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曉威是中國大陸重要的70后作家之一。2008年,他以中短篇小說集《L形轉(zhuǎn)彎》獲得全國第九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其最具代表性的中篇《北宮山紀舊》《陶瓊小姐的一九四四年夏》《瀝青》《彌漫》,短篇《厚墻》《勾引家日記》《圓形精靈》《一個好漢》等也都不乏佳評。然而,于曉威似乎從不刻意標榜自己的寫作風格,也沒有強調(diào)特定的素材,這些似乎也不是他的所欲和初衷。只是時至今日,他仍然是手寫小說——用鋼筆書寫而不是用電腦打字,保留著屬于他自己的方式。研究于曉威的文章不少,且大都指出很難將其歸入某一類創(chuàng)作或某一文學潮流。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的小說忽而歷史忽而現(xiàn)實,忽而鄉(xiāng)村又忽而都市。不僅如此,小說中還常常出現(xiàn)一些稀有知識,如佛教經(jīng)卷、刑警槍擊、收藏繪畫之類,讀來總令人有意外之喜。于曉威少年時曾經(jīng)習畫,寫作之余又重拾畫筆,仿佛他的生命能量僅靠寫作是燃燒不盡的,還要用繪畫來完善。與一些業(yè)余習畫的作家不同,對于曉威來說,畫是他的世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讀他的小說時,不由想起他的畫,兩個世界總是互為印證,生命的繁華與激情、生存的困境與溢滿的欲望、死亡與新生的輪回,以及時間最深處的靜與動,都以兩種方式呈現(xiàn)著。其中《記一片葉子》和《大冰河》兩幅或可以看作開啟其創(chuàng)作之門的密碼,前者記錄一片葉子由萌芽到飛落所經(jīng)歷的一切,時間與生命的思考盡在其中;后者則將無休止涌動,甚至是澎湃的暗流全部置于冷靜的冰層下,以此來更有力清晰地去反襯和呈現(xiàn)這個世界的隱秘。與此相應,在于曉威的世界中也沒有頭角崢嶸而引人注目的存在,常常內(nèi)里驚濤突起,表面卻自然平靜,生命在時間中顯出其固有的堅韌與脆弱。這是看待于曉威作品的一個基點。
我以為,在于曉威最好的小說和畫作中,他始終在思考一個命題:遁入時間內(nèi)部,成為一個存在與生命的透視者和思考者。亦如他所說:“生命無論從微觀還是宏觀都是這么洶洶奔涌。仿佛它尚未開始。仿佛它已然終結(jié)。卡夫卡說:‘時間假如像水一般清晰地流逝就好了,但它卻像油一般逝去了。是的,混沌,厚重,不清晰,因而看起來麻木。而我相信文學正是提醒這種麻木的。它讓人對現(xiàn)實保持感覺的靈敏和靈魂的不安,它讓人遁入時間內(nèi)部鑲滿鏡子的走廊,透視自己也環(huán)顧人生,它讓人更加熱愛生命?!庇跁酝骸读鲃踊?qū)ふ摇罚懂敶≌f》2006第1期。時間是于曉威創(chuàng)作中最為重要的關鍵詞。一方面,他遁入時間內(nèi)部鑲滿鏡子的走廊,是為了對抗時間的冷酷和無垠,“留住時間或不為時間流逝而痛惜的最好辦法就是寫作。因此我發(fā)現(xiàn)了,越是真正愛文學的人,越是‘怕死鬼?!庇跁酝骸稅畚膶W的都是怕死鬼——書房私語之二》,《藝術廣角》2013第5期。另一方面,他又在時間內(nèi)部透視生命,探尋人性的本真與困境,并以文學來實現(xiàn)對生命的撫摸與慰藉。
一、生命,及其猝不及防的轉(zhuǎn)彎
于曉威對于時間和生命的關注似乎從一開始就是一種自覺。他說,“作為一個小說家,他的作品如果更多地關注了時間和生命,那么日后,會有更多的時間和生命去持久地關注他。這將證明,他也許會是一個不錯的或者是說得過去的作家?!?/p>
于曉威:《流動或?qū)ふ摇?,《當代小說》2006第1期。
這種自覺很早便賦予他的寫作以一種哲學的深度與訴求。在《北宮山紀舊》中,愛情與信仰的主題下,包裹的是時間長河中的生命之思。主人公李能憶原本只是出于對一個莫名其妙出家的女孩的好奇上了山,卻同樣被莫名的力量感化,于是開始讀佛經(jīng)、思考時間與生命。于曉威這樣寫道:“記不得哪一天了,李能憶從迎月庵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他的腋下夾著一本從妙悅那里借來的《大寶積經(jīng)》,眼前一片清朗。時值陰歷八月仲秋,他站在庵前,想抬頭看看月亮,卻哪兒也找不見?!边@段話很耐人尋味,李能憶在山中記不得是哪一天,即便是記得是哪一天,又有什么重要呢?“李能憶就把目光放到山下,江水平緩,一輪明月正浸泡在水中,瑩瑩耀目。李能憶豁然開朗。明白過來之后,李能憶又想了一些別的。他想,水中的月亮能夠證實天上有月亮,也就是說,虛幻能證明現(xiàn)實。只要給了他南邊的方向,也就等于告訴他北邊在哪里?,F(xiàn)實是真實存在,可以證明,虛空也真實存在?!睍r間在這里變成水去云回的幻象,于曉威寫道:“李能憶轉(zhuǎn)眼在北宮山待到了陰歷年底,也就是大年三十,馬上過年了。佛家說,生命剎那,百年一瞬。又說,生命是呼吸之間。連李能憶都奇怪,他怎么會待到這么長時間,而這么長時間,又怎么消逝得這么快?!迸c其說李能憶最后的出家是因為愛情,不如說是因為他悟透了時間與生命的真諦。對李能憶而言,出家反而讓他獲得了生命的自由。
于曉威的創(chuàng)作談中經(jīng)常提及生命與自由的問題,“生命的前提是自由,寫作也是。我喜歡自由的寫作?!庇跁酝骸稙橥瞪鴮懽鳌?,《鴨綠江》2005年第1期。自由是他寫作和思考生命的命門。在《孩子,快跑》中,端午涯因為上學的路途遙遠,每天上學都在奔跑——他不想遲到被老師批評。雖然學習成績不佳,卻因為奔跑的速度極快,被縣里的重點高中按特殊人才錄取。端午涯最初的奔跑是為了趕時間迫不得已,后來奔跑則成為他的一種生命形式?!八杏X空氣在顫動,草在顫動,山也在顫動,好像一個在水中游泳的人看到的景象一樣。游泳是水中的一種跑,那么現(xiàn)在就是在陸地上的一種游泳了。他同樣感到一種大自由?!鄙倌甓宋缪牡乃伎硷@然帶上了作者思考的氣息:“據(jù)說父親當年上學時也很遠的路。端午涯沒問過父親走的是哪一條路,在他看來,每一個年代的路有不同的延伸方向,路不像是人手掌上的紋路,一輩子都不會變,路像雨季里的爬藤,會不斷生發(fā)新觸角的。”小說中的父子生命之路確實不同,父親喜好讀書卻不能讀書,兒子成為父親生命的希望,因為奔跑使繼續(xù)讀書成為可能。顯然,童年記憶、少年記憶成為于曉威遁入時間內(nèi)部透視生命的方式之一,其《夫子二章》《游戲的季節(jié)》《戒尺》《往跡一束》都是以平靜從容的敘述打開記憶之門,讀來有種靜水深流之感?!队螒虻募竟?jié)》由三個短章構(gòu)成,第一篇《吹火車票》中的小女孩山英的媽媽因為家里窮,拋下丈夫和女兒走了高密,山英的爸爸攢了半年的錢才買到一張去高密的火車票,這票卻被山英玩吹火車票的游戲時弄丟了,她爸爸也因此錯過了火車,找回媽媽的夢想遂徹底破滅。一個游戲改變了生命的一種可能,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改變命運的努力其實也只是一個偶然和意外。
生命中那些猝不及防的轉(zhuǎn)彎,是于曉威小說帶給讀者的震撼之一。這看起來是一種敘事的戲劇性安排,但根本上所表達的,卻是命運本身的戲劇性,是存在本身的荒誕與虛無。在于曉威這里,生命中的意外事件隨時可能發(fā)生,這種意外事件的書寫堪稱一種獨特的“意外敘事”。《L形轉(zhuǎn)彎》的題目便是這種“意外敘事”的貼切的比喻,主人公的生命軌跡即是因為遭遇到一個“L形轉(zhuǎn)彎”而徹底改變。小說中杜堅和喬閃的一段婚外情便是一種意外,最后帶來的是死亡,小說結(jié)尾處,意識喪失之前的喬閃看了門口一眼,卷簾門底下微暗的光線告訴她,真正的黑夜即將來臨了。
故事的戲劇性是來源于人物命運的戲劇性,而人物命運的突轉(zhuǎn)或變化,則是源于現(xiàn)實本身的戲劇性,于曉威也許并不存心自覺地要揭示現(xiàn)實的某種荒誕,但其效果卻總是一石數(shù)鳥?!兑粋€好漢》中,主人公胡成軒則是糊里糊涂地成了一個好漢,細究這個人物的名字,顯然是存心而取,胡成軒利用典當行掩人耳目,充當共產(chǎn)黨地下組織的交通聯(lián)絡員。他最初做這些并不是因為心中有什么信念,而是看在他的表兄的份上答應幫忙。他的表兄是一個堅定的革命者,從事地下工作被害。后來,責任和道義使胡成軒愈陷愈深。他被捕后,上級組織曾進行了一系列營救措施,但都以失敗而告終。無奈之下,他們秘密帶給胡成軒一張紙條:“盡一切可能伺機越獄。我們已沒法營救你。”但胡成軒卻把“沒法”看成了“設法”,最后英勇就義。解放后,胡成軒被當民政部門證明為烈士。在《陶瓊小姐的一九四四年夏》中,一個重要的革命事件最后竟是由一個女性來完成,這女性因為乳腺癌切掉了乳房,把炸彈裝在仿乳中以自已的生命完成了任務。作者在文末附上了當年的舊報紙上的幾句話:“本報訊……彈藥庫遭全創(chuàng)……事后據(jù)某旁觀人士回憶,事發(fā)前曾有一年輕之陌生女子入內(nèi),該女子胸峰高挺,風姿綽約,然輕裝薄服,無持寸鐵……此事蹊蹺,云云。”但“我相信事情就是這么發(fā)生的。確認了自己的想法和感覺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已滿是淚水”。這樣的結(jié)局,將可能的戲謔與惡作劇因素恰到好處地進行了矯正和中和。
正如巴爾扎克認為“偶然是最偉大的小說家”一樣,于曉威把他筆下的意外稱之為偶然:“每個人都是病人。每個人被生活推動的力量更多是來自偶然而不是必然。這兩個極端的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痛苦和荒誕才會顯影出立體的真實?!备敌∑健⒂跁酝骸督裉熳骷壹缲摳D巨的啟蒙》,《文學界》(專輯版)2012年第9期。然而,不管意外多么驚險曲折,多么連續(xù)不斷,在意外之外還有著某種更加深刻的東西,必須找到個中含義。于曉威筆下所有的意外似乎都在說,生命中雖然有無數(shù)的歧路,但命運卻只有一種,即,一個人生命始終不是另一種可能,而唯有生命中的“L形轉(zhuǎn)彎”帶來的這一種可能。這便是生命的真諦,也是其永恒的困境。
二、時間之河上被拋的此在
海德格爾在論述時間性與歷史性時指出,“并非這樣或那樣有一條現(xiàn)成的‘生命軌道和路程(Streckung),而此在則只是靠了諸多階段的瞬間現(xiàn)實才把它充滿;而是:此在的本已存在先就把自己組建為途程(Erstreckung),而它便是以這種方式伸展自己(sick erstrecken)的。在此在的存在中已經(jīng)有著與出生和死亡相關的‘之間?!薄驳隆绸R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424頁,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在于曉威的小說中,此在總在某一時間點上現(xiàn)實地存在,但又一直被它的出生和死亡圍繞著,形成一種難以言說的張力。雖然于曉威的小說題材看上去復雜多變,以至于一些論者研究他的創(chuàng)作時將題材看成一個重點,但是,細讀其作品,會發(fā)現(xiàn)不同題材中的一個鮮明的共同性,就是置身時間長河中對被拋的此在的思考。
《圓形精靈》無疑是于曉威的一篇重要作品,一枚350年前的小小銅板的經(jīng)歷,與其相關的歷史、人物的故事與作者的敘述竟然“不謀而合”,透過這個圓形精靈,作者洞穿了300余年中國的歷史,人物的浮沉和莫名的命運。在時間之河中,有入召“奶子府”的農(nóng)婦、給幼年康熙做老師的私塾先生、京師國庫中的庫兵,也有新中國成立后鞍山市踢鍵子買冰棍的小學生、唐山大地震時的解放軍……最后,一個叫于曉威的男人看到這個圓形精靈,因為它成了于曉威朋友祁山手中的占卜工具。歷史與當下在此匯合。作者說:“從古到今,我不知道有幾億或幾十億圓形的錢幣,它們連帶了怎樣無以計數(shù)的故事和命運。但我知道,肯定有一種,我以上敘述的將同它不謀而合。就像眼前這枚占卜的古幣。是的,它遲早會占卜出屬于它自己的命運和經(jīng)歷。”圓形精靈和它連帶的人物都是時間之河中被拋的此在。
《九月玉米地》被一些論者看作于曉威寫鄉(xiāng)村的代表之作,當然也可以這樣說,然而,小說中名叫村姑的女性的思考顯然具有哲學的品質(zhì)。村姑因為勞累得了急性腎炎,因為沒有錢根治變成慢性腎炎,后來變成尿毒癥。且不說村姑的生命如何脆弱,她遭遇到的人情如何冰冷,她在這樣的處境中仍然心存對這個世界的愛意。丈夫林子因為她的病已經(jīng)無藥可醫(yī)時,面對玉米地產(chǎn)生了巨大的痛苦。他蹲在山坡上,靜靜地看自家的玉米地。他蹲踞著,感覺時間是被腳踩凝固了。他以前一直這么看,當他心里高興時,就覺得眼前的莊稼是自己的孩子,他懷著寬松的心情撫植它們,盼望它們成長;當他心里苦痛時,他就覺得眼前的莊稼是自己的父親,什么委屈都靠它的大手來撫慰,痛感就不知不覺煙消云散。可現(xiàn)在“他感覺廣袤的玉米地不再是父親,是欺騙他的,要是硬說是的話,也只是自己的沒有血緣關系和血統(tǒng)承遞的養(yǎng)父,而自己卻是別人真正的棄子。”于曉威筆下的這些人物總是讓人產(chǎn)生悲憫,然而,這些人物都有自己的夢,村姑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想自己的家,想那片玉米地。她在醫(yī)院里想,死一個人容易,生一個人是多么難。她聽到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時,感覺自己也被注入一股嶄新的血液。人總會衰老甚至死亡,而新的生命總會出現(xiàn),就像眼前的玉米地,“活潑潑地生長著”。在于曉威的小說中,新生命的出現(xiàn)往往與死亡纏繞在一起。另一篇《西風咽》似乎是寫現(xiàn)代戰(zhàn)爭史,卻將重墨落在行軍途中一個新生命的誕生上。為了保護一個馬上要生產(chǎn)的女戰(zhàn)士,東北抗聯(lián)某連戰(zhàn)士全部犧牲。從這個角度看,就能找到于曉威在不同的題材中的恒定的追求,即對于生命的敬畏、尊崇、疑懼與悲憫,而且喜歡將之上升為哲學的命題。在時間內(nèi)部,此在生存著就是它的根據(jù),它從種種可能性中領悟自己,領會著被拋的存在及其悲劇性的主體。
順著這個思路繼續(xù)行進,于曉威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的哲學主題,他的許多作品結(jié)尾處都固執(zhí)地寫到死亡,比如《一個好漢》《厚墻》《L形轉(zhuǎn)彎》《陶瓊小姐的一九四四年夏》等?!堆赝尽分械闹魅斯侨绱说厥煜ど钪械摹半x去”。三年前,他的父親離去;一年前,他的母親離去。他感覺生活發(fā)生了重大的顛覆,簡直是站在地殼里看世界。在迢遙千里、荒無人煙的地方,他思考的是上帝創(chuàng)生命、造世界,為什么是先給予再讓人失去,而不是反過來的問題。如果說僅僅書寫死亡,那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在于曉威這里,經(jīng)驗他人的死亡其實是為了獲得自身的哲學意義上的思考。這是一個極其具有哲學和人性深意的主題。
專門寫一個人的死亡和葬禮的是短篇小說《喪事》。這篇小說發(fā)表于新世紀之初,或可以說是某一特定時刻情緒的表達,但它顯然是一篇哲思性的作品。離開人世的是一位普通的農(nóng)家婦女,平時沒有什么大病,一覺睡去再也沒有醒來。村子內(nèi)外前來奔喪的人沖淡了沉郁的喪氣,男人們商量著如何辦喪事,也聊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有人偶爾說到死者,也只是問死者的年齡,又由此說到一些與壽命有關的事情。或許因為離開人世的是個女人,女人們似乎安靜一些,肅穆一些。她們也講,講逝者的生前,只不過聲音很小,帶著回憶和猶疑,怕講錯了會冒犯逝者似的。有人偶爾出來照看一下火,折了柴火架進灶坑,又無聲地進屋了。死者兒子的兩個同學從縣城趕來,他們與這個鄉(xiāng)村世界格格不入,而且,死亡在他們看來是個很隨意的事情,其中一個還不止一次把他人的死亡當作自己請假的理由,他們在曠野上一邊撒尿一邊為此哈哈大笑。
這個剛剛離開人世的婦女似乎已經(jīng)開始被人遺忘,她的老伴只是出現(xiàn)了一次就不見了。一個瘦高的老頭,面色蠟白,胡須短長不齊,臉上僵硬和奇怪地笑著,原因是身體不好,還要以笑回報來參加喪事的人。這個老頭很快就不見了。逝者的兒子和兒媳婦例行公事般地為長明燈添燈油、燒紙。這里有個細節(jié)是引人深思的,逝者的兒媳懷里抱著的兩三歲小孩蹬著腳,舞扎著小手,睜大驚喜和好奇的眼睛,幫他年輕的母親去燒黃裱紙。于曉威寫作時一般極為克制,但在這里卻寫道:“火焰撩動,灰燼翩翩,讓人難覺今夕何夕。”一個生命離開人世,但一個正在成長的生命中流淌著她的血液。整個喪事中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最悲哀絕望的哭聲來自一個賭博輸光了錢的光棍,他們在死者家里賭博,光棍被逼上去了,他輸光了身上的50塊錢后哭了起來,哭聲讓人膽戰(zhàn)心驚,不堪忍受。凌晨四點多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死者離開的日子是三八婦女節(jié),這一刻,人們看著外間地平靜躺著的老嫗,一種透徹的悲哀才慢慢滲進每個人的心間。
《喪事》將死亡的思考推向了極致,死去的婦女是喪事的對象,死者離棄了這個世界,參加喪事的所有人都經(jīng)驗到她的死亡,讀者在這一過程中也經(jīng)歷到他人的死亡。雖然這死亡不過是在他人之側(cè),但于曉威通過這篇小說追究死亡的去存在的意義,實現(xiàn)了有關死亡的存在之思。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在他人死去之際可以經(jīng)驗到一種引人注目的存在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可以被規(guī)定為一個存在者從此在的(或生命的)存在方式轉(zhuǎn)變?yōu)椴辉俅嗽?。此在這種存在者的終結(jié)就是現(xiàn)成事物這種存在者的端始?!薄驳隆绸R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274頁,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就每一個此在本身而言,對他人死亡時的經(jīng)驗可以秘而不宣,但死亡卻愈發(fā)觸動心弦。他人之死強化了自我的存在意識,使存在得以彰顯,使幸存者獲得了真正復雜的生命經(jīng)驗。
三、人性深處斑駁的光與影
在哲學主題之外,于曉威還著意發(fā)掘人性深處的光與影,且往往將其置于歷史之中來細加考量,這一點同樣值得稱道。《一曲兩闕》中的“我”在烈士陵園中背誦《中國革命史》,守門的老頭看到這書的名字立刻情不能已,他看守的烈士墓冢中有他的戰(zhàn)友,當初在戰(zhàn)場上為了讓戰(zhàn)友少一些痛苦,他結(jié)束了戰(zhàn)友的生命;而戰(zhàn)場上曾經(jīng)是敵人的一位國民黨兵因為同樣的原因哀求他,讓他幫助結(jié)束生命,強烈的復仇心理讓他扔下了國民黨士兵。誰知這個人竟然沒有死,多年后帶著重禮前來感謝他,他突然后悔自己當時結(jié)束戰(zhàn)友生命的事情,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之中,因此拒絕這個國民黨士兵的謝意。國民黨士兵因此也郁郁寡歡,不久離開人世。后來,守門的老頭也在悔恨與煎熬中離開人世?!澳菚r候,我知道,時間,正是無所不摧的時間,使得這個世界上又悄悄墜落了一枚枯黃的葉子?!比诵耘c倫理與政治是如此復雜糾結(jié),已經(jīng)很難用善惡和利害來形容。這個時候,不由想到休謨所說,道德上的差別并非得自于理性?!凹热坏赖略瓌t對我們的行為和感情有一種影響,所以,隨之發(fā)生的就是:這些原則并不是得自于理性。這是因為,正如我們已經(jīng)證明了的,單單是理性決不可能有任何那樣的影響。道德原則激起情感,并且引起和阻止各種行為。在這一方面,理性自身是完全無力的。因此,道德規(guī)則并不是我們理性的結(jié)論?!薄灿ⅰ炒笮l(wèi)·休謨:《人性論》,第357頁,石碧球譯,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4。
在一個恰當?shù)奈恢脤θ诵赃M行隱秘窺察,然后看到并非源自理性的復雜人性并將其裸呈出來,是于曉威創(chuàng)作的初衷之一。于曉威看到了人性的微光,也窺見了那些暗影?!队鹑~蔦蘿》中的年青夫妻在生活極度困窘的時候仍然是樂觀的,他們的頭上刷刷響起什么聲音,是墻上爬滿的羽葉蔦蘿。在暗夜里,看不清它的輪廓,但是它散發(fā)出的清香,在空氣中卻是甜甜的、濃濃的、涼涼的,如水一樣悄悄彌漫著?!堆赝尽分袔缀跏チ怂杏H人的他和一位陌生女孩一起走向可能出現(xiàn)公路或過往汽車的方向?!豆匆胰沼洝分械钠拮幼詈蟛]有被“陌生人”勾引,而是和丈夫一起出去吃飯。《陶瓊小姐的一九四四年夏》中的陶瓊為了愛情與家國,以生命換取了一次成功的革命行動。《眩暈》中的杜默和陳紅被日常生活磨損得出現(xiàn)婚姻危機,最后還是被人性的善而照亮?!赌吧釉S潘》中的“我”因為去郵局辦事受阻,寫了一堆意見,沒有想到卻讓一個女孩失去工作,后來女孩原本想報復“我”,卻在兩人一起夜行之后改變了主意。小說由人性的暗面起筆,在人性的亮處收尾。
然而,更多時候,于曉威關注的是人性中那些暗影:《惡訊》中的主人公來自農(nóng)村貧困人家,好不容易在城市有份開公交車的工作,這份工作卻讓他失去了生活的所有樂趣。在同一線路上開了八年公交車,對這座城市一無所知,經(jīng)常眩暈惡心,他為此給總經(jīng)理提交了辭呈,但是未被批準,于是,只好在痛苦中繼續(xù)忍受?!督裢砗脩颉分校蝗喝讼肟创碳さ墓?jié)目,但看到的是平庸的表演,工作人員的意外斗毆竟然成了觀眾眼中的好戲,看客的心理得到了滿足。事后,作為看客之一的陸明開始質(zhì)疑這是不是戲,他的朋友王山則反問:“你說是不是戲?有一句話我都他媽的不愿重復了,人生就是他媽一場戲!”這既是生存的困境,也是人性的固有弱點了,它們兩者彼此互為困境,也互為因果。
有關人性的書寫中,最驚心動魄的是《厚墻》和《彌漫》?!逗駢Α分v述一個鄉(xiāng)村少年進城打工的遭遇。少年沒有什么特長,只能干些給工地砸墻之類的粗活。他早晨在路邊洗臉時遇到一個晨練的人,這個人看到少年落魄的樣子誤以為少年是個乞丐,一下子覺得自己晨練很奢侈,就掏出十元錢悄悄放在少年的自行車上。少年內(nèi)心非常感動,但是只恍惚看到他和自己照面時的臉。這個少年仿佛就是余華《十八歲出門遠行》中的少年,出門在外遭遇到一連串打擊——第一輛自行車被偷,后來的一輛又被城管沒收,少年交了20元罰款才重新得到自行車,因為他要騎上自行車趕快去砸墻。城市帶給這少年的,幾乎全是傷害,“他隱約覺得,這座城市讓他失去某種東西的,不光是偷車賊?!边@個時候,少年的妹妹帶來了鄉(xiāng)下家里的消息,原來那個家也是千瘡百孔。少年全心全力地砸墻,但是因為延誤了房東的裝修時間被扣了工錢,少年徹底絕望了。到此,作者的筆法以寓言和悲劇收束:當夕陽的最后一抹光線收隱,少年覺得所有的薄暮都沉浸在他身后的錘子上,于是舉起錘子砸向房東,那一剎間他終于記起一件事,記起這個陌生的面龐。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小說的題目就是一個隱喻,少年面對的是人性的厚墻,難以鑿穿,鑿穿后迎接他的是更深的絕望。
《彌漫》是對自然生態(tài)和人文生態(tài)的雙重反思。主人公丁文森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被人跟蹤毆打,完全喪失了安全感,只因他是一個從事農(nóng)藥檢驗十多年的化驗員,他在對一家公司生產(chǎn)的農(nóng)藥化驗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對方存在化肥過期的問題,最新生產(chǎn)的一批農(nóng)藥屬于甲胺磷、磷胺農(nóng)藥和高毒性有機磷農(nóng)藥,這類農(nóng)藥已經(jīng)被國家農(nóng)業(yè)部嚴格禁止銷售和使用,長期使用它們的副作用是非常可怕的。這家公司找人打丁文森,就是想讓他在化驗結(jié)果中隱瞞實情。無奈之下,丁文森采取了以暴制暴的方法,竟然真的起了效果。但是他從此有了心理陰影,覺得到處都有人盯梢他。生活的不安定感在日漸加劇。每一天都覺得危險在近一步來臨。在過度的焦慮之中,他誤傷了自己的小舅子。小說所觸及的,顯然不止是人性、倫理,還有社會與政治。丁文森以暴制暴的行為固不足取,這樣的行為無論失敗還是勝利都是悲哀的,但在事實上又別無選擇。于曉威關注的深層主題是人性本身的內(nèi)在品質(zhì)的衍生、自律和發(fā)展,也就是說,在自然生態(tài)惡化的同時,人性吊詭的疾病心態(tài)是否會相互傳染以至彌漫,這大概也是小說題為《彌漫》的原因。
四、小說的節(jié)奏,寫作的方式
從上述的幾個問題中,其實我們已不難看出于曉威小說精致的構(gòu)思,強烈的戲劇性與寓言意味,這些都使得他在同代作家中具有了卓爾不群的氣質(zhì)。但在筆者看來,除了上述優(yōu)勢,于曉威的小說藝術中還有一個非常獨到的東西,即節(jié)奏的鮮明與獨特。就像陳曉明指出的,“于曉威的小說敘述已經(jīng)參透西方經(jīng)典小說的結(jié)構(gòu)的妙處,他的短篇小說藝術也顯示出他是當下中國為數(shù)不多的、真正體味到現(xiàn)代短篇小說構(gòu)思的作家?!标悤悦?、劉偉:《于曉威小說論》,《小說評論》2014年第2期。這一評價同樣適用于他的小說節(jié)奏。何為小說的節(jié)奏?于曉威這樣定義:“是為了讓讀者重振旗鼓和調(diào)適注意力,是為了讓讀者閱讀下面更重要的情節(jié)時所提供的階段性休息以及欲擒故縱的松弛。”于曉威:《愛文學的都是怕死鬼——書房私語之二》,《藝術廣角》2013第5期。這確乎是一個藝術的辯證法問題。休息不是休克,松弛不是廢弛,作者應該用更大的努力和匠心經(jīng)營著“故事不在”時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是另一種時空或?qū)用娴慕唤?。同時,于曉威還認為,節(jié)奏一定是在小說相對的字數(shù)和體量內(nèi)奏效。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可以談如何處理好節(jié)奏的問題,而動輒百萬乃至幾百萬言的長篇小說的節(jié)奏則很難把握,也許只有曹雪芹、雨果、普魯斯特等少數(shù)文學大師可以做到。
于曉威的藝術自覺表現(xiàn)在很多方面,如小說的詞語、音節(jié)的節(jié)奏和小說整體敘述的節(jié)奏上,都與西方某些經(jīng)典小說呈現(xiàn)出明顯的互文性關系,而且自然隨意,沒有牽強之感。《垃圾,垃圾》與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有一種奇妙的互文性,或可以說是一種致意或呼應基礎上的寫作。“我”回憶少年時期懵懂的愛情,“我”與垃圾為伴,期待著曾經(jīng)喜歡過的少女來找我。小說一開始,作者就寫道:“我覺得這兩個字是世界上最美妙的發(fā)音了:‘垃——圾。你把嘴唇張開,舌尖抵住上牙床,聲帶顫動,氣流從口腔爆發(fā)成音,‘垃,然后舌尖抵住下門齒,舌面前部緊貼硬腭,氣流從縫隙間摩擦出來,‘圾。它簡直比納博科夫在他那部著名小說的開頭‘洛——麗——塔三個字發(fā)音還要性感,還要簡潔,還要美妙。”而《洛麗塔》的開頭則是:“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洛——麗——塔: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洛。麗。塔。”〔美〕弗拉迪米爾·納博科夫:《洛麗塔》,第3頁,于曉丹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納博科夫曾經(jīng)解釋為洛麗塔起名字的原由:“為了我的小仙女,我需要一個詩意、念起來節(jié)奏歡快又小巧可愛的詞。最清澈明媚的字母之一是‘L。后綴‘-ita充滿了拉丁語的溫柔,這也是我想要的。因而就有了:Lolita(洛麗塔)?!薄傲硗庑枰紤]的是她原來的名字,那水源般的名字,像令人愉快的喃喃低語,‘多洛莉絲含義中的玫瑰和眼淚。我的小姑娘那悲慘的命運必須與她的可愛與清澈一并考慮?!薄裁馈掣ダ久谞枴ぜ{博科夫:《獨抒己見》,第25頁,唐建清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于曉威小說世界中的一些人物名字也很獨特,比如《孩子,快跑》中的端午涯,名字實在是獨特,讀一遍就很難忘,就像他通過奔跑獲得自由一樣讓人難忘。
《勾引家日記》這個小說題目源自克爾凱郭爾,在于曉威這里成了一個饒有趣味的短篇。小說中的男主人公一時無聊,用一個陌生的手機號開始試探并“勾引”妻子,日常生活滑向一個未知的方向,然而,最后的結(jié)局卻是溫和的?!队鹑~蔦蘿》中的人物在日常生活中說的是雨果《歐那尼》、易卜生《玩偶之家》和莎士比亞《雅典的泰門》中的臺詞?!蹲屇悴虏挛沂钦l》的題記直接引用了克爾凱郭爾的句子:“結(jié)婚,你將為之后悔。不結(jié)婚,你也將為之后悔。無論你結(jié)婚還是不結(jié)婚,你都將為之后悔?!毙≌f的內(nèi)容與這段話完全契合,是兩個人曲折但終成悲劇的愛情與婚姻?!兑股恼Q》中的主人公在看哈羅德·品特的《情人》,哈羅德·品特的這部作品中,一對原本相愛的夫妻因為平庸生活而厭倦,互相扮演起了對方的情人。
顯然,于曉威如此設置或處理他的故事,鋪排他的語言,并非只是為了“顯擺”資源的豐盛與閱讀的寬廣,還有背景與譜系的高級,他其實是在世俗生活中升華出了一種哲學境地,在這種哲學境地中,當然就包含了更加戲劇性和本質(zhì)化的規(guī)律,更加具有哲學根基的邏輯意味,以此來達到對于社會、歷史與人性的涵蓋與歸納,并且生成他敘事的內(nèi)核,以及故事的框架。這種寫法,說其傳承了先鋒小說的精髓似乎也并不為過。而這也是使他在同代作家中顯得頗為不俗的一個原因。
不過,哲學化的提煉并不止于千篇一律的重復。于曉威每一篇小說的節(jié)奏都不盡相同,在這一點上,他對小說和繪畫的處理頗為相似,他曾經(jīng)表示自己深受石濤畫論“一畫一法”的影響,他寫小說也是一文一法。在一次訪談中,他說:“生命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生活也到處充滿未知領域和變數(shù),因此一個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一成不變對我來說是非常可怕的。同時我相信每一篇小說從構(gòu)思到完成都有且只有一個屬于它自己的最佳表達形式,這從理論上支持了它們在語言與風格的格局中無法相互重復?!备敌∑健⒂跁酝骸督裉熳骷壹缲摳D巨的啟蒙》,《文學界》(專輯版)2012年第9期。如果僅從“風格”的意義上,這可能使得他一時很難被概括,但毫無疑問也是他顯得至為豐富和充滿活力的一個原因。他還常在小說中運用多聲部的手法,往往由出人意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強音收尾。比如《一曲兩闕》《夜色荒誕》《隱秘的角度》等,讀這些小說會讓人覺得作者仿佛是一個指揮家,運用奇妙的手法,將零星的音符組合成一個和諧的整體。
與這種節(jié)奏的獨特性相關聯(lián)的是于曉威的小說書寫方式。時至今日,他仍堅持手寫小說,當下文壇也有一些作家手寫小說,但是已經(jīng)很少了,而且手寫小說的往往是年紀較大的作家,比如賈平凹。賈平凹在說到這一點時,說自己還是個小手工業(yè)者。于曉威是70后,他用電腦還是比較嫻熟的,但只是用電腦寫材料、處理文件等??梢娛謱懶≌f的人未必不會用電腦,而是刻意保留的一種寫作方式。于曉威自云,他所有的小說都是手寫的,只有一次例外,因為當時一個小說刊物催得急,他想,那就省卻手寫完再打字的時間吧,就直接在電腦上寫。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是他此生最不滿意的一篇小說。
于曉威曾經(jīng)為此寫過一篇名為《我為什么堅持手寫小說》的文章,說明自己堅持手寫小說的原因。手寫首先有助于不寫廢話。在他看來,手寫的東西,往往排除和過濾了應付一說,很少廢話,寫出的東西,應該也就更加純粹。同時,手寫有助于語言個性的塑造和張力的維護。在紙上書寫,每一句話,每一個詞,我們會在紙上反復嘗試,反復勾抹,最終加以挑選確認。最重要的是,手寫有助于保持對文學精神的崇高理解乃至捍衛(wèi)。今天,網(wǎng)絡和新媒體確實對傳統(tǒng)的寫作有一種解構(gòu),從事寫作的人越來越多,電腦讓打字的速度變快,一些網(wǎng)絡寫手保持著每天幾千字甚至上萬字的速度,還有一些人對發(fā)表快慢和稿酬多少的關心程度超過了文學本身,在于曉威看來,這樣的寫作會逐漸喪失對寫作本真意義的感覺和守望。他認為深刻的寫作和真正的作家,往往注重的是對文學精神之氣的培養(yǎng)和文學信念的高蹈。“這個潛在的意義,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意義?!?/p>
于曉威:《我為什么堅持手寫小說》,《文藝報》2014年4月16日。
顯然,對于曉威來說,手寫的意義就是對寫作本真意義的體驗和守望。
一個人為什么寫作?于曉威曾經(jīng)說他“為生命而寫作”,因為他曾經(jīng)對生命感到悲觀。一個人的生命有限,通過寫作可以拓展他的寬度和厚度,延展和固化其痕跡與意義,并以想象和創(chuàng)造來體察未知的渺遠的將來。后來,于曉威又說自己是“為偷生而寫作”,把藝術創(chuàng)造看作從上帝手中偷回一些派定之外的生命的樂事。他還說,好作家像是一個手持煙花在燃放的人,呈現(xiàn)繁華是因為他身處黑暗和孤獨。于曉威:《書房私語》,《文學界》(專輯版)2012年第9期。
這些都足以表明,他對于寫作的認識,已超越了我們時代多數(shù)人對于文學的認知,在這個意義上,他的小說和畫作都是“偷回的生命”的絢爛燃燒。然而,在我看來,于曉威更像是時間之河中的一個潛水者,沉潛到他認為合適的隱秘位置,透視被拋的此在,呈現(xiàn)生命的繁華與人性的本真,而他自已卻身處黑暗和孤獨。
【作者簡介】張曉琴,博士,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王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