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下嬋娟圖/大妮DN
回春記
文/月下嬋娟圖/大妮DN
方春兒年方十五,是方家堡的三小姐。方家堡堡主方四海,一生走南闖北、叱咤風云,唯獨在這丫頭面前和藹可親。只要方春兒略略撒嬌,鬼見愁的快刀便化為了繞指柔。
這丫頭長相甜美,性情嬌憨,秀氣的眉毛永遠舒展著,似乎不知何為愁苦。可惜她生來便得了不治之癥,活不過二十歲,方四海尋遍天下名醫(yī)還是無果。
白淺秋初見方春兒時,這丫頭踩著馬鐙,姿勢優(yōu)美地縱身躍下來,像輕盈的燕子般落在城外的茶寮旁。
囊中羞澀的白淺秋僅有幾枚銅板,都藏在襪子和腰帶中。而大大咧咧的方春兒卻將包袱往桌子上一扔,“咚”的一聲,分明是銀子的悶響。她甩手揉揉肩,清脆的聲音如出谷黃鶯,“老板快上茶?!?/p>
方春兒在等茶的間隙掃視著店里的客人,忽然對上白淺秋的眼眸。白淺秋一向面色冷清,卻意外地收獲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就像花朵“啪”的一聲盛開了。方春兒說:“姐姐,你好美啊?!?/p>
白淺秋行走江湖多年,這樣熱烈的開場白卻將她難住了,她躊躇半晌不知如何接口。
這簡陋的茶寮開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大道岔口,歇腳的行人很多。老板為人熱情,小跑著將一壺茶送上來,湯色碧綠、芳香爽口。方春兒翻翻荷包,白淺秋眼尖,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有金葉子。
老板再來續(xù)茶時便奉上了一碟點心,滿臉皺紋里都是和氣,“自家婆娘的手藝,不中看卻還中吃,姑娘將就著墊墊肚子吧?!?/p>
方春兒倒了一大碗滾燙的茶,捂著咕嚕作響的肚子,笑著沖老板道謝。
有個小乞丐來白淺秋這桌乞討,她捧著茶碗沒有作聲,只是將陳舊的包袱牢牢抓在手中。小乞丐不慎被桌腿絆倒,就要撲到她包袱上時,白淺秋不露痕跡地轉(zhuǎn)到另一側(cè)。明明就要撞到桌角的小乞丐以奇異的方式扭身,滾倒在地,沒有被桌角磕破了頭。
小乞丐癟著嘴,眼里噙著淚花。方春兒一把拉起他,拍著他身上的土,看向白淺秋的眼神里帶了幾分鄙夷與慍怒,“你這人,不給就不給,何必將他推在地上?!狈酱簝簭淖约罕P中拿了一塊點心,塞到他嘴里。也許是太過饑餓,小乞丐吃得艱難,噎得直翻白眼兒,方春兒將已經(jīng)放涼的茶又給他灌下去一大碗。
不過片刻,滿臉和氣的老板忽然兇神惡煞地操著一把殺豬刀出來了,“喝了十香軟筋散,不管你是武林大俠還是皇帝老子,統(tǒng)統(tǒng)任我宰割。”
方春兒一看,滿茶寮的客人都已不能動彈,原來是一家黑店!方春兒看著黑心老板將一位窮書生的盤纏搜刮一空,拍著桌子道:“你這無恥小人!”
老板轉(zhuǎn)身一看,見是個小丫頭,便肆無忌憚地用油膩胖手捏著她的小臉蛋兒。
白淺秋悠悠地站了起來,這樣欺負一個小姑娘,她實在看不下去了。老板揮舞著殺豬刀,“你怎么還能站起來?我明明看到你喝了茶!”
白淺秋淡然一笑,手中銀光一閃,揮舞著殺豬刀沖上來的老板便軟軟地倒在地上。
方春兒驚訝地看著白淺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姐姐……我……叫方春兒,你叫什么名字?”
白淺秋并未回答,卻看向沿著墻根溜出去的小乞丐,銀針飛出直取小乞丐面門時,他突然拉過方春兒擋在面前。懵懂的方春兒,看著方才還呻吟叫痛的小乞丐瞬間爆發(fā)出如此蠻力,目瞪口呆。無尾銀針卻似連著看不見的絲線,白淺秋揮袖揚手,逼至方春兒眼睫的銀針倏然轉(zhuǎn)頭。
小乞丐撲倒在茶寮外的空地上,白淺秋走上去,兩指沿著他的頸項一撕,一張薄薄的面具便揭了下來,露出一張怨毒的中年人的臉。他怒視著白淺秋,“你是誰?”
清冷的姑娘將一縷亂發(fā)理順,“扶搖白淺秋?!?/p>
中年人的身子委頓下去,卻又瞪著方春兒的臉,惡狠狠地說:“我‘侏儒丁’栽在扶搖門下心服口服,但栽在這蠢丫頭手里,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方春兒愕然。白淺秋一邊將“侏儒丁”和胖老板五花大綁,一邊說:“如果不是你喂他吃了餅,又喝了有十香軟筋散的茶湯,事情也不會這么順利?!?/p>
她是好姑娘,單純善良,不知世故,只為堅持正義,哪怕失之莽撞。就像這次,給父親留書一封,便提著她的快刀扎進江湖。
白淺秋和方春兒將老板一伙交給官府后,便要拱手道別,誰知方春兒一把抱住了她,“白姐姐,我喜歡你,我要跟你一起行走江湖。”
小兔子般柔軟的少女撲在她懷里,未經(jīng)允許便攬上她的腰,撒著嬌叫她“白姐姐”。
她想讓小丫頭不要胡鬧,一低頭,對上她明亮清澈的眼眸。不知是方春兒的擁抱溫暖了她的身體,還是“白姐姐”的呼喚填充了她空蕩冷寂的心,白淺秋竟沒有將她推開。
方春兒跟著白淺秋上了扶搖山,白衣青裙的女子在縹緲云霧間行走,如墜落凡塵的仙子。奈何仙子也要劈柴擔水、生火做飯,寂寥山上還有一窩剛睜眼的小雞仔,“嘰嘰嘰”地等這不稱職的媽媽來喂食。曾經(jīng)夢想喝最烈的酒、騎最快的馬、耍最利的刀、愛最英俊的少俠的方春兒竟什么都樂意做,老實聽話,在這深山上甘于平淡。
她看白淺秋用銀針傷人,也看白淺秋拈著長針為山下鄉(xiāng)民治病。曾經(jīng)浩大的江湖夢落幕,只愿與白淺秋共度暮暮朝朝。她們時常進山采藥,賣了錢便救濟貧苦之人。
“哎,家里窮得叮當響,午飯都沒有著落,三兩銀子卻眼都不眨就花出去了?!狈酱簝汉藓薜匾б豢诶漯z頭,又將饅頭遞給白淺秋,“姐姐真是個傻瓜!”
白淺秋接過饅頭,又遞來水壺,“喝口水,潤了喉嚨再罵?!鄙缴侠滹L揚起她的頭發(fā),她想,方春兒才是最大的傻瓜,雪花銀子連同金葉子都拿出來救濟鄉(xiāng)民,一個大小姐卻陪她在這里吹冷風、啃饅頭。還有那次,村里一位孤寡老人去世了,是她當了頭上的珠釵才換了一副棺材,半夜偷偷哭紅了眼睛卻說是做了噩夢。
白淺秋很累,靠在方春兒身上睡著了,睡得那樣深沉。方春兒換了一個姿勢,讓連日忙碌的白淺秋睡得更舒服些。
她們離得這樣近,方春兒悄悄打量白淺秋,她那么安靜,笑時也難掩憂郁,像八月桂子,散發(fā)著涼月般的美與哀愁。
在初遇的茶寮里,方春兒便知道白淺秋擁有獨特的體質(zhì),所以十香軟筋散根本奈何不了她,而在這冷卻的饅頭里,方春兒加了方家堡的獨門迷藥“無相”。不出所料,白淺秋開始昏睡,而方春兒很快便找到了扶搖門最珍貴的“回春”。
世上僅有一顆“回春”,能治百病、解百毒。她是方家堡的三小姐,自小便得萬千寵愛,但她患有惡疾,美好的生命隨時都可能凋謝。
知道“回春”后,方四海欣喜若狂,他竭盡所能,卻無法打動扶搖山上的那個老女人。懂事的方春兒不愿看到父親的眼淚,所以才離家出走,坦然地迎接死亡。她不知道這年春花初放,她會遇見白淺秋。
“你不會相信,我一開始接近你并不是因為‘回春’?!狈酱簝和了陌诇\秋,將外衫脫下來蓋在她身上,然后下山離去了。
白淺秋緩緩睜開眼睛,她在師父的毒藥罐里泡大,再厲害的迷藥也騙不了她。
“白姐姐,我喜歡你,我要跟你一起行走江湖。”如果沒有她,這樣美好的誓言還怎么實現(xiàn)。如果沒有她,扶搖山大概會一直冷清寂寞吧。
“回春”是師父留給白淺秋最后的退路,她小時候試藥太多,雖然百毒不侵卻注定夭壽。有許多人打“回春”的主意,可誰能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成全別人。
她生在扶搖山,長在扶搖山,沒有人叫過她“姐姐”,沒有人擁抱過她,沒有人晚上睡不著就跟她擠一個被窩,講一夜體己話。人世風霜,江湖夜雨,若有那個笑起來像花兒一樣的丫頭陪伴多好。
白淺秋看著方春兒拿走“回春”,只愿她美麗的生命得以永存。若她能夠重活一次,必定也是這樣天真嬌憨的姑娘。
許多年后,有個姑娘騎著棗紅馬,舞著快刀,在方家堡與扶搖山之間奔波徘徊。只要聽說有個穿青裙的美麗女子在哪里出現(xiàn),便不遠萬里地去尋找。
方春兒并不知道白淺秋早夭的命數(shù),她那么強大,但有時孤單脆弱得讓人想抱抱她。得快些找到她,請求她原諒,然后再也不離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