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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豆腐渣的人

      2017-11-17 16:12樹弦
      民族文學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豆腐坊豆腐渣采石場

      樹弦

      1

      關(guān)了燈,楊春天跟吳剩狗說,這幾天我們家怕是遭強盜了。吳剩狗點燃一根煙,吸了幾口說,丟什么東西了?楊春天說,豆腐渣。窗外幾聲弱弱的狗吠,像積雪壓斷樹枝的響。吳剩狗說,豆腐渣鬼要啊,誰大晚上的來偷不值錢的豆腐渣,要偷也是挑值錢的拿呀,除非強盜傻成精了。在魚娘鎮(zhèn),罵沒出息的人叫豆腐渣生的種,凡是跟豆腐渣扯上半毛錢關(guān)系的均為唾罵。由此不難想象,豆腐渣多么像烏鴉,走到哪黑到哪,甭提值錢了。楊春天說,真的有人偷豆腐渣。前幾天我明明數(shù)過有三袋,養(yǎng)豬場的人來收時發(fā)現(xiàn)只有兩袋半了。昨天我親自裝好的一袋,今早去看又被偷了半袋。吳剩狗說,嚷嚷啥,讓不讓人睡覺,丟了點豆腐渣就嘮嘮不停,哪天要是真遭了賊把錢偷了,你是不是要找根繩子吊死在屋里?楊春天說,豆腐渣咋了,賣給養(yǎng)豬場也是錢。強盜今天敢來偷豆腐渣,明天就敢溜到家里偷東偷西。

      吳剩狗把煙蒂丟在地上,扭頭背對著楊春天。楊春天見吳剩狗不理她,也趕緊閉上眼睛睡覺,因為只要吳剩狗睡著了,鼾聲賽過雷聲,她要想睡著就比登天還難了。吳剩狗扭頭后,并沒有直接睡,而是在思索這個冬天豆腐生意到底該怎樣做才會更好些。自從采石場半年里連續(xù)發(fā)生兩起事故造成采石工人死亡,背井離鄉(xiāng)來魚娘鎮(zhèn)采石的工人驟然減少;加上時值冬天,魚娘鎮(zhèn)白雪皚皚,厚厚的雪覆蓋住山川大地,采石場提前兩個來月就宣布放假到年后。采石場停止采石,棚戶區(qū)的工人,拖家?guī)Э谝矟u漸撤出了魚娘鎮(zhèn),留下簡陋的棚子被大雪壓住,原本最多時有三百多人的棚戶區(qū)現(xiàn)在僅僅剩下靠西方向的曹植藩家,以及棚戶區(qū)外幾家本地人。吳剩狗家的豆腐坊,是隨著采石場的開采而誕生的,換句話說,沒有采石場就沒有他的豆腐坊。

      采石場第一批工人里就有吳剩狗,大概過了大半年,采石場為了能留住人就花錢修了棚戶區(qū),只要是采石場的工人都可以把家人帶過來分到房子住。吳剩狗趁機把婆娘楊春天接了過來。楊春天不像其他工友的女人,愿意在采石場上做雜工,或者去魚娘鎮(zhèn)上打短工,就愛瞎琢磨,可琢磨來琢磨去,弄得吳剩狗都煩了,也沒琢磨出啥來。

      那日吳剩狗下工回來,約好幾個工友在家喝酒,工人的生活簡單枯燥,吃食當然也很隨便。楊春天早上時聽到吳剩狗約好工友晚上喝酒,自然不敢懈怠,遂想起老家招待客人的招牌菜——酸湯豆腐,酸湯是現(xiàn)成的,就是平時用來腌青菜的水,她去魚娘鎮(zhèn)街頭買來兩斤豆子,在家忙忙碌碌的做起酸湯豆腐來。泡豆子,石磨推,小火煮豆?jié){,過濾豆渣,豆?jié){翻滾,倒入酸湯,不停攪拌,待鍋中豆腐聚成一塊一塊的,邊起鍋倒入紗布中瀝干水,嫩嫩的豆腐便清香撲鼻。楊春天把一大盆酸湯豆腐端上桌,工友們贊不絕口,終于吃上了最可口的豆腐了,比起街上那石膏點的豆腐,簡直就是天上跟地上,剩狗就是有福,娶了這么一個婆娘。楊春天在一旁笑瞇瞇地說,喜歡吃,以后常過來,我還做酸湯豆腐給你們下酒。其中一個工友說,干脆你就做酸湯豆腐賣得了,早上我們上工時,要是能喝上碗豆花,那就快活賽過神仙了。待工友們醉醺醺地散去后,楊春天就跟吳剩狗商量要做豆腐賣。吳剩狗說,想起一出是一出,這些工友能天天吃豆腐?楊春天說,我可以拿到魚娘鎮(zhèn)街上去賣呀,說不定比你一個月掙得還多。

      豆腐坊就開起來了,因為吳剩狗家在路口,所以每天都有人在回家時跟楊春天說,豆腐留點,我明兒來拿。這樣一來,楊春天除了留下工友們預(yù)定的豆腐,剩余的她就每天早上六點來鐘背著豆腐走半個小時到魚娘鎮(zhèn)街上賣。魚娘鎮(zhèn)賣豆腐的多,楊春天的豆腐憑借獨特的味道贏得了一席之地。很快豆腐坊的石磨就加到四臺,吳剩狗從采石場上下來,花錢租下采石場分配的房子,兩口子正正經(jīng)經(jīng)做起了豆腐買賣。

      采石場停工了,豆腐只能賣到魚娘鎮(zhèn)去??湛帐幨幍呐飸魠^(qū),還有采石工人曹植藩,但他家根本不會買豆腐。在棚戶區(qū)曹植藩日子過得苦不堪言:四川老家不敢回,回去后計生委的人就會找上門又是罰款又是拉他婆娘去結(jié)扎的;他太想要個兒子了,女兒生了四個也沒見著兒子,現(xiàn)在婆娘肚子懷著第五個??上攵?,六張嘴巴,天亮就張開,等著吃食,周而復(fù)始,他那點從采石場掙來的工資耗子舔米湯——夠敷張嘴,有時要是采石場上工天數(shù)少,連糊口都是問題?,F(xiàn)在棚戶區(qū)就剩神仙吳剩狗一家與曹植藩一家,吳剩狗自然也不會奢望曹植藩會買他的豆腐,相反地,吳剩狗想到曹植藩,就心生憐憫,采石場提前兩月就停工了,接下的日子,曹植藩該怎么過。憐憫歸憐憫,日子依舊是各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吳剩狗該賣豆腐還賣豆腐,曹植藩該煎熬著就煎熬著,井水不犯河水,偶爾碰面就相互招呼。

      2

      大雪天板車使不上,只能早起靠肩膀挑著走路去。吳剩狗早早就起了,抽完幾根煙,喝了一杯酒暖身體后,雄雞才于雞窩里拍打著翅膀,高昂地吼了幾嗓子,遂躲在老母雞旁邊靜悄悄地睡了。吳剩狗在豆腐坊里裝點完豆腐,想起婆娘楊春天說豆腐渣被偷的事,他特意去堆放豆腐渣的角落看了一番。地上豆腐渣撒了滿地,從角落延伸到豆腐坊門口,直到消失在厚厚的積雪里。吳剩狗望著白茫茫的積雪,倒吸了口冷氣,豆腐渣真有人偷了。

      下雪天,賣菜的人少,買菜的人也少。賣菜的人嫌天冷,寧愿不賺那點錢;買菜的人嫌麻煩,干脆買好三四天的菜,反正氣溫低菜壞不了。吳剩狗挑著豆腐,大街小巷地叫賣,買豆腐者寡。裝在筐里的豆腐,堅硬著,像冰塊兒,著實太冷了,吳剩狗從街頭到街尾,從街尾到街頭,豆腐沒賣出去幾塊兒,自己冷得渾身麻木了,賣豆腐,大雪天賣豆腐給鬼吃啊。吳剩狗挑著豆腐回了家,楊春天見豆腐沒賣出去,滿是怨氣說,怎回來這么早,豆腐都沒賣完。吳剩狗窩著火說,賣給鬼,街上人毛毛都找不到。楊春天說,買賣,買賣,不叫哪能賣,不大聲吆喝誰曉得你大下雪天去賣豆腐了。吳剩狗把扁擔丟一邊說,這點豆腐賣不了咱可以做成豆腐干嘛。楊春天說,做豆腐干,費時費力,還賣不出好價錢。吳剩狗說,我就不信今天不賣豆腐我們就揭不開鍋了。楊春天無奈,把筐里的豆腐拿出來放在溫水里,浸泡到柔軟了,揮動著菜刀切成筷子厚的豆腐塊,一片一片擺放在竹篾做的支架上,然后在支架下面用柏樹葉子燒出的煙霧熏豆腐,熏制豆腐干。endprint

      吃過早飯,吳剩狗從墻上取下捕鳥的網(wǎng),在腰間別著一把砍柴刀,去山里捕捉畫眉鳥。畫眉鳥是一種可愛的鳥,在市場上頗受歡迎,每逢趕集的日子,魚娘鎮(zhèn)下街就是畫眉鳥的交易市場,從黔東南來的商販專門高價收購。只要吳剩狗閑下來,他就會用網(wǎng)去山里捕捉畫眉鳥,運氣好,捕捉到三五只,也有一筆不小的收入;哪怕捕捉不到畫眉鳥,能捕捉到野雞或者斑鳩,也是不錯的。吳剩狗出門時,楊春天潑冷水道,捕鬼鳥,下雪天莫要傷到自己哦,山里有好多獵戶不是下套挖陷阱就是在地里埋鐵夾子。吳剩狗說,嘮嘮啥,得罪了山神,咋辦?靠山吃山,魚娘鎮(zhèn)有許多獵戶,吳剩狗不是職業(yè)獵戶,但凡跟打獵有關(guān),比如捕捉鳥,也會被歸納為獵戶,他們需要專門的師傅領(lǐng)進門;師傅收一個徒弟,就會告誡徒弟,莫要得罪山神,得罪了山神,莫說打不到獵物,小心命不保。每逢進山捕捉畫眉鳥,吳剩狗最忌諱楊春天嘮嘮。背著網(wǎng),嘴里叼著煙,吳剩狗走在棚戶區(qū)的雪地上。沒有采石工人的棚戶區(qū)太寂寥了,雪像鹽巴在地上撒了一層又一層,白得仿佛一張宣紙。在棚戶區(qū)盡頭,一片空蕩蕩的廢料場上,生銹的拖拉機格外扎眼;兩個約摸四五歲的孩子坐在上面,雪地上還有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在玩雪。不消說,那是曹植藩的四個孩子,四個裹著舊棉襖的孩子,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她們不說話,但雪地里卻有了絲絲縷縷的勃勃生氣,讓凜冽的寒風山路十八彎后慢慢回暖。

      吳剩狗從口袋里掏出煙,火柴怎也劃不燃,火柴梗一根一根丟在雪地上,焦躁的他充滿怨恨,出門不利。環(huán)望進山的路,恰似沒有路,前行一步都要自己去開墾。吳剩狗看著這四個可憐的孩子,心不免就酸了,楊春天是賢妻,可永遠做不了良母,肚子就是大不了;年年尋醫(yī)問藥,年年心冷如灰,想要孩子的念頭已經(jīng)泯滅,莫說兒子了,哪怕生女兒也好呀,至少家里不會太冷清。原本是想領(lǐng)養(yǎng)的,或者別人丟棄在路邊的嬰兒撿一個,可楊春天卻說萬一哪天我懷上了呢?這好比曹植藩本意也不想生這么多孩子,偏偏事與愿違,讓一群孩子跟著遭罪。吳剩狗注意到,曹植藩的女兒們,玩雪的時候,不時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往嘴巴里塞,嘴角全是白白的雪。

      吳剩狗喊道,曹招弟,可不能帶著妹妹們吃雪,會生病的。

      曹招弟抹干凈嘴巴,吱吱哎哎地說,肚子——餓——呀。

      吳剩狗沒聽清楚,他朝幾個孩子走去,半蹲在曹招弟旁邊說,你說什么?

      曹招弟說,肚子餓呀。

      吳剩狗說,饞嘴的娃兒,沒吃早飯嗎?

      曹招弟說,豆腐渣難吃吞不下去,還沒有雪好吃。

      吳剩狗說,你們都吃豆腐渣?

      曹招弟說,娘懷了弟弟吃的是米飯,爹和我們都是吃豆腐渣。

      吳剩狗拿出一團芭蕉葉包裹的飯團,遞給曹招弟說,拿去跟妹妹們分著吃。

      曹招弟接過飯團,打開芭蕉葉,把冰涼的飯團掰成三份給妹妹們。吳剩狗問,你怎么不吃呢?曹招弟說吃雪吃飽了。吳剩狗說,晚上讓你爹來我家,我找他有事。曹招弟說,爹摔傷了腳,在家躺著哩。

      曹植藩摔傷了腿,定是夜里去豆腐坊拿豆腐渣回家時不慎摔傷的。曹植藩啊曹植藩,你狗日的日子熬不下去了就說呀,非要偷偷摸摸去拿豆腐渣,我吳剩狗難道是周扒皮,還是黃世仁了?吳剩狗邊走邊罵曹植藩,罵著罵著便想起了曹家艱辛的場景,又不由得頭皮發(fā)麻,因為他小時候就是這么熬過來的,甚至在大年夜吃過糠團子,所以饑餓的苦他深有體會。現(xiàn)在棚戶區(qū),就曹植藩和吳剩狗兩家,鄰里之間,何況都在采石場呆過,吳剩狗覺得應(yīng)該助曹植藩挺過去,老吃豆腐渣也不是辦法。

      從廢料場進山,至山腰,吳剩狗取下網(wǎng),在林間來來回回,給飛禽布了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等著它們乖乖來落網(wǎng)。布完網(wǎng),吳剩狗躲到隱蔽處,開始使出獨門絕技——口哨。山林間,開始有了鳥叫:畫眉鳥叫、斑鳩叫、竹雞叫,打破了林間的寂靜。順著聲音的指引,不明真相的鳥兒真顫抖著飛了過來,撞在網(wǎng)上,只要有鳥兒被捕捉,吳剩狗就不吹口哨了,只管等,不管什么鳥兒被捕捉,附近的同類都會過來,往網(wǎng)上撲,簡直就是飛蛾撲火。不吹口哨了,吳剩狗就繞到離網(wǎng)很遠的林間去轉(zhuǎn)悠,說不準還能白撿一只被鐵架子夾住的兔子。果不其然,在一個草叢里,吳剩狗就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失去兩條腿的兔子。四條腿的兔子跑得快,兩條腿的兔子就慢如蝸牛了。兔子看見吳剩狗,兩條前腿奔命地跑,卻跑不過吳剩狗的兩條腿,唯有投降。吳剩狗抱著肥肥胖胖的兔子,想到今晚可以吃上了就美滋滋的。吳剩狗的手摸到兔子肚子,那肚子鼓鼓的圓圓的,是只懷了孕的兔子。猶猶豫豫了一陣子,吳剩狗把兔子放到一堆枯草上,黯然離去。在魚娘鎮(zhèn)獵戶眼里,殺生,也要放生,懷了孕的就不能殺!

      天陰沉下去,吳剩狗從網(wǎng)上取下兩只畫眉一只竹雞下山了。畫眉在袋子里叫個不停,像在呼喚同伴,驚落了滿樹的雪。

      3

      火塘邊,竹雞在小小的鐵鍋里飄香。吳剩狗嗜酒,但白天從不碰酒杯,到了晚上就杯不離手,無論怎么喝,他仿佛天生酒量足,總醉不了。楊春天嚼著竹雞肉叨嘮著,酒罐罐莫喝了,多吃點竹雞肉,香著哩。吳剩狗擼著嘴說,竹雞煮豆腐好比牛郎配織女,能不香?楊春天差點把嘴里的竹雞肉噴了出來,說喝多了凈弄洋相出來。吳剩狗說,沒醉嘛,清醒著。楊春天說,那你在想什么,說的話牛頭不對馬嘴。吳剩狗說,今兒去山里捕鳥,路上看見曹植藩的幾個女兒在廢料場抓著地上的雪大把大把往嘴里塞。楊春天說,娃娃小,不懂事,你小時候就沒吃過雪?吳剩狗說,曹招弟說她們是餓,頓頓都吃不飽。楊春天放下筷子說,活遭罪,可憐了幾個娃。吳剩狗說,曹植藩家現(xiàn)在除了懷孕的婆娘吃米飯,其他的都吃不上米飯了。楊春天說,采石場停工早,他家捉襟見肘也正常。吳剩狗說,曹植藩都無米下鍋了,也不說聲。楊春天說,人活臉,樹活皮,人家不開口,我們也不能把米主動送過去詆毀人家面子吧。

      冬夜里的棚戶區(qū),留下來的兩家人,日子迥然不同,與吳剩狗家吃肉喝酒比曹植藩家就寒磣許多了,簡直天上和地下的差距。

      清湯寡水的豆腐渣白森森的,見不到油星,曹招弟跟妹妹們狼吞虎咽著。招弟娘端著小碗米飯硬是難以下咽,為了生兒子著實苦了幾個女兒。曹植藩面容憔悴,胡茬像荒草在臉上蔓延,摔傷腳踝的疼比不上他心里的痛,望著碗里的豆腐渣,他既面紅耳赤,又啞巴吃黃連。招弟娘說,曹植藩,我們還是找吳剩狗借些錢糧吧,等春天采石場開工了再還給他,老讓娃們吃豆腐渣會拖垮身體的。曹植藩說,平日里沒什么往來,人家怕是不借的,凈浪費口舌。招弟娘說,冬天還長,可怎么辦?其實,曹植藩老早就想去找吳剩狗開口借錢糧的,但始終不開口的原因有二:第一,當年他父親就是因為欠債被逼無奈,吊死在牛圈梁上,時隔多年他常常夢見父親在上吊掙扎;第二,經(jīng)年累月的在采石場上打炮眼,石粉塵讓他患上塵肺病,他每況愈下的身體不曉得哪天就撒手人寰,既然不能照顧好妻兒,也不能為她們留下負擔。基于這兩點的考慮,曹植藩寧愿偷食豆腐渣,也不愿去欠下債。曹植藩繼續(xù)說,我已發(fā)電報回老家把房子賣給堂弟了,錢應(yīng)該快匯過來了吧。招弟娘說,你怎不跟我說賣房子的事?曹植藩說,折價賣掉了,沒敢告訴你,等生完這胎,甭管是男是女,我們都不生了,攢點錢回老家重新修房子。招弟娘搖搖頭,連退路都沒有了,這些年為了生兒子過的是什么日子,簡直是被日子過。曹招弟玩弄著筷子說,爹,今兒在廢料場吳叔叔讓你晚上去找他。曹植藩說,他有說什么事嗎?曹招弟說,沒有。曹植藩想不到吳剩狗所為何事要找他,兩個人原本就無交集,更談不上稱兄道弟。難道吳剩狗知曉了他偷拿豆腐渣的事?如果這樣,吳剩狗怎會這番客氣地把他請到家里,而不是直接來曹家大發(fā)雷霆,繼而興師問罪?endprint

      風在窗外呼呼地刮,昏暗的白熾燈隱隱折射,雪花落得很緊,碎棉花般紛紛落落下來,覆蓋住前幾日的積雪。魚娘鎮(zhèn)遭遇五十年難遇的大雪,到底雪會什么時候結(jié)束,無人知曉。在曹植藩看來,這場雪就像一個陷阱,把他死死捆住了。

      吳剩狗坐在火塘邊沒等來曹植藩,或許他真的是摔傷了腳來不了。

      關(guān)門的時候,吳剩狗特意張望了很久,漆黑的夜晚,白茫茫的雪在飄,他腦海里閃過年幼時自己經(jīng)歷的那場大雪。門合上了,吳剩狗突然想起遠方的家,那兩座父母的墳?zāi)?,多少年沒有去看望過了,魚娘鎮(zhèn)畢竟不是故鄉(xiāng)。

      吳剩狗躺在床上,叫醒楊春天說,春天,我們回家過年吧。

      楊春天不耐煩,氣洶洶說,睡覺,睡覺,喝不得就不要喝嘛,喝多了就想些稀奇古怪的玩意。那個家多少年沒人呆了,早就變成老鼠窩了。

      吳剩狗緘默了。

      4

      深夜時分,曹植藩還是去了吳剩狗家,棚戶區(qū)靜悄悄的,仿佛這里沒有人間煙火。雪落得很急,落在樹上,落在地上,落在屋頂上,落在曹植藩的身上,多像上天抓著一大把鹽巴撒在經(jīng)年累月的傷口上呀。一瘸一拐的曹植藩吃力地挪動步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鞋子已經(jīng)濕透,將雙腳凍得麻木,幾次踩空了,險些跌倒。曹植藩選擇深夜出門,從他手里拿著的蛇皮口袋便知,并非去會吳剩狗的。大雪降臨,斷了收入后,怎么填飽六張嘴巴成了頭等大事,要不然他也不會在冬天來臨之際發(fā)電報回老家折價賣掉房子。

      吳剩狗的磨坊里冒著青煙,飄蕩著誘人的豆腐干香。曹植藩聞到香味不禁吞口水,但正在熏制的豆腐干是雷池,他堅守著內(nèi)心那點卑微的道德感。于是,他用手去捏了捏溫軟的豆腐干,把手指放在嘴里舔舐,就算是吃到了誘人的豆腐干了。曹植藩繞過石磨,繞過灶臺,來到堆放豆腐渣的地方,半蹲下來,伸手摸,鼓鼓囊囊的袋子堅硬如冰,心懷慚愧的他卻在如履薄冰。雪夜里,無論怎么黑,因為有了雪的襯托,都顯得那么亮,仿佛天空下安置了一盞白熾燈。他怎也想不到的是寂寞的雪夜,竟然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甚至連眼睛都不眨——這個人就是吳剩狗。

      喝了酒的吳剩狗,夜里總想喝水,加上長期以來的習慣,睡覺于他只是儀式;在他摸黑起來去喝水的時候,他看見一個黑影穿過院子走進了磨坊。原本丟些豆腐渣吳剩狗就毫無在意的,何況偷豆腐渣的是可憐的曹植藩,縱然偷盜越過了底線,但他想到用來喂豬的豆腐渣竟然被人偷去當米飯吃,心就軟成了雪花。吳剩狗悄無聲息地溜出門,躲在磨坊外的一個小角落里,屏住呼吸,盯著磨坊里的曹植藩;那只小黃狗死死跟在吳剩狗后面搖尾巴,見主人不出聲它也不出聲。死要面子活受罪,寧愿大晚上的來拿豬吃的豆腐渣,也不愿意撇下臉皮來找我。吳剩狗暗暗地罵。

      曹植藩只見在豆腐渣袋子前雙膝并攏,跪在了冰涼的地上,雙手微微張開,身體向前傾,匍匐著地。連續(xù)重復(fù)三次,仿佛在拜祭什么,一個男人在雪夜別人家的磨坊里朝天叩首,大地都是顫顫巍巍的。吳剩狗瞪圓了眼睛也沒看出曹植藩在干什么,難道他在祈禱?

      微微弱弱的聲音,在寂靜的環(huán)境里,吳剩狗還是聽清楚了曹植藩的話:

      “吳剩狗兄弟,我真沒有辦法了才狗急跳墻來偷豆腐渣的。采石場停工早,偏偏恰逢大雪降臨,日子無法維持了。蒼天在上,請不要怪我,虧欠你的下輩子我當牛做馬償還,我不能讓孩子們頓頓喝涼水?!?/p>

      磨坊里的曹植藩打開裝豆腐渣的袋子,并沒有直接把豆腐渣裝進自己帶來的袋子。晚飯時,他沒有吃多少,碗里的豆腐渣差不多都分給了女兒們,長夜漫漫,現(xiàn)在腹中空空,鬧起了革命。他雙手捧著豆腐渣往嘴里塞,口腔被食物塞滿的感覺,讓他疲憊的雙眼充滿了血絲。吳剩狗揉了幾回眼睛才看清楚這幕。幾次三番,吳剩狗都想站出來,可腳步總邁不出來,他知道,此時出現(xiàn)就等于徹底扼殺了曹植藩對生活的堅守,以及努力維護的一個男人的尊嚴。吳剩狗知道,此時不是出現(xiàn)的時刻,這種場面下定然會抹殺了曹植藩最后的救命稻草。

      吳剩狗如雪人站在角落,覽盡曹植藩的一舉一動。

      吃完手里的豆腐渣,曹植藩打開袋子,把豆腐渣一捧一捧裝進去,把這豆子剩下的殘渣儼然當成了寶貝。吳剩狗眼角濕潤,不可名狀的滋味涌上心頭;因為同樣受過窮,知曉那折磨人的苦難,所以才會感同身受。面對寧愿讓家人吃豆腐渣也不愿意找人哭窮的曹植藩,吳剩狗很難去界定,但竭盡全力去支撐起一個家的男人就是鐵骨錚錚的漢子,還沒徹底被生活擊敗。

      裝吧,多拿些,豆腐干也拿吧!吳剩狗差點就把這話吐了出來,卻活生生憋了回去。

      曹植藩裝了小半袋子豆腐渣就不再裝了,裝豆腐渣的過程他始終保持著跪的姿態(tài)。他把吳剩狗家裝豆腐渣的袋子小心翼翼地合攏,搞得跟打開前無異,提著小半袋子豆腐渣慢慢起身。

      曹植藩欲走時還朝吳剩狗臥室的方向鞠躬,然后轉(zhuǎn)身離開磨坊,又深陷大雪的包圍之中。那深深淺淺的腳印,像延綿不絕的溝壑,在他身后漸漸被雪花覆蓋。

      5

      天空仿佛被撕開一道口子,幾日來雪落得越來越猛烈,碗口粗的松樹都被壓斷了,路上的積雪齊膝蓋。豆腐坊不做豆腐了,吳剩狗兩口子落下了一陣子清閑,整日圍在火塘邊打瞌睡,偶爾他也會踏著沒膝的大雪去山里捕鳥。一條怎么喂都瘦骨嶙峋的小黃狗是他們忠誠的伴,日子孤獨,亦死氣沉沉。楊春天說,等雪融了,我們再去省醫(yī)院治療吧,身邊沒娃,就像炒菜不放鹽寡淡無味。吳剩狗說,你都折騰成什么樣了,吃了多少藥,打了多少針,還治療,不要命了?楊春天說,我不怕,哪怕到了五十歲,能生兒育女死都可以。吳剩狗沉思半響說,那這是最后一回,不成我們就收養(yǎng)個娃。楊春天說,收養(yǎng)女娃,我怕以后懷上娃了還是兒子。吳剩狗說,小心眼多得跟蜘蛛網(wǎng)差不多。楊春天說,你甭說,我倒挺喜歡曹植藩家那三歲的小女兒曹來弟的,要不問問曹植藩讓他把女兒過繼給我們?吳剩狗說,趁火打劫啊,曹植藩現(xiàn)在煎熬著,等開春再說吧。楊春天說,哪天我們請曹植藩家過來吃飯,探探口風。吳剩狗說,趁落雪,我們走路去石城,搭火車去省醫(yī)院瞧瞧吧,反正現(xiàn)在豆腐坊沒事做。楊春天說,我們走了,讓曹植藩來幫忙照看家。吳剩狗說,待會你去做飯,我們請曹植藩家過來吃飯吧。endprint

      六點來鐘,天就黑了,吳家冷冷清清的火塘邊熱鬧起來。

      楊春天窮盡廚藝,一桌子豐盛的菜肴令曹家人垂涎三尺,眼睛里都能伸出手來。吃飯時,楊春天挨著曹來弟,一股勁往她碗里夾菜,比親生女兒還伺候得好。蒙在鼓里的曹植藩喝下酒說,吳哥呀,都坐上桌了,你倒是告訴我為啥要請我來吃飯呀,不然這飯也吃不踏實。吳剩狗說,這些年你嫂子不能生養(yǎng),我們打算再去省醫(yī)院瞧瞧,想勞煩你幫忙照看家里,所以就請你們過來了。曹植藩說,鄰里之間,帶句話的事還搞這么隆重。吳剩狗說,大雪天的,一起吃飯熱鬧嘛。楊春天插話說,好久沒這么熱鬧了,飯都要多吃兩碗。招弟娘在一旁尷尬地笑著,他家倒是熱鬧,但通常是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的。楊春天說,哎呀,來弟好乖,我要是有這么個乖巧的女兒該多好。招弟娘說,真喜歡就讓她做你干閨女吧。楊春天搖搖頭,我哪有這福分?招弟娘說,來弟要有你這干娘才是福分哩。兩家人哈哈笑起來。吳剩狗跟曹植藩竊竊私語,沒人聽到他倆說了什么。曹植藩說,過天答復(fù)你,咱兄弟間今晚多喝點。楊春天一直在給吳剩狗使眼色,讓他探探曹植藩的口風,可吳剩狗只管喝酒,惹得她在心里罵,酒罐罐,酒罐罐,把正事都拋到九霄云外了。

      夜里臨睡時,招弟娘問曹植藩,吳剩狗說了什么?

      曹植藩說,楊春天喜歡來弟這閨女。

      招弟娘說,喜歡就喜歡唄,還偷偷摸摸地說。

      曹植藩說,吳剩狗讓我把來弟過繼給他。

      招弟娘說,你答應(yīng)了?

      曹植藩說,這不要跟你商量嘛,你就問了。

      招弟娘說,那就過繼吧,省得跟著我們受苦,退萬步說不管來弟姓什么,也始終是我身上落下的肉,是我們的娃。

      曹植藩說,你答應(yīng)了?

      招弟娘說,嗯。

      整夜招弟娘都沒睡好,曹植藩忍著疼痛也沒睡好。他們翻來覆去想的是來弟,畢竟是親生骨肉,突然就要管別人稱爹喊娘了,多多少少有些傷心,更怕她以后受委屈;而眼下,光景越來越難過,娃兒的前程就不想了,單單吃飯就是天大的難題。得虧吳剩狗是好人,曹植藩深知,既然是吳剩狗先開口,那么來弟應(yīng)該受不了苦,要不然他就不會答應(yīng)過繼的事。

      6

      吳剩狗攜楊春天去省醫(yī)院那天早晨,天空零星地飄著雪花,像鵝毛在飛舞。天山共一色,把棚戶區(qū)氤氳于云里霧里。

      曹植藩抱著來弟早早地過來了。

      吳剩狗拿出五百塊錢和鑰匙一并交到他手里,說糧食在家里,自己拿。曹植藩話語哽咽,握住錢仿佛拿著滾燙的鐵塊。吳剩狗說,若是嫌麻煩,你們家就先搬到我家來住著,家里啥都不缺。曹植藩說,放心地去,這里我會照看好,一針一線也丟不了。吳剩狗說,那麻煩你了。曹植藩點點頭。楊春天摸了摸曹來弟紅撲撲的臉蛋兒,說等我回來給你買花衣服哈。曹來弟扭過頭,不理楊春天,把手指放在嘴里舔。曹植藩說,來弟怎不理人哩?楊春天又摸摸來弟的頭,心里暖暖的。

      楊春天用頭巾包裹住頭跟在提著包的吳剩狗后面走在了白皚皚的雪地上,像飽經(jīng)風霜的鴛鴦,在艱難等待命運的宣判。作為背井離鄉(xiāng)的闖蕩者,他們是幸運的;作為相依為命的夫妻,他們是失敗的——歸根結(jié)底,他們?nèi)鄙倭松难永m(xù),無論是在故鄉(xiāng)還是在魚娘鎮(zhèn),都把這種缺失稱作“斷尾巴?!薄?/p>

      曹來弟轉(zhuǎn)過頭看著走路的楊春天喊道:春天娘,帶著弟弟回來!

      責任編輯 石彥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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