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法規(guī)定:國家邊界是劃分一個國家的領(lǐng)土和另一個國家的領(lǐng)土,或一個國家的領(lǐng)土和未被占領(lǐng)的土地、一個國家的領(lǐng)土和公海以及國家領(lǐng)空和外層空間的想象的界線,邊界線是有主權(quán)的國家行使其主權(quán)的界線。
出片名:守邊人 。
禮堂里齊刷刷地坐滿穿著卸去領(lǐng)章、帽徽軍服的復轉(zhuǎn)軍人。
臺上正在表演文藝節(jié)目歌舞《新疆好》:我們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場……
臺下,復轉(zhuǎn)軍人當中,魏大有看得熱淚盈眶。
歌舞畢,全場熱烈的鼓掌,魏大有更是使勁鼓掌。
臺上,領(lǐng)導在動員:到西北去,到新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魏大有率先站起來:堅決響應(yīng)黨的號召,到西北去,到新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所有人都站起來,一起高聲呼喊:到西北去,到新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一張方桌,左邊坐著魏大有,右邊是個短發(fā)圓臉的胖姑娘。
魏大有正襟危坐:我叫魏大有,24,復員軍人,成了親就得跟我去新疆。
胖姑娘悄悄斜眼瞅魏大有一眼:我咋看你像42呢?
還是那張方桌,左邊坐著魏大有,右邊是個留長獨辮黑臉膛的老姑娘。
魏大有依然正襟危坐:我叫魏大有,24,復員軍人,成了親就得跟我去新疆。
黑臉姑娘一句話都沒說,站起來咚咚咚就走了。
依然是那張方桌,左邊是魏大有,右邊是留著兩條辮子,素凈,略顯悲哀的劉小好。
魏大有雖然正襟危坐,但氣勢明顯弱了:我叫魏大有,24,復員軍人,馬上要去新疆。
劉小好垂著眼皮:我叫劉小好,22,家庭成分差,要是你不嫌棄,我跟你走。
魏大有驚訝地扭頭看劉小好,劉小好迎著他的目光,兩個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
魏大有看著劉小好:新疆是個好地方,遍地草原和牛羊,跟著我,絕不會讓你受委屈。
載滿復員軍人的列車緩緩出站,《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唱響天地。
送行的復員軍人跟著列車跑,列車上的復員軍人從窗口探出身來使勁揮手。
一隊軍車緩緩駛過冰大坂、戈壁灘,不時沿途??浚囕v越來越少。
一面鮮艷的紅旗映襯著粉藍色的天空獵獵飄揚。
有年頭的蘇式建筑小禮堂,門前懸掛招牌“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工程第二師十二團”。
復員軍人依然按隊列成一個方隊,站得筆直。方隊中有魏大有、馬忠誠、張富貴等人。
家屬們背著、挎著被窩卷兒、花包裹,擠擠挨挨地站在另一邊(有劉小好、胡蘭芝、孕婦花花等)。
30多歲,英武不失儒雅的指導員鄭學軍站在禮堂的臺階上,他腰間扎武裝帶,肩背筆直:我叫鄭學軍,是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工程第二師十二團指導員,知道你們要來,兩個月前我們就開始做準備,蓋了房,圈了院兒,支了床,發(fā)了被。今天,大家就都是守邊戰(zhàn)士了!歡迎你們!
復員軍人熱烈有節(jié)奏地鼓掌。
鄭學軍目光炯炯:有人要問,不戴領(lǐng)章帽徽為啥還是戰(zhàn)士?先回答我,穿軍裝是為什么?
復員軍人齊聲回答:保衛(wèi)祖國!
鄭學軍聲音豁亮:那我們來到這遙遠的大西北又是為什么?
有人回答:支援邊疆,建設(shè)邊疆!
鄭學軍舉起手臂擲地有聲:對,支援邊疆,建設(shè)邊疆!在這里,更重要的是為了守衛(wèi)邊疆!守護邊界!我們是不戴領(lǐng)章帽徽的戰(zhàn)士!兵團戰(zhàn)士!守邊戰(zhàn)士!
復員軍人齊齊舉起手臂:保衛(wèi)祖國!守衛(wèi)邊疆!保衛(wèi)祖國!守護邊界!
戈壁的夕陽無遮無攔地灑向大地,這些軍人的臉被映得通紅。
魏大有斜背花包袱拎著行軍包,牽著劉小好站在一座孤零零的簇新的粗糙的地窩子跟前。
說是院子,不過是圍著地窩子低低地壘了一圈土塊。
劉小好四下里看半天,最后目光停駐在露出地面半截的地窩子上:這,就是咱的房?
魏大有也懵圈著,他率先邁步:進去看看!
昏暗的馬燈散發(fā)著溫暖的光,照著不大的地窩子里面的土炕、土灶、土火墻。
炕上鋪著嶄新的軍用被褥,劉小好跪在上面鋪花床單。
角落里擺著臉盆架,臉盆上寫著為人民服務(wù),上面搭著統(tǒng)一配置的毛巾。
魏大有提著一桶水進來,拿瓢舀到盆里,小聲招呼劉小好:洗把臉吧。
劉小好把床單角掖好,下炕過來,手剛伸進臉盆立刻抽出來,猶豫一下,把毛巾放進去。
魏大有伸手摸摸,囁嚅地:沒想水這么涼,小好,你先別洗,我去團部食堂找點熱水!
沒等劉小好出聲攔阻,魏大有拎起土灶旁邊的燒水壺大步走了。
劉小好慢慢走到炕邊坐下來,昏黃的燈光給她周身鑲一道金邊,她的臉上滑過一粒晶瑩的淚珠。
鄭學軍帶著守邊戰(zhàn)士巡邊,都穿黃軍裝背著槍,一支馬隊威風凜凜。
邊界不過是一條人和馬踩出的小道,兩邊的枯草半人高。
鄭學軍下馬,輕輕拾起一塊做標識的石頭,充滿感情地擺正放好:不要小看每一塊石頭,它在這里的意義等同于界碑,所以,不能放過任何可疑的挪動,哪怕一分一毫,也不允許!
隨行人馬齊齊應(yīng)一聲:是!
鄭學軍上馬,看著眼前廣袤的土地,良久,舉起馬鞭在空中劃過:這片土地自古以來就是咱們的!歷史上,積貧積弱任人宰割的年代,簽署了許多不平等條約,土地或租或借給外國。新中國成立,收回要回咱們的國土是重中之重,有些國家就賴啊,罔顧事實,非要說這是爭議區(qū),試圖多吃多占!中華民族崇尚良善,不欺負人,不搶人家一分地,但是,更不能讓人欺負,不能被別人奪走哪怕一寸地!咱們的任務(wù),就是守護著邊界!一人六公里,人在,邊界線在,人亡,邊界線它也得在!
魏大有等人更加響亮地應(yīng)著:是——
空曠寂寥的大地上,一行人馬雕塑般凝望著廣闊的大地。
魏大有一手擎著塊盛濕泥的破瓦片,一手拿著只禿頭毛筆正細心地彌補火墻上的縫隙:好了,這就不會再冒煙兒了,晚上壓一鏟子濕煤,火就不滅,睡著就跟咱山東老家的炕一樣!
劉小好正洗魏大有的黃軍裝,點點頭:花花從老家?guī)У挠筒俗褍海蚁朐谠鹤永镩_塊地,等天再暖和點兒種上,就是不知道這里的土能不能行?
魏大有扔下手里的破瓦片和禿頭筆趕緊去幫劉小好擰衣服:都說了,這些我來洗。行,咋不行呢?不是說了嘛,新疆是個好地方,遍地草原和牛羊……
劉小好小聲嘀咕一句:啥好地方,風吹石頭跑,遍地不長草……
魏大有想反駁,張了張嘴,啥話也說不出來。
劉小好心里有點不忍,趕緊裝沒事兒一樣去鋪床:快睡吧,明天你還得巡邊呢!
魏大有騎馬巡視著自己的地盤,突然隱約傳來一陣突突聲。
魏大有的手按在槍托上,跳下馬,側(cè)耳聽了聽,然后舉起望遠鏡。
望遠鏡里出現(xiàn)幾臺松土機正遠遠地朝這邊開過來。
魏大有跳上馬疾馳而去。
鄭學軍騰地站起來,面色沉著目光堅定:又來這一套,松土機拐個彎就能占咱幾分地!魏大有,你帶幾個人打前站。注意,不挑釁,不沖突,更不許開槍!只一點,守住守好咱們的邊界線,不許他們越界一分一毫!我?guī)Т箨犎笋R隨后就到!
魏大有啪地立正:是!
魏大有轉(zhuǎn)身跑步離開。鄭學軍打開桌上的揚聲器:通知各連隊,緊急集合!
稍頃,外面?zhèn)鱽碥娞柭?,大喇叭里傳出急促的號令聲: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復員軍人們一字排開,人手一把鍬或鋤,埋頭翻地。
對面,幾臺松土機也在翻地。
兩邊相向而行。
人力畢竟有限,慢慢的,復員軍人這邊齊頭并進的態(tài)勢呈現(xiàn)波浪形。
而對面,幾臺松土機依然齊心協(xié)力來來回回并肩前進勻速推進。
一字排開的復員軍人隊列里,突然出現(xiàn)星星點點小花樣的點綴。
劉小好、胡蘭芝、花花等家屬們拿著鋤頭、鏟子也加入了翻地的行列。
魏大有感激地看一眼劉小好,劉小好抿著嘴朝他使勁點點頭。
魏大有甩掉黃軍裝,里面就一件對襟的小褂。他大喝一聲:解放區(qū)呀么嗬咳!
身邊立刻有人跟上:大生產(chǎn)呀么嗬咳!
全體復員軍人都放開嗓門:軍隊和人民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啰啰啰嗨齊動員呀么嗬咳!
胡蘭芝不甘示弱地亮開嗓門:婦女們呀么嗬咳!
花花立刻跟上,拿眼使勁瞅小好,意思是讓她也唱:都爭先呀么嗬咳!
小好紅著臉跟著女人們:勞動的歌聲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啰啰啰嗨滿山川呀么嗬咳!
在歌聲中,許多男人干脆光膀子掄開胳膊,波浪形又呈一字形推進且速度有所提升。
歌聲越發(fā)響亮震懾大地,對面的松土機先是有一臺停下,接著又一臺。
幾臺松土機停下,片刻,才又發(fā)動,但沒有了之前的勢不可擋,變得猶豫和敷衍。
兩邊的隊伍已經(jīng)面對面,兩邊的土地只剩下中間一條田埂。
復員軍人和他們的家屬手里握著鍬和鋤,面無懼色地看著眼前的松土機。
松土機駕駛員藍色的眼珠都能看得清楚。
魏大有一眼不眨地盯著面前的駕駛員,將手中的鍬狠狠地用力插在了腳下的泥土里。
其他人也學著他的樣子,將手中的或鍬或鋤狠狠地砸進面前的土地。
兩片翻松的深色土地,中間是一排高矮不齊,卻幾乎筆直劃一的鍬把鋤把形成的隔離墻。
無聲的對峙。
有一臺松土機重新發(fā)動,轟鳴,另外幾臺也依次發(fā)動,轟鳴。
劉小好下意識地抓住了魏大有的胳膊。魏大有把她慢慢攬到身后,朝著松土機挺起胸膛。
男人們都把自己的女人攬到身后,朝著松土機挺起胸膛。
第一臺松土機猶豫著往前沖一下,又往后倒一下,又沖一下,又倒一下,最后,掉頭了。
幾臺松土機一起掉頭開走。
背后,男人女人一片歡騰。
馬忠誠和胡蘭芝像兩只皮球彈跳起來:咱們贏了,咱們贏了!
張富貴心疼地抓著花花的手,那手上全是破了的血泡,挺著肚子的花花卻笑得天真無邪。
魏大有一把抱得劉小好雙腳離地,又趕緊難為情地放下,劉小好紅著臉伸出手臂,猶豫一下,到底還是挽住了魏大有,她和周圍人一起喊:我們贏了!
復員軍人們?nèi)颊镜霉P直,家屬們在另一邊扎堆站著,每人臉上都是疲憊卻滿足的神情。
鄭學軍感慨地看著這些渾身汗?jié)n的男人女人,他清了清嗓子:同志們……
底下鴉雀無聲。
鄭學軍又說了一句:同志們……
鄭學軍突然哽咽,片刻,他才開口:今天,是驚心動魄的一天!歷史不會做一個字的記錄,但是,我要讓你們知道,今天,你們守住了咱們的邊界線,你們沒有讓別人搶占一分一毫的土地!你們?yōu)橹腥A人民共和國960萬平方公里國土面積的完整,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魏大有等人看著鄭學軍,眼睛里也滿含著激動的淚水。
許久,鄭學軍緩緩舉起右手,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魏大有等人也回了個標準的軍禮。
魏大有和劉小好往家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順手摟些枯草根什么的。
劉小好:首長就是首長,鄭指導員幾句話,說得我眼淚都下來了!
魏大有:文化人有水平?。◇@心動魄,四個字的詞聽著多有勁兒,頭回巡邊,鄭指導員分配任務(wù),他說,咱中國在歷史上雞皮雞肉的時候,那國土被外國連蒙帶騙哄走不少,后來新中國成立,一點點往回要,可難了!咱們現(xiàn)在就更得守好邊界線……
劉小好站住,狐疑地看著魏大有:你說啥……雞皮雞肉?
魏大有無辜地點點頭:對啊,雞皮雞肉任人拿刀切,拿斧子剁……
劉小好不確定地:是積貧積弱任人宰割吧?
魏大有小慌亂:不是雞皮雞肉?這個積貧積……啥的,啥意思?
劉小好哭笑不得:積貧,貧窮的貧,積弱,弱小的弱,積貧積弱,就是窮上加窮弱上加弱,比窮更窮比弱還弱……
魏大有擰眉想半天,猛地一拍大腿:沒錯,就是這幾個字!積貧積……弱,任人宰割!
魏大有一臉崇拜地看著劉小好:小好,別看我比你高,比你壯,是個大男人,我覺著,在你面前,我就是那啥窮和弱,我是積了八輩子德才娶到你,我愿意那啥,讓你宰割……
劉小好心里很復雜,有感動也有些許失落,她避開魏大有熾熱的目光:走吧。
魏大有、劉小好沉沉入睡。
突然一陣隱約的狼嚎聲,在夜空里顯得分外悠遠,兩個人還睡著。
地窩子旁有個枯枝搭起的柴棚,零星血跡,滿地狼藉,幾只死了的半大雞躺在那里。
劉小好坐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身邊扔著雞食和水盆。
魏大有好脾氣地蹲在一邊勸她:快起來,地上涼,想哭咱回屋到炕上去哭,聽話……
劉小好哭得更大聲兒了。
隱約傳來大喇叭的革命進行曲。
魏大有心急了:小好,這人沒事比啥都強,雞死了再買幾只就是了,要想給它們報仇,那也得我巡邊完了再去打狼。那啥,喇叭都響了,我真得走了,你哭夠了就把那死了的雞拾掇拾掇,不還有幾個土豆嗎,晚上咱燉著吃。聽話啊,我走了……
魏大有匆匆走了,劉小好哭聲漸弱,她抬起滿臉是淚的臉,茫然地慢慢地站起來。
在那排鍬和鋤形成的隔離帶旁,復員軍人和家屬們在播種。
胡蘭芝干得熱火朝天,挺著肚子的花花拎著水壺來給大家送水。
胡蘭芝亮著大嗓門:好樣的,連花花都上陣了,大家伙兒干完活的來喝水??!
劉小好為難地看著面前的地壟,再看看涌過去喝水的人,一臉犯愁。
魏大有出現(xiàn)在身邊,不聲不響接過笸籮熟練地撒籽:你喝口水歇歇,這點兒活我包了!
劉小好難為情地看看魏大有,看看聚攏喝水的人群,到底朝這邊走兩步,卻聽見胡蘭芝壓低的嗓門:要放舊社會,那就是大小姐……可惜中看不中用,也就魏大哥,老疼她了……
戈壁灘上一望無際,到處是駱駝刺和芨芨草,開著星星點點的花卻更顯寥落。
魏大有縱馬到近前,四下里焦急地張望。
遠遠的地方,濃淡不一的綠色里,似乎有一抹紅色。
魏大有縱馬前往,翻身下馬。
劉小好穿小花衫挽著花包袱,一根辮子散了,滿頭滿臉汗跡坐地上捂著臉放聲大哭。
魏大有一臉心疼,蹲下來,笨拙地給她擦淚:我知道你后悔跟了我,你想走了,行,我不攔你,等秋后牛羊都出欄了,吃頓牛羊肉再走,也不枉這輩子來了趟新疆。不哭了,聽話,再不許自己跑了,你這是命大沒遇著狼,咱家去吧,放心,到時候我送你走。
劉小好眼淚巴巴地看著魏大有,好半天,輕聲問:真的?
劉小好坐在炕邊愣神,小花包袱沒打開,就放在手邊。
魏大有進來,抱了床被要出去。
劉小好抬起頭小聲說:你……
魏大有背對著她:我在旁邊棚里鋪塊板兒,都谷雨了,沒那么冷了,放心吧。
劉小好紅著臉:可我還是你媳婦啊,我走之前,你就睡這兒吧……
魏大有:萬一,要有了孩子,我說啥也不會讓你走了……折騰這一晚上也累了,睡吧,下午我還得到團部去。
魏大有抱著被子大步出門。
劉小好睡在空曠的土炕上縮成一小團。
幾塊板拼成的床擠在雞棚角落,魏大有擰眉睡著,一只雞走過去試探地啄啄他垂下的手。
劉小好收拾飯桌,粗瓷大碗簡單的飯菜,外面?zhèn)鱽韲W嘩水聲。
魏大有在井邊光著膀子洗頭擦身:你說他們野心大不大,沒咱人多,還跟咱搶地!
劉小好接話:指導員不是說了嗎?就是因為沒咱人多,翻了那些地沒人手種,就撒了些草籽,咱們搶種了一茬苞米呢,咋樣都是賺著的!
說著,劉小好收起魏大有搭在椅子背上的軍裝,停下,伸手從兜里掏出個染了紅皮的蛋。
劉小好看看那只紅皮蛋,看看窗外院子里的魏大有。
院子一角立著兩根枯樹干,中間拉了道繩,魏大有正把濕毛巾搭上去。
劉小好回頭看了看土炕,紅綢的喜被還簇新著,她轉(zhuǎn)過頭來:大有!
魏大有進來,看到小好手里的黃軍裝趕緊想接過去:我自己洗……
劉小好沒撒手,張開另一只手掌,掌心里是那只紅雞蛋:花花生了?
魏大有點頭:嗯,昨晚上送衛(wèi)生所,今早生了個大胖小子,把張富貴兒高興壞了。
劉小好紅著臉垂下頭,好半天,小聲說:要是……我走了,你,趕緊找一個啊。
魏大有從劉小好手里拿過黃軍裝:有過你,再找,怕是難了。
羊群擠擠挨挨,苞米堆滿訓練場。
排隊的人們滿臉過節(jié)般喜悅。
花花抱著孩子前后左右興奮地問:我家多一口子,是不是能多分點肉,多分點苞米?
胡蘭芝一邊逗小毛頭一邊大著嗓門:這是算一口子人,可他能吃肉嗎?是你想多吃點吧!
眾人就都笑,劉小好端著盆排在人群里,也一臉燦爛的笑容。
劉小好覺得有人看她,順著目光看過去,魏大有慌忙避開,但她還是看到他復雜的神情。
小木桌正中間擺著一盆羊肉一盆煮苞米。
魏大有和劉小好面對面坐著。
魏大有強作笑顏:我說你要走,指導員特意給我分條羊腿,這是羊身上最好的肉!吃吧!
劉小好突然虎著臉站起來往屋里走。
魏大有趕緊起來攔住她:你,還沒吃呢!
劉小好:我不吃!
魏大有為難地:我,我也就只能做成這樣了,這還是跟其他家屬問的呢,最多不好看,肯定不難吃,你就吃吧,嘗嘗也行啊,我答應(yīng)過你……
劉小好突然眼圈紅了,她揮著小拳頭捶魏大有的胸口:我就不吃就不吃就不吃!
魏大有先是懵懂,繼而難以置信且狂喜,一把抱住劉小好:你,你是,不走了?
劉小好偎在魏大有胸前,好半天,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
魏大有一把橫抱起劉小好就勢轉(zhuǎn)了個圈,抬腿就往屋里走。
劉小好在他懷里掙扎:你干啥啊,還沒吃飯……
魏大有聲音響亮地:我要吃你!
地窩子邊上是個簡易雞棚,母雞悠閑地散步或者撲騰著飛到棚里的架子上。
土塊壘的院墻栽滿扎扎刺,院里開出一塊地,各種蔬菜雖然長得瘦小,但都挺精神。
墻角的晾衣繩上,黃軍裝和小花褂在風中輕輕搖蕩。
迎門墻上貼著嶄新的真人大小的毛主席畫像。
劉小好穿著小花褂正跪在土炕上用圖釘釘墻圍子,炕上鋪著那個時代的牡丹花圖案的床單,墻圍是一塊粉色印著小碎花的棉布,整個屋里顯得溫暖清新。
魏大有手上攥一把野花,熱氣騰騰地進門。
劉小好回頭,臉上是嫵媚、羞澀的笑容,下炕,接過野花插到一個罐頭瓶里。
魏大有柔聲問:去供銷社買啥好東西了?
劉小好得意地一笑,眼光瞟向魏大有身后。
魏大有順著看過去,粗笨卻潔凈的木桌上,放著一臺嶄新的蒙著紅紗巾的收音機。
魏大有喜出望外,沖上去,打開收音機: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
魏大有看著劉小好:咋就,買這個了呢?不是讓你買點喜歡的……
劉小好:我看了又看,全看遍了,也想不出來自己要買啥,又覺著,來都來了,也別空手回家,就給你買了這個收音機。
魏大有把劉小好摟過來,狠狠親了一下。
魏大有騎著馬哼著小曲巡防在邊界線上,隔離帶還是那些高高低低卻一條直線的鍬把鋤把,只是原來的苞米地現(xiàn)在是一片郁郁青草。
突然,遠遠的地方傳來歌聲。
魏大有扭頭,掏出望遠鏡看,對面一個牧民打扮的年輕人,也在用望遠鏡看他。
年輕人朝他遠遠地揮了揮手,從望遠鏡里可以看到他輕松的、純粹的笑容。
魏大有也下意識地朝他揮了揮手,突然意識到不對,趕緊收回手,指了指邊界隔離帶,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對方顯然看懂了,拍了下自己的胸脯,使勁點點頭。
魏大有和劉小好趴在炕上,頭挨著頭。
劉小好在記賬:花花來幫我種了兩行葵花,就算能活40棵,最少也能收40個花頭,一個花頭差不多能出兩斤瓜子吧,拿大料鹽水泡了烤在火墻上,再過年就能嗑五香瓜子啦……
魏大有一臉小幸福,帶著滿足的笑容看著劉小好:公斤,別忘了,新疆是論公斤的。
劉小好歪頭看魏大有:對啊,為啥新疆是論公斤???
魏大有想了想:因為新疆太大了唄,這里的人和物就都得寬廣著點兒……對了,今天我巡邊看著對面的人啦!
劉小好眼睛都亮了:啥樣兒?
魏大有笑了:一個鼻子倆眼睛,還能咋樣?
劉小好用小拳頭打了魏大有一下:說話了嗎?他會說人話嗎?
魏大有搖搖頭:沒有,沒說話,看他那意思,是想跟我說話,我沒應(yīng)。
劉小好有點緊張:那,要是你應(yīng)了,會不會,犯法?他可是那邊的!
魏大有想了想:可能會犯法。
劉小好嚇得一把抓住魏大有的胳膊:那你以后再見著他們可別說話??!
魏大有握住劉小好的手在自己的下巴上、唇上摩挲:當時我就想了,其實,他們和咱一樣,也是守邊的老百姓,他那是跟我示個好兒,也有搭個伴兒的意思。你想啊,他們?nèi)松?,他一個人要管那么大片地兒,再沒個人跟他喊兩嗓子招招手啥的,不得悶死啊!
劉小好想了想:那,只要別說話,他朝你招招手,你也朝他招招手,他跟你笑笑,你也跟他笑笑,禮尚往來嘛!
魏大有認真地看著劉小好:上過高小的人就是不一樣,禮尚往來,四個字,是成語吧?
劉小好羞澀地用肩膀扛了一下魏大有:你又笑話我……
魏大有翻身把劉小好裹在身下:才不是笑話你,是稀罕你……
艾賽爾趕著一群羊,魏大有牽著馬,兩個人守在隔離帶這邊。
魏大有對艾賽爾和顏悅色:我這地盤,看到?jīng)]有,去年種了苞米,養(yǎng)了一個冬天,現(xiàn)在這草長的多好!你要是能跟他說明白,我做主,這片地,你天天來放羊!
艾賽爾眼睛都亮了:看到?jīng)]有,我的羊都愛上你了,行呢,我?guī)湍阏f,肯定說明白!
對面年輕人趕著羊群來了,艾賽爾又是口哨又是喊話招呼人家過來。
魏大有好奇地看兩人用哈語交流半天。
艾賽爾朝魏大有聳聳肩膀:他說好呢,他也不會說漢話,就是看到人,他心里踏實……
魏大有點點頭:你跟他說,看到人,我心里也踏實!
艾賽爾眉開眼笑:好,沒問題,那我的羊,天天來這里吃飯啦?
魏大有認真地點點頭:答應(yīng)你了,我說話算數(shù),不過(他指隔離帶)你,記著,不能越過這個,你的羊也不能!還有,你就算跟他再好,也不能讓他過來,他的羊也不能!記住沒有?
艾賽爾響亮地應(yīng)著:放心吧!在白城這地方,誰都知道呢!
魏大有的馬和艾賽爾的羊在草叢里安靜地吃草。
鍬把鋤把組成的隔離帶已經(jīng)自然到好像天生就是這樣,隔離帶兩邊綠草蔭蔭。
對面的年輕人揮手微笑著致意。
艾賽爾朝對面的年輕人大聲問候。
魏大有和對面的年輕人招手微笑致意。
年輕人跳起哥薩克水兵舞。
魏大有扭起熱烈的大秧歌。
艾賽爾跳起浪漫的新疆舞。
年輕男子朝魏大有揮揮手,轉(zhuǎn)身趕著羊群慢慢離開。
艾賽爾朝年輕男子揮揮手,朝魏大有揮揮手,也趕著羊群離開。
魏大有也跟兩人揮揮手,騎上馬沿著邊界線慢慢往回走。
三個人,三個方向,在夕陽里慢慢地走出畫面。
電臺(OS):1969年4月1日,中國共產(chǎn)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舉行……
夜雨滂沱,風聲呼嘯,界河喧囂,人聲鼎沸。
燈火明滅,鄭學軍拼命搖著電話,對電話里大喊:急需搶險物資,急需搶險物資!
窗玻璃上蒙著霧氣,雨打在玻璃窗上綿密的響聲,幾盞汽燈絲絲響著,散發(fā)出灼目的光。
一支毛筆正有力地寫下最后一劃,而后收筆:江山如此多嬌。
一片熱烈的掌聲中,年富力強的寇振邦很謙虛地放下手中的毛筆:讓同志們見笑了!
一個年輕干部很激動:寇連長,一直聽大家傳您是從大上海來的秀才,百聞不如一見啊!
其他幾個干部都附和:是啊是啊!
寇振邦表面很謙遜:不要叫我連長,我是副連長嘛,我就是多看看書,多寫寫字……
這時,門外傳來雨幕也擋不住的馬蹄聲馬嘶聲,沒等屋里人回過神,門被哐地撞開。
雨水帶著寒氣撲面而來,一屋人愣愣地看著面前幾個穿軍用雨衣依然濕透的糙漢子。
寇振邦最先回過神來,他沉下臉,輕輕放下筆,重重咳嗽一聲,神情嚴肅:你們是哪部分的?這是物資股辦公室,后面可是倉庫重地,你們……
為首的魏大有褪下雨衣的帽子,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朝寇振邦伸過手來:寇副連長,我是魏大有,二師十二團的,聽說抗洪物資今天中午已經(jīng)到了?
寇振邦裝作看不見伸過來的那只手,踱步走到燒得通紅的火爐跟前夾幾塊炭進去:到了。
魏大有也沒覺得尷尬,聽見這消息很高興:還好,我們趕來了,那我們現(xiàn)在就領(lǐng)!
寇振邦回頭看看魏大有:領(lǐng)物資,那是大事情,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這得要上級的通知!至少現(xiàn)在,我沒有接到通知,所以,我不能讓你領(lǐng)走!
魏大有有點急了:寇副連長,能不能特事特辦?!眼下界河水已經(jīng)漲了,再加上這大雨,還有山上化的雪水,一晚上都等不了啦!
寇振邦不緊不慢地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撥號,卻沒有聲音,他看看電話,放下:魏大有同志,你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你是為工作,我也是知道的,可還是要按規(guī)矩來,對吧?電話打不通,我就沒辦法了,兵團戰(zhàn)士,也要講究服從命令的嘛!要是都像你這樣,來一個我得照應(yīng)一個,那不是亂套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拉關(guān)系走后門,是……
寇振邦突然閉上了嘴,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魏大有手上黑洞洞的槍指著自己的太陽穴:你的官,我的命,還有界河,你選一個。
辦公室頓時安靜得仿佛沒人,只有窗外的風聲雨聲,爐膛里火呼呼燃燒的聲音。
寇振邦蹲在窗根兒前不住地搖頭嘆氣,小聲嘀咕:這樣是要犯錯誤的,要犯錯誤的!
其他幾個干部跟魏大有帶來的人一起往外運抗洪物資。
魏大有在每個搬出去的麻袋上用筆畫記號,他停下:行了,夠了!
那幾個干部滿頭滿臉的汗,眼巴巴地瞅著魏大有:還要啥?你說話!
魏大有立正,莊重地敬禮,幾個人也立正,莊重地回禮。
魏大有走到寇振邦跟前,把手上一頁紙塞到他懷里:領(lǐng)走的抗洪物資,數(shù)兒全在這,日期,1969年4月19日,我簽了,卡車和司機,我借用一下,用完就放回來,我們走了!
雨一直下,幾輛老黑頭卡車在黑暗中發(fā)出轟鳴,車燈照出密集的雨點。
幾匹馬在車邊搖頭甩尾。
司機和魏大有坐進駕駛室,其他人跳上馬,車轟隆隆搖晃著駛出,幾匹馬跟著疾馳而去。
寇振邦氣呼呼地看著紅色的車尾燈消失在雨霧里,一跺腳:簡直就是土匪嘛!這樣的人守邊是要出問題的!我要向上級組織反映!你們幾個在材料上簽字給我打證明哦!
那幾個人互相看看。
甲:咱白城的倒春寒,晚上在外頭多站一會兒都受不了,泡在界河里,那得多冷啊!
乙:可不?咱蹲辦公室里暖暖和和,那守著界河的,想想都覺著不容易!
丙:人家在前邊守國界,咱在后勤做保障,就是配合人家工作的嘛!現(xiàn)在拉拉胯扯后腿,這成啥玩意兒了?咱烤著火寫大字兒玩,人家那拼上性命保衛(wèi)邊界!這懸殊也太大了!
幾個人邊說邊相跟著,走了,全當沒寇振邦這個人。
暴雨。
湍急的河水,緊張搶險的人,男人女人悉數(shù)上陣。
一個草袋子扔下河去瞬間被沖走。
鄭學軍急了,帶頭跳下去,一群濕透的男人女人都跟著跳下去,手挽著手阻擋著水勢。劉小好、胡蘭芝和花花也在男人群里手挽著手攔著被沖得快要垮塌的草袋子壘的墻。
一股浪迎面打下來,人墻被打散。
胡蘭芝從水里冒出來,抹一把臉上的水,慌亂地在水里扒拉:小好!花花!
劉小好在不遠處扒著岸邊的一綹草根,虛弱地回應(yīng):我在,在這……
遠遠的卡車響,魏大有帶著人出現(xiàn),和水里的鄭學軍一起,指揮岸上的人傳遞沙袋。
水勢被控制,水里的人紛紛上岸,魏大有拉鄭學軍,鄭學軍卻怎么也挪不動。
幾個人合力把鄭學軍從水里拉出來,他兩條腿沒有任何知覺,軟軟地耷拉在地上。
魏大有上前把鄭學軍背起來:我這就送你去衛(wèi)生所,不,去醫(yī)院,縣醫(yī)院,白城醫(yī)院!
突然爆出張富貴慘烈的哭喊:花花——
晨曦中,花花安靜地躺在地上,面色慘白神情安詳,額頭上一個血窟窿還往外滲著淡淡的血水,張富貴伏在她身上哭得肝腸寸斷,劉小好、胡蘭芝一群女人嚶嚶哭出聲來。
魏大有背著鄭學軍穿過人群,鄭學軍掙扎著從魏大有的背上下來,他就那么匍匐在地上看著已經(jīng)冷透的花花,重重地捶了一下地。
團長披著舊軍大衣,表情非常嚴肅: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嗎?
對面,寇振邦站得筆直,立正:團長,我認識到了!
團長:說說,錯在哪了?
寇振邦:我犯了官僚主義作風,影響到守邊工作……
團長很嚴肅地看著他:只是影響到守邊工作嗎?邊界無小事,事事連中央。在白城,在咱這塊兒,上到拄拐杖的,下到不懂事的,都知道為國家守衛(wèi)邊疆守護邊界!界河漲水的嚴重性你知道嗎?按照國際法慣例,國界在界河中心的,以水為界,一旦改道,咱5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就成別人的了!保全國土是重中之重,任何人,都不能當絆腳石!
寇振邦痛心疾首地:團長,我錯了,希望組織給我一次改過的機會!
團長猛地一拍桌子:這不是一句認錯那么簡單!一個守邊戰(zhàn)士的家屬犧牲了!如果你及時調(diào)度抗洪物資,可能她就不會死!我給你改過的機會,誰給她再活過來的機會?
寇振邦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團長,戰(zhàn)戰(zhàn)兢兢卻還是開口了:團長,我知道,我犯了很大錯誤,可是,魏大有,他,他也有錯啊!我們?nèi)钗迳瓴荒軇訕?,他……團長,眼下更重要的是,鄭學軍同志不能繼續(xù)工作了,可是,大局還是要有人掌管的嘛……
團長臉上是匪夷所思的震驚,他用手指點著寇振邦:寇振邦!都這時候了,你腦子里想到的竟然還是當官!你這不是犯錯,你這是犯法!延誤戰(zhàn)機!致死致傷!這要擱在戰(zhàn)場上,我斃了你!魏大有動槍,對,這小子,關(guān)鍵時候還能記著槍口不能對自己人,所以他把槍對著自己的腦袋!他咋就不崩了你!他昨天要是敢崩了你,我今天就敢給他軍功章!
寇振邦瞠目結(jié)舌:團長,你,你這是犯了自由主義大家長的錯誤啊……
團長氣得咬牙切齒:寇振邦!我現(xiàn)在明確地告訴你,這個自由主義大家長的錯誤,我他媽犯定了!你給我聽著!這輩子,你都不要再想當官了!給我滾出去!滾!
魏大有定定地站在鄭學軍的辦公桌前,桌上玻璃板下壓著一幅字:守邊衛(wèi)國,寸土不讓!
魏大有身后是馬忠誠等兵團戰(zhàn)士,大家沉默地站著。
鄭學軍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兩條腿只有半截,截肢處裹著巨大的紗布,上面還滲著血。
床尾站著兩位兵團領(lǐng)導,將一份嘉獎證書鄭重地遞給鄭學軍。
鄭學軍顫抖著手接過來。
兵團領(lǐng)導又遞過一份公函,上面寫著調(diào)動通知,調(diào)回原籍浙江。
兵團領(lǐng)導:鄭學軍同志,組織上也是為了你的身體考慮……
鄭學軍慢慢舉起手,敬禮:聽從組織分配。
鄭學軍說完,潸然淚下。
魏大有面色焦急地沖進來:小好,小好咋了?
劉小好虛弱地躺在靠墻的一張輸液床上,聽見魏大有的聲音嗚嗚哭出聲來。
醫(yī)生嘆口氣:前面三個月最要小心,她身體本來就弱,又是頭胎,還去參加界河搶險,唉,孩子沒了。
魏大有愣一下,目光轉(zhuǎn)向劉小好。
劉小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也不知道自己有身子了……
魏大有撲上去緊緊地把劉小好抱在懷里:是我不好,是我對不住你,孩子沒就沒了,你好好的比啥都強……
一輛卡車停在團部門前,卡車的廂體里裝著一口薄皮棺材。
團部門前,大家都穿著黃軍襖,胸前別著白色小紙花,神情肅穆。
張富貴牽著四歲多的兒子慢慢走過來,兒子手上拿朵大白花歡天喜地晃著,不住嘴地喊著:坐車車,坐大車車!
魏大有幾人把打包好的行李搬上車廂,連同雞籠兔籠,還有一頭小羊。
行李家當都安置好,魏大有把一只花圈輕輕蓋在那口棺材上。
團長領(lǐng)著兩個年輕的小戰(zhàn)士過來,叮囑:輪班開,日夜不休,用最快的時間趕到甘肅!
張富貴淚眼婆娑地道謝。
團長握著他的手:富貴,是我該向你謝罪才對??!
車緩緩駛離,張富貴踩著卡車踏板,一手把著車窗一手從胸前掛著的黃書包里往外撒紙錢,一邊大聲喊:花花——上路啦——花花——回家啦——
孩子拿著白紙花的小手從車窗伸出來,探出頭,留給大家一個天真燦爛的笑臉。
復員軍人和家屬早已淚流滿面, 一起喊著:花花——上路吧——花花——回家吧——
收音機(OS)1972年2月21日到28日,尼克松訪華,中美關(guān)系終于走向了正?;牡缆?,中美兩國乒乓球隊互訪舉世矚目,被外媒稱為“小球轉(zhuǎn)動了大球”的“乒乓外交”……
劉小好在縫補黃軍裝,魏大有趴在收音機跟前認真地聽著。
家屬們或帶著孩子或織著毛活在團部旁邊的小賣部門前扎堆兒。
越發(fā)圓滾滾的胡蘭芝拉扯著更加矮胖的丈夫馬忠誠氣呼呼地走近。
有家屬看到了,笑著悄悄指指點點。
胡蘭芝猛地站住,叉著腰,眼睛一瞪:笑你媽屁!老娘管自家漢子,輪到你們笑?
家屬們攸地都散了,胡蘭芝扯著馬忠誠的袖子罵罵咧咧繼續(xù)走。
胡蘭芝拉著馬忠誠往操場走,馬忠誠拼命往下墜著身子:蘭芝,別再讓我丟臉了!
胡蘭芝回頭低聲吼道:你從隊伍里被剔出去才叫丟臉!
復員軍人正在操練,雖然都已經(jīng)30上下,但仍然和正規(guī)部隊一樣訓練。
空地上遠遠地立著堵半人高的墻,這些復轉(zhuǎn)軍人個個身手矯健魚貫越過。
團長坐在場邊觀摩,不時叫聲好。
胡蘭芝拉著馬忠誠徑直奔過來:團長,不讓我家馬忠誠參加訓練是啥意思?
團長:胡蘭芝,守邊工作進入新階段,我們對守邊戰(zhàn)士要求更高了,馬忠誠長跑,拉練,跨越障礙都沒通過,組織上給他安排了其他工作,一樣為國家做貢獻嘛……
胡蘭芝打斷團長:團長你說這話我不愛聽,我們大老遠地來新疆干啥,那是響應(yīng)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來,要是只為一份差事,為啥非得跑這么遠呢?算算這幾年,哪次守邊護邊的工作我們家馬忠誠輸給別人過?咋,現(xiàn)在來的人多了,覺得少我們一家兒沒啥了?祖國那可是我們的親媽,哪有親媽嫌棄孩子長得胖跑不快的?
訓練人群轟地笑了。
團長也笑:馬忠誠,你小子有福啊,娶這媳婦分明是個不戴頭巾,響當當?shù)哪凶訚h啊!
馬忠誠窘得臉紅脖子粗的,悄悄拉胡蘭芝:咱回去吧!
胡蘭芝也急了:人家熱火朝天地訓練,你灰不溜秋地看大門,那才叫現(xiàn)眼呢!
訓練人群中,魏大有走到團長跟前說了兩句話。
團長想了想:這樣吧,馬忠誠,你今天能過這堵墻,我就批準你回來!
馬忠誠下意識地搖頭擺手。
魏大有走過去,小聲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么,然后鼓勵地拍拍他的肩,大聲說:別怕,鉚足了勁,去吧!
馬忠誠看看訓練的隊伍,看看胡蘭芝,最后看看魏大有,魏大有朝他點點頭。
馬忠誠朝手心吐了兩口唾沫,深吸一口氣,邁著笨拙的步子朝障礙墻跑過去。
馬忠誠跑到跟前,用盡全身力氣拿肩膀朝那堵墻撞過去。
墻倒了,馬忠誠踩著碎磚頭踏過去,回身朝這邊高高舉起一只攥成拳頭的手。
魏大有帶頭鼓掌:好啊,大力神!
訓練的戰(zhàn)士們跟著鼓掌,團長想了一會兒,也站起來大力鼓掌:這是有絕活??!馬忠誠,我批準了,明天開始,不,現(xiàn)在就開始,回歸守邊隊伍!
胡蘭芝抱著一個小的,腿邊依偎著兩個半大孩子,正跟劉小好說私房話兒。
胡蘭芝:這回得虧魏大哥給支招兒,我家老馬說啥要我來謝謝。
劉小好就笑:你家老馬忠誠老實,大有說了,只要是能來新疆的,就沒慫貨!
胡蘭芝小得意地:那是,我家老馬除了矮點胖點,沒毛??!
胡蘭芝突然看看劉小好,湊近小聲問:小好,這都幾年了,那啥,你,就再沒懷了?
劉小好原本恬淡的神情頓時顯得無助而茫然。
團長和魏大有正在擦槍。
團長熟練地擺弄著槍支,突然嘆口氣,疲憊而無奈地放下手里的槍。
魏大有停下:團長,要不,還是把槍發(fā)到個人手上吧,大伙兒人槍不離也有年頭了,指導員在的時候抓的嚴,除了小李子擦槍走火把自己腳丫子打穿個洞,沒出過其他事?,F(xiàn)在把槍歸攏到團部,你要關(guān)照這些槍,還得操心不能出事,您太累了!
團長顯出從沒有過的困頓和老態(tài):你以為我不想發(fā)下去啊,我是怕出事。咱在這里山高皇帝遠,你不知道城市里已經(jīng)鬧成啥樣了……槍要是流散出去,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魏大有顯然無法接話,只能沉默地聽著。
團長繼續(xù)擦槍:越是這時候,咱邊界線上越不能有分毫閃失。魏大有,你明天通知各連部,加強守邊戰(zhàn)士的訓練,常態(tài)化!
魏大有躡手躡腳進門,愣了。
劉小好端正地坐在炕沿上,一臉淚光,手邊放著小花包袱。
魏大有慌了:小好,你這是,咋了?
劉小好使勁抹一把眼淚:魏大有,我要離開你,我是說真的,我要永遠離開你!
魏大有嚇壞了:小好,是不是這些天我忙著帶隊訓練冷落你了,我是在團長那里……
劉小好使勁搖頭:不是你的原因,是我,大有,這都好幾年了,我再沒懷上過,可能,那次落下病根兒了。要是我生不了孩子,我就不能拖累你,你再找個好女人……
魏大有騰地站起來:胡鬧!
劉小好嚇得連哭都忘了,驚訝地看著魏大有。
魏大有雙手鄭重地放在劉小好肩上:劉小好,我是個粗人,沒你念書多,這話我就說一次,你記住了,這輩子,我魏大有啥也不要,只要有劉小好,就夠了!我都這么說了,你要還想走,那行, 帶我一起走!
收音機OS: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全國政協(xié)名譽主席毛澤東在北京逝世……
大喇叭里放著哀樂。
走在路上的人停下來放聲痛哭。
所有人都從團部跑出來,仰臉看著電線桿上的大喇叭,淚流滿面。
迎面墻上是巨大的周恩來和毛澤東的畫像,畫像下面的桌上擺著水果點心和蠟燭。
魏大有和劉小好臂上戴著黑紗,淚流滿面,默默地對畫像三鞠躬。
魏大有、馬忠誠等幾個骨干端正地坐著。
團長面色嚴峻:這是對方的伎倆,也是一種有效的戰(zhàn)略,他們摸到了我們的軟肋,我們既不能動用部隊,也不愿意造成沖突,這種時候,拼的就是時間和耐性,我們不能讓他們跨過來一步,只一步,就有可能破壞咱們邊界線的格局,我們更要注意,絕不能跨過去一步!假如不慎跨過去一步,就可能釀成事端,引發(fā)外交矛盾甚至上升到戰(zhàn)爭的爆發(fā)!
魏大有騰地站起來:團長,時間和耐性,再加上信心和忠誠,我們保證完成任務(wù)!
團長站在團部門前的臺階上,看所有守邊員和家屬都在操場上待命,便裝解放鞋和水壺。魏大有站在隊列前面:同志們,守邊戰(zhàn)士們,考驗咱們的時候到了!
所有人立正站好,馬忠誠和胡蘭芝在人群中, 倆人站了四個人的位置。
魏大有的目光從隊列掃過,停下。
一個穿著舊軍裝的復員軍人立刻會意,把舊軍裝脫下,只穿著打了補丁的小褂挺起胸膛。
魏大有點點頭:大家一定要記住,不能沖動,不要沖突。但是,嚴守邊界線,寸土不讓!
大家響亮地答應(yīng):是!
魏大有立正,向后轉(zhuǎn),給團長敬禮:請首長發(fā)布命令!
團長慢慢走上前,看看表:再次提醒大家,不能沖動,不要沖突,不能讓對方跨過來一步,我們更不能跨過去一步!嚴守邊界線,寸土不讓!同時,要保護好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大家響亮地回應(yīng):是!
團長一揮手臂:和一切霸權(quán)主義斗爭到底!
大家齊聲回應(yīng):和一切霸權(quán)主義斗爭到底!
團長再次揮動手臂:為了周總理,為了毛主席!
大家群情激奮:為了周總理,為了毛主席!
團長第三次揮動手臂:化悲憤為力量!
有些人已經(jīng)淚流滿面:化悲憤為力量!
團長的目光從隊列上緩緩掃過:出發(fā)!
所有人齊齊回應(yīng)聲動天地:是——
兩堵人墻,這邊是中國守邊員和家屬,另一邊是對方的百姓。
雙方沉默著,對峙著。
魏大有在人群里看到了曾經(jīng)一起牧羊一起跳舞的那個牧民,他也不年輕了,他也看到了魏大有,兩個目光復雜地對視了好一會兒。
幾乎同時,雙方無聲地用力地朝對方擠。
兩堵人墻交織成一堵,一會兒往這邊扭一點,一會兒往那邊擺一點。
慢慢的,雙方都有些筋疲力盡,但是沒有人放棄。
瘦弱的劉小好被對方一個膀大腰圓的女人給擠出去摔倒在地,再站起來繼續(xù)。
馬忠誠和胡蘭芝身邊,不斷有家屬被擠出去,哀嚎著卻怎么也再擠不進來了。
魏大有大喊:是爺們的都給我挺??!
馬忠誠急了,他猛地舉起手臂,然后背在身后,就挺著他巨大寬厚的肚子朝對面頂過去。
馬忠誠的肚子堅韌有力,勢如破竹,所到之處摧枯拉朽。
夕陽如血,將大地萬物映得通紅。
兩邊東倒西歪的人群中間卻是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
兩邊不斷有人互相捉對兒繼續(xù)擠,這時候的擠不過是兩個人的身體有接觸而已。
魏大有大口喘著粗氣抬頭看天。
天上云霞滿天,太陽西下,月影已經(jīng)爬上天空,偶爾有倦鳥回巢。
魏大有眼圈一紅,他立刻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
馬忠誠像一方陳年的草垛慢慢散堆在地上,只有大肚皮的起伏還充滿著生機。
胡蘭芝想伸手拉他起來,自己卻像一條瀕死的胖頭魚橫躺下,只有腳偶爾抽動一下。
劉小好摘下身上的軍用水壺遞給魏大有。
魏大有轉(zhuǎn)臉看看身邊的戰(zhàn)友,他再看對面。
對面的人也是一樣的疲憊,那個牧羊人艱難地強撐著站著,也看著他。
魏大有擰開軍用水壺的蓋兒,仰起脖子將水壺里殘存不多的水兜底喝完,哐地扔了水壺。
魏大有分開兩腿,讓自己站得有力,站得堅定:同志們,記住,倒也要倒在自己的土地上,不能讓對方抓住我們一點點小辮子來做文章!堅守邊界線,寸土不讓!
周圍的戰(zhàn)友們也重新站成一排:堅守邊界線,寸土不讓!
馬忠誠、胡蘭芝互相攙扶著、拉扯著慢慢站起來,加入到隊伍里。
守邊戰(zhàn)士的手臂緊緊地扣在一起,扎穩(wěn)腳步,昂首挺胸,注視著對面。
對面的人也慢慢聚合起來,從神情看,也在做最后的沖刺,有人率先用肩膀扛過來,其他人跟著用肩膀扛過來,妄圖將我守邊員組成的人墻撞開一個缺口。
魏大有用盡最大力氣一字一句:這是驚心動魄的一天!歷史不會做一個字的記錄!我們死也要守住祖國的邊界線!為960萬平方公里國土面積的完整做出我們應(yīng)有的貢獻!
所有守邊戰(zhàn)士們從胸腔發(fā)出吶喊,不顧一切地用胸膛抵擋著對面的撞擊。
夜幕四合,在這片土地上,躺倒一片男人和女人,他們的頭一致朝著對面的方向。
陽光普照,在這片土地上,熟睡著一片男人和女人,他們的頭依然朝著對面的方向。
有初秋的早霜覆蓋在他們的衣服上。
離他們頭最近的土地,已經(jīng)被踩成粉末,已經(jīng)形成一條深溝,然而卻沒有絲毫的偏差。
人群睡得深沉而安靜,臉上是平和寧靜。
團長站在臺階上,一身新軍裝燙得筆挺,大聲宣布:下面表彰,在邊界地區(qū)斗爭中為維護祖國主權(quán)領(lǐng)土做出巨大成績和貢獻的同志!魏大有!
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魏大有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黃軍裝大步上臺。
團長將一張獎狀鄭重地交給魏大有:好樣的!
魏大有立正,敬禮,捧著獎狀站在一邊。
團長繼續(xù)宣布:馬忠誠!
馬忠誠穿了一身洗過的舊軍裝,扣子緊緊的,勒得他有點臉紅脖子粗,他通紅著臉,興奮地走上前,卻差點在臺階上絆個跟頭,底下響起善意的笑聲和更熱烈的掌聲。
馬忠誠和魏大有并肩站在臺階上,手上捧著獎狀。
胡蘭芝在隊伍里大聲喊:老馬,晚上回家給你做小雞兒燉蘑菇!
團長笑瞇瞇地瞅著胡蘭芝:胡蘭芝!
胡蘭芝愣了,手足無措地站不是坐不是,不住聲兒地問:叫我嗎?
大家熱烈鼓掌,胡蘭芝扭扭怩怩地上臺,一臉驚喜地從團長手里接過獎狀。
等大家的掌聲慢慢停了,團長平靜地說:這是我任期的最后一天。如果有一天,我寫回憶錄,我一定要寫,你們,是我?guī)н^最好的兵!是你們,一次次守住了咱們的邊界線!守住了中國主權(quán)領(lǐng)土的尊嚴!我,感謝你們,我最后一次給大家敬禮!
團長說完,站得筆直,莊重地敬了一個軍禮。
瞬間安靜,稍頃,臺上的魏大有馬忠誠和臺下的復員軍人也給團長莊重地敬了軍禮。
收音機(OS):1979年1月1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發(fā)表《告臺灣同胞書》指出,實現(xiàn)中國的統(tǒng)一,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世界上普遍承認只有一個中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唯一合法的政府……
界河邊上立起了鐵絲網(wǎng)。這個季節(jié)的界河水溫柔清亮,界河邊上還生出幾許柔軟的植物。
臃腫疲憊的胡蘭芝將幾刀黃紙點燃,口中念念有詞。
劉小好也蹲下來,用根樹枝把黃紙撩撥的更旺些。
胡蘭芝看著飛起的紙灰,喃喃自語:花花就死在這河里,她才多大,23還是24?
劉小好輕嘆一口氣:一轉(zhuǎn)眼,十幾年了……
突然一聲尖利的哭聲,胡蘭芝驚跳起來:四兒!四兒!
灰頭土臉的四兒哭著跌跌撞撞跑過來,把流血的手指頭伸到胡蘭芝跟前:疼!
胡蘭芝一把打掉他的手:咋不疼死你吶!叫你好好呆著別亂跑,不聽話,該!
劉小好把孩子拉過來,小心地摘掉他傷口上的草根,掏出手絹給他擦凈。
胡蘭芝突然把兒子往劉小好懷里一推:小好,今晚你把他帶回去睡,讓童子雞兒給你壓壓床,要是再撒上泡童子尿,保準你懷上身子!
劉小好的臉紅了,她嗔怪地瞪胡蘭芝一眼:你胡說啥呢。
四兒脫得精光,洗得干干凈凈在土坑上折騰。
劉小好把四兒的臟衣服泡在污黑的大條盆里,抹一把額上的汗。
魏大有進來先一愣,樂了:喲,這是馬忠誠家的老四吧,咋在這?
劉小好笑笑:我看蘭芝是被這幾個孩子纏磨的受不住了,說啥要把四兒在這放兩天。
魏大有把劉小好扶坐在椅子上,坐在條盆邊就開始洗四兒的臟衣服:我看也是。哎,說好了,就兩天,可不能多放,這年紀的孩子最淘了,狗都嫌鬧的慌,再把你給累著。
劉小好醒過來,支起身子,看到四兒的半個身子壓在自己腿上,她把他放好。
魏大有醒過來,眼前是四兒的小腳丫,幾乎就在他嘴上了,他把他放好在中間。
魏大有、劉小好同時醒過來,手忙腳亂地坐起來。
睡在兩人中間的四兒還在熟睡,身下,一片水漬慢慢洇開。
兩群羊安安靜靜地吃草,艾賽爾的羊身上染著紅色印跡。
兩匹馬撒著歡兒邁開小碎步在草場上撒歡。
魏大有和艾賽爾坐在一片平展的草地上聊天。
艾賽爾換個舒服姿勢:魏大有,你嘛,兒子娃娃,夠朋友!
魏大有瞇眼曬太陽:艾賽爾,守邊工作嘛,新內(nèi)容了,我嘛,放羊是工作,不光是為咱們兩個交朋友。不過嘛,這樣邊放羊邊和你聊天,我覺得比以前一個人騎馬守邊好得太多了!
魏大有將羊趕進羊圈,在院子里洗手洗臉,洗完了一抬臉,愣住了。
小木桌上破天荒擺了四個菜盤,還擺著一瓶酒。
魏大有胡亂擦擦手,扔下毛巾,幾步來到桌前,就著酒瓶口嗞兒喝了一口,滿臉幸福。
劉小好端著一盆面出來,用筷子打一下他的手:空著肚子喝酒難受!
魏大有嘿嘿笑著:饞酒了。今天這是啥日子啊,咋這么隆重???
劉小好莞爾一笑:啥日子,你的日子唄!
魏大有凝神想一下,恍悟:哎呦,今天是我40大壽?。?/p>
劉小好臉色暗下來:可惜,就咱倆……
魏大有趕緊逗劉小好:啥叫可惜呀,該說可好了,就咱倆,吃點喝點說點小話兒,還有誰日子有咱這么自在這么……幸福?
劉小好笑了。
魏大有拿起筷子夾了片肉喂劉小好:辛苦我媳婦兒了,來,張嘴!
劉小好羞答答地張開嘴,還沒等肉片挨上嘴唇,她猛地轉(zhuǎn)身,捂住嘴劇烈地干嘔起來。
魏大有嚇得扔了筷子,趕緊過去拍著小好的背:你這是咋了?
劉小好嘔得滿眼是淚,她喘著氣:不知道這兩天著涼還是咋了,也不想吃東西,就像豬油蒙了心,老是犯惡心……
劉小好突然住嘴,她看著魏大有,魏大有看著她。
兩個人的神情由震驚到興奮,再到不安。
魏大有摩挲著劉小好的肚子:會不會,有了?
劉小好臉慢慢紅了,她的手放在魏大有的手上一起放在肚子上:好像是,有了。
魏大有和劉小好躺在床上聊天。
魏大有不時摸摸劉小好隆起的肚子,驚嘆:長得真快,這才幾個月啊,都這么大了!
劉小好一臉母愛:孩子著急見咱們呢,你都40了,才有他,他能不快快長嘛!
魏大有翻身坐起來:你說,給娃起個啥名兒好呢?
劉小好也慢慢坐起來倚著被垛:名字可要用一輩子呢,是得好好起,你為啥叫大有啊?
魏大有難為情地笑笑:我娘那不是窮怕了嘛,家里哥四個,大福大貴大全大有,福貴全有,不但要有,還要大大的有……你呢,你咋叫個小好???你要叫大好咱倆就更配了……
劉小好嗔怪地白他一眼,輕嘆口氣:我雖然生下來就沒過過啥好日子,不過我娘那可是經(jīng)見了我家最好的時候,后來我娘說,就是見過太大的世面了,才覺出普通人家小日子的好處來,就給我取名兒叫小好,希望我以后能過好自己那份小日子就好。
魏大有一臉景仰:你娘真是人才,挺平常的倆字兒,讓她這一說,真的好哎。
劉小好撫著肚子:要是男娃就叫魏疆,保衛(wèi)邊疆,要是女娃兒,就叫魏美,漂漂亮亮!
魏大有興奮地摩拳擦掌:魏疆,魏美,爸爸在這兒!
魏大有騎馬背著水壺,胸前掛著望遠鏡,腰上別著收音機,一臉恍惚的笑容,趕著羊群前行。
艾賽爾騎著馬趕著羊群迎面而來,朝他揮動著手上的羊鞭:喲吼——
魏大有也揮一下羊鞭,正要回應(yīng),突然停下,側(cè)著耳朵仔細聽。
風中遠遠地傳來斷續(xù)的大喇叭里的喊聲:魏大有,你媳婦要生了,你媳婦要生了……
魏大有臉色大變,只來得及朝艾賽爾喊一聲“我媳婦要生了!”就縱馬而去。
魏大有滿頭大汗地沖進醫(yī)院走廊,一眼看到產(chǎn)房兩個字,直奔而來。
產(chǎn)房里不時傳來劉小好的哭喊聲。
一個護士沖出來大聲問:劉小好的家屬來了沒有?
魏大有大聲應(yīng):在!
護士很急:孩子月份不足,胎位不正,保大的還是小的?
魏大有大吼一聲:那還用問嗎?當然是保大的!
護士剛回身又轉(zhuǎn)過來:保大的還是小的?
魏大有眼睛都紅了:我媳婦一定得活著!
66.黑屏(或者一組空鏡,醫(yī)院,團部,魏家,邊界,界河,要一種留白的想象空間)
一陣嬰兒細嫩的微弱的哭聲。
劉小好OS:大有……你,哭了……
魏大有OS:你要嚇死我了……
劉小好OS:界河搶險那次,你都敢拿槍對自己腦袋,我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魏大有OS:剛才我就怕了,我怕你沒了……
嬰兒的哭聲變得響亮,有力。
一只大搪瓷缸子上蒙著塊兒白紗布,魏大有小心地把煮沸的牛奶倒進去端著來到炕前。
虛弱卻喜悅著的劉小好正坐起來一眼不眨地盯著懷里的孩子。
魏大有趕緊給她披件衣服:你這沒出月子呢,可得當心點。
劉小好眼睛根本從孩子臉上移不開:是不是屬啥像啥啊,我咋越看她越像猴呢……
魏大有小聲嘀咕:是挺像猴崽子的,能折騰,差點把我媳婦命搭進去……
劉小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許你嫌棄我閨女!
魏大有小聲辯解:那也是我閨女,我還不能數(shù)落兩句為我媳婦發(fā)發(fā)牢騷??!
劉小好被逗笑了:大有,閨女叫啥名兒呢?
魏大有眨巴眨巴眼:那不是定好了嗎,男娃叫魏疆,女娃叫魏美……
劉小好堅定地:我不喜歡這名兒了,我決定,叫她寶貝!她是我豁出命換來的寶貝!這世上再沒有比她更寶貝的了!
魏大有站在房門口,燦爛的陽光讓他瞇起了眼睛,他鄭重地系上黃軍裝的風紀扣。
盛夏,院子里雞飛狗跳,鴨鳴鵝跑,羊咩咩牛哞哞馬甩鬃,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劉小好穿著一件明顯平時不穿的小花襯衫,抱著孩子和魏大有并排坐在椅子上。
背景可以看到地窩子已經(jīng)變土坯房,左有廈子間,右有偏房,一只雞、一條狗、一只鵝入鏡。
定格,一張全家福。
魏大有脖子上馱著魏寶貝,正和其他復員軍人一起,或靠或坐在平整處聽著大喇叭里的廣播: 1982年4月2日,英國和阿根廷為爭奪馬爾維納斯群島的主權(quán)而爆發(fā)戰(zhàn)爭,兩個月后戰(zhàn)爭結(jié)束,英軍獲勝并重新占領(lǐng)群島……
魏大有感慨:要我說,領(lǐng)土就得靠國家實力來維護,國家強了,別人才不敢使壞。
周圍人附和:是啊,要是國力強,誰敢明火執(zhí)仗地欺負到頭上啊……
魏寶貝無聊了,拍著魏大有的腦袋:我要找媽媽!
魏大有戀戀不舍地站起來和大家告別:好,去找媽媽,回家找媽媽去嘍!
綠草地上一頂雪白的氈房,幾匹馬,一片羊群,四個孩子正在陽光下嬉戲打鬧。
氈房門前,艾賽爾正幫魏大有的羊群做記號,是藍色的印跡。
魏大有:有了娃,這花銷大得多了,我就得多放些羊,多掙些工分。
劉小好幫艾賽爾高大健壯的妻子在地上鋪毯子,把西瓜茶點等吃食擺上。
魏大有和艾賽爾忙完過來洗手,脫了鞋盤腿坐地毯上,一邊吃一邊看孩子玩。
艾賽爾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一看就是教養(yǎng)和身體素質(zhì)都非常好的孩子。
魏大有:你這些孩子養(yǎng)的不錯啊,他們不聽話的時候你都咋辦的?
劉小好也眼巴巴地等著聽答案。
艾賽爾笑:好好地跟他講道理,不行就給他下命令,還不聽,就打一頓!
幾個人哈哈大笑。
艾賽爾的妻子顯然一點漢語也聽不懂,好奇地看看他們,端起壺給他們倒奶茶。
艾賽爾問魏大有:小娃娃嘛,好管,要是媳婦不聽話,你咋辦呢?
魏大有毫不猶豫:那就聽媳婦話唄!
劉小好臉一下紅了,伸手輕輕打了魏大有一下。
艾賽爾回味了一下,哈哈大笑。
復員軍人們有的還穿著破舊的黃軍裝,有的穿著其他服裝,但普遍寒酸潦倒。
大家扎堆兒互相遞根莫合卷煙,小聲交流一下:通知集合,會是啥事兒啊?
魏大有:會不會是邊界線上有啥事兒?
馬忠誠一臉茫然:好些年沒啥事了,不會吧?
一穿嶄新中山裝的年輕人出來,手上拿著個喇叭:二師十二團的同志們都到了吧?
眾人沉默著看著這光鮮的年輕人。
年輕人清了清嗓子:先告訴大家一個不幸的消息,原二師團長李建國同志,因病,于昨天上午十時在烏魯木齊病逝……
人群發(fā)出低低的驚呼和議論。
年輕人緊接著:接下來是個好消息,接上級指示,撤銷建設(shè)兵團二師十二團,所有守邊人員全部包分配,白城市17個指標,縣城26個指標,其余全部轉(zhuǎn)作其他團場職工。
人群小小的騷動一下,然后是反常的安靜。
年輕人:分配名單明天宣布,如果有什么問題,請和團部聯(lián)系,解散。
人群一動不動。
年輕人提高聲音再次宣布:解散!
魏大有上前一步,沉聲問:為啥要撤銷十二團?
年輕人很冷靜:這是上級指示。
魏大有再問:爭議地區(qū)劃界了嗎?
年輕人想了一下,輕聲卻是肯定地:還沒有。
魏大有勃然大怒:沒有劃界!就撤銷十二團!界河誰守?邊界線誰來保衛(wèi)?
年輕人克制著自己的不滿:這位老同志,我剛才已經(jīng)說明了,是接上級指示……
魏大有絲毫不讓步:上級指示上級指示,實際情況要實際對待,沒有劃界就不能撤人!
馬忠誠趕緊擠過來扯一下魏大有的袖子:老魏,別說了!
年輕人很平靜:這位老同志,如果對分配名單不滿意的,可以來團部找我。對撤銷十二團有意見,你可以去找兵團司令。
年輕人說完轉(zhuǎn)身要走,魏大有甩開馬忠誠上前一把揪住年輕人的衣領(lǐng):我不知道司令是誰,我不認為他有這么大膽子敢在沒劃界的地方撤銷守邊力量!這太危險了!
年輕人用力掰開魏大有的手:不服從組織安排,不接受撤銷指令,后果自負。
魏大有哈哈大笑:小兔崽子,我把話擱這兒,我們這些人,一個不少,沒法服從組織安排,沒法接受撤銷的指令,我們后果自負!
胡蘭芝抱著小五兒風風火火地進院就大著嗓門喊:嫂子?老魏大哥!我是蘭芝!
院子里五歲的魏寶貝正在逗狗玩,朝屋里頭喊:爸,媽,蘭芝阿姨來了!
魏大有和劉小好端著飯碗從屋里出來:蘭芝,跑的這么急,出啥事兒了?
胡蘭芝開門見山:老魏大哥,我家老馬不能留下!
魏大有一愣:啥?
胡蘭芝:老魏大哥,我勸你們也走吧,十二團撤銷重新安置,咱們得服從命令不是?
魏大有:你們女人家可能不懂,這片地還沒劃界呢,咱得守著,咱必須得守著!
胡蘭芝:老大哥,咱1964年來的,現(xiàn)在是1985年,21年,孩子我都生5個了,可咱工資42塊4毛錢,一分也沒漲過,你看看咱過的這是啥日子?。『貌蝗菀子羞@么個機會,能進城,再不濟也能在團場當工人。我打聽了,這20年給算工齡,一上班就能開90塊錢兒,倆人就有小兩百啊,為啥有福不享,自己找罪受呢?
魏大有懵了,半天才開口:賬不是這么算的,不是用錢來算的。蘭芝,你是女人,你不懂,馬忠誠會懂,一百多個守邊戰(zhàn)士會懂!
胡蘭芝撇嘴:連領(lǐng)章帽徽都沒有,啥守邊戰(zhàn)士??!我實話跟你說吧,魏大哥,大伙兒都走!
魏大有愣一下,笑了:不可能,都是守邊的老人兒了,這點階級覺悟還是有的!
胡蘭芝同情地看看魏大有:大家伙兒那是在你跟前抹不開面子,我一說我家不留,大伙兒就都跟上了,不信你去瞧瞧,各家各戶鋪蓋卷兒都收拾好了,就等著接咱的卡車來呢!
魏大有和劉小好都愣怔在那里。
胡蘭芝嘆口氣:老魏大哥,當初你有恩于我家老馬,我也是知情重義的人,不能看著你一家在這里受苦。這劃不劃界,是國家的事兒,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廣播里不是天天說嘛,不講階級斗爭,講發(fā)展經(jīng)濟了,咱不守邊,那不還有部隊嘛。咱小老百姓,操不起這么大的心。咱一起走吧!
魏大有突然勃然大怒,狠狠地摔掉手里的飯碗:你走!要走你走!你們都走!
胡蘭芝嚇得連連后退,一邊離開一邊嘀咕著:咋不識好人心呢!
魏寶貝從腳邊拾起塊土坷垃,朝胡蘭芝逃開的方向扔過去:敢惹我爸生氣,你是壞人!
劉小好心神不安地坐在炕邊,看著熟睡的魏寶貝,不時撫弄一下她的頭發(fā)和臉蛋。
門響,劉小好站起來,魏大有踉蹌著腳步東倒西歪地進來。
劉小好趕緊扶住他坐下:大有,這,咋喝成這樣呢!
魏大有看著劉小好笑,那表情卻是痛苦:我想灌醉他們,讓他們說,留下。他們想灌醉我,讓我說,跟他們走……我,就一個人,他們,好幾十號人啊!我,就倒了……可我腦子清楚,不能,說啥也不能走!還沒劃界呢,咱們守了20多年,放手?不管了?那以前干的都算啥?花花白死了?指導員的腿白廢了?不行!他們都走,我一個人,也要守!只要有咱中國人守著,只要我魏大有活著,那片地,誰也,誰也別想占一分一毫!別想……
魏大有順著椅子出溜到地上,稍頃就鼾聲如雷。
劉小好拽不動他,只好抱來被子褥子給他鋪上蓋上。院子里羊叫聲突然此起彼伏。
魏家院里黑壓壓地站著幾十號人,每人牽著一頭羊,看到劉小好開門出來,大家都垂下頭。
馬忠誠站最前面,顯然也喝了不少:嫂,嫂子,這些,是我們每家出的一頭羊,十二團撤銷,老魏大哥不服從分配,你們總得生活……嫂子,我們,對不住老魏大哥了。
說完,馬忠誠松開拴羊的繩子,轉(zhuǎn)身,踉蹌著離開。
一群人匆匆離去,只留下劉小好和一群羊。
那面紅旗還高高飄揚在筆直的旗桿上。
沒有摟著毛線團打毛衣的婦女,沒有撅屁股趴在地上玩紙煙殼的孩子,沒有聚堆兒互相卷煙遞煙侃大山的守邊戰(zhàn)士們……
團部辦公樓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拆掉的窗和門像黑洞洞的眼睛和沒牙的嘴。
魏大有定定地站在訓練場的空地上,目光緩緩掃過熟悉的卻又是陌生的一切。
魏大有走到旗桿下,慢慢降下那面旗,摟在懷里,緩緩離開。
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的肩背已經(jīng)有些佝僂了,他走得很慢,卻很堅定。
魏大有在修理一棵干枯的小樹,除去枝枒,去皮,打磨。
魏大有在院子正中挖坑,魏寶貝在一邊興高采烈地幫忙。
劉小好遞給魏大有一碗水,心疼地給他擦擦臉上、頭上的汗。魏大有的鬢角已經(jīng)花白。
院子里豎起了一支旗桿,不太直,不太順溜,不是很高,但是很新。
魏大有將那面原來在團部門口的紅旗慢慢升起來。魏大有莊重地敬禮。
魏寶貝學著魏大有的樣子挺著小胸脯認真地敬禮。
劉小好站在門前,看著藍天,白云,鮮艷的旗。
魏大有盤腿坐在炕上吸卷煙,劉小好進來,他趕緊把煙滅了,小心地放窗臺上:寶貝睡啦?
劉小好一邊鋪床一邊點點頭:睡啦。
兩個人躺下,魏大有看著頂棚:小好,我問了,我的事不影響你,你那個分配到縣城的名額還保留著。要不,你帶寶貝去吧,縣城比白城差點,可比這強太多啦……
劉小好像沒聽見,自顧從枕頭底下掏出個小本和鉛筆:咱家本來有12頭羊,解散團場分了4頭,大伙兒又給咱送了58頭,這里頭還有幾只懷了崽兒的,一共是……74頭羊!
劉小好眼睛亮亮的臉蛋紅紅的:咱家這回可發(fā)達了,整個白城,沒誰能比咱家的羊多了,艾賽爾要是看了準得眼紅……
魏大有扭頭看著興高采烈的劉小好,眼圈紅了:小好……
劉小好自顧自地快樂著:明天你趕著羊去邊界線,拐到艾賽爾的氈房告訴他一聲兒,讓他再給準備點顏色,夏牧場來這的老鄉(xiāng)多,不做記號真要跑別人那去了,咱可吃大虧……
魏大有再也忍不住,他把劉小好緊緊摟在懷里:小好,你不用和我一起扛著,聽話,你帶寶貝去縣城,我不能讓你們跟著我受苦受累,你去上班,像城里人那樣干干凈凈的……
劉小好很堅定:你要去我就去,你不去我哪也不去!你在,我在,家就在!
魏大有感動地看著劉小好:小好,你信命嗎?
劉小好也看著魏大有:我不信命,我信你。
魏寶貝揉著眼睛出現(xiàn)在房門口,看到魏大有抱著劉小好,她撲過來:我也要抱!
魏大有身穿黃軍裝,脖掛望遠鏡和軍用水壺,騎著馬放著羊巡著邊界。
劉小好領(lǐng)著魏寶貝在喂雞喂鴨子。
魏大有拄著羊鞭放羊巡邊。
劉小好領(lǐng)著魏寶貝翻地種菜。
魏大有穿著破舊的軍裝,擎著望遠鏡觀察,羊群在他周圍。
劉小好領(lǐng)著魏寶貝把辣椒串成串掛在房檐下,把曬干的草打成垛。
無垠雪野,魏大有穿軍大衣戴棉帽,腰間扎著武裝帶,胸前掛著望遠鏡,身邊是安靜、沉默的綿羊。一個人一群羊在這片廣闊無垠的雪野上仿佛一幅油畫。
劉小好領(lǐng)著魏寶貝給門上貼自己寫的福字,院角堆著個雪人,院中間旗桿上紅旗飄揚。
原有的羊圈已經(jīng)擴大,魏大有把羊趕進羊群,朝屋里走。魏大有的腳步突然停下。
屋里傳來熱火朝天的動靜,炒菜聲,魏寶貝高興的笑鬧聲。
劉小好在喊:寶貝,爺爺坐好幾天車累了,你讓爺爺歇會兒……
魏大有急走幾步,驟然停下,扶住門框。
扎圍裙的劉小好正往桌上端菜,椅子上,一個白胡子老頭正逗寶貝玩,寶貝笑得咯咯的。
魏大有又驚又喜:爹?
魏寶貝奔過來:爸爸!
魏爹慢慢站起來:大有。
劉小好微笑著站在一邊看著這對父子。
魏大有和魏爹趕著一群羊沿著邊界緩緩走近。
魏大有指著鐵絲網(wǎng):爹,你看,我剛來的時候,這就一條馬踏人踩出來的小道,現(xiàn)在拉上網(wǎng)了,我已經(jīng)守了23年,我做好再守23年的準備,一直到立上咱的界碑為止。
魏爹走近鐵絲網(wǎng),扒著朝對面看看,用腳把鐵絲網(wǎng)下面的土踩踩實,點點頭:好,好。
魏大有和魏爹趕著羊走在界河邊。
魏大有停下,從路邊采一束野花扔進河里:那年界河大水,我們連夜搶險,一個守邊戰(zhàn)士的家屬就犧牲在這了。小好每年都帶寶貝來給燒紙,就算別人不記得,我們也不能忘了她。
魏爹點點頭,也摘了幾枝野花扔進河里。
一片寬闊肥沃的草場,爺倆停下,找塊地方坐下來,看著眼前郁郁草場和安靜的羊群。
魏爹感慨地看著面前廣闊的土地:大有,你讓爹覺得光榮。
魏大有難為情地笑了:爹,您這把我抬得也太高了……
魏爹自顧往下說:打小鬼子那年,你大哥剛一歲,你二哥還在你娘肚子里揣著,小鬼子占了濟南要打徐州,我悄悄到臨沂報名參加擔架隊。半個月的工夫,死那么些人啊,光我抬下來那傷號,就得二百多,為啥?為咱的國家咱的土地咱的老百姓??!最后,臺兒莊大戰(zhàn)算是勝利了,可咱們傷亡了五萬多人,五萬多人啊!
魏大有驚異地:爹,沒想到你還有這光榮歷史?你是老革命啊,那你咋還回家種地了呢?就你這資歷,不說進城,在村里至少能當個支書啥的啊?
魏爹笑了:要是圖這個,我還真不能去抬擔架,抬下來的傷號,好些沒活下來。有個小戰(zhàn)士,才十幾歲吧,還是個孩子呢,最后連名字都查不著,你說他們圖啥?那小鬼子的槍子兒又不長眼睛,說不上哪天死,要是圖升官發(fā)財,誰還去戰(zhàn)場上送死?
魏大有看著爹肅然起敬:爹,是您讓我覺得光榮。
魏爹擺擺手:除了你娘,我沒給人說,說啥啊,一想到那些死了的人,我就覺著,活下來比啥都強,有老婆有孩子,有幾間破房幾畝薄地,已經(jīng)比他們好太多了,還有啥不知足的?
魏大有鼻子酸了:爹,你也70了,跟著我吧,不能說享福,至少不讓您再受累了。
魏爹看著遼遠的地平線:1981年包產(chǎn)到戶,你那幾個沒出息的哥哥日子算是緩過來了,手里還是沒錢,好歹豐衣足食了,我也能騰出來身子看看你??吹侥愫煤玫?,我就放心了。
魏大有:爹!
魏爹回頭看兒子,目光慈祥:我本來不知道你這出這么大事兒,不知道你一個人留在邊界線上了。我一直按時收到寄的錢,后來接到你來信,說有事耽誤了那幾個月寄錢,我還納悶,然后小好寫的信就到了,把經(jīng)過原原本本告訴我,打了路費讓我來看看你,一直到接上我,她還囑咐我別跟你說寄錢的事,只說我想你,來看看你……你有個好媳婦,要好好待她。
魏大有眼圈紅了:爹,我知道,能娶到她,我這輩子都值了。
劉小好系著圍裙喂雞喂鴨喂鵝喂狗喂兔子喂貓。
魏爹蹲在地里擺弄綠苗,魏寶貝在旁邊好奇地看。
一家四口圍坐在小桌四周。
魏大有和魏爹面對面,碰一下小酒杯,有滋有味地咂一口酒。
魏爹放下酒杯:大有啊,你和小好帶著寶貝這日子不寬省,以后,別往家寄錢了。
魏大有和劉小好互相看看:爹,咋突然說這話?
魏爹:這一兩天的,我就準備走了,回去。
魏大有和劉小好站起來:爹,是不是我們哪里做的不到,您……
魏爹擺擺手:坐,快坐下,在這待一年,我真是享福了,我都已經(jīng)70了,再活,還能活幾天,總得落葉歸根不是?
劉小好的眼淚掉下來了:爹……
魏爹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本兒遞給小好:院里新開那塊地,我全種上草藥了,藥名兒和用法都在這上頭記著。大有說,這離最近的醫(yī)院40多里,離最近的人家也要20里地,萬一有著涼上火碰破皮腦袋熱啥的,自己就能應(yīng)付了……
魏大有沖動地:爹,我不許你走!
魏爹:大有,小好,新疆我也來過了,你們守的邊界線我也走過了,這輩子,沒啥念想了。你們好好守咱的邊界線,我,光榮!
魏大有背著提著爹的行李,領(lǐng)著魏爹往院外走。
魏爹站住,看看雞棚、鴨窩、羊圈、牛欄,看看一塊塊種了蔬菜花果草藥的地,眼圈有點紅,緊走幾步,跟著魏大有往外走。
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魏寶貝使勁張著小手朝魏爹和大有走的方向:爺爺——爺爺——
劉小好淚流滿面地使勁拉著魏寶貝:寶貝,爺爺要回自己家,讓爺爺回去吧,等我們寶貝長大了,去看爺爺……
魏寶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爺爺……
魏大有守著雜音巨大的收音機,正在聽新聞:中蘇兩國邊界談判,在中斷了九年之后,在莫斯科重新……
收音機突然全是噪音,魏大有怎么拍打都不行,他沮喪地關(guān)掉了收音機。
劉小好在廚房忙活,忽聽院子里雞飛狗跳。
隔著窗往外看,魏寶貝正騎著一匹小馬在院子里飛奔。
劉小好看著小臉曬得通紅,神情桀驁身手敏捷的魏寶貝,走神了。
魏大有走近:看啥呢?鍋都要著了!
劉小好趕緊盛菜,一邊說:寶貝七歲了,該讓上學了。
魏大有認真了:是該上學,最近的團場子校離這16里地,接她送她沒問題,可中午飯……
劉小好成竹在胸的模樣:我有主意,你就別管了。
劉小好拉著東張西望的魏寶貝,看到一家比較大的商店,劉小好拉著魏寶貝進去。
魏寶貝扒在食品柜臺上不動了。
柜臺玻璃上貼著商品名和價格。
劉小好冷靜地看著她:寶貝,你要啥,跟阿姨說。
魏寶貝都要流口水了,指著玻璃柜臺里的點心和糖:我要這個,還要這個,這個……
劉小好彎下腰指著柜臺上貼的標簽:這個能念出來是啥嗎?念出來媽就給你買。
魏寶貝咬著手指頭,使勁地看標簽上的字。
劉小好站起來:不識字就是這么吃虧,寶貝,那你說要不要學識字??!
魏寶貝趕緊點頭。
劉小好溫柔地笑著:等寶貝識字了,念哪個媽媽就給你買哪個。
劉小好對營業(yè)員笑笑:稱一斤餅干、一斤江米條,還有一斤沙子糖。
胡蘭芝又驚又喜又有些難為情,趕緊手腳并用地把床上、桌子上、地上的東西收拾一下,笑容卻是真誠的:小好,你說你來就來,還買啥東西?。?/p>
劉小好坐下來,把手上的點心和糖放在八仙桌上:應(yīng)該的,再說,我有事要麻煩你。
胡蘭芝趕緊拍胸脯:說吧,啥事,只要我和老馬能做到的!
劉小好把魏寶貝拉過來:這是蘭芝阿姨啊,忘啦,快叫阿姨好!
魏寶貝不情愿地:阿姨好。
胡蘭芝趕緊拉過魏寶貝摟在懷里:哎呦,這小丫頭長大了,七歲了吧,上學了吧?
劉小好淡定地:就為這事來的。我想讓寶貝跟你家小四、小五一起在縣城上學,就住你家。
胡蘭芝松口氣:我以為多大事呢,沒問題,這孩子多了就跟羊一樣,一只也是養(yǎng),一群也是放。看那屋沒有,我家四個丫頭,兩張上下鋪,現(xiàn)在就當五個丫頭,讓她們自己滾去!
劉小好從口袋里掏出個信封:寶貝這學期的生活費。
胡蘭芝不要:添雙筷子的事,你看你……
劉小好很堅定地把信封塞到胡蘭芝手里。
上世紀80年代特有的家屬院,一排排造型統(tǒng)一的平房,行距統(tǒng)一的過道,院墻五花八門。
劉小好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背后,魏寶貝被胡蘭芝和一群兒女團團圍住,寶貝哭得聲嘶力竭。
劉小好的眼淚一顆顆落下,她使勁吸一口氣,堅持著沒有回頭,一直走出魏寶貝的視線。
魏大有進屋,一眼看到桌上一臺嶄新的半導體收音機,喜出望外。
劉小好面朝墻像是睡著了。
魏大有輕手輕腳走過去,坐在炕沿上,突然把小好的身子扳過來。
劉小好淚流滿面,她捂住臉。
魏大有慌了:咋了小好?
劉小好哭出聲:我想寶貝了……
魏大有松口氣:孩子要上學,咱不是有心理準備嗎?
劉小好:我沒準備好……
魏大有摟著劉小好:臭丫頭才跟咱過了7年,這是出去上學,放假就回來,你看看你都這樣,咱倆一起過了20多年,要是有一天我有個三長兩短,你不得哭成淚人了?
劉小好頓時止住哭聲,捂住魏大有的嘴:不許你胡說!
魏大有握著小好的手:你不哭我就不說。你呀,我可放心不下你這個愛哭的媳婦兒,我會好好地照顧你。這是你給我買的收音機?
劉小好抽咽著點點頭:那個都壞好長時間了,好不容易進趟縣城,咋也得買點稀罕物啊。
魏大有感動地摟一下劉小好,小心地打開收音機,傳出《少年壯志不言愁》的歌聲。
兩個人就那么相依著靜靜地聽著。
魏大有放羊巡邊。
劉小好伺弄家里的雞鴨鵝狗還有菜地藥材地,一地西瓜長得非常好。
倆人面對面坐在小桌兩邊吃飯,劉小好給魏大有倒一小杯酒:到底出啥事兒了?
魏大有呵呵笑了:你那三年級的寶貝閨女和人家五年級的男同學打架。
劉小好急了:你還笑?把咱寶貝打壞沒有?
魏大有笑得更得意:把人家給打的躲進男廁所不敢出來……
劉小好這才松口氣:為啥打啊,像有多大仇似的?
魏大有:寶貝說,人家罵她滿臉是毛,長得像個桃兒。那小子委屈壞了,說是夸她臉毛茸茸的真好看,像個水蜜桃兒……
劉小好忍不住笑了,繼續(xù)吃飯:咱寶貝沒吃虧就行。
魏大有點點頭:我也是這么說的,我說打贏了就好,只要不開除,咋處分都行。
劉小好瞪一眼魏大有:這話咱在家說說就行,你跟人家老師也這么說啦?
沒等魏大有回答,遠遠傳來一陣摩托車聲響,魏大有、劉小好兩個人站起來。
艾賽爾騎著摩托車進院:老魏,明天,展銷會的走?那邊也派人來呢!
一架板車、一個小桌都是一個小攤位,各家各戶帶的或買或做的小商品,熱鬧非凡。
艾賽爾的摩托車上搭著幾張羊皮:上好的羊皮墊子,冬天鋪上熱的不用蓋被子……
魏大有的馬背上馱著兩只筐,裝滿了圓滾滾的大西瓜,他蹲在一塊花布跟前,花布上放著一簇一簇小植物,根上帶著一坨土,他正跟人講:這叫薄荷,能驅(qū)蚊蟲……
面前突然停下來一雙穿著爛皮鞋的腳。魏大有抬頭,神情由驚而喜,還有些疑惑:是你?
是當年那個牧羊的年輕人,他嘻嘻笑著,操著不熟練的漢語:是我。
艾賽爾沖過來,兩個人親熱地拍打一番。
艾賽爾告訴魏大有:他以后每個展銷會都來呢!
牧羊人跟艾賽爾說了幾句,艾賽爾從魏大有的花布單上取了四株薄荷:他要跟你換這個呢!
魏大有不自然地笑笑:拿去拿去,送他了,拿去吧!
牧羊人抱著一個精致的異域風情的銅壺塞到魏大有懷里,轉(zhuǎn)身就走。
魏大有從馬背上抱個大西瓜下來追上去:這個送你!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一人一碗水,中間是那把銅壺。
劉小好小心地摩挲著銅壺:真好看!
魏大有神色疲憊而落寞:你說,他們都能過來參加展銷會了,他們都能過來了?
狂風暴雪,魏大有家很快被籠罩在茫茫雪幕里。
劉小好摸索著爬起來去看鬧鐘,嘀咕:幾點了啊,天還不亮?
劉小好放下鬧鐘趕緊披衣,走到窗前扒著朝外看了看,又心神不定地走到門前,拉開門。
劉小好面前是一面墻一樣的雪。
魏大有和劉小好在小桌兩邊坐好,中間是昏黃的煤油燈。
劉小好很鎮(zhèn)靜:看這架勢,圈里的羊肯定全軍覆沒,左手棚的雞鴨鵝也兇多吉少,你那匹老馬估計扛不過去,右手棚的狗、兔子、牛也沒聽著動靜,就當都沒了吧。咱那間放冬菜的屋里有夠吃半年的米面,夠吃四個月的干菜咸菜,夠燒兩個月的炭。大有,咱死不了。
魏大有沒有這么樂觀:這場雪太大了,咱現(xiàn)在是沒組織的人,沒人管,可能都沒人知道咱在這兒,白城這地界,一封山就是半年,我看,懸。
劉小好:那咱要是從這雪里挖一條路出去呢?
魏大有想了想,搖搖頭:從咱家到最近的公路也要20里,這還得方向正確。不現(xiàn)實。
劉小好沉默,突然笑了:大有,我想起戲里頭唱的,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
魏大有撲上來捂住劉小好的嘴:不許胡說。
劉小好伏在魏大有的胸前,好半天:幸好,魏寶貝不在這里。
魏大有和劉小好相對而坐。
外面?zhèn)鱽黼[隱風聲,馬燈的燈芯慢慢變小,終于,一股青煙升起,熄滅。
魏大有剛要起身,劉小好提醒他:燈油沒了。
魏大有目光投向閃著微光的灶頭。
劉小好制止他:咱在這間雪牢里都能感覺到,那外頭風肯定很大,風把雪吹實了,就更不好化了,咱的炭只夠堅持兩個月,還是省著點吧。
兩個人安靜地在土炕上躺下。
魏大有在墻上摸索著:11天了,被雪埋的那天是12月19號,還有一天,就到元旦了……
劉小好:寶貝也快放寒假了,不知道這個寒假,她回不回來……
魏大有:上次她就沒回來,說假期時間短,參加了啥課外小組……
劉小好:還是貪玩唄,有蘭芝家那幾個丫頭陪著,比跟咱倆好玩多了……
魏大有:小好,你后悔不,讓寶貝去縣城上學,她跟咱們遠了,小時候,她多喜歡跟咱倆膩著啊……
劉小好:我不后悔,咱倆可以,她不能因為生在這,就得死在這,外頭的世界大著呢,就讓她去闖吧……
臺上正在進行新隊員宣誓環(huán)節(jié)。
一個三道杠正在念名單:五年級一班,魏寶貝……
魏寶貝笑容燦爛,跟著大家一起宣誓:我是中國少年先鋒隊隊員,我在隊旗下宣誓。我決心遵照中國共產(chǎn)黨的教導,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好好勞動,時刻準備著,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貢獻出一切力量!
魏大有和劉小好安靜地躺在床上。
爐中的火閃著暗淡的微光,突然慢慢蓄起青黃的煙,煙像水一樣從爐縫里慢慢墜落。
地面上很快飄浮一層的濃煙。
魏大有警覺地爬起來,四下里聞聞,趕緊叫劉小好:小好,起來,倒灶了!
劉小好爬起來,夫妻倆用濕毛巾捂住口鼻。
劉小好納悶:咋會倒灶呢?也沒覺著有風?。?/p>
魏大有突然示意她別出聲,兩人凝神聽著。
隱約傳來沉重的機械碰撞的聲音。
突然,灶上的火通地一聲劇烈燃燒起來,地上的煙很快消彌得干干凈凈。
魏大有和劉小好對視一眼,驚喜地叫起來:有人來救我們了!
隨著越來越劇烈的聲響,窗戶上透出亮影。
魏大有拉開門,緊張地看著面前那堵雪墻。
突然,一個人破雪而出,魏寶貝帶著滿頭滿身的雪撲到魏大有懷里,又撲到劉小好懷里。
雪像城墻垛子圍著魏大有家。
周圍停放著無數(shù)印刷著迷彩的大型機械。
胡蘭芝和馬忠誠還有好些守邊戰(zhàn)士都聚過來,馬忠誠有著醒目的酒糟鼻了。
魏寶貝緊緊地一邊一個拉著魏大有和劉小好。
胡蘭芝紅著眼圈感慨:寶貝說她五年級才戴紅領(lǐng)巾,說啥也要趁元旦這一天假的工夫回來給你們報信兒,我和老馬送她……新聞也說了,整個白城,就這片雪最深,這是老天有眼……
武警邊防指導員彭康走過來,立正,敬禮:老魏叔,剛才破雪殼的時候煙囪被鏟倒了,就是不倒,這房一時半會兒也是不能住了,我已經(jīng)請示支隊領(lǐng)導,在房屋修葺好之前,二老就住我們支隊招待所。
修葺一新的魏家大院,邊防武警戰(zhàn)士們正豎起一根嶄新的旗桿。
魏大有、劉小好、魏寶貝,還有胡蘭芝、馬忠誠等人一路相隨。
馬忠誠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厚厚的小布袋:那些牛羊馬雞鴨鵝,我們聯(lián)系各單位做福利給分了,運回去還凍得梆梆的呢,都夸你們養(yǎng)的好,那叫一個好吃啊……
魏大有不信:你們這又是要接濟我……
胡蘭芝上前把小布袋塞到魏大有懷里:我想接濟,也得有那條件啊,家里大小七張嘴呢!你就收著,那些羊啊牛的,都是按批發(fā)價算的錢。我們啊,只有占便宜的份兒!
劉小好使勁忍著眼淚:占便宜好,占便宜是應(yīng)該的,沒有你們,我和大有……
旗桿立好了,嶄新的金屬旗桿,在藍天白云蒼茫的戈壁上分外醒目。
魏大有四下里看看,那根舊旗桿就順在院墻角落,折成幾段,上面的旗早已經(jīng)不見了。
魏大有的目光突然一亮,落在魏寶貝胸前戴著簇新的紅綢紅領(lǐng)巾。
魏寶貝立刻意會,飛快地解下紅領(lǐng)巾,遞到魏大有手上。
魏大有將紅領(lǐng)巾細心地綁在旗繩上。
所有人都緩緩注視著一面小小的紅旗飄揚在藍到凜冽的天空上。
彭康引領(lǐng)著魏大有走上主講臺。
彭康:老魏叔1964年進疆,到現(xiàn)在30年,他30年如一日堅守著咱們的邊界線,那里一草一木都印在他的腦子里。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老魏叔為我們講講巡邊的故事!
魏大有激動得說不出話,底下坐著的小戰(zhàn)士們使勁兒鼓掌。
魏大有趕著羊群走在邊界上,他不時撫一撫做標識的石頭,不時扶一扶做標記的小樹。
魏大有胸前掛著半導體收音機,不時串臺冒出幾句俄語。
一道鐵絲網(wǎng)的一角撕破一個巨大的口子。
魏大有立刻站住,四周觀察一下:戈壁曠野青草萋萋,根本看不到任何人跡。
魏大有觀察著鐵絲網(wǎng)的缺口,有明顯利器切斷的痕跡。
魏大有趕緊喝著羊群往回走。
魏大有蹬著一輛銹跡斑斑的自行車,因為注意力集中和用力,整個身體幾乎立起來。
輪胎軋過一塊小石頭,爆胎了,自行車搖晃一下繼續(xù)前行。
遠遠地看到武警邊防的辦公樓了,自行車磕在馬路牙子上,另一個胎也爆了。
魏大有就騎著這輛電光火石般鋼圈直冒火星的自行車,沖進了邊防武警支隊大門。
兩輛油著迷彩的武警用車奔馳在戈壁上。
所有武警戰(zhàn)士荷槍實彈沿著邊界慢慢逡巡,幾匹狼狗吐著舌頭四下嗅探。
魏大有憑著經(jīng)驗,仔細驗看破網(wǎng)周圍的植物,石塊。
突然,魏大有在一個長滿草的溝里發(fā)現(xiàn)了一片倒伏的草和從溝壁滑落的沙石。
魏大有輕輕示意武警戰(zhàn)士過來。
在武警戰(zhàn)士的呼喝下,一篷草里顫巍巍探出一個花白的頭顱。
劉小好翻身,看到魏大有還坐在桌邊,她坐起來:還想那事兒呢?
魏大有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嗯,昨天,那人被送回去了,聽說,哭的整個人都軟了。
劉小好披衣起來坐他身邊:唉,你說人這一輩子……
魏大有:那人當年也是受對面蠱惑跑過去,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宣傳得那么好,每天要做許多工,現(xiàn)在年紀大了,越來越想家,就找機會跑回來了……
劉小好:要我就不同情他,連自己的國家都能背叛,還有啥好說的。
魏大有穿著嶄新的沒有領(lǐng)章帽徽的迷彩,拿著一把嶄新的鍬,慢慢切入腳下的泥土。
這是一塊嶄新的界碑,上面是鮮紅的五號字樣,下面寫著年份“1997”。
魏大有把一鍬泥土輕輕鋪在界碑下面,在場所有的武警邊防戰(zhàn)士熱烈鼓掌。
魏大有眼含熱淚,看著這塊嶄新的界碑,喃喃自語:太好了,劃界了,這是咱的地盤了!
院里蔬菜長勢喜人,魏大有和劉小好坐在小桌兩邊,不時呷一口小酒兒。
一輛小汽車駛近,少女魏寶貝下車,大聲跟車主道謝,指揮車掉頭開走。
魏大有和劉小好又驚又喜:寶貝,咋這時候回來了,也沒提前說聲兒?
魏寶貝大咧咧地坐下來吃菜,抄起魏大有的杯子咂一口酒:搭了個順風車。對了爸,媽,我沒考高中,我考上新疆護校了,在烏魯木齊,過兩天就可以搬學校宿舍去。我想假期打打工,既當社會實踐也能賺點學費,我回來告訴你們一聲,順便收拾收拾東西。
魏大有和劉小好都愣了。
魏寶貝在逗狗玩。
魏大有趕著羊群進來,魏寶貝頭也沒抬,只叫了聲“爸回來了”,繼續(xù)跟狗狗玩。
魏大有把羊趕進羊圈:寶貝……
魏寶貝抬頭看著他:嗯?
魏大有又叫了一聲:寶貝……
魏寶貝一邊親懷里的小狗一邊撒嬌:哎呀,聽到了,你要說啥,快說??!
魏大有黝黑的臉上皺紋叢生,頭上一片花白,啥也沒說,沉默著走過去。
魏寶貝想想覺得不對,扔下狗狗站起來:爸,你叫我到底干啥?
魏大有沒回頭,只是低聲說:沒事,我就想叫你兩聲,明天你走了我就叫不著了。
魏大有和劉小好沉默地躺著。
隱約可以聽到另一間房里魏寶貝哼歌兒的聲音。
魏大有翻了個身。
劉小好朝他那邊轉(zhuǎn)過臉去:咋,難受了?
魏大有:孩子要走,咋能不難受呢。孩子要走了,她挺高興,她不難受,我更難受了。
(電臺OS)1995年7月1日,巴克圖口岸通正式宣布對第三國開放……
魏大有把收音機舉到劉小好耳邊:聽見沒有?這是咱白城的口岸。
兩個人在界碑前停下,魏大有伸手輕輕地撫摸。
劉小好也學著他的樣子,伸手輕輕撫摸:這就是當年咱們守住的那條邊界線啊?
魏大有使勁點點頭:這片地是咱的了,在地圖上有這塊界碑的名字了。沒人知道,咱們?yōu)檫@條線,守了30幾年。前兩天聽新聞,南海上幾十個島礁,外國占去的不少,要我說,就該在地圖上標明菲律賓占、越南占的字樣,不然,我怕后面的年輕人,不會在意?。?/p>
劉小好:大有,現(xiàn)在這片地也劃界了,碑都立上了,咱,是不是該走了?
魏大有看著遠處的地平線:任務(wù)完成了,該走了。咱以后就是守著寶貝,盼她過好日子。
魏大有和劉小好站在院里,看看羊圈,看看牛欄,看看雞棚,看看馬廄。
劉小好目光落在地里,長勢喜人的蔬菜藥材和花朵,她突然有些舍不得:大有,咱們這些年,開了這么些地,蓋了這么些房,養(yǎng)了這么些活物,咱再到哪兒找這么好的地方???
魏大有使勁握握她的手:咱得想好,一旦走了,再要回來,可就沒那決心和力氣了。
劉小好急得快哭了:我舍不得這,可是,我也舍不得讓寶貝一個人在外頭結(jié)婚生孩子,一個人上班帶孩子伺候公公婆婆……
魏大有:你不是說,這世上再沒有比寶貝更重要的嗎?那咱就定了,走。
這時候,汽車轟鳴聲由遠及近。
一輛武警邊防的車開進來,彭康和兩個兵下車:老魏叔!
魏大有和劉小好趕緊迎上去:彭康,你們來……
彭康:老魏叔,我們決定,聘請您做守邊員,這是聘書。
魏大有和劉小好面面相覷。
魏大有:不是都劃界了嗎,界碑都立了,還需要我們嗎?
彭康鄭重地點頭:當然需要,部隊是三年一換防,你們在這里已經(jīng)30多年,沒有人比你們更清楚這里的地貌,這里的一塊石頭、一棵樹都記在你們的腦子里,這恰恰彌補了部隊巡防的某些盲點,所以,老魏叔,我們需要你們。如果一定要說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輩子。
魏寶貝笑容燦爛,手比V字,后景是新疆護校,照片上幾個藝術(shù)字:千禧年,我畢業(yè)啦!
魏寶貝的相片和偉人像、魏大有的獎狀、魏家的那張全家福都掛在一面墻上。
那面墻滿滿當當,就像他們的生活。
魏寶貝和劉小好在等候區(qū)排隊。
魏寶貝:以后我發(fā)了工資就按月給你往這張卡里打錢,你不用就放卡里,我爸帶你去縣城的時候,你把卡帶上,想買啥直接刷卡,簽?zāi)愕拿?,想取錢就找家銀行,一會我教你取……
劉小好:媽不用你的錢,你在外頭工作用錢地方多,你自己留著……
魏寶貝昌:媽,我肯定留夠自己用的,這是孝敬你和我爸的,不多,就是個心意……
劉小好眼圈有點紅了:寶貝,我的寶貝長大了……
輪到她們了,在魏寶貝的授意下,劉小好緊張地把卡遞進窗口:我,取,100。
柜員:大媽,您輸入一下密碼。
魏寶貝把密碼器推到劉小好跟前:密碼是我生日,六位,801218,您按……
劉小好一下下按著密碼。
柜臺里把卡和錢遞出來,評價器響了:請您對我的服務(wù)評分……
劉小好臉紅了,突然趴下來對著評價器:我不知道說啥啊,反正挺好的,真挺好的……
周圍人都笑了,魏寶貝也笑了,笑著笑著卻有點難過的神情。
魏寶貝自豪地:爸,以后我就在這個醫(yī)院上班,這可是三甲醫(yī)院。
魏寶貝對門診醫(yī)生說:我爸的體檢單,這項是檢查肺部。
門診大夫?qū)ξ捍笥姓f:大爺拉長音說一,我聽聽。
魏大有很配合地說:一。
大夫:大爺繼續(xù),可以再大聲點嗎?
魏大有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二。
醫(yī)生都笑了,魏大有難為情地紅了臉:我是不是做錯了?
劉小好悄悄扯他的衣角:你太大聲了,不能這么大聲,把其他病人都嚇著了。
門診大夫看著魏寶貝:你父母真可愛。
魏寶貝的眼圈慢慢紅了。
魏大有和劉小好站在門口,納悶地看著魏寶貝帶人一趟趟往屋里搬東西。
魏寶貝指揮:小心點啊,那箱都是我的化妝品,要是打碎了我跟你拼命!
魏大有小聲問劉小好:寶貝不是要去城里大醫(yī)院上班嗎?那啥,三甲的?
劉小好點點頭:對啊,她咋把東西都搬回來了?
魏寶貝聽見了,頭也不回大聲說:咱家種一院子草藥,我媽這么些年實踐經(jīng)驗,肯定算半拉中醫(yī),再加上我這半拉保健醫(yī),爸,你后半輩子的健康,我和我媽包了!
魏大有和劉小好驚喜地對視一眼:寶貝,你是說,你,不走了?
魏寶貝撒嬌地摟著劉小好:對啊,我干嘛要去看別人臉色伺候別人?。吭奂疫@地,這院子,這么些羊,還能養(yǎng)活不了我?爸,媽,你們會養(yǎng)我的,對不對?
魏大有和劉小好齊齊點頭:養(yǎng),養(yǎng)一輩子我們都愿意!
魏寶貝的房間塞的滿滿當當,衣服,化妝品,各種女孩子的玩意兒。
魏寶貝盤腿坐在床上,看著手上一個護士工號牌,看了很久。
魏寶貝從床頭里取出個小鐵盒,把工號牌放進去,然后倒頭躺下,她的肩在微微顫抖。
一輛面包車駛近,車上下來素衣孝服的胡蘭芝一家,女兒和外孫們,一大群人。
正喂雞的劉小好扔下手里的活計,迎上去:蘭芝……
魏寶貝在擺弄菜地,扔下工具幾步跑過去:蘭芝阿姨,這,咋了?
胡蘭芝手上抱著個裹了個黃綢布的盒子,她努力保持著鎮(zhèn)靜:寶貝,你老馬叔,走了。
魏寶貝哇的一聲哭出來,一群孩子都哭出聲來。
劉小好上前抱住胡蘭芝,兩個女人哀哀哭泣著。
魏大有領(lǐng)頭,劉小好攙著胡蘭芝,孩子們跟著,在破敗的團部門前緩緩拋灑下一些骨灰。
魏大有領(lǐng)頭,劉小好攙著胡蘭芝,孩子們跟著,在奔騰的界河邊上灑下一些骨灰。
魏大有領(lǐng)頭,劉小好攙著胡蘭芝,孩子們跟著,在立好的界碑前灑下一些骨灰。
胡蘭芝淚如雨下,撫著界碑嘶喊著:老馬,這是咱們那時候守下的那片地,是咱們保住的邊界線啊老馬……你看看,你看看啊……
魏大有、劉小好、魏寶貝和一群孩子低頭落淚。
魏家的院子,春夏秋冬的景兒,各種家禽各種菜果藥草的變化。
魏大有穿著洗的發(fā)白的迷彩服,胸前掛著望遠鏡,肩上挎著水壺,手上拿著半導體跟著羊緩緩走過邊界線。
電臺(OS):2010年4月12日,國家主席胡錦濤在華盛頓會見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雙方就中美關(guān)系及共同關(guān)心的重大國際和地區(qū)問題交換了意見,達成重要共識。
桌上放著一部嶄新的電話,鈴響,劉小好從外面匆匆進來,有些生硬地接起來:誰啊?
胡蘭芝的大嗓門:嫂子是我,蘭芝,我又給寶貝找著幾個條件不錯的相親對象……
劉小好:寶貝不讓管她的事兒,她說我們這是包辦,是歷史的倒退……
新疆伙計在窗外叫賣著烤肉。
不是飯點,人不多,窗前的小桌,一邊坐著魏寶貝,一邊坐著小貴和媒人。
媒人捅捅小貴,小貴緊張地抬頭看看魏寶貝,慌亂地給媒人點點頭。
媒人喜笑顏開:魏寶貝啊,你看,小貴和你年齡相當……
魏寶貝理都沒理媒人,坦率地看著小貴:有房嗎?
小貴臉紅了,結(jié)巴著:眼下,還沒……
魏寶貝打斷他:有車嗎?
小貴臉又白了:暫時,還沒……
魏寶貝步步緊逼:有正式工作嗎?
小貴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魏寶貝:有多少存款?
小貴都快哭了,媒人不樂意地:哎,我說魏寶貝,別仗著自己長得漂亮,長得比你漂亮的多了去了,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條件,要工作沒工作,要啥沒啥,都30的人了,還真當自己……
魏寶貝平靜地:沒車沒房沒錢,咱倆真的挺般配,就你吧。
媒人和小貴都目瞪口呆。
魏寶貝帶著小貴走近:爸,這是我對象。
魏大有和劉小好吃驚地互相對視一下,又看看劉小好:對象……咋,沒聽你說過?。?/p>
魏寶貝嘻嘻哈哈地:這不就看著了嗎?
魏大有看看有些單薄蒼白、不失秀氣的年輕男人:你貴姓?
小貴緊張地:我,我姓貴。
魏大有一時不知道說啥好。
小貴更緊張了:大爺,我真的姓貴,啊不,叔叔……
魏寶貝狠狠剜小貴一眼:叫啥?
小貴結(jié)結(jié)巴巴地:爸……媽……
小貴看著身邊氣定神閑的寶貝,終于開口:魏寶貝,你長得漂亮,性格也好,還學有技術(shù),為啥不去大城市,要留在這么小個地方,要選我這個啥都沒有的人?
魏寶貝嘻嘻哈哈地買了兩根冰棍,遞給小貴一根:我父母年紀大了,我不放心他們。
小貴看著魏寶貝,鼓足勇氣追問:那,為啥,選我?
魏寶貝認真地看著小貴:我賭你會對我好,你會嗎?
小貴開著拖拉機在田里收割。
魏寶貝背著農(nóng)藥給果樹噴灑。
小貴在給羊草料打包,魏寶貝打下手。
小貴騎著摩托帶著魏寶貝給劉小好送藥。
大著肚子的魏寶貝開著一輛嶄新的寶駿車駛進魏家院。
魏寶貝在床上給孩子喂奶。
小貴磨磨蹭蹭進來,沒話找話:老婆,咱家的新車質(zhì)量真好。
魏寶貝沒理他。
小貴滿臉堆笑:真的,真的,別看國產(chǎn)車,安全氣囊特別管用……
魏寶貝攸地停下,轉(zhuǎn)過頭來逼視著小貴:車撞哪了?
小貴低下頭:樹上……
魏寶貝手里的空奶瓶嗖地扔過去砸小貴頭上。
魏大有和劉小好用小車推著外孫女然然。
劉小好看看天,摸摸然然的小臉蛋:然然,冷不?
然然:冷!
劉小好跟魏大有說:然然說冷,咱回去吧。
魏大有不以為然:你聽她說!然然,你熱不?
然然:熱!
魏大有得意地一笑:放心吧,再走一段沒事,小孩子別養(yǎng)得那么嬌氣。
劉小好氣不過,只得跟著:反正到時候?qū)氊愑柲阄铱刹惶婺阍俅蜓谧o了!
魏寶貝趿拉著拖鞋進來躺在床上,伸展一下四肢:今天可是有點累了。
小貴趕緊過來給她按按腰腿:都說有些活放著我來干嘛!
魏寶貝突然支起身子支愣起耳朵,聽了會兒又躺下:我還以為我爸咳嗽了呢!
小貴:你讓熬的中藥我熬了,送過去看著爸喝完的。
然然醒了,扭過來摟著魏寶貝:媽媽,給我講個故事吧?
魏寶貝攬著然然:媽媽就給你講個《賣火柴的小姑娘》吧?
然然好奇地問:媽媽,什么是火柴???
魏寶貝想了想:下次讓你爸給你找一盒來看看,今天,媽媽就給你講賣打火機的小姑娘!
小貴笑噴,魏寶貝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然然不知道爸爸媽媽為什么笑,也高興地咯咯笑。
魏大有和劉小好聽著魏寶貝那房的笑聲。
魏大有欣慰地:本來以為咱們寶貝挺虧的,現(xiàn)在看他倆過得挺好,咱也能放心了。
劉小好:可不是,這姑爺,是真疼咱寶貝,捎帶著對咱們也不錯。
魏大有笑:還是比不了我。
劉小好:這話啥意思,是夸你自己呢,還是想批評我有不足?。?/p>
魏大有:小貴修八輩子福娶到咱寶貝,我呢,我修八輩子福才娶到你。你就慘了,你倒了八輩子霉才嫁給我這么個倔老頭兒,在這么個小地方待一輩子,算一算,咱倆差著16輩呢,小貴他比得了?
魏大有和劉小好肩并肩端正地坐在床尾,看著電視里的《中國網(wǎng)事感動2016》的頒獎晚會。
魏大有和劉小好看著電視屏幕里自己的影像,他們的手緊緊攥在一起。
魏寶貝拿著手機不停地對著屏幕啪啪地拍。
書房是典型中式設(shè)計,典雅莊重,到處是鋪開的或者卷好的字幅畫卷。
“中國網(wǎng)事感動2016”頒獎晚會,魏大有和劉小好手拉著手上臺領(lǐng)獎的畫面定格。
燈亮了,鄭學軍的兒子詫異地站在門邊上。
鄭學軍背對著門,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屏幕一動不動。
兒子走過去,繞過書桌將鄭學軍的輪椅推出來,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鄭學軍眼含熱淚。
兒子嚇壞了,蹲下來伏在鄭學軍的膝頭:爸,爸你怎么了?
鄭學軍微笑著擺擺手:爸爸是高興,是高興,去,給我取紙筆來。
魏大有、劉小好和魏寶貝在天安門廣場前的留影。
這張相片鑲在鏡框里,和魏家其他珍貴的東西一起,掛在那面滿滿當當?shù)膲ι稀?/p>
這張相片的下面,是一張新的全家福——魏大有、劉小好、寶貝、小貴和然然的合影。
醒目的地方有張字幅:伉儷情深幾度生死未曾離左右,肺腑言箴從來榮辱不計守炎涼。
界河,鄭學軍:今天,是驚心動魄的一天!歷史不會做一個字的記錄,但是,我要讓你們知道,今天,你們守住了咱們的邊界線,你們沒有讓別人搶占一分一毫的土地!你們?yōu)橹腥A人民共和國960萬平方公里國土面積的完整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人墻,魏大有用盡最大力氣一字一句:這是驚心動魄的一天!歷史不會做一個字的記錄!我們死也要守住祖國的邊界線!為960萬平方公里國土面積的完整做出我們應(yīng)有的貢獻!
表彰大會,團長:這是我任期的最后一天,如果有一天,我寫回憶錄,我一定要寫,你們,是我?guī)н^最好的兵!是你們,一次次守住了咱們的邊界線!守住了中國主權(quán)領(lǐng)土的尊嚴!我,感謝你們,我最后一次給大家敬禮!
艾賽爾抱著孫子:哎,十幾億人呢,就選20個,魏大哥就是其中一個,我是他的朋友,我太驕傲了哎!我們整個新疆的人,都驕傲得很!
胡蘭芝:要不是我閨女回來說,我都不知道老魏大哥入選感動中國,你說這么大的事兒,他硬是一點口風沒漏,最后沒選上,我們都覺著特遺憾,他該干啥干啥,75歲的人啦,那追羊的時候腿腳還是那么利索……
寇振邦一副成功的老商人作派:一定要我說,我的心理是很復雜的,這個人吧,他毀了我的前途,可是他守邊守了52年,這個,我是真心佩服的哦,國家需要這樣的人……
字幕:謹以此片獻給魏德友、劉景好夫婦,以及成千上萬默默奉獻的普通守邊員。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