警了?!?/p>
“哼,別來這一套。”一個小混混得意地搖著手中的手機說,“我早就把你的一切都拍下來了,警察來了有什么鳥用?!?/p>
他忽然感到自己被剝得精光,赤身裸體地出現(xiàn)在這伙人面前,心底有股氣直撞腦門,揮著刀啊啊叫著沖過去,刀口扎進一個小混混的肚子,拔出來,血跟著涌出來。小混混怔怔地盯著他,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他也不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其他的小混混也都傻了,沒人想到他會動刀殺人,直到被扎的小混混啊啊叫著倒地時,所有人才醒悟過來。他想奪門而出,門都已被他們反鎖上了。他握刀對著小混混們說:“你們別過來,別過來!”這更加激起小混混們的憤怒,紛紛從身上拔出刀。他連連后退,退到窗臺前,迅速爬上去。那是七樓,跳下去必死無疑,難道跪下去求饒?即使跪下去他們也不會放過他,他們這些人有仇必報。原本他和他們并無冤仇,卻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推到一個籠子里,終成困獸猶斗。
他往樓下望去,幾只人影在晃動,一輛北京現(xiàn)代飛馳而過。他看清那輛車的號碼,曾是他的同事和朋友。可現(xiàn)在已不再是他的同事和朋友,他們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雖然他們還不時在街頭相遇,但事實上隔著千山萬水。他抬頭看一下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回頭看著那群小混混,他們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他們在打賭他不敢往下跳。他們是一幫賭徒,賭他膽小如鼠,賭他最終跪地求饒。他們還拿出手機對著他拍攝,記錄他最后的抉擇,不管是往下跳,還是跪地求饒,他都是一個笑話。他不愿想那么多,跨出窗臺,往樓下跳。
啊——,他從一陣尖叫聲中醒來。又是夢!他條件反射地摸著自己的手臂,完好無損,并沒有被刀劃傷。他稍稍松了一口氣,額頭上爬滿虛汗,如同從桑拿室里蒸出來。
他狠狠地甩自己兩巴掌,感覺不到疼痛,不禁懷疑在夢中。他來到街邊呆呆站著,許多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沒人跟他打聲招呼。他也沒跟他們說話,他和他們隔著一個時空,就像在做夢。他不喜歡做夢的感覺,這些天他被亂七八糟的夢境折磨得夠嗆。
他站在十字路口,紅燈,路面上沒有車,空蕩蕩的,街道兩邊的人老老實實地等待綠燈。他覺得實在不合理,把時間浪費在等待上。他獨自走過馬路,突然一輛汽車扎到他面前,如同從地下鉆出來的。司機從車窗里伸出腦袋,嘴巴張開著,見他一臉陰沉,溜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汽車啟動開走了;他望著汽車逃一樣竄出視線,心底涌起一陣茫然失落。他回頭望去,街邊的人仍然老老實實地等著,如同一群吃了慢性藥的青蛙。他在心里暗笑,想這年頭都是欺軟怕硬。他應該變得堅硬,哪怕變成陰溝里的石頭。
他來到辦公室,拉開抽屜,看到了那把刀。他不由有些恍惚,想不起到底什么時候買過刀。他揣著刀來到窗前,看到路面上晃動著幾許人影,幾輛汽車飛馳而過,幾個老頭聚在桂花樹下棋,篤篤的下棋聲讓他想起逝去的年月。此時是何年?他拿著刀對著太陽照了照,陽光被刀片劈成兩半,一半隱沒在云層里,一半掉落到水里。他看到自己被劈成兩半,心里猛地一顫。
他坐在椅子上抽煙。現(xiàn)在他只能抽劣質的煙,嗆人的煙霧在辦公室里彌漫。原本兩位同事與他在一起辦公,相繼搬到別的辦公室去了,寧愿在其它辦公室擠著,也不愿意坐在他身邊聞那劣質的煙味。他從沒想過自己的生活會淪落到這種劣質之中。就像電影,也像是一場夢。
夢?!
他不由懷疑起眼前的煙霧來,那是真實還是虛無?他盯著那陣陣煙霧,竟看到一群身材矮小、腳跟在前的人群,那是山兄弟。他們在煙霧里晃蕩,若隱若現(xiàn)。他想站起來走過去,山兄弟瞬間消失不見。他再次陷入恍惚,想他們在山坡上埋葬的那個跛腳男人,變成了山兄弟,回來索要他的命嗎?他胸口莫名地堵得慌。他在辦公室里轉幾圈,把刀揣在身上,爾后出門走向王建國的家。
他再次來到王建國的家門前。他時常有事沒事就轉到這里,早知道王建國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然而他的雙腳總不自覺地走到這里。此時,他發(fā)現(xiàn)門板上的灰塵不見了,那把鐵鎖也不見了。家里有人!他沖過去,舉起手,卻沒拍下去。他看到門板上爬著一只螞蟻。他望著那只螞蟻在爬,往上爬,兩只觸角上的陽光輕輕抖動。他不知道它要爬到哪里去,直到它爬過門框消失了,才輕輕地敲了敲門,生怕打攪住在里邊的人。
門吱地開了,露出一張女孩的臉。女孩長得和他差不多高,他揉了揉眼睛,終于認出是小巫。她是王建國的女兒,早在幾年前死于一場車禍,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而且長得婷婷玉立。他想到這不過是個夢,心里便明白了,然而卻讓他耿耿于懷。王建國那樣的人怎么配得上如此美好的女兒?那一刻,他對王建國的情感復雜起來。小巫也認出了他,對他笑了笑就把他讓進屋。她在收拾多日沒人住的房間。他說讓我來幫你收拾吧,沒等她回答就動起手來。她見他如此也不再勸。
“你是來找我爸的吧?”
“是的,我只想來問一件事?!?/p>
“你想問的,我都知道?!?/p>
“你不知道?!?/p>
“有些事情,我做不了,但有些事情,我能?!?/p>
他不再說話,埋頭默默收拾,想問她父親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父親不能如此不負責任,不能把所有的災難都推到他頭上,不能裝聾作啞。他最氣的就是這個,讓他吃了啞巴虧,居然躲起來,或許正在某個地方嘲笑他。這種想法使他殺人的念頭都有了,但他終于沒有開口,覺得這樣對她不公平。
“有些事情,我代我爸做吧?!?/p>
小巫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他抬起頭仿佛看到一陣強光,晃了晃腦袋,看到小雅一絲不掛地向他走來,并對他微笑著。這身體真美,線條流暢,雙乳微微往上翹,黑色的乳頭閃著黑色的光芒。他被兩道光芒刺痛,渾身在發(fā)抖。他結過婚,也和其他女人上過床,但此時小巫的美讓他窒息。他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他抽了自己兩記耳光,感覺不到疼痛,又抽了兩巴掌,還是感覺不到疼痛。他竟放心了,這不過是個夢,緊張感頓然消失,轉而變成異常期待。他的目光漸漸地變得溫柔,小巫在他溫柔的目光里看到渴望,業(yè)已被世俗遺忘的渴望。她覺得他有些可憐,身體慢慢地放松下來,對他笑得更甜了。他看著她有些大義凜然的樣子,心里竟有些許悲壯,想著這父女倆怎么如此不同呢?
他跟隨著她走進房間。她躺在剛剛換好的床單上,讓整個身體在他面前展開,如若一朵在晨露里縮放的花。他看到她眼里的欲望,像一絲火焰在燃燒。燒著她,也燒著他。他渾身發(fā)燒,吞咽著口水,慢慢地走向她。他跪了下來,雙手輕輕地撫摸著她。他有多久沒撫摸過女人的軀體了?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這段時間,即使在夢中也沒摸過。他不由感到委屈,淚都快要淌下來。她太美好了。她用身體拯救他,用身體促使這個世界和解。她是了不起的,比他和她父親了不起。
他手忙腳亂地解開褲子,吞咽著口水向她身體壓去。不行了,竟然不行了!他不知自己怎么就不行了。他感到愧疚,目光閃躲,不敢看著小巫。她知道他壓力大,輕輕地撫摸他,想幫助他。他發(fā)覺自己的身體在萎縮,心也跟著萎縮,最后整個人顫抖不已。他不甘心,猛地脫光身上的衣服,那把藏在腰間的刀咣當?shù)袈湓诘?。他和她都看到了,也都被那把刀驚嚇住了。他竟忘了身上帶著刀。她也沒想到他帶著刀,臉上的微笑漸漸地變了,是驚慌?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他說不清楚,內(nèi)心被刀扎一樣疼痛。他厭惡這種在瞬間從美好變成災難的夢境。
他想撞破這個夢境又回到現(xiàn)實,于是抓起落在地上顯得孤單的刀,竟不知該往哪里捅,想了想就捅向小巫。刀扎進她的胸口,啊的尖叫聲噴薄而出,像刀片一樣刺中他的身體。他垂下腦袋看著自己的軀體,發(fā)現(xiàn)破出好幾只洞口,黑乎乎的。她的尖叫聲也變得黑乎乎的,血從黑乎乎的聲音里流出來。她的聲音消失了,而血仍然在流。他看到她的臉在漸漸地變得灰敗。他猛地發(fā)現(xiàn)小巫就是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夢中的那個女孩。他早就想殺了她?他被這個念想嚇得跌坐在地,拼命地晃著腦袋,怎么也晃不醒夢境。他多想這個夢至此為止,即使是她父親害了他,也不愿再往下追究。
而夢卻很頑固,就是醒不過來。他時常遇到這種事,越是想醒過來越是醒不了。他想起了警察,翻出手機報警,警察會跑到夢里來嗎?他不由對自己笑了笑。他沒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猜想一定很難看。
他覺得很無聊,轉身沖出門外,跑到馬路上,把一輛車嚇得急剎車,輪胎和地面摩擦出吱吱的聲響,快把他的耳膜震穿了。司機從車上跳下來,竟是失蹤多日的王建國。他想沖過去將王建國打倒再理論。他實在太氣了。王建國瞟了他一眼,話也不說就往家里跑去。他跟著追去。他們來到王建國家門口,看到小巫橫躺在床上,赤裸身體,那把刀還穩(wěn)穩(wěn)地扎在她的胸口上。王建國傻在那里。
“是我干的?!睔W曉宇說。他明知是在夢里,但還是想報復王建國,就是夢也要讓他做個災難的夢。王建國竄幾步到床邊,拔出小巫胸口上的刀,返身啊啊地向他刺來。他站在門旁,毫無懼色,臉上掛著笑意。他知道刀扎中他時,夢就醒了,不由滿心期待。
那把刀和警車的危危聲響同時到來……
責任編輯 王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