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夢瑤

關(guān)于俞灝明的故事，

需要再重述一遍嗎？也許需要。

一個偶像遭遇突來的不幸，掙扎，煎熬，

然后去另一個地方找到了新生。

他回來了，重燃熱望，卻被現(xiàn)實慢慢消耗，

于是他決定放低期待，與偶像的人設(shè)告別。

在熱播劇《那年花開月正圓》中飾演城府極深的反派杜明禮，俞灝明以演員的身份重回大眾視野，這一回終于激起了浪花。演得太好，有觀眾甚至把對杜明禮的憎恨投射在他身上：“那么丑那么壞”“俞灝明適合演鬼片”“看著你就惡心，咋還不死”……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俞灝明成功了。

選擇做演員，已是向接納自我邁出的一大步，讓自己臉上的傷痕再接受千萬觀眾的指點和審視，他的眼神專注，沒有絲毫的閃躲。面對無端潑來的臟水，他直面回應(yīng)，“我接受所有的聲音，但看不慣丑陋的心?！庇腥四盟屯瑫r期出道的明星比較，說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他不卑不亢地說：“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昂首挺胸站著呢?！?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11/25/jiar201711jiar20171112-1-l.jpg" style="">

不靠臉吃飯，一開始是無奈之舉，現(xiàn)在是他驕傲的本錢。

那件事

那不是一張完美的臉，盡管有粉底遮掩，你仍能看到其中的瑕疵。但面對手機直播鏡頭，那張臉蕩漾著微笑。是的，容顏縱然有變，友善、得體、溫文爾雅，這些特質(zhì)從未離開過俞灝明。

2016年11月19日，俞灝明的日程被采訪排滿了。第二天就是他出道9周年的歌友會，那將是個大日子，是他自那件事以后，作為歌手出道的首次歌友會。

一般而言，生活中沒有人會主動觸碰那件事，即便在那個名為“13群”的微信群組里。因快樂男生比賽而結(jié)緣的13個人無所不聊，但關(guān)于那件事，從沒人提起過。

采訪是個例外。話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總會繞到那件事上。

第三波的采訪中，一位女記者用一種深沉的聲音提問?！皬哪愕奈⒉﹣砜?，你好像不是很注重外表的人?！迸浾邟伋觥棒~餌”，俞灝明卻沒咬下去，“沒有，我也很注重外表?！边@個回答打亂了女記者的節(jié)奏，她略顯慌亂地接話：“我說的是很自然地出鏡，不會做太多的修飾什么的?！薄拔矣X得更加懂得的一個道理是，你的魅力，不在于靠你的衣服、你的發(fā)型，或者是你的妝，而是它真的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東西?！庇釣髡f。

采訪過程中，他始終保持禮貌，沒有任何不悅。曾有一個階段，所有的采訪都會反復(fù)追問那件事的過程與感受，他一遍遍地回答，終于厭倦了。但每次采訪，問題仍會以旁敲側(cè)擊的方式接近。只要問，他還是會答，拒絕是他不擅長的事情。

只是，他覺得生活該前行了。

10年前

一炮成名的那場比賽已結(jié)束10年了。

“各位評委好，我叫俞灝明，我走的是偶像派路線?！彼腥硕夹α恕Ｎ枧_上的這個家伙，還不到20歲，從初中、高中到大學(xué)，一直是校園里最受歡迎的男生人選。他對帥有著格外的自信。

那是2007年，選秀比賽造星的黃金年代，湖南臺推出了第一屆《快樂男生》。天時地利都在，他走到了最后，雖沒進入三甲，但并不影響人氣躥升。他的粉絲群體自稱“芋頭”，管他叫“國民弟弟”。

短短一個夏天，他就從素人成了偶像。他去天娛北京經(jīng)紀(jì)公司報到，剛下飛機，就見到瘋狂的粉絲擠爆了接機廳。怎樣才是偶像該有的樣子，他自己在揣摩。經(jīng)紀(jì)人、助理、周圍的人也在教他：“不能跟粉絲有太多交流，簽名不簽，拍照不拍。”

這樣做大有必要，目的是，創(chuàng)造神秘感與距離感。出去看場電影得非常小心，“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開演黑燈之后才進去，差不多結(jié)束的時候就馬上走。”一開始，他非常不習(xí)慣，但慢慢地，他也越來越看重這些，“我是一個明星，被認(rèn)出來不好?！?/p>

那時，他的通告基本沒斷過。“快男”之間也都較著勁，比各自的發(fā)展，比粉絲的數(shù)量，甚至“一些很小的方面”，比如某個活動中，“你今天這個燈牌比較少”。

俞灝明沖在了賽道的前面，他很快實現(xiàn)了跨界，被選送去拍湖南臺自制劇《一起來看流星雨》。及至2010年，很難說在某個領(lǐng)域俞灝明特別突出，但他在多個位置上發(fā)揮著作用，是歌手，也是偶像劇演員，還是《天天向上》主持群中的一員。

他邀請中學(xué)同學(xué)劉全有做他的助理。那段日子真是過得飛快啊，屬于俞灝明的時間似乎才剛剛開始。

兩個世界

那一天改變了很多事情。

2010年10月22日，《我和春天有個約會》劇組的爆炸意外，令演員俞灝明、Selina遭到嚴(yán)重?zé)齻r間突然變慢了，他后來想，所有的痛苦，都被拉長了，放大了。

想看望他的人很多，親戚、粉絲、朋友、朋友的朋友，俞灝明誰也不想見。他基本不出門，也沒尋求心理醫(yī)生的幫助。李圣佳是極少數(shù)見到俞灝明的人，兩人是發(fā)小，家族亦是世交。他記得幾次去俞灝明家里，“你問他，可能他會答一句，不會很自由地跟你去交流?！?/p>

最初那幾個月里，他嚴(yán)重失眠，“撕裂的疼痛，灼燒的疼痛”折磨著他。全身燒傷面積39%。面部額頭以下的皮膚都是紅的，嘴被燒小了，肩胛骨和手臂外側(cè)傷勢尤為嚴(yán)重，他的手甚至拿不起洗浴的花灑。然后，隨著傷口愈合，持續(xù)經(jīng)年的瘙癢出現(xiàn)了。有時，他用身體抵住床鋪大幅度地磨蹭抵御瘙癢；有時，他拼命地拍打頭，讓疼痛轉(zhuǎn)移瘙癢。

真正漫長的，是復(fù)健的過程。

他穿上彈力衣，進行鍛煉，每天做連續(xù)兩個小時手臂拉伸的動作。如果不這樣做，疤痕就會慢慢收縮，皮肉連在一起，四肢會像皺巴巴的鴨掌。睡覺時也要戴頭套，以防疤痕生長。每天穿這些特定的衣物就要耗兩三個小時。

母親辭掉工作來照顧他。那段日子有如處在黑暗隧道中，看不到盡頭。更糟糕的是，好像看不到成果，皮膚沒什么變化。自暴自棄的情緒出現(xiàn)了，俞灝明對他的處境產(chǎn)生厭煩，不愿再復(fù)健?！熬瓦@樣吧，就這樣吧。反正就停留在這兒了?！彼麑Ω改刚f。

反常的是，即便說這樣的話，他一次都沒哭過。一聽他說不復(fù)健了，母親就會哭?！澳銊e哭了，怎么這么容易哭啊。”他勸母親，還是一滴淚也不落下。

父母看著兒子在絕望的峽谷里日漸枯萎。在2011年10月，那場爆炸事故發(fā)生一年之后，一家人共同做了一個決定，送他去美國洛杉磯休養(yǎng)。

俞灝明的朋友李圣佳成為陪同者，他們在日本人聚集區(qū)租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他漸漸對這個異域環(huán)境有了探索的好奇心。他們租車把附近都逛了逛，還去到更遠(yuǎn)的一些小城市。李圣佳感到，僅僅幾天時間，俞灝明的話就多了起來。他們結(jié)交了一些美籍華人，英語普通話混著交流。對方一開始都不知道他是誰，但即便他順其自然地介紹他的過往（“因為他們會看到我的臉”），話題也并不聚焦在這里。他享受那種平等的感覺。

在洛杉磯期間，他的精神得到了滋養(yǎng)。他每天去游泳，一定要游夠1 000米才離開泳池。他開始像小時候那樣練字了，照著一本字帖描摹。他不再失眠。他吃了很多漢堡包和薯條，胖了10斤。

后來他覺得每天玩下去有些荒廢，就報了社區(qū)內(nèi)對新移民開放的免費英語學(xué)校。他甚至浮現(xiàn)了這樣的念頭：再也不回中國了，再也不回演藝圈了。但那只是一閃念。

這場對抗消極人生的戰(zhàn)爭，看起來，俞灝明要獲勝了。

回到現(xiàn)實

9周年歌友會進行中，臺下很多人在哭。這并不是一場大型演唱會，但500人的場地擠滿了俞灝明真正的粉絲。

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初識他時，他是個不及20歲的少年。這期間有10年之遙，有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無法觸及，有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的劫后余生。很多人都說，不再把他當(dāng)成偶像，而是青春時期的陪伴?！艾F(xiàn)在看他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就是不紅，我們覺得也無所謂啊?！?/p>

不紅，這就是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從美國回來后，俞灝明又用了半年療養(yǎng)。在2012年下半年，他終于啟動工作，接拍電視劇《愛在春天》。劇組為了保護他，為他配備兩個保鏢、兩個助理。然后是年末的正式復(fù)出，他戴著黑色手套遮擋傷疤，唱了影射他傷后坎坷心路的新歌《其實我還好》，引爆了大量媒體關(guān)注。從前做明星的那種快感，好像又回來了。

“那個時候我感覺到，好像是挺厲害的。”他回憶，“其實大部分人都是把我抬高了?！?/p>

復(fù)出的喧囂過后，現(xiàn)實法則開始生效。盡管面容和皮膚得到很大程度的修復(fù)，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俞灝明不是當(dāng)初那個年輕小生了?！稅墼诖禾臁返目诒狡?，他之后拍了幾部片，但不是沒有上映，就是回響寥寥。

2015年他在期待中重回《天天向上》，但在主持群中他的重要性大幅下降，就連他自己也感到，“不太能勝任主持人這樣的一個工作”，有時候一整集他都沒有插上幾句話。

如此半年，對方先是短信告訴他，節(jié)目因收視下降可能要做人員調(diào)整，那時他就意識到自己要被砍掉了。又錄了幾期，那個清晰又冷酷的信息正式來了，他與《天天向上》的緣分結(jié)束了。

他能敏銳察覺到人際交往中的一些細(xì)節(jié)變化?！八降紫碌木蹠?、飯局上啊，你會遇到很多比你牛的人，跟他們聊天相處之后，我切身體會到那種受挫或者是自尊心被傷害的感覺?！边€有的人，突然就不回短信了。

對于際遇反差，他有過憤憤不平，也曾在朋友圈隱晦地抒情。但當(dāng)一個又一個訊號抵達(dá)，他接受了這個事實，自己不再是做選擇的一方，而是被選擇的一方?？偟谜乙粋€方式來結(jié)束追問，他把很多懊惱歸結(jié)于“復(fù)出得有點匆忙了，還沒有想好到底要怎么樣”。

“你特別用心，特別希望得到一個東西的時候，它可能不屬于你。但是真正屬于你的東西，當(dāng)你慢慢耐心地去等待，它自然就會來到你的身邊。所以我覺得平常心很重要?！痹谀菆龈栌褧淖詈?，他環(huán)顧全場，對所有人說。

那天他完全沒有提過“那件事”，也沒有唱《其實我還好》。

告別偶像

歌友會更像是對粉絲與30歲之前的自己的一場交代，其實那前后的半年時光，俞灝明都是泡在《那年花開月正圓》的劇組里，將自己與杜明禮合二為一。

重要的改變在發(fā)生。他說，他對主持的興趣已經(jīng)不在了，甚至音樂也不是他的最愛了。他的興趣轉(zhuǎn)移到如何成為一個演員。“如果說要走演員這條路的話，你的姿態(tài)、你的心態(tài)得重新去調(diào)整，不是說你演所有的戲就必須得奔著男一號去演?！?/p>

他飾演的杜明禮演技并不驚艷，但人們看到了他為角色所付出的努力。為了劇中一個唱戲的片段，他特意跑去戲曲學(xué)院學(xué)了一個多月的戲劇；第一次見喜歡的姑娘，為了制造緊張的心情，在手上設(shè)計了稍稍用力的小動作。他的用心為這個角色增添了值得玩味的細(xì)節(jié)。

戲外的俞灝明變得愈發(fā)謙卑，心變得非常靜，沒事在房間里看看書。最近剛讀完太宰治的《斜陽》，接下來準(zhǔn)備試試木心的詩。他還延續(xù)著療傷期間養(yǎng)成的習(xí)慣，用毛筆抄寫經(jīng)書。

對于那場爆炸，曾有一個階段，他試圖掩飾他的恐懼。對于能不能再拍爆破戲的假設(shè)—實際上他至今沒有拍過，他會硬著頭皮說，沒關(guān)系，可以拍?，F(xiàn)在他會承認(rèn)，心理陰影一直都在。他逐漸認(rèn)識到，不敢正視自己的恐懼，才是更深一層的恐懼。“我覺得坦蕩承認(rèn)（恐懼），對于我來說是更舒服的一種方式。因為我不用再承擔(dān)那樣的一個壓力了?！?/p>

粉絲往往視偶像如英雄般的存在。一個偶像，怎么能承認(rèn)自己的怯懦呢？當(dāng)俞灝明決定了做自己，他可以。

（為保護采訪對象隱私，劉全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