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作家的品質
□張煒
這里講兩個小故事,一個是親歷的,一個是讀書讀來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接待了一位西方人士。他曾與人合作翻譯了幾部漢語作品,是當時比較活躍的人物。他剛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寒暄,就一臉驚懼地告訴我:他剛剛由另一個地方來,是去訪問一位作家的,要主動翻譯那人的作品,想不到只談了幾句話那位作家就說:“我的作品主要是寫給我的民族看的,我不需要你的翻譯,請你快些離開吧!”他說這位作家你應該是認識的吧?我說當然,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他站起來,張開多毛的兩手說:“哎呀,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突然就憤怒了。我安慰他,說可能有什么誤解吧,請您不要介意。他根本不聽,一直喊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來我這里也是談翻譯的事情。我們其實幾年前就熟悉:在歐洲,是一個晚上,我與之第一次接觸。我對那次見面的細節(jié)記憶猶新。依據那一次,我稍稍能夠想象他與我的那位作家朋友是怎么相處、怎么交談的。那個歐洲的夜晚說心里話,我覺得有點不可忍受。記得當時旁邊還有一位同行的中國作家,他不斷地拉扯我的衣袖,小聲說:“常了就習慣了,他們這些人就這樣說話。”我是第一次與“這些人”接觸,所以還不夠習慣。
這位西方人士從我這里離開不久,我就見到了讓他覺得“很可怕”的那位作家朋友。我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朋友告訴:那天他來到這里,說要翻譯我的作品,我自然是高興的,表示要跟他好好合作。但他對具體作品的翻譯沒有一點興趣,只是反復強調自己的“無比重要”:如果不翻譯你們就永遠不被接受、永無出頭之日,寫作也沒什么意義和價值。他說自己這一類人對中國文學和中國作家而言是最重要、非常非常重要的。他說對文學而言,西方永遠都是中心,只有設法讓那里承認才行,這對你、對你們來說是最重要的,我要告訴你怎樣寫他們才會認可和喜歡。
這位作家說當時他一直很禮貌地接待他,并長時間聽著他盛氣凌人的講話。最后他只好如實地告訴對方:不同語言之間的翻譯和交流很有意義,他也希望把自己的作品介紹給異國讀者;但他不相信所謂的“中心”就一定比身邊的人更懂文學;獲得西方的承認也有意義,但首先還是要讓自己的母語讀者理解和接受;說到底,寫作不過是心靈之業(yè),不是為了獲得某些人的承認才要做的;為了滿足“中心”的趣味而投機取巧,有悖于做人的原則,也違背寫作倫理。這位西方人打斷他的話,一次次喊叫,怒不可遏。我的朋友只好客氣地請他離開,說自己現在的問題是怎樣寫好自己的作品,而不是翻譯,暫時不能與之合作了:“我們的談話就到這里好嗎?”
在中國,這位“上賓”哪里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所以他認為整個過程“很可怕”。
這個故事給了我很深的印象,以至于過去這么多年了,我還是沒有忘記其中的細節(jié)。
前幾年讀了一本南非作家?guī)烨械碾S筆集,其中有一篇談到了英國詩人艾略特,寫了他的一段往事。艾略特受邀到美國一所大學做歐洲詩人維吉爾的講座,而就在兩天前,剛剛爆發(fā)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整個世界馬上陷入了深刻的動蕩,沖擊之強烈簡直無以言表。很不巧,艾略特就是在這個時刻來到講壇的,因為這是預先確定的一個學術項目。他當然要談到這場大戰(zhàn),不過只用了一句話:“歐洲剛剛發(fā)生了一個事件”,接著就開始講維吉爾。艾略特極專注極深入地闡述了維吉爾,特別是詩人之于歐洲文化傳統(tǒng)的意義、其永恒性。
整個講座再沒有一字提到剛剛爆發(fā)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因為他所置身的這個場合與這個時段,需要認真講析的只是關于歐洲文學文化的基石人物維吉爾。這次講述必須傾力為之,凝心聚力。艾略特目無旁視地講了詩人的永恒,連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都沒能稍稍轉移他此刻注意的重心、才能的重心,更有智慧的重心。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終會過去,也是一個必要過去的事件。而維吉爾是永恒的。他在講座的整個過程中,只沉浸于關于永恒的意義和認知當中。
一場世界大戰(zhàn)剝奪了多少人的生命和幸福,而且將永遠改變這個世界。一個詩人不可能無視這樣的慘烈和巨變。詩人柔軟無比的心腸、對苦難的敏感,強烈的現世責任,正是他這一類人的生命特質。但是這一次、這個講壇上,他講的是維吉爾。他必須專注于此,甚至需要暫時忘卻周邊這個劇烈旋轉的世界。他要沉浸于詩的文化的詮釋,進入“歐洲的永恒”。
詩人如此專注于永恒、專注于詩,對現實而言恰恰不是傲慢,而是最大的謙卑。誠實,認真,理性,使他沒有慌亂如喪家之犬,沒有汲汲于時下。他疏離了近在眼前的震耳欲聾的那個話題,只說好說透自己要說的。這樣的人其實是更可信和更有力的。一個人必須蓄養(yǎng)氣度,才能有良好清晰的投入,無論是現實生活還是永恒的詩性,大概無不如此。
如果艾略特那一次講座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呼號和維吉爾攪到了一起,攪成了一團,會是多么糟糕。
他沒有慌亂,氣定神閑。他當時要做的事情的性質,決定了他必須如此。
在我們這兒,女優(yōu)掉了一顆牙或一位富翁感冒了,主持人都恨不得讓人取消講座,或使主講人一席話變得疙疙瘩瘩再也不會流暢。這時候詩人的尊嚴是談不到的,有人認為在錢權名色之下尊嚴是不必談的。這差不多已經化為習以為常的慣性。
如上就是這兩個故事了。現在看它們一點驚人之處都沒有??善婀值氖牵瑹o論是當時還是現在,誰要當這兩個故事的主角,哪怕有那么一點點意思,都是很難的。這個試一下就能知道。現在大的環(huán)境且不說,比如思想環(huán)境、藝術環(huán)境、語言環(huán)境、自然環(huán)境,它們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的生存和創(chuàng)造,我們極其需要注意這些環(huán)境,從而讓自己的“小環(huán)境”能夠多少有所不同。
這兩個小故事我可能會記很長時間。在我看來,這兩個故事中其實不乏訓誡和提示的意味:一個寫作者怎么回避惡俗,堅持真理。庸俗是時而發(fā)生的,惡俗卻是令人后怕和羞慚的。持守自己的職業(yè)道德、本分和常識也并不容易。再看一下,這兩個故事不過是在講作家和詩人的品質,是最老的那一類話題,或許已經老到讓人生厭了。
選自《四川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