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怡先生是我國著名的經濟學家,學問橫跨多個經濟學分支,在理論經濟學、中外經濟史以及人口學等領域,均頗有建樹。
劉天怡,四川筠連縣人,1914年3月出生于一個貧民家庭,五歲喪母,九歲時過繼給伯父。伯父是老同盟會員,在其資助下,先生接受了良好的基礎教育。1936年考入南京國立中央大學經濟系,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隨校遷入重慶,師從著名經濟學教授白瑜先生。白瑜在教學中,善于把西方的經濟理論與解決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聯(lián)系起來,與中國古代經濟思想的代表人物聯(lián)系起來,主張富國強兵,抗日救亡。他的人品學問,使劉天怡大受裨益。1941年劉天怡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留校任助教,之后又在白瑜的指導下,致力于財政金融研究,曾受聘于國民政府財政部金融研究委員會,任研究員。1947年春他在《大公報》發(fā)表《根治目前經濟危機的方策》,其中提出幣制改革的主張;同年8月赴美留學,就讀于丹佛大學經濟學院;1948年獲碩士學位,即入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經濟系攻讀博士學位。當新中國成立的消息傳到大洋彼岸后,先生毅然放棄即將完成的博士學業(yè),懷著報效國家的赤誠之心,于1950年初回到祖國,受到時任政務院總理兼外交部長周恩來的接見,由此奠定了他一生追隨中國共產黨的思想和感情基礎。
1950年夏,先生進入設在北京的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學習,同年冬結業(yè),報名赴蘭州大學任教。從那時到1992年去世,先生一直在大西北的這所高等學府工作,歷任蘭州大學經濟系副教授、教授,人口理論研究所所長,校學術委員會副主任,學位評定委員會副主席。
在大西北工作生活的四十多年間,劉先生雖然受到多次政治運動的沖擊,屢屢被迫中斷正常的教學與學術研究活動、更改研究方向,但始終以一個學者所特有的執(zhí)著與胸懷,踐行著“自強不息,獨樹一幟”的蘭大校訓,在每一個新的研究領域,都能夠作出開拓性的貢獻,令同代學人贊嘆不已。先生的教學活動所包容的知識極為豐富,曾先后講授過“經濟學原理”、“貨幣與銀行學”、“外國經濟史”等八門課程。他是我國“外國經濟史”學科的開拓者之一,是新中國第一批在該學科取得學位授予權的經濟學家,并為我國培育出首批外國經濟史碩士。先生教學方法獨特,以啟發(fā)式、示范式為先導,主張最大限度地調動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他雖為著名學者,但對學生如朋友。他將教書與育人有機地結合起來,視品德修養(yǎng)高于知識修養(yǎng),常以“寧可德大于才,不可才大于德”教導學生。他本人更是這一理念的積極實踐者。
劉天怡先生學貫中西,既有扎實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又接受過系統(tǒng)的西方經濟學教育與研究訓練。其教學與研究領域跨度大,涵蓋范圍廣。主要涉及以下五個領域:
第一個領域是當代西方經濟學。20世紀40年代末在美留學期間,劉天怡先生就打下了堅實的西方經濟學學術功底,接受了當代經濟學研究的系統(tǒng)訓練。他是新中國成立后,最早在當代西方經濟學研究方面獲得重要成果、在學術界具有話語權的學者。他在宏觀經濟學方面具有深厚的知識積累,對凱恩斯經濟學具有獨到的研究,20世紀50年代在國內經濟學權威刊物發(fā)表的《凱恩斯經濟思想批判》(《經濟研究》1957年第6期)長文,代表了新中國經濟學研究在那個時代的一流水平。文章引起國內外同行專家的普遍關注,提升了蘭州大學經濟學學科在全國經濟學院系的地位和影響力。
第二個領域是外國經濟史。劉天怡先生是中國外國經濟史研究的開拓者之一。早在上世紀50年代就參與了這個學科的建設。他最先提出把外國經濟史作為一門獨立學科體系來研究的主張,并以精辟的見地、獨特的思辨方法論證了外國經濟史的研究對象,闡述了他所首創(chuàng)的外國經濟史體系,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先生的代表作《外國經濟史的研究對象和體系結構》(《蘭州大學學報》1979年2期),系“文革”后首個探討學科建設體系的論作。該文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一種學科體系分類方法,即歷史分期和國別經濟史有機整合的方法。專著《外國近代經濟史》(甘肅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則按照他本人提出的體系,作了有益的探索。該書尚未出版時,即以油印本形式在國內數所大學被列為教學參考資料;正式出版后,被教育部評定為全國高等院校優(yōu)秀教材。
第三個領域是人口資源環(huán)境學。他是我國西北人口學研究的發(fā)起者之一,創(chuàng)辦了蘭州大學人口理論研究所及《西北人口》雜志,并出任第一任所長兼主編。其代表作《大西北的開發(fā)與移民》,以資源環(huán)境約束視野看待區(qū)域移民問題,在1984年北京“人口與發(fā)展”國際學術討論會上以中、英兩種文字發(fā)表后,受到中外人口學家的關注和高度評價。而《談談美國發(fā)展經濟時期的人口政策》(《經濟研究》1981年第10期)等文章,則是先生試圖用比較方法研究人口問題的成果之一。劉先生注重理論聯(lián)系實際,1983年4月,他根據甘肅農村發(fā)展和扶貧工作的需要,專門組織老師和學生前往會寧縣進行調查。經他修改審定的調查報告《會寧縣人口與經濟發(fā)展途徑的初步研究》發(fā)表后,受到國務院“三西”(甘肅河西、定西地區(qū)和寧夏西海固地區(qū))建設領導小組及甘肅省委、省政府領導的高度評價,成為“有水的地方走水路,沒有水的地方走旱路,水旱都不通的地方另找出路”的指導思想產生的理論源泉之一。先生在陜、甘、寧、青諸省組織的多項人口調查,包括少數民族人口調查,對于政府決策層有關西北人口資源環(huán)境協(xié)調發(fā)展的戰(zhàn)略與政策的形成,亦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第四個領域是中國古代經濟思想史。這多半基于其扎實的古漢語功底和在中國歷史經典文獻研究上的知識積淀。這個方面的著述如《孔孟經濟思想批注》《韓非子經濟思想資料》《管商荀韓經濟思想資料選注》等,足以顯示先生在這個領域的造詣。而應著名經濟學家許滌新邀約為新中國第一部《政治經濟學詞典》所撰寫的《龔自珍經濟思想評價》、《魏源經濟思想評價》等詞條,則代表了同類研究的最高水平。
第五個領域是外國經濟理論譯著。上世紀50年代初,為了掌握當時國際理論界對凱恩斯研究的最新動態(tài),劉先生翻譯了不少資料。甚至在“文革”期間,劉先生剛剛從“牛棚”被放出來,還偷空翻譯了《近20年歐洲經濟概況》一書。這本書是根據聯(lián)合國歐洲經濟委員會編輯出版的《20世紀50年代初到70年代初的歐洲經濟》(1972年紐約版)一書摘譯而來,約二十萬字。1982年8月,為了解決國內人口學教材不足問題,劉先生不顧68歲高齡,親自擔綱,組織翻譯了美國人口資料《人口手冊》(國際版)及人口學家威廉·彼得遜所著《人口學》一書。一年后完成,對于當時我國剛剛起步的人口學研究和計劃生育工作,具有很大的借鑒和指導意義。
我1980年考入先生師門下讀研,1982年留校任教,1992年親歷先生逝去。前后追隨恩師12年。其間先是作為學生接受其耳提面命授業(yè)兩年,后為同事兼助手,接班本科教學工作,與先生共事整10年。
十幾年師生情誼,先生給我的印象可歸納如下:其為人可謂謙謙君子,其為師踐行了因材施教激勵創(chuàng)新的現(xiàn)代教育理念,其道德修養(yǎng)多半基于修身齊家治國的傳統(tǒng)儒家思想。學界常言,做學問須先做人。說到做人和為人,先生踐行了儒家所謂君子之道,仁、智、勇兼具,以仁人之心待人。這點放在先生身上恰如其分。先生寬厚大度,常以手書“心底無私天地寬”自勉而勉人。先生表面看上去柔弱書生相,但內在有勇者的素養(yǎng)——勇者不懼。何以為證?新中國剛成立他就中斷在美學業(yè),毅然棄學回國。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接受短暫的革命教育之后,選擇了條件艱苦的大西北,攜妻摯子到蘭州大學,無怨無悔,把一生獻給了蘭大,獻給西北的教育事業(yè)。此誠所謂勇者也。
先生為師,把西方教育精神和儒家理念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當年我們讀研期間,他特別注重抓基礎知識和基本技能訓練,在研究方向和研究選題上則鼓勵我們自己去探索,且要求每個人都博學多文。他本人在教學和學術研究之余,亦寫有大量詩詞佳作,書法有“雪松之體”。而今回味,這恰是在踐行個性化的教育,也是在實踐所謂因材施教。得益于先生這種教育,師門幾人選題各異,創(chuàng)新精神得到激勵。后來在工作中,個個學有所長,都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有一定的貢獻。這一點,是我們今天可以告慰于先生面前的。
(作者為浙江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浙江大學國際經濟研究所所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