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奶奶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出生的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們沒讀過書,不認識字,遭遇過饑荒,遇見過日本鬼子,最終走過了生活中的很多艱難困苦,看著6個兒女長大離開村落,而自己仍舊選擇在農(nóng)村安享晚年。
我的爺爺奶奶是包辦婚姻,據(jù)說農(nóng)村當(dāng)時都有個習(xí)俗,會通過計算相鄰村莊適齡男女的生辰八字,來決定結(jié)婚對象。大概是我爺爺奶奶的生辰八字很匹配,因此我奶奶就嫁到了陳天奇村。對了,我爺爺姓陳。
我不太知道他們年輕的時候過著怎樣的生活,我想大概沒有什么時間談情說愛吧,忙著填飽肚子,忙著養(yǎng)孩子,忙著讓全家人生存下去。我也只是聽別人說起過,他們從來都不吵架,或者說也吵過,只是我奶奶一個人在那邊發(fā)牢騷,我爺爺總是默不作聲。遇見事情,爺爺永遠和奶奶站在一邊,在別人眼里,他們似乎從未有過什么分歧。
小的時候,我不懂什么是感情,但我卻特別喜歡和爺爺奶奶在一起,經(jīng)常嚷嚷著讓他們來北京陪我,現(xiàn)在想想,大概是因為他們的幸福感“傳染”給了我吧。
我爺爺怕火,所以他從來都不做飯,他說他這輩子最怕的就是做飯。奶奶包攬了家里全部的伙食,飯菜絕對色香味俱全。她從來都不讓爺爺靠近火爐,哪怕只是倒個油這樣的事情都不會讓爺爺做。每天早上,爺爺會起來去早市買菜,快到中午時,他開始切菜,現(xiàn)在的廚師很多都未必能比得上爺爺?shù)牡豆?,土豆絲切得細細長長的,能把肉一點點切成肉末,蔬菜全部切得整整齊齊。
吃飯的時候,奶奶總會問我:“飯好吃嗎?”
我每次都使勁地點點頭。
爺爺這時候總要說:“我切得也不錯啊?!?/p>
爺爺每次陪我出去玩兒,在飯點前都必定帶我回來,有時候我會因為沒玩兒夠而感到不開心。爺爺總是安慰我說:“明天再來,咱們得回去了,你奶奶該做飯了,她一定會等到咱們回去一起吃飯。”有一次,爺爺偷偷地告訴我,吃奶奶做的飯覺得最踏實。我也曾經(jīng)問過奶奶,為什么從來沒要求爺爺學(xué)做飯,奶奶說:“哪兒那么麻煩,有我在就好了。”我想愛情大概就是,你為我準備好每一頓菜的食材,而我為你做一輩子的飯。
爺爺和奶奶還在背地里和我過說對方的“壞話”,比如爺爺說奶奶脾氣很大,奶奶說爺爺很懶。我還為此編了首歌,因為是用方言唱的,只能大概翻譯一下意思:奶奶,她很壞,脾氣很大,還很兇;爺爺,他很懶,愛到處去玩兒,什么都不管。有一次,我和爺爺奶奶圍坐在火爐旁,烤著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糍粑糕,我唱著這首歌,他們互相看著對方然后笑了起來,隨后陪我一起拍著手唱歌。爺爺是屬于脾氣特別好的人,但不愛管家里的事兒。而奶奶是超級勤快、熱心,大事小事都要包攬下。他們在一起,正是剛剛好。你的優(yōu)點我珍惜,你的缺點我來補。
每次來北京看我,爺爺奶奶總是一起來、一起回去。我小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奶奶的高血壓越來越嚴重,不能再乘坐火車了。我打電話給爺爺,希望他能過來陪我過暑假,爺爺在電話那頭有些猶豫,說他不能讓奶奶一個人在家。我依稀記得電話那邊奶奶還嘟囔了句:讓你過去就過去陪,怎么那么麻煩。后來,爺爺經(jīng)不起我三番五次的邀請以及奶奶的各種敲邊鼓,他自己還是坐火車來到了北京。但我發(fā)現(xiàn),這次爺爺似乎沒有以前那么開心了,老是想著給奶奶打電話,沒待多久就急著回去。而奶奶也是,總擔(dān)心爺爺在這里吃不好飯。那個時候,我突然明白,他們是一個整體,就算他們再愛我再寵我,我也不能這么任性把他們分開。
2007年夏天,我中考結(jié)束回家過暑假,奶奶一次出去遛彎的時候突然摔倒,第二天,奶奶半邊身體無法移動,后來確定為中風(fēng)。我們剛開始都盼著奶奶能好起來,可隨著時間的流逝,奶奶越來越虛弱,為了方便照顧她,奶奶被接到了六姑家。后來聽說,爺爺為了照顧奶奶扭傷過腰,在腰傷期間他因為要靜養(yǎng)不能移動,只能處處吆喝我六姑她們?yōu)槟棠套鲞@做那,姑姑們說從來沒見過爺爺這么煩人,這么事兒多。奶奶有次在病床上對我說:“我不想這么活著,每天都不能動,拖累家里人,可我舍不得你爺爺?!蔽以谙?,如果躺在床上的是爺爺,大概爺爺心里也會這么想吧。
2009年的冬天,奶奶走了,而我所熟悉的那個爺爺似乎也和奶奶一起走了。奶奶去世后,爺爺沒在我面前哭過,可我也再沒見過他笑。后來,爺爺身體也不好了,我父親把他接來北京看病,那個時候我其實有點害怕和爺爺單獨相處,他總是有點呆呆地看著地板,很少和我主動說話,我問什么他答什么,我知道在奶奶離開后,他很抑郁,沒了繼續(xù)生存的愿望。我無力讓他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因為對爺爺最重要的那個人走了。2010年秋天,爺爺去世了。從另一個角度說,爺爺和奶奶再度團聚了。仔細想想,他們真的已經(jīng)離開我很久了,可當(dāng)我寫下這些文字時,總覺得一切還發(fā)生在昨天,那些溫暖,那些歡笑,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依舊清晰無比。
在美國的這幾年。我不止一次向我的美國朋友提起過我的爺爺奶奶,向他們講述那個年代的故事。在那個年代,沒有結(jié)婚證,沒有海誓山盟,沒有轟轟烈烈辦酒席,也許都很少對對方說“我愛你”,可一個紅蓋頭,就把他們兩個人的一生緊緊系在了一起,白首相依。
這些年來,每當(dāng)回想起我的爺爺奶奶時,印象中的他們依舊一起站在古舊的房子面前,對著我微笑,奶奶依舊胖胖的,而爺爺站在奶奶旁邊。那份我最熟悉的笑容,在彼此身邊就擁有的滿足感,是愛情最好的模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