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黎標
安代舞
◎唐黎標
田麗麗有一雙昂貴的紅皮鞋,她把這雙紅皮鞋視為珍寶。這雙紅皮鞋是她上海的姑媽買的。我很賤,自從田麗麗穿上紅皮鞋,我就知道她有一個有錢的姑媽。我就再也不敢說她是豬腦子,互判作業(yè)時,我也總給她打高分,她問我的作業(yè)本上為什么沒有看不懂的字了,我告訴她,像咱們這樣的小學生不應該學連筆字。她又瞪大了眼睛說,那我們應該寫什么字?我說我們應該寫方塊字,寫好了方塊字以后才能寫連筆字。
在田麗麗的眼中,我很有學問。沒事的時候,她總是偷偷地給我一些小零食,比如一塊大白兔,比如給我倒一些奶粉,那些奶粉她通常給我倒在一張白紙上,我會像一只狗一樣,將上面的奶粉舔得干干凈凈,有時能把白紙都舔漏了。還有一次,她遞給我一塊方正的東西,用金箔紙包著,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她說這是她姑媽前些日子寄來的,這東西叫桃酥。我不想在她的面前流露出沒吃過。扒開金箔紙,我正要將這東西一口吃掉,田麗麗說,這東西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好吧,我用牙尖慢慢地咬著它,這東西真的好吃,又甜又酥,她滿足地看著我,表情很專注。
你的姑媽是干甚的?我邊吃邊問。
她是個舞蹈家,國家領導人都看過她跳舞。
你沒見過嗎?
田麗麗搖了下頭,她的眼睛里輕飄飄的,有一根羽毛在那里飛舞。
我繼續(xù)專心致志地吃著手里的桃酥,很快吃完了,我舔了下嘴唇,這東西跟我上次吃的一點都不一樣。
田麗麗驚訝地看著我,你上次吃的什么味?
很硬,像餅干一樣。
田麗麗很快相信我的鬼話。
你想見你的姑媽嗎?
田麗麗說,怎么不想見,有好幾次我夢見了她,你猜她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
她說,姑媽就在咱們學校的那個防空洞里。
我說,你的姑媽不是在上海嗎,怎么會在學校里的防空洞?
這是夢,我在和你說我的夢,我爬了半天,還是在原地,就是到不了她的面前,我急了,就喊了一聲,她只是抬頭看了我一眼,我覺得她就要看到我了,但很快還是低下了頭,她在那里活動了一下腰身,然后,然后就開始跳起了舞,我從來沒見過那么美的舞蹈,防空洞變成了漂亮的舞臺,她就在那里跳呀跳,一直到我醒來。
借著她的話,我想去想象著她姑媽的樣子,很困難,想著想著我就想到了我的姑媽。我的姑媽是個農(nóng)村人,她兩三年來一次我家,她來了,先是在我爸媽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日子過得怎么怎么不好,然后走的時候,她把我家洗劫一空,大包小包背在身后,我看見她臉上的笑容很具體,很燦爛。
和田麗麗在一起時,我很少去講自己的事,我更愿意去聽,聽她講。她說,她們家以前是有錢人,后來就變成了普通人了。從小田麗麗的媽媽希望她能像她姑媽一樣,三歲前聽各種的音樂,四歲就到少年宮去學舞蹈,她學過頂碗舞,學過筷子舞,還學過新疆舞。
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不跳了?
我媽不讓我去了,她看我個子不高,總認為是跳舞跳的,我不相信我的個子是跳舞跳的,不跳舞,我的個子才會長不高。
事實上我對她跳沒跳過舞并不關心,我關心的是她每天要給我拿什么零食,她的零食對我太具有誘惑力了。這些零食我沒吃過,我肚子里蛔蟲也沒有吃過,和田麗麗在一起,我和肚子里蛔蟲們都充滿期待。
陽光里,田麗麗遞給我一個小袋子,她說,你把它倒在杯子里,再倒上熱水,非常好喝。
回了教室,我重重地把手里的水杯摔在桌子上。
田麗麗并沒有注意到我的不快,她說,好喝嗎?那是給外國人喝的飲料。
我說,你放屁,你當我是傻子!
田麗麗瞪大了眼睛,她有點不相信我的憤怒,她說,這真是外國人喝的飲料,我爸說的,他就在賓館工作,他說每天早晨看見外國人都喝著這玩意。
你放屁!你在捉弄我,你以為我不知道,明天你拿你爸一泡尿,說這也是外國人喝的,我也信呀。
你胡說!田麗麗臉色很白,白得像眼前的光線。
我告訴你,老子不是要飯的,從今以后你少拿那些小恩小惠來誘惑老子,老子不稀罕!我覺得內(nèi)心真是屈辱呀,不光是屈辱,還有侮辱、恥辱,在田麗麗的眼里,我是什么,就是一個要飯的。我罵完她,就不想再看到她,轉(zhuǎn)身出了教室,我的頭仍在像個氣球一樣膨脹著,我好像找不到要去什么地方,找不到地方,我也不想回去看到田麗麗,那天我在外面一直等到鈴聲響了,才進了屋。
田麗麗不見了,我身邊空空蕩蕩。班主任常麻煩問我,田麗麗去哪了?這個五十歲的女老師,總是麻煩別人,和她的外號一樣,我說不知道。常麻煩就說,同學都說是你把田麗麗罵哭了。我正要狡辯,頭上突然被她打了一下,很疼。她說,你還愣什么,趕緊出去找呀,找不到你也別回來。
我捂著頭,被趕出了教室。
武陵自然村調(diào)查地面塌陷共37處,主要集中發(fā)生在2017年10月16~17日(礦洞透水發(fā)生于2017年10月14日),數(shù)量達34處,占調(diào)查總數(shù)的92%,僅有3處發(fā)生在11月20日。塌陷發(fā)生期間均有降雨過程??梢姷V洞開采透水是本次塌陷發(fā)生的誘因,塌陷發(fā)生后,受降雨影響,塌陷點的規(guī)模逐漸擴大并伴隨新的塌陷點出現(xiàn)。
外面陽光很好,所有的一切都是亮晃晃的,空氣薄薄的,很透明,有點像糖紙片。我坐在臺階上發(fā)了半天呆,才緩過來要干什么。這個田麗麗,她在哪兒?她故意捉弄了我,我還要這么去找她,要是找不到她,我相信常麻煩是不會饒過我的,我知道她的厲害。好幾次她都把我叫到她家里,她就讓我站在院里反思,在院子里我有時一站就是一兩個小時,她家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我不知道常麻煩在家里干什么,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是不是把我忘掉了?有一次我在她家院子里站得實在無聊,就想看看常麻煩在屋里到底在干什么。屋門虛掩著,里面很黑,我的頭順著門縫探進去,等我適應了光線,才看見常麻煩在一張桌子前坐著,她的手里舉著一本像影集一樣的東西在看,屋里和外面都是靜悄悄的,這時我聽見常麻煩哭了,那聲音很小,有點像貓叫。
從那以后,我就怕被她拉到她家里罰站。
田麗麗呀,她到哪兒了?我找遍了學校的各個角落,操場、主席臺、水房,我都找遍了,可就是找不到她。在中午前我要是找不到她,我相信,常麻煩肯定會把我叫到她家里進行罰站。我的心里著急呀,她去哪兒了?
學校的東面就是我和田麗麗常說的防空洞,這里冬日里是用來儲存白菜的,在天暖和的時候,就是學生們愛來的地方,這里很涼快,我想起了田麗麗說的那個夢,她不會一個人跑到這里吧。
臨近中午,陽光變軟了,像一根淌著奶油的冰棍。我把自己的腳步放輕了,小心翼翼地接近它,這里確實一下子涼了下來,大菜窖遠看是一座土坡,在土坡的前端,有一個石頭砌的大門。我走過去,大門的鐵柵欄開著,那里有一條通往地下的水泥臺階,我看見田麗麗就坐在水泥臺階上,她在一個人看著書。在她的夢境中,她的姑媽就是在這樣的場景里看書,靜悄悄的,我懷疑田麗麗已經(jīng)舉著書睡著了。
可能是找到她太激動了,我想嚇她一下,就悄悄地走到她身后,突然地大喊一聲。這一聲我喊得太大了,太響亮了,一下子把田麗麗的魂差一點嚇飛了,她的書飛了,她的臉因為驚嚇,白得像張紙。
田麗麗緩了半天,才噓了口氣,她說,你嚇死我了。
我一臉歉意,實在對不起,沒想到你的膽子這么小。說完,我?guī)椭训厣系臅鴴饋?,那是一本《格林童話》,我猜想這本書一定是她的姑媽寄來的。我說,你回去吧,常老師叫你回去。
田麗麗說,我不回去,憑什么她叫我回去,我就一定回去。
我說,她是老師,她讓咱們干甚,咱們就得干點甚。
田麗麗拍了拍書上的土,不再理我了。
我看著眼前深邃的地道,再往里就黑乎乎的。這個防空洞我只進去過一次,里面像豬腸子一樣曲折,走出去需要十幾分鐘。它的出口在學校北面,那是一個垃圾堆,膽子小的人根本不會走完全程。有一次我和班里一個男生,他從家里拿了一根蠟燭,有了這根蠟燭,地洞是溫暖的,我拽住那個男生的衣服,兩人一前一后,走到一半的時候,那個男生突然問我,你說這個地洞里死過人嗎?這個問題讓我不安起來,我有點發(fā)抖,那個男生似乎看出我的膽怯,他說,肯定死過,而且還是一個老頭,就在那兒。說著他用手一指。他的力量過大了,手上的蠟燭滅了,本來是我該尖叫,沒想到他先尖叫一聲,他這么一叫,我倆都害怕了,邊叫邊跑,那個無形的老頭好像真的就跟在身后,我倆幾次撞在墻上,我說過這里像豬腸子,到處是轉(zhuǎn)彎,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等我倆沖出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身后什么都沒有,我倆一下軟了,直挺挺地躺在垃圾堆上,大口地喘著氣。
我對頑固不化的田麗麗說,你再不走,我就把常麻煩叫來了。
她愣了一下,很快明白我說的是班主任,她說,你就是叫來校長,我也不回去。
你到底回不回?
她抬起頭,倔強地看著我。
我有點急了,急了我也不能動手打她,她是個女孩,在學校里打女孩是會被嘲笑的。我看到她的紅皮鞋,便想都沒想,上前踩了一腳。這一腳不是踩在她的腳上,而是踩在她的心上。只聽見她尖叫一聲,那一聲太尖利了,她的樣子真是嚇人,能嚇死人。她張著兩只手朝我撲過來,我沒想到會這樣,更不知道該怎么辦,就一把抱住了田麗麗,她的身體在那一刻也僵住了,我倆一同摔倒在地上,我聽見啊的一聲,隨后田麗麗哇地哭了起來。
我看見田麗麗頭里滲出了血,田麗麗也被手上的血嚇壞了,她的哭聲更響亮了,我已經(jīng)被這哭聲嚇蒙了,血已經(jīng)把田麗麗的頭發(fā)變得濕漉漉的,像剛洗過,她的身上全是血,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想跑,田麗麗的哭聲已經(jīng)纏住了我的雙腿,我的整個人木了,就在那里呆站著。后來也許是哭聲把一個路過這里的老師吸引過來,再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記憶中只有慌亂的腳步和尖利的哭聲。
那天是那個老師把田麗麗送進了學校衛(wèi)生室,學校不能縫針,又開車把她送到了醫(yī)院。
我站在常麻煩面前,渾身顫抖,常麻煩說,你個小炭錘子,讓你去找人,你倒好,把人家的頭給打破了,小炭錘子。
我就盯著自己的腳尖,在這個過程中,我已經(jīng)做好迎接她打耳光的準備。在學校里常麻煩的大耳光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她把一個學生抽得耳朵出了血,人家家里人不干,告到了學校,她賠了人家不少錢,后來那個學生還是轉(zhuǎn)學走了。我盡量把頭低一點,這樣她抽我時,不會生生抽到我的臉上。
常麻煩沒有抽我,她在屋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她的嘴里左一個小炭錘子,右一個小炭錘子地罵著,我爸就罵我小炭錘子,她也這么罵我。我真的害怕了,眼淚狂流。我希望淚水會改變一切,最好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后來常麻煩停下腳步,她用手拍了下我的肩膀,她說,哭頂個屁用,你回家把你爸叫來吧。
我一個人離開了常麻煩的辦公室,走進中午燦爛的陽光中,我的耳邊還能聽見田麗麗撕心裂肺的哭聲,就在不遠處。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爸,我爸抽完煙后,一句話沒說,給了我一個大耳光,踢了我三腳,解下褲帶,抽了我屁股十分鐘,然后騎著自行車到了學校。
我很擔心田麗麗會死,她要是死了,那我肯定會被槍斃。對于在防空洞里的那一剎那,我不敢回憶,更多的時候,我相信它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田麗麗的頭怎么會破了呢?是我摔的嗎?不是我摔的,那又是誰呢?我在等待著我爸帶回的消息,這個消息有時遠有時近。
黃昏的時候,我爸回來了,他沒再打我。他對我說,幸虧沒大事,人家頭上縫了三針,你個惹事的小炭錘子,我到醫(yī)院和人家又賠禮又賠錢,好在人家家里人挺大度的,不然的話,就你個小炭錘子,非得勞教幾個月。
我是小炭錘子,我爸是老炭錘子,老炭錘子一晚上灰頭土臉,一個人坐在那里喝悶酒。
好幾天,我的身邊沒有了田麗麗,我的心空空蕩蕩的?,F(xiàn)在她一定回了家,坐在床上,一邊咬著蘋果,一邊看著閑書。我有點想她啦,有她在,我倆就會自由自在地聊著天,吃著她帶來的零食,她是多么可愛,是多么聽話,我居然打破人家的頭!這么一想,我的心口就疼,我就對自己說,你呀,真是小炭錘子。
就在沉悶的日子里,常麻煩宣布了一件重大的事,就是我們學校要參加全自治區(qū)的一個運動會,我們的學校負責跳十幾分鐘的安代舞。她說,同學們別小看這十幾分鐘,你們知道嗎,這十幾分鐘,北京來的中央首長要看到,自治區(qū)的首長也要看到,你們絕對不能跳砸了,如果跳砸了,不光丟學校的臉,還丟了自治區(qū)的臉,大家聽明白嗎?對啦,學校對同學們不光是每人有一套演出服,還有補助的,每天給你們一瓶牛奶和一個面包。
這個消息太讓人激動了,這里面不光是牛奶面包,我們還可以不用上課。
下了課,常麻煩把我叫住了,我不知道她叫我什么事,我還是老樣子,一副小炭錘子的模樣,低著頭,她說,你知道田麗麗跳舞跳得怎么樣?
我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我想起田麗麗說從小就在少年宮,我告訴了常麻煩,她點了點頭,她說很好,這樣吧,你下午直接到她家看看她的頭好了沒有,好了,就讓她來學校跳舞吧。
就在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常麻煩叮囑我,讓看田麗麗時,買點蘋果。
我什么都沒買,我沒錢買蘋果,我爸也不會給我錢,他只會打我,罵我小炭錘子。我爸以前不這樣,離婚后,他就變成這么一副老炭錘子模樣,一遇事情,脾氣火暴,根本不聽我解釋,先是一頓拳打腳踢,然后就坐在那里喝著悶酒。我不知道他一個人坐在那里想什么,他更像一個影子,恍惚搖曳。
常麻煩告訴了我田麗麗家的具體地址,她家就在市賓館后面。上學我們路過市賓館,那里有一個巨大的垃圾堆,我們經(jīng)常到那個垃圾堆里撿東西,那里能撿到見都沒見過的煙盒。市賓館里住了不少的外國人,有一天一個人還揀了白色的氣球,他帶回家玩,沒想到挨了父母的打,他父母告訴他那不是氣球,那是流氓東西,而且還有傳染病。他把這個消息又告訴我們,從此再也沒有人去那里撿東西了。
田麗麗家住的是有暖氣的樓房,在二樓,我敲了敲門。門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現(xiàn)了,我猜想應該是她爸,他問找誰?我說我找田麗麗,他愣了一下,很快叫出我的名字。也許是田麗麗跟他說了些什么,他對我很熟悉,接下來他應該指著我的鼻子大罵一頓,可他沒有,他很高興我的到來,他朝里屋喊了一聲,麗麗,你的同學來了!然后熱情地把我讓進屋。
田麗麗趿著拖鞋,出了屋,她的頭發(fā)剪短了,臉上的表情很驚喜。我們有二十多天沒見過面,她的表情就是一個新鮮的蘋果,我很局促。她爸說,麗麗,你們到屋里說話,別讓你同學站著。
我坐在田麗麗的小屋里,她的家有甜甜的氣味,床頭還掛著不少小玩意。我正要說什么,田麗麗說,你別內(nèi)疚啦,我頭上的傷早好了,你看。
她低下頭,她的頭發(fā)很密,我已經(jīng)找不到傷口了。
本來這星期,我就要到學校的,是家里人讓我再休息一星期。
田麗麗的爸爸進來,他手里端著一個杯子,那杯子就在我的身邊,杯子里就是上次田麗麗帶來的黑乎乎的飲料。她爸笑了一下,這是咖啡,你喝喝,這是方糖,要是苦了,你就把它加進去。
我相信了田麗麗的話,她沒有作弄我。我喝了口這苦玩意,現(xiàn)在我覺得它一點都不難喝了。我把常麻煩讓我來的目的告訴了田麗麗,田麗麗說真的么,她跳安代舞,在少年宮時學過。說著她就跳了起來,她跳舞時,真好看,尤其是眼睛,活泛得像只春天的燕子,我真想像她一樣,也跳起來,可我不會,只能這么看她,看她的快樂在我眼前鮮花怒放。
她停下來,額頭上的汗珠清晰可見,我說,你跳得太好了,這是我見過跳得最好的。
她坐下來,喝了一口水,她說,我姑媽跳得才叫好呢,她就是因為跳舞考到了上海,畢業(yè)以后,她就進了專業(yè)的歌舞團。
那,她現(xiàn)在還跳舞嗎?
田麗麗的表情一下憂傷起來,說,不跳了,我聽我爸說,我姑媽死過一次,姑媽活過來,就再也不跳了。
她為什么要死?
我也不知道,我爸也沒對我說,你怕死嗎?
我想說怕,但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說,不怕。
我有時候覺得姑媽不管是什么原因,她的選擇是對的,她不怕死,我也不怕。她的話靜悄悄的,像是有一層紗。
我邊聽著她說話,邊趴在她家寫字臺上看玻璃下面的照片。這時我看見一張她們家的全家福,中間那個兩三歲的孩子一定是田麗麗,后面站著是她媽她爸,在中間有一個坐著輪椅的女人,她的手牽著田麗麗的手。我沒有再問田麗麗,我相信這個女人就是田麗麗的姑媽。
陽光就是薄霧,它把田麗麗包裹得輕飄飄的,她在床頭取下一個東西,方方正正的,像有錢人用的首飾盒,她在盒子上按動了一下,盒子蓋開了,音樂響起,里面出現(xiàn)了一個會跳舞的小女人,她旋轉(zhuǎn)著,擺動著手臂。我被這東西吸引過去,像個傻子。
這是我姑媽買給我的。田麗麗驕傲地說。
我真想用手摸一摸它,可我擔心會摸壞她,這是甚東西啦?
這叫八音盒。
那個女孩就在那里不停地跳著,美妙的音樂讓下午時光變得彈性十足。我后來忘了是怎么走出田麗麗的家門,那音樂就在我的腦子里,它進了我的身體里,我?guī)е丶遥瑤еM入了夢境。
學校開始訓練我們跳安代舞,田麗麗被常麻煩指定為領舞的。她一個人站在我們的前面,我們男女生一組,尤其要跳到男女手臂纏著手臂,原地邊跳邊轉(zhuǎn)圈圈時,大家都很興奮。在班里,我們男女生只和同桌的說話,很少和其他的女生來往,現(xiàn)在一個陌生的女生纏著你的手臂在跳舞,有點興奮,有點難為情。大家剛開始的時候,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亂作一團。常麻煩大聲叫著,不許笑!聽見沒不許笑,誰笑就不給誰面包牛奶!
她是說到做到的人。為了面包牛奶,大家就憋住了笑,常麻煩繼續(xù)說,你們看看你們,一點都不認真,現(xiàn)在不認真,真正演出的時候,你們就會出洋相,聽過臺上十分鐘,臺下十年功的道理嗎?你們記住,在演出的時候,你們只有十幾分鐘,這十幾分鐘需要你們刻苦訓練才能完成的。你們看看人家田麗麗,人家多認真,剛才校長都夸了她,她就是你們學習的榜樣。
田麗麗臉微微紅了一下,很快她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她低頭彈了下紅皮鞋上的土,然后挺直了腰,這個時候她就是一匹驕傲的小母馬,隨著音樂響起,她會長嘶一聲,四蹄飛揚,絕塵而去。
陽光下,我們跳得很認真,常麻煩看得也很認真,她不知從哪兒撿了一根柳條,看見誰走神或是不認真,她就會從后面狠狠地抽一下,這一下火辣辣的,很疼。有常麻煩站在這里,我們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災難降臨在我們的頭上。常麻煩不講面子,下手生猛,她讓我們膽寒,她讓我們的心一直懸著。有一天她抽了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并不服氣,他把常麻煩手上的柳條折斷了,常麻煩緊接著抽了他一個耳光,然后常麻煩對他說,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
發(fā)服裝的時候到了,男生是白色的,女生是紅色的,每人還有一雙白球鞋。一直以來我是多么渴望有一雙白球鞋,它來了,就放在我的面前,從今天起,它就屬于我的。我正陶醉在美妙的時刻,一聲咆哮,讓我們都愣住了,聲音是常麻煩發(fā)出來的,她就站在田麗麗的面前。
常麻煩臉色發(fā)白,頭發(fā)蓬亂,她說,絕對不行!你想也別想!
田麗麗滿臉通紅,沒有一點讓步的意思,她看著常麻煩,為什么不行?
常麻煩說,不行就是不行,沒有為什么,你給我聽著,趕緊給我脫下來!
田麗麗的臉倔強地迎著陽光,她沒動。
常麻煩猛地抬起手,看來又要抽人。田麗麗沒有躲閃,而是迎接,一動不動地迎接,這是常麻煩沒想到的,她的手臂舉在半空,這個動作像僵在了那里,她完全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所有的人都在看著常麻煩,常麻煩一下子變了個人,她平靜下來了,她的臉上甚至出現(xiàn)了微笑。她說,好吧,這樣吧,你如果要堅持穿你的鞋,也行,今天給大家發(fā)鞋,就是想看看大家的鞋合適不合適,田麗麗,你試一下。
大家都坐在原地,脫下自己臭烘烘的鞋,換上了新球鞋。田麗麗也坐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脫下自己腳上的紅皮鞋,然后穿上新鞋。就在那一剎那,誰都沒想到,常麻煩拿上田麗麗的紅皮鞋,轉(zhuǎn)身就跑。田麗麗尖叫一聲,她沒想到常麻煩會來這么一手。她在后面追,常麻煩在前面跑,我們也亂作一團,我和不少人跟著她他倆跑,想看個究竟。
常麻煩跑到了鍋爐房,把爐子蓋揭開,把那雙鞋直接扔進了火里。等田麗麗沖進鍋爐房時,爐子里已經(jīng)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田麗麗伸手把那雙鞋救出來,已經(jīng)晚了,那雙鞋黑乎乎的,像兩個烤焦的大饅頭。田麗麗一下蹲在地上痛哭起來。常麻煩的聲音又雄壯起來,她說,我還整不了你們了!小炭錘子們,讓你們臭美,哭吧,再哭也哭不回來了。
我趴在窗子上,看見常麻煩的臉在變形,在這張變形的臉上有古怪的笑意,田麗麗霍地站起身,轉(zhuǎn)身沖出了門,身后是常麻煩滾滾而來的罵聲,那罵聲里還夾雜著笑聲,刺耳尖利。
整整有兩節(jié)課看不到田麗麗了,常麻煩看上去有點著急,她確實做得太過分了,她在快下課的時候,走到我的面前,小聲和我說了幾句話,她的嘴里有股臭烘烘的氣息,她說,你去把田麗麗給我找回來。
我是個聽話的孩子,我知道她在哪兒。出了教室,我就到了大菜窖,那里靜悄悄的,我想象著田麗麗肯定一個人正坐在臺階上痛哭著。當我走過去的時候,什么都沒有,臺階上空蕩蕩的,我喊了兩聲,我的回音在防空洞里回蕩。就在我轉(zhuǎn)身離開時,我看見地道的盡頭,有一個恍惚的白色,我走過去,看清那是一雙白球鞋。那是田麗麗的,我相信田麗麗就在不遠的地方,她在哪兒呢?我繼續(xù)高聲喊著她的名字,里面黑乎乎的,只有我的聲音和濃重的氣息。
田麗麗應該就在不遠處,我能聞到她。前面已經(jīng)沒有亮光,很黑,什么都看不到,我決定走下去,在黑暗中,我伸著手臂,像個盲人那樣,有點茫然,有點堅定。
唐黎標,浙江杭州人,自由撰稿人。作品散見于《知音》《故事會》《短篇小說》《駿馬》《文學港》《中華魂》《文史月刊》等雜志。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