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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追趕過的那些城

      2017-11-22 21:30:49丁燕
      清明 2017年6期
      關鍵詞:烏魯木齊深圳北京

      丁燕

      站在十八樓,拉開窗簾,霧蒙蒙的清晨多了些冷色調,灰白。

      初雪讓北京變成魔法城堡——讓對面天臺變成切片面包,讓藍色拱棚的斜側散著碎銀,讓街道兩側的汽車如甲蟲,讓姜黃草坪像咖啡涂了奶昔,讓遠處的樓群像手指叢林。一切都靜止地消耗著,像一個夢境的素描。在這場浩大儀式之后,冬季之王便正式登上華北平原。這一刻,我的腦際像臺燈“啪”地打開,電光石火間亮起一句話——你的城市下雪了。

      這一刻,何以會閃出這句話?這一刻,我對自身在世界的存在有了強烈意識——那窗外的積雪,愈發(fā)顯示出我的渺小;那蕭瑟的街道,愈發(fā)襯托出我的孤單。這偌大的城,像被透明的罩子扣住,我看得見影像,卻感受不到熱力。這一刻,我被一種孺慕中摻雜了遭遺棄的孤兒情感所裹挾,喉頭哽咽。實際上,我和整個外部空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我只是個躲在有暖氣的屋子里,以俯瞰之姿張望的女人,我不過是漂浮在自己的夢中,自娛自樂而已。

      這一刻,我的瞳孔深處浮現(xiàn)出一條路——莞樟路;一輛車和一個人——我的車和我自己;那車廂里反復回旋著歌聲:“北京,北京,我在這里活著,也在這里死去……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去,請把我埋葬在這里……”那個我,因陷于蒼茫曲調,竟將從市到鎮(zhèn)的一小時車程,濃縮成一眨眼。

      ……北京,北京。

      前天我還為歌聲中的你慨嘆,昨天我已飛抵你,今晨你便贈我以初雪。在十八樓的洞穴,我懸空注目你的黑白照,感到一種莫名的心悸。不,我和你從未甘苦與共,這愣怔從何而來?唉,試圖回溯是痛苦的,逼近核心是艱難的……我根本,根本不想直視——我不想看清世界,亦不想看清自己,我已預感到我會痛。

      北京是一座“母城”。

      北京是一個寓言——北京不僅是城市的北京,還是名利的北京,新聞聯(lián)播的北京,老炮兒的北京,王朔的北京。占據(jù)了北京就是占據(jù)了中國,所以“我愛北京天安門”。然而作為皇城,北京永遠都是勢利鬼,永遠都是成王敗寇,永遠都既尊貴又兇蠻,既狡猾又偽善。即便它的模樣“現(xiàn)代”起來,可那種陳年老木的腐朽味,還是攜著時間的縱深感,濃郁地撲來。

      北京城是中國所有城市的翻版——無論是妖冶旗袍女之上海,混血美少女之烏魯木齊,高冷時裝女之深圳,都在模仿她們的母親;紫禁城是中國所有建筑的原型——無論是政府機關大樓,法院或海關,學?;蜥t(yī)院,都是微型紫禁城;普通話是中國所有人的表達方式——無論廣場舞大媽、出租車司機,在話筒前都能侃侃而談。

      然后,你當真來到那個核心那個原點,你當真看到那最大的城,最紅的墻,最高的門時,你不是走在街市上,而在試圖穿越一個由門和墻組成的迷宮。你以為你看見了紫禁城、中央電視臺、簋街、潘家園,你就離北京人差不多,可你根本無法看清內里的溝壑,深處的玄關。嗨,關于帝國的核心秘密,你根本一無所知。你只能聞到一股味——皇家味,從宮墻里飄出。你和此前在家鄉(xiāng)看電視的你一模一樣,無任何改變。

      在這個貌似寬松疏闊、縱橫揮灑的帝都京城,你若沒有足夠的才能和技巧,相當?shù)谋尘昂唾Y歷,漂的時間再長,也不過是塵埃一粒。你在北京注定會收獲失望,因你的妄念在這里被無限放大。所以汪峰慨嘆——咖啡館與廣場有三個街區(qū),就像霓虹燈到月亮的距離。一個人要在怎樣的城市生活,才能感到爽和嗨?每個有志者都在追趕著一座城——鮑勃·迪倫追趕著紐約,巴爾扎克追趕著巴黎,奈保爾追趕著倫敦。那座城已被神圣化,已成為那個人的宗教。

      北京不是“我城”——我出生在新疆哈密;北京也不是“此城”——我是東莞市民;北京只是“他城”——我是北京生活的隔岸觀火者。我從未試圖在這里定居,更不敢奢望買房,擁有它的戶口。我未當過“京漂”,不會像年輕人在簡歷里滾燙地寫出“蟻居北京”。我是這個城市的游客,無愛無恨。從一開始,我就深感底氣不足。我看著它,心里卻隔著塊玻璃——這是別人的城市。我的雙眸曾充滿沙漠的黃色,后來又充滿嶺南的綠色,可我注定和這宮墻的朱紅無緣無分。

      北京是一場夢,北京是一種毒。霧霾盤旋,此地已變成狄更斯的霧都。雪后,一位網(wǎng)絡編輯在微信中寫到:北京,首都,首堵。霧霾籠罩,毒氣之城。作為一個外地人,北漂一族,感覺自己會死無葬身之地;另一位文學雜志編輯寫到:從此得少買書或不買書了,買不起了。因為,“有了房貸”。

      坦白地說,我在北京最不想干的事是——擠地鐵。每一個進入地鐵的人,都是自動降級的人——混在一堆同類中,像被鞭子抽打著,擠擠挨挨,烏烏泱泱。沒有比在那個地下巢穴中被推搡時,更讓人明白自己身處底層。原諒我,北京——我已不想在你的子宮中尋求活路。我那脆弱的身體,已不愿蜷縮成沙丁魚。

      走上街頭,在陌生之地我居然嗅到股熟悉的味道。

      無比清晰的,那股味——清冷的空氣里裹挾著泥土和植物的生鮮——不由分說地,愣往我體內鉆、鉆、鉆。像拔掉了每一顆細胞的塞子,我渾身一抖,肌膚如亂針刺繡般尖銳起來。這一刻,我渴望帽子、圍巾和手套。是不是太矯情了?我曾接受過零下二十八度的淬煉,怎會如此脆弱?難道,珠江水已柔化了我的筋骨?這一刻,我變成南國之人,站在大冰柜里。

      初雪讓北京變成了大舞臺,正上演音樂劇《凋零》——每一棟樓,每一輛車,每一個人,都瑟瑟發(fā)抖,如道具似囚徒。雪像大砍刀,削下掌形葉片,“啪嗒啪嗒”。落葉密密麻麻,黃綠色上粘著晶瑩雪粒,被掃進編織袋,運往垃圾場。啊,京城之中,普通人的命運就如這落葉——隨便一陣風,就墜落而下,就碾碎成泥?

      突然,一只手拍打到我的肩頭,令我大驚。

      ——回頭,卻是落葉。

      原來,天地間轉瞬變得肅殺,一股旋風刮來,粗糙而兇悍,將葉子吹得直立起來,像長出了雙腿。那場景真是令人驚詫——片片枯葉僵尸還魂,奮起奔跑,你追我趕,緊繃成一條條扇面,朝前方目標逼近。“刺啦啦,刺啦啦”——那是直立葉片與柏油路在摩擦、較勁和對抗。我發(fā)現(xiàn),在這分離的決然中,居然飄蕩著一絲隱秘的快感。endprint

      這些白楊樹、霜凍、呼嘯的風、瑟縮發(fā)抖的葉片,我并不陌生,我曾生活在它們組成的北方世界,我的少女時代被那世界鍛造和塑形。如果我按部就班,我應該在每年的初雪后,都迎接這樣的冷風,這樣的落葉,這樣的蕭瑟。然而,我卻選擇了逃。我想要逃——我真的逃了——我在逃了之后居然還活著!

      佇立街頭,風一更雪一更。陡然間,像從空中傳來一聲斷喝,讓我頭皮一緊——我和北京并非毫無關系!像從某個晦暗不明的地方被推到前臺,眼前一片光亮?;秀敝校铱吹剿夷侵劣H的奶奶。她曾生活在朝陽區(qū)(從青年到老年),然而,我卻完全不了解她的北漂史。在潛意識中,我很抗拒了解她的一切,我已預感到那其中蘊含著太多的慘烈。她是很老了之后才來哈密找兒子的。她在彌留之際的表現(xiàn),令少女時期的我驚詫不已。天哪,她真如《北京,北京》所唱——“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離去,請把我埋在這里”——她,強烈要求回北京!

      她說,她要死在北京……

      于是我的親生父母被迫用擔架抬著她,坐火車穿行過吐哈盆地、河西走廊、華北平原,最終抵達北京城的朝陽區(qū)??墒聦嵣希@地方于她有何干系!她不過曾在這里打過工!除了幾個認識的老人外,她根本無立錐之地。我生父租了間屋子住下后,便開始等待。一把鈍銹的鋸子割裂著三個人的神經。他們一起等待,再等待。終于,她呼吸著朝陽區(qū)的空氣,慢慢閉上了雙眼。

      我不知我的生父是如何跳上西行的火車,在新疆哈密下車,與我那來自甘肅天水的母親相遇;我亦不知我的生父母,如何在某個夜晚做出決定,將三個月大的我過繼出去。我的命運那樣吊詭:我來到了另一戶人家,姓了別人的姓,過上一種本不屬于我的生活。所以我何止對我的奶奶陌生,我對我的親生父母都不熟悉。我完全不知道我的家族史。甚至,有點兒賭氣,我也故意不去詢問。由于奶奶在彌留之際的行為乖戾至極,不斷被親戚傳說,我才略知一二。

      此時此刻,我的心頭潮涌澎湃——那情緒混合了悲憤、羞恥、蒼涼和空寂。若奶奶彌留的那一幕只是個電影情節(jié),我該多輕松,然而,那場景卻成了我的心頭債。是的,我曾抱怨過她——抱怨她從未正眼看我,沒和我說過體己話,更別說送小禮物。沒有。自始至終,她都端著北京人的架子。然而此刻,我卻心生懊悔——我知道她經歷過什么嗎?我明白她獲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嗎?唉,彼時的我實在太過年輕,故而不知、不懂、不解,等我能體察世事滄桑時,她已不在人世。

      想到那雙執(zhí)拗的眼眸,我渾身一抖。她走了,她同時帶走了另一部分的我——她把屬于我的歷史帶走了,把一個空空蕩蕩的皮囊留在了人間。她不讓我對這個城市充滿溫情,試圖像寒風砍削下落葉,用一把遺忘的鍘刀,切斷我和這座城的全部聯(lián)系。

      ——空白,大片大片的空白,如宣紙一般。

      此刻,我手指僵硬,腳趾發(fā)麻,眼里止不住溢出液體。唉,那股裹挾著泥腥味的氣息,是從她的墳墓里吹出來的嗎?此刻,我做不了任何事,只能任由液體溢出,再溢出。疼痛一跳一跳的,像手術后拆線。難道她是害怕子孫來這里重復受苦,才那樣決絕?難道我是另一個變形的她,那樣不安分地僭越常規(guī),替她了結那個不圓滿的都市夢?

      北京,北京……

      烏魯木齊是我的“棄城”。

      1993年,我離開故鄉(xiāng)哈密來到新疆首府烏魯木齊。這次遷徙并無實質性改變,我只是從陸路絲綢之路上的一個小綠洲遷往大綠洲,環(huán)繞著兩座城的地形地貌、歷史文化都極為相似。我在這個號稱“亞洲中心”“離海洋最遠的城市”生活了17年。2010年我離開烏魯木齊時,已被洶涌的歲月徹底風蝕——瘦削的體型變得豐潤,明亮的眼神變得沉郁。唉,1993年的我和2010年的我,根本是兩個陌生人。沒有誰會出來做證,好像我一來到烏魯木齊,就已人到中年。

      烏魯木齊——這座“優(yōu)美的牧場”,它實在太像“邊城”。雖然身居其中時,并不覺得它偏遠,然而年深日久,它作為“邊城”的底色便日漸明顯。如果這是我離開的隱性原因,那顯性原因便是,我的創(chuàng)作進入瓶頸,落筆甚艱,幾如鐫琢。甚至,從2009年7月至2010年的7月間,我沒能寫下一個字!

      ——這何其驚悚!

      我那樣癡迷于寫作,熱愛每一個詞語及其含義,喜歡通過安插和編排,組成一幅屬于我的文字圖畫。而在烏魯木齊,我像被囚在樹脂中的蝴蝶,雙眼怵懼。2010年8月,我飛往深圳寶安機場,至現(xiàn)在,已過去六年多。蓬山此去無多路,此間,我也曾多次返回烏魯木齊,但卻從未后悔。不,那一刻,當飛機離開地窩堡機場時,我像中年婦女拼命離了婚,懷里揣著“死在外面都不會復婚”的念頭。

      如果重新再來,我依然會選擇離開。我當然失去了很多——而且,那些失去是以極殘酷的方式進行的。六年間,我不僅告別了青春的自己,也送別我的養(yǎng)父母,還目睹著我曾居住的老屋變成廢墟。所有和我成長有關的那些溫情記憶,一點點地被抽空,變得無跡可尋。然而,什么都無法阻止我離開的腳步。

      也許我注定漂泊、孤獨,一個人敲打鍵盤……也許這就是我的命運?如果選擇了遠行,心里的行李還是越少越好。我在旅途中不斷地刪除再刪除——我忘記別人,別人也忘記我。而我分明已愛上了這樣的生活。我不知道我最終要找尋什么,但我一直在路上——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啊。我投入了那樣持久的熱情,那樣巨大的精力,來創(chuàng)造另一個我——那個新我,我更愛的“我”。我在紙上建筑著我的巢穴,而不在乎現(xiàn)實場域中的一切。

      六年過去了。時光沖洗掉尖銳的恨意,我不再做噩夢——那只當頭罩下的蝙蝠,終于松開了它的指爪。當我和烏魯木齊的關系變得松弛,我的評價是否能更客觀些?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烏魯木齊號稱自己是“亞洲中心”,其實,對整個中國,它不過是個邊地城邦。作為偏遠省區(qū)的首府城市,它一直保持著一種神秘的美,它的混血和復雜,和北京的純正與明朗恰恰相反。它的美食美景美女,讓游客感覺已接近天堂,然而,那表演出的廣告片已讓我厭倦。

      一個外地人來到北京,會為那整齊的東西南北所驚詫,而在烏魯木齊,街道是狹長的、混亂的、無序的。北京是闊大的,空氣里飄蕩著豪雄浩蕩的王者氣;而烏魯木齊是局促的,空氣里盤旋著烤羊肉的孜然味。在北京,你特別注意自己的發(fā)音——因你還沒能掌握兒話音,每一次張嘴,都感覺笨拙、疏遠和不精確。你要在紫禁城邊漂多久,才能變成真正的北京人?在烏魯木齊,你最大的障礙也是語言。各種語言在你身旁響起時,你根本聽不懂——維吾爾語、哈薩克語、蒙古語……你不可能通過矯正發(fā)音進入別人的圈子。那些圈子像一個個家庭,任何外來者都異常明顯。你根本沒有機會。你一直是那個說著家鄉(xiāng)話的人。endprint

      如果北京的代表建筑是墻與門,那烏魯木齊就是清真寺。你可以在不同街區(qū),以不同方式,看到不同的清真寺——那新月一直在閃光。尤其是雪后,猛一抬頭,你和它對視時,會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烏魯木齊既不是中心城市,這座城市也沒有明確的中心點——這里太偏太冷,根本不適合“漂”,甚至連活著,也格外費勁。

      烏魯木齊是一座墳,埋葬了我的青春。

      2009年是我青春的分水嶺——這一年的夏天讓我知道我所認識的世界已然消失。當其時,我卻那樣混沌,根本不知一年后,自己會毅然離開。那時,我欣喜于天氣變暖,瓜果鋪陳,裙擺飛揚。夏季結束后,屬于我的烏魯木齊也走到了盡頭。那種熟悉的感覺不翼而飛,像被不明之力撤換掉,我被困在一個膠稠夢境中不能自拔,完全喪失了書寫能力。我的腦袋像壞掉的電視屏幕,光點沙沙亂閃。夜半時分,我能清晰地聆聽到血液里的尖叫。那尖叫膨脹著,不斷涌向喉頭。我努力地咽著唾沫,生怕石破天驚后,自己已越界到瘋人行列。

      冬雪不斷地墜落、墜落。

      站在五星路家中的陽臺,窗外一片蒼白,天地鬼哭神嚎,盤旋著難以拭去的陰鷙。我被痛苦、憤怒和難過所裹挾,感覺生活的熱量已降低到最低點。太冷了。因為這冷,我的大腦變得停滯,部分的我已然死去。房間像監(jiān)獄的牢籠,說不出哪里不對勁,但絕望卻覆蓋在每一個物體之上:絕望的水壺,絕望的床單,絕望的窗簾。最后,連呼吸都變得絕望,聽起來像叢林里的母獸。

      我離開屋子,在街頭兀自行走。此刻的邊城,完全喪失了觀光客所熱愛的狀態(tài)(那被擺平的,被捋順的,沒有毛邊的狀態(tài)),沒有歌舞,沒有水果,沒有姑娘,只剩下寒冷的冬夜,迷宮似的街道,游蕩的黑影。鞋底和積雪摩擦著,“咯吱咯吱”,我不斷地向前走。我走過一條又一條雪路,走得上氣不接下氣,肌膚冰涼,像要溺斃。我總感覺哪里不對勁,卻又找不到開關在哪里,可那些冰霜確確實實從我的身體里奪走了什么,讓我和從前不一樣。

      我和這個城市打了個死結:一個矛盾不僅沒有解決,又引起了另一個矛盾。死結越打越緊,越打越多。我對這座城的歸屬感已蕩然無存,這里已變成憂傷之地。雪夜的行走更讓我絕望:這里不是巴黎,不是紐約和倫敦,甚至不是北京和上海,難道我將注定困守此城,在這里發(fā)瘋?

      突然,我醒悟了過來——我和這座城緊密相連的愛意已然消失,我不愛它了。

      是的,不愛了。

      這不愛那樣強烈,連我自己都沒有辦法,這簡直是任憑誰都做不了主的。我動了那個念頭——離開?那可怕的召喚已被我聽到,像蛇聽到弄蛇人的笛音。我知道,試圖遷徙到另一個城市,將整個人生重寫一遍,根本是一種冒險!也許別處會讓我更失望更傷心,又何必折騰?這無助的一刻,我期望這座城能對我進行挽留,然而,大雪層層覆下,讓我因絕望而決絕。

      我們早已不愛了,不過是慣性維持著一種同居的狀態(tài)?,F(xiàn)在,厭倦如白雪撒滿各處——街道上是厭倦的煤灰,天空中是厭倦的慘白,瞳孔里是厭倦的棕黃。我已成為自己的幽靈,困守在冰冷的廢墟城堡,身體僵硬,細胞閉合。我厭倦這個城的同時,也深深地厭倦著自己——那周遭的一切,其實,都是我的一部分啊。

      想到可以和一座城“離婚”,我竟又輕松起來。坐在床邊整理衣服時,手指不時停頓。我要帶這些織物去哪里?我根本不知道。往前走一步,可能是一個靈巧的轉身,但也隱含著一腳踏空的危險……這行為的難度系數(shù)太大,很可能萬丈深淵,很可能粉身碎骨……可那女人還是將衣服塞進了箱子。從此,咫尺天涯;從此,鰈離鶼背。

      深圳是我的“幻城”——我居然,愛上了它。

      深圳不是任何省會的縮影,城市的翻版,它實在是酷呆了,它是一場夏季嘉年華,它是它自己的,它倨傲地宣布——我的生活和你無關。和單純質樸的哈密相反,深圳是多變多意,多元多樣的。它是中國獨一無二的時髦女,最具現(xiàn)代意識,渾身嶄新。然而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那閃光的玻璃大廈有種過度曝光的味道,在它貌似寬敞的內部,有著生澀的鋼筋和尖銳的鐵釘。

      2010年8月至2011年8月,我租住在南山區(qū)桃園村的一間屋子中。走出小區(qū),迎面看到公交車站上貼著——“來了就是深圳人”。后來我才恍然頓悟,只有窮人才坐公交車。深圳女郎伸展雙臂,貌似亮出擁抱——“來了就是深圳人”,可一個坐公交車的人想變成深圳人,何其之難。

      一個以市場為導向的城市,果然準備好了心胸,擁抱所有的遷徙者?想成為它的市民,門檻高得很呢!深圳接納坐公交的人時,拿他們當打工者,而并非真正的市民。那么多的外地人大量擁入,已讓它周身不舒服。然而,工廠要運轉,流水線需要工人,所以這城市便一忍再忍。只是到了臨近春節(jié),各小區(qū)保安的眼神會變得格外嚴苛,緊蹙的眉間流露出極度的厭惡與不屑——那些灰頭土臉者,各個形跡可疑,是潛伏的搶劫者、小偷、騙子。

      一個人來到陌生之地,總帶著股異鄉(xiāng)人的慌張味。果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唉,試圖定居的過程,就是心靈不斷遭受磨損的過程。遷徙者如同遭神遺棄,沒有話語權,總處于被壓抑狀。沒有人會認真聽你訴說——在深圳,你叫“打工者”;在新疆,你是“別的民族的人”。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原來深圳是一間北京的樣板房。當北環(huán)大道懸掛起紅燈籠時,比長安街還要“更中國”。從外表看,北京古深圳洋,然而,北京的城門宮墻和深圳的摩天大廈,一樣冰冷威嚴,一樣不得隨便入內。

      深圳一年,我總被一種不安定感所侵擾。

      現(xiàn)實如一張逐漸緊縮且嚴峻的網(wǎng),讓我陷入隱秘慌張,呼吸艱澀。各種開銷算下來,一個月要花七八千。細細算賬,能算得人背脊生寒,頭皮發(fā)麻。錢像一聲咒語,能生出可怕的、侵蝕骨髓的魔力。我逐漸變得乖戾,神經質,常沒來由地發(fā)脾氣。焦慮充斥半空。我像一顆攪拌機里的石子,被四處襲來的壓力擠得周身劇痛——沒錢,沒戶口,沒職業(yè),沒朋友。

      北京和深圳都是競技場,前者競爭的是官,后者競爭的是錢,都鐵面無情,翻臉不認人。能在這兩個地方長袖善舞者,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在北京你要“漂”,在深圳你要“撈”——北京像個大煎餅,不斷地向四周擴散,你可以從東漂到西;深圳像個大蜂窩,自上而下閃光,你要用力才能掬起一捧。endprint

      雖然深圳處處是筆直的大道,干凈的咖啡館,怒放的勒杜鵑,然而,我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那些事物越美好,越映照出我的貧窮和拘謹??纯捶慨a中介標出的數(shù)字,想想自己的碎銀,我很快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即便我拼命寫作,節(jié)儉度日,稿費也不足以維持正常運轉。太可怕了——一個窮人想定居深圳,生活陡然變成了林黛玉的大觀園:風霜雨雪嚴相逼。

      另一種不安感來自深圳書城。在那個巨無霸之地,我驚悚地發(fā)現(xiàn),自己雖寫作多年,卻還是個半成品,處于尚未完成狀態(tài)。這種尷尬與痛心,和在超市囊中羞澀一模一樣。我必須正視這殘酷現(xiàn)實——我從文學少婦變成文學老婦……我感覺自己的魂被抽走,像一粒散了黃兒的鳥蛋。

      站在2010年秋季的國貿大廈旋轉餐廳,窗外的深圳是幅巨型水墨,山雨欲來,樓叢點點,然而這一切,和我有什么關系?看起來,那景色根本不像是真的。那些麇集的樓房讓我害怕。那些云層下的車輛和行人,像一組組微小的島嶼,它們在呼喚——來呀,來。我感覺那幻覺之聲是從自己體內發(fā)出的。我要努力地拘住心臟,才不至讓它從喉嚨中躍出。

      ——這是一座怎樣的城市啊。

      禿鷹翱翔,野狼奔竄。即便把自己變成野人,茹毛飲血,也未必能跑出一條生路啊。原來證券交易所和紫禁城一模一樣,都有著另一套屬于自己的規(guī)則,那個由行話、隱喻、表情和風俗湊成的世界,外人不得入內。

      我是到了深圳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烏魯木齊根本算不得大城市,而只是個地方化的都市——烏魯木齊是養(yǎng)子,完全處于游離狀態(tài)。因為鞭長莫及的地理位置,它便更專注于自己。深圳雖大喊大叫“我的生活與你無關”,但其實,它和中心的關系熱絡至極,簡直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對我來說——北京太大,烏魯木齊太偏,深圳太洋,都不是寫作的理想場域,那么,我該生活在哪里?唉,想想年年遠走三千公里,只為一方水草而險渡馬拉河的非洲角馬,它們到底是送死還是重生?唉,多年來,國人一直生活在局促空間,現(xiàn)在可相對自由地選擇,卻反而被難住了。也許,我最該做的不是反問而是自問——不是問哪座城更大更美,而是問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寫作。

      我想要進入一種真正的寫作——凝神屏息、大規(guī)模、背水一戰(zhàn)、不計任何報酬。我希望我的生活為我的寫作服務,所以哪里適合我寫作,我就應住在哪里?,F(xiàn)在,如果我試圖變成深圳人,那寫作的可能性就會變窄,甚而枯竭。要當機立斷。即便現(xiàn)在的深圳還未變成波德萊爾眼中“地獄般的巴黎”,但它已有了城市巨獸的雛形。我害怕在這里茍且經年,到頭來依舊兩手空空。我清楚地明白,離開深圳意味著我的“第二段婚姻”也失敗了。然而,我卻逃意已決。

      再見吧,深圳。如果我在烏魯木齊的生活,是由傷痕累累的記憶堆疊而成,那我必須承認,深圳的生活是一曲華爾茲,干凈優(yōu)雅,處處顯示著現(xiàn)代文明的美好。當我面對這些美好時,難免會變得怯懦,會陷入一個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女人,對時髦社會中男士的單戀。

      寫作是件極落伍的事,需要的工具那樣簡陋,操作的過程那樣單調,卻又需要平和的心境、大量的時間來調劑。我既然不愿住在五星路上,也就無須住在萬象城旁。我變得越來越清醒——若要從復數(shù)的“我們”中抽離變成單數(shù)的“我”,我必將戰(zhàn)勝虛榮。若我過于執(zhí)拗,我便會像陷入烏魯木齊的“冰霜陣”般,陷入深圳的“陽光陣”。

      在寶安區(qū)見到小說家D,發(fā)現(xiàn)他神情黯淡,心情沉郁。從紙媒辭職后,他便啟動了自由寫作的生活模式。我深知靠稿費過活的驚悚——作家原本就比常人敏感,若生存壓力大如磨盤,整個人便會像餅干般薄脆。我建議他不如來東莞,說那誰誰誰在東莞過得不錯啊。他搖搖頭——“唉,我不想去?!表汈?,他的眼神亮亮地望過來,輕輕吐出:“其實,我最喜歡的城市還是……北京。”

      我倒抽一口涼氣。

      我對他坦言——若當初我沒有離開深圳,我也會寫,但不會寫得這么多。之后,卻無力繼續(xù)說下去。深圳和東莞的地形地貌相像,氣候飲食亦無差異,最大的差別就是房價。這兩年深圳房價洪流般狂飆,裹挾著東莞的房價也漲了起來。那種漲讓普通人心驚肉跳:一不小心,你就可能會喪失棲身之地。太可怕了——“如果你現(xiàn)在還沒有房,你就永遠沒有房”。

      然而,離開深圳意味著放棄最前沿城市里最閃光的誘惑,他能舍得掉嗎?那間位于樟木頭寶山的小屋,其實是間僧房,供我打坐念經。那樣枯燥凄清的日子,他能忍得住嗎?日復一日,像寫遺書般寫作,他能耐得住嗎?對一顆年輕而活躍的心臟來說,小鎮(zhèn)的日夜都太過簡陋,他能扛得住嗎?

      人生本是場對弈,必有所棄亦有所守——我是對自己下了狠手的。想起五年前我問自己——逃嗎?逃吧!我反復念叨著,好像要用“逃”這個激烈又刺耳的字眼,來提醒自己,鞭撻自己。當初,是我自己追趕著來,如今,又落荒而逃?一切又要從頭開始嗎?果然要推倒那座層疊堆砌嚴絲合縫的積木嗎?然而,我卻逃不脫“逃”的控制?!疤印毕褚惶麚]之不去的魔咒——黑暗的閘門轟然關上,我又陷入到初始的原點。一個小人物從一個大城的離場,如一只斑蝶遷徙時發(fā)出的沙沙聲。我張開翅膀,掛擋到“R”,后退,后退,再后退。

      東莞是我的“此城”——我終于成熟,將自己又“嫁”了出去。

      深圳是光滑的,然而冰涼;東莞是粗糙的,但卻溫暖。深圳是洋女郎,眼角眉梢都帶著貓科動物的兇猛與妖嬈;東莞是農民,剛換上西裝學做城里人,笨手笨腳,行事不免僵硬,但卻淳樸憨厚、實打實。夠了;足夠了。關于這個男人的謠言已足夠多,但我還是和他“領了證”。

      在成功者看來,從深圳搬到樟木頭,是退而求其次的“失敗之路”。我搬遷再搬遷,原只為尋找一處適合寫作的居所。一路上我走得起伏跌宕,旁觀者看得驚險連連,自己卻渾然不覺。這一次搬到小鎮(zhèn),我不知是命運的惡意玩笑,還是另一個轉機,只按動物求生的本能,順著直覺往前走——也許會輸,全盤皆輸。然而我又有什么可輸?shù)??作為遷徙者,我是雙重無產者——沒有錢;不會方言。在我的行李里,只有沉甸甸的漂泊感。對我,身居哪城都是身居“他鄉(xiāng)”,所以,樟木頭又何妨?endprint

      定居小鎮(zhèn),只保持最低的生活水準,卻怡然無不平之意。日子可安閑處置——能寫時寫,寫不動了曬曬太陽也好,不必小心翼翼,步步驚心。原來承認失敗并非那樣羞恥,居然,還獲得了意外松綁。因為失敗,那些頹唐、放誕和軟弱的行為,都變得可以接受,可以原諒;分分秒秒敲打太陽穴的鐘擺,亦變得失效。身體還在,壅塞的內里卻空了。因為空,麻木的心又重新找到了尖銳的痛。這痛一針一針,催逼著我去寫、去寫。

      我慢慢領悟到——深圳一年對我至關重要。若沒有經歷那樣的繁復華麗,我便不會明白素樸古雅的好。也許根本沒有通往“遠方”的甬道,而只有自己內心的頓悟——經過自我損毀、自我羞愧、自我感傷,再進入到自我修復,自我重建——我終于想通了。那些門和墻其實根本不存在,我是我自己的中心,我是我的神。

      一種新的生活模式誕生了——半山居、半都市。

      寶山的小屋,被我譽為“桃花源”——茂盛的植物彼此擠挨,明朗得不得了的藍天,夜來香濃郁,潺潺溪水聲中混合著鳥鳴,一條羊腸山道蜿蜒迤邐。我是仙人,過著女版王維的生活。夜晚躺在床上,山風掠過全身,我禁不住慨嘆——這是仙氣啊。午后眺望青山,那是多么“嗨”的場面——像置身體育館或劇場,萬樹叢叢佇立,然而,一切雜音都被消除,只有山風瑟瑟。我終于明白,原來安靜才是更大的熱情,更深切的幸?!笠粝B?;原來,最絕望之時才是最好的轉機——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原來,沒有更遠的遠方——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一個孤單、落寞、閑散、黯淡的女人,正好可以簡居、冥想、深思。生活刪除掉多余、雜蕪、增生,變得不能再簡——寫作、閱讀、做飯、散步、睡覺。每日靜坐,簡潔安然,幡不動心也不動。心落入潺潺河水,一直沉一直沉,直沉到最底。

      像魯濱遜在荒島,一個人在一間屋,空空蕩蕩。然而我并非空坐等老,而是空坐等字。等文字降臨,如等綠豆發(fā)芽,曇花盛開,一樹擎天。詭異的是,我身上那種古老的創(chuàng)作激情,反而比任何時候都活躍。表面看,我每天寫作四五小時,但事實上,一天的其余時間都在為這“黃金時間”做準備。第二天凌晨,像把U盤插入電腦,我能迅速地把思路接起來。

      我?guī)缀趺刻於紝憽衿料?、專心致志。當我打開電腦,類同將自己身體的隱形天線同時打開。魔法被啟動后,我開始接收來自宇宙的神秘暗示,將“無”變成“有”。北京輻射著壓抑,烏魯木齊輻射著偏狹,深圳輻射著焦躁,我那顆躁動的心,終于在樟木頭的寶山安定了下來。雖然此城非彼城,但我終于明白,我的窗外不僅是山林和清泉,還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的意境——是這些意境幫我過濾掉混沌,還原出生命的原色。

      2012年年初,我終于找到了我的寫作調門。在北京我曾努力聆聽京劇,在烏魯木齊我試圖嘶吼草原牧歌,在深圳我又被嘻哈環(huán)繞,我糊涂而迷茫,直至現(xiàn)在才明白——我屬于陰性,我來自邊疆。我像個孕婦,注意力變得無比敏銳,能清晰覺察到另一個人的心跳。我根本不敢相信,那胚胎會發(fā)展壯大,直至臨盆。我每日敲打再敲打,像用柴火燒飯,一點一滴。這樣的寫作,談不上歷經寒暑堪破玄黃,但某種開闊還是徐徐顯現(xiàn)。當我有意識地用直面現(xiàn)實的方式來描述人物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日漸慈柔。

      我在這里寫下了《工廠女孩》和《工廠男孩》。如果寫作是一種舞蹈,它完全不是出自嚴密的構思,也沒有預設的劇本,靈感的啟動,完全是在一種不可預測的氣氛中進行。事實上,當我創(chuàng)作《工廠女孩》時,根本沒有清晰的目的,我只是寫下了我此前從未體驗、出乎自己意料,然而又多年在意念中向往的東西,我被新鮮感所牽引和裹挾,不斷地敲打鍵盤,走火入魔。表面上,我寫的是女工和男工,實質上,透露的是自己的觀察、體會和質疑——這種寫作讓我著迷。這些作品并非靠一種智慧和理性可以獲得,它們的到來更多是因為虔誠。

      我是到了樟木頭后,才廓清哈密對我的意義。

      這兩個小城都具有謠曲般質樸的魅力——樟樹是植物,哈密瓜是果實。當我在樟木頭回望哈密時,發(fā)現(xiàn)我的出生地簡直是座不可思議的金礦,而在此前的記憶里,它只是座晦澀的,隱語般的空城。

      當年離開哈密,我只是隨大流地向往大城市,根本不具備喬伊斯反抗都柏林那樣的深邃眼光?,F(xiàn)在,我終于看清了自己的來處——哈密位于亞洲腹地邊緣,是個綠洲小城,在它的地貌中,有大片大片的荒裸(沒有一棵樹,什么都沒有,只是鋪滿石子的戈壁灘)。當海上絲綢之路興起后,這個小城便如珍珠蒙塵般暗淡下去,但它確實有過輝煌的前史,絕非它現(xiàn)在所顯現(xiàn)的那樣寒酸。

      漸漸地,我確定下寫作的兩個核心詞——哈密、樟木頭。我并未覺得它們的“小”是局限,相反,東天山的雪松、黃泥小屋、寡言的農人,莞樟路上的廂式貨車、大排檔、穿工裝的人 ,每一樣,都讓我充滿熱愛,充滿書寫欲望。

      我發(fā)現(xiàn),在深圳體驗的絕望其實是個視覺騙局,當我把鏡頭轉過來,放大自己而非縮小自己時,我便看到了更多。在和同齡寫作者比較時,我還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寬泛性——啊,在我那喝冰川水吃烤肉串,在葡萄園游蕩的生活里,蘊藏著多少寫作胚胎!

      凌晨伊始,天光晦澀,我打開電腦,順天之時,隨地之性。外部的桎梏變得越來越輕——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我無掛礙,無所求,只安靜書寫。手指翻飛時,世界開始旋轉。六年過去了,雖然我的創(chuàng)痛史并未終結,但我的靈魂卻慢慢壯大起來,一個“新我”在逐漸完成——“我”不再只是被身體豢養(yǎng)的軀殼,而有了自己的信仰,篤定的方向。我敲打再敲打,直至天色泛白。

      原鄉(xiāng)變成異鄉(xiāng),家鄉(xiāng)變成故鄉(xiāng)。

      我的奶奶沒有任何記憶留給我,讓我總感覺自己恍如鬼魂,但我卻比她幸運——我可以記錄下我所身處的時代,厘清我將要去哪里,由此來確立我作為“人”的尊嚴。我寫下自己的經歷,同時也寫下他人的,這些文字讓我贏得了一些獎勵,但我敢肯定地說,如果當初我沒有選擇離開哈密、烏魯木齊和深圳,我將不會贏得它們。

      2016年11月21日凌晨,北京朝陽區(qū),十八層樓,我拉開窗簾,外面一片灰白。這一刻,我的腦海如閃電般亮起一行字——你的城市下雪了。

      ——是你的,不是我的……

      我有我的空山明月,我的芙蓉青苔……

      責任編輯 許含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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