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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做鄉(xiāng)村放映員的那段往事

      2017-11-25 10:02:21竇澤民
      唐山文學(xué)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香河師傅

      竇澤民

      我做鄉(xiāng)村放映員的那段往事

      竇澤民

      四十多個春秋,曾經(jīng)淌過那段歲月的河流早已干涸,縈繞在我靈魂深處的那段往事,卻依然在心底流淌,在夢中吟唱……

      (一)

      1975年初夏,一場大雨讓小香河兩岸變得郁郁蔥蔥,山花爛漫。

      這一天,我就讀的小香河公社中學(xué)畢業(yè)班傳來一個喜訊,公社廣播站和公社放映組要從本屆畢業(yè)生中挑選一名廣播員、一名放映員?;緱l件是:家庭出身沒問題,形象要好,有寫作特長,有一定的文藝天賦。第一步,從三個畢業(yè)班一百五十名學(xué)生中篩選十名男生十名女生,我幸運地入圍了。第二步,再從十組人中精選兩男兩女,我又過了關(guān)。四個同學(xué)中我最熟悉的人是高二(二)班的殷杏春。她是她們班的文娛委員,我是高二(一)班的文娛委員。學(xué)校開展文體活動我們都是組織者和參與者,我們那時候高中學(xué)期是兩年。

      在語文教研室,公社派來面試的兩個同志,一個是廣播站站長袁賀年,一個是后來成為我?guī)煾档姆庞辰M長莊一珍。袁站長40歲左右的年齡,瘦削的身材,禿額角白頭茬,戴個近視鏡,左眼像是有殘疾,總是側(cè)著臉用右眼斜著看人。莊一珍,三十出頭的樣子,留著那個年月很少有人留的背頭,說話字正腔圓,右手在本子上記著什么,左手夾著支香煙,問話時指指點點。莊一珍幾乎不理會我們兩位男同學(xué),而是把目光都集中到殷杏春和另外一位女同學(xué)身上,上下打量,問這問那,搞得人家挺不自在,給我的感覺他不是來挑放映員而是挑廣播員的。袁賀年在一旁老是插不上話去,有些不耐煩地說:“時候不早了,你還是問你該問的人吧?!?/p>

      我趁著空擋靈機一動,眼睛盯著莊一珍說:“莊師傅,你還記得我嗎?那一次到我們村放電影,你在我們家里號過飯呢?!彼み^頭來,看了看我,很不悅,但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呃,呃,對,你不是河西頭竇會計家的小豆子嗎?”

      我誠惶誠恐地說:“是的,是我!”

      然后他打量了我?guī)籽?,說:“有什么才藝嗎?展示一下?!?/p>

      我說:“我會數(shù)來寶,行嗎?”他“嗯”了一句。

      于是,我斗膽數(shù)了一段當時很風(fēng)靡的快板書《劫刑車》:

      “華鎣山,巍峨聳立萬丈多,

      嘉陵江水,滾滾東流象開鍋,

      赤日炎炎如烈火,

      路上的行人燒心窩。

      突然間,黑云密布遮天日,

      嘩啦啦,一陣暴雨似個瓢潑。

      霎時間,雨過天晴消了熱,

      長虹瑞彩照山河。

      清風(fēng)徐來吹人爽,

      哎!有一乘滑桿下了山坡!”

      也許是他認為這個段子太熟悉,也許是覺得我說的不夠好,才數(shù)了幾句,就被打住了。莊一珍又對我的另一位同學(xué)王二貴說:“你也展示一下?!?/p>

      王二貴站得像木頭樁子一樣僵直,伸著個脖子公雞似地清唱了一曲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選段:

      “穿——林——海,

      跨——雪——原,

      氣沖——霄——霄——”

      由于過分緊張,霄漢的“漢”被他卡在了喉嚨里。

      然后莊一珍沒再說什么。

      然后他們就走了。

      三天后,校長楊樹仁將我和殷杏春叫到他的辦公室,先是用他那雙肉乎乎的小眼睛看著我倆笑,好半天才告訴:“你們被公社錄用了,學(xué)業(yè)期滿,就去公社廣播站和放映組報到?!彪S后,又囑咐了一大堆如何如何的話。我當時就跟做夢似的,興奮得簡直要飄了起來。殷杏春臉上也泛起了紅霞,一雙大眼睛閃爍著喜悅的光澤。

      這肯定算得上天大的喜事兒,當時國家還沒有恢復(fù)高考,高中畢業(yè)生除了當兵就是回鄉(xiāng)種地兩條路可走。而今天這件事對我倆而言就等于沒畢業(yè)就已經(jīng)安排工作了,這種美事能讓我們?nèi)D信瑢W(xué)羨慕出鼻血來!

      放學(xué)鈴響后,我像個打了雞血的兔子,一溜小跑,趕緊回家向父母去報喜。

      公社中學(xué)設(shè)在東香河村的南山坡上,我的家在西香河村,當中隔著一條蜿蜒的小河。這條發(fā)源于燕山余脈的季節(jié)性河流,兩岸一路青山,花果飄香倒映在河水里,小香河的名字也就由此而來。此時,正值雨季,河水漲了許多,河床滿了,河上連接?xùn)|西兩個村子的是一座幾十米長的漫水石橋。河水緩緩地從橋面上漫過。我站在橋頭,高興的雙手合成喇叭,向鳧在河里的鴨子“嗷嗷”幾嗓子,那些鴨呀鵝呀張開翅膀“嘎嘎”地歡唱了起來。我母親正在河對岸洗衣服,向我喊道:“臭小子--!你胡鬧騰個啥?”

      “媽--!”我躺著河水就像只騰飛的鴨子水花四濺地向?qū)Π稉淅氵^去。

      (二)

      月亮從東山探出頭來,小香河的水靜靜地流著,河面上漂著碎銀般的月光。公社廣播站的高音喇叭,播放著中央廣播電臺報紙和新聞?wù)?jié)目,那聲音響徹在山村的夜空。父親背著一捆青草,滿頭大汗地走進家門。父親五十大幾的人了,花白的頭發(fā),瘦瘦的個子,身板硬朗。母親上前接過他手中的鐮刀和頭上的草帽,吩咐我把那捆草抱到豬圈里去。

      父親是個典型的北方漢子。出身窮苦,得益于讀了兩年私塾,寫一手好毛筆字,算盤打得’噼啪”響,在生產(chǎn)大隊當會計,我們這兒七里八村都知道他是個文化人。母親也是因為娘家窮,很小就嫁到了我們竇家,生了我們兄妹七個,泥里水里的拉持一幫孩子,家里的事情都由她做主。當時的境況是,大哥二哥參軍在部隊上,三哥在水庫上做民工,大姐嫁人了,兩個妹妹還小。

      父親甩掉衣服走進屋里,見屋頂?shù)臒襞輷Q了個瓦數(shù)大的,炕桌上的飯菜多了一盤大蔥攤雞蛋,母親還特意取出我大哥探家時從山西帶回的竹葉青酒。不用說話,一看就知道家里出什么好事了。

      母親未開口先“呵呵”地樂了:“他爸,是有大好事,你老兒子沒畢業(yè)就被公社選上了,放電影!”

      父親將我拉到他的身邊,夾了一大塊雞蛋放在我的嘴里,這在平時是絕對少有的。他壓低聲音對我和母親說:“公社類似這樣的用工,我知道些,待遇是工分兒加補貼。村里生產(chǎn)隊給你按整勞力每天記工分,公社每月還補助你十五塊錢哩。知道不?今后你就是半工半農(nóng),你給老子長臉了?!?/p>

      我和殷杏春是一九七五年九月六日同時到公社報到的。

      那天,我母親從柜子里取出了一件軍上衣、一個綠挎包、一把軍用水壺和一雙塑料涼鞋。這些衣物,是在部隊的大哥聽到了我的消息專門寄給我的。父親說:“穿上吧,放電影可是要千人瞅萬人瞧的,咱們公社二十個村子,讓他們看看這是我老竇家的兒子!”

      大清早,父母將我送到河邊,河對面的高坎上就是小香河人民公社所在地。父親指著河那邊對我說:“小子,打今兒起,路怎么走就靠你自己這雙腳了。”說到這里,他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唉!想當年,冀東抗日大暴動,第三路軍在遵化舉起義旗,我提著家里的鍘刀片,跟村里的幾個楞頭青去投奔第三路軍洪麟閣司令,才走到西山口,硬是讓你爺爺給堵了回來,你說敗興不敗興。就因為這一步?jīng)]能邁得出去,我這輩子的命運也只能窩在這小小山溝里嘍!”

      母親聽著這話覺得有點不太對味兒,嗆白說:“老頭子,你這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在嘮叨啥?老兒子這是到人民公社上班,跟你那老八輩子的事兒挨得上嘛!”

      我明白母親的意思,父親的話是有意說給她聽的。父親總認為自己一生不得志,所以把希望寄托在兒子們身上,他最擔心我母親拖后腿。記得大哥應(yīng)征參軍的時候,母親聽說那批兵是去大西北,有好幾千里遠,眼淚“唰唰”的流,說啥也不同意。父親向她瞪眼睛:“老娘們兒就會哭哭啼啼,老話說什么來著?‘三點水在旁,江、海、湖,三個人出頭,大、丈、夫,要當大丈夫,先闖江海湖?!瘍鹤訁④?,是響應(yīng)號召保家衛(wèi)國、好男兒志在四方,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父親是個性格豁達的人,他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很大程度上也影響了我們幾個兒子的世界觀,以至于后來我堅定地少小離家,投筆從戎。當然,這是幾年以后的事了。

      當朝霞鋪滿公社大院的時候,殷杏春被他父親用自行車馱著,先我一步進了公社大門。殷杏春的家在南山水庫邊上的殷家臺,距離公社有八里的山路。他父親殷鐵漢我早就見過,是個鐵匠,每年冬閑的時候都到我們村上打馬掌。今天一見殷杏春的穿著,我想肯定是她家里人給她刻意打扮的。她穿一件白色的確涼半袖襯衫,藍褲,掛帶的黑布鞋,青純?nèi)缢R浑p扎著頭繩的小辮子,一擺一擺的像懸著的兩個黑麻花,劉海下的兩只大眼睛格外明亮。那白里透紅的臉龐,很像電影《海霞》里的女主角。

      我很禮貌地向她父親打了招呼。殷杏春的父親殷鐵漢大概五十左右的年紀,戴著一頂用麥秸編的草帽,滿臉的汗水,打量了我?guī)籽?,目光很生硬,嘴角上掛著一絲憨厚的笑。殷杏春也主動和我搭了句話,她跟她父親在耳邊嘀咕了一句,沒聽清說的是什么,殷鐵漢跨上大水管焊接的車子就離開了。

      (三)

      廣播站和放映組在公社院子的第一排的平房,兩個部門緊挨著,門前都釘著一個寫著名字的木牌。殷杏春被廣播站長袁賀年和一位女同志很熱情地接進門去,那位女同志是現(xiàn)任廣播員,今年上級給了一個名額,被保送去地區(qū)農(nóng)校上學(xué),馬上就要走了,殷杏春是來替補她的。

      我敲了敲放映組的門,門打開了,莊一珍師傅一只手拉開了門,一只手正在用毛巾擦臉,好像剛起床的樣子。后來我才知道,放映員因為都是夜里工作,上午幾點起床在公社是不受約束的。

      我叫了聲“師傅”,莊一珍不冷不熱地指了指凳子說:“坐吧?!背弥酥茨樑璩鋈サ顾墓Ψ颍野盐堇锏沫h(huán)境打量了一番:室內(nèi)的墻壁上貼的都是電影海報。有樣板戲的,《智取威虎山》《沙家浜》《奇襲白虎團》等;也有正在放映的電影,諸如吳海燕主演的《海霞》、張連文主演的《創(chuàng)業(yè)》、王心剛主演的《偵察兵》、達式常主演的《難忘的戰(zhàn)斗》等影片。里屋是供放映員睡覺的土炕,外屋擺著一張很大的桌案,案子靠墻那頭戳著幾件樂器,有笛子、胡琴兒。一邊的桌沿卡著倒片機,桌面上有畫畫的水彩、大大小小的毛筆、筆刷,還有的幻燈片,比較雜亂。在學(xué)校,楊樹仁校長曾介紹過莊一珍,說他是個才子,能彈會唱,能寫會畫。現(xiàn)在看來確實是真的。

      莊一珍和我面對面坐下來,很嚴肅地對我進行了第一次談話:“咱們放映組的老閻師傅調(diào)到縣水泥廠工作去了,你來是接替他的位置。但首先要提醒你,你的試用期是一個月,在這一個月不開全工資,僅給五塊錢的下鄉(xiāng)補助。你是學(xué)徒,在沒有考取放映資格證前,不能操作放映機和發(fā)電機,你的主要任務(wù)是映前宣傳,把你的文藝寫作特長發(fā)揮出來?!?/p>

      說到這里,他拿起搪瓷缸自己倒?jié)M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又摸了摸衣兜,掏出半盒煙,點上一支,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挑起去縣電影發(fā)行站和友鄰單位交換影片的任務(wù),還有一些零碎的該干的活兒,都要主動點。你剛進公社大院工作,說話做事要謹慎,隔壁的廣播站有女同志,新來的女孩子又是你的同學(xué),不能隨便走動,這是規(guī)矩,懂不?”

      我默默地聽著,一一答應(yīng)下來。這時,莊一珍向我擺了一下手勢說:“你跟我來?!蔽译S他走出屋子,來到東院墻的一角,這里是一間舊房子改的驢棚,石槽上拴著一頭通體毛黑、大耳白唇的毛驢。那毛驢見我倆過來,揚起脖子“吱啊”地叫了起來。莊一珍上前拍了拍驢的腦門兒,沖我說:“給你介紹一下,她也是咱們放映組的主要成員,名兒叫二姑娘”。

      “二姑娘”?我“噗哧”笑出聲來,“怎么給畜牲起了個人名兒?”莊一珍瞥了我一眼,很滑稽的樣子,煞有介事地說:“這可是咱們的寶貝,我把這頭小母驢當自己的閨女看,還不到三歲呢,可好使喚了,咱們下鄉(xiāng)演出的那些家伙式兒都是靠她拉的?!彼樖帜闷鹨话谚F撓子,邊給驢撓癢癢邊對我說:“打今兒起,喂她的任務(wù)交給你了,上下午要飲兩遍水,槽里不能斷了頓兒,有空閑牽著她到河邊放放,啃啃青草。記住,每天半夜你要給她添加一遍草料?!倍媚铩焙孟衲苈牰说脑捤频模瑥堥_大嘴高興地“吱噶吱噶”叫了起來。莊一珍摸了摸驢耳朵,跟我很滑稽的眨了眨眼:“這家伙,就喜歡帥小伙?!鼻f師傅第一天給我的感覺,與在學(xué)校面試那會兒的印象判若兩人,弄得我挺不好意思。

      上午,莊師傅還領(lǐng)著我見了公社書記甄成,婦聯(lián)主任蔣紅書,公社秘書許寅,他們都一一對我作了要求。我的心誠惶誠恐,沒想到,當一個小小放映員,還這么復(fù)雜。

      (四)

      中午飯我本來是想回家去吃的,師傅說:“別回了,今晚公社領(lǐng)導(dǎo)都要下到各個點兒上去傳達中央文件,甄成書記要我們放映組隨他到他蹲點的山河口村配合宣傳,順便我們在南部庫區(qū)巡回演出幾場,幾天后才能回來,需要趕緊準備。我這兒有公社食堂的飯票,跟我買點兒吃吧,等發(fā)津貼了,再還我?!?/p>

      食堂設(shè)在公社東跨院一間較大的平房內(nèi),在里邊吃飯的人不少,男男女女正在排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機關(guān)食堂,感到既新鮮又靦腆。后來我知道在這里就餐的除了公社干部還有所屬衛(wèi)生院信用社、供銷社等部門的工作人員。排隊的功夫,碰巧殷杏春就在我的前面,當時我們新來乍到,不敢大聲說話,盡管是同學(xué),在學(xué)校里私下也沒說過幾回話。我說:“我要跟師傅去南邊放幾天電影,也可能去你們村子,給家里捎話嗎?”她臉一紅說:“我們家跟大隊部緊挨著,方便的話,告訴我媽一聲,就說我挺好的,甭惦記?!辈恢厥聝?,我的心覺得美滋滋的。

      下午兩點左右,我隨莊一珍趕著“二姑娘”走在河西岸的鄉(xiāng)村沙土路上。前幾天下了一場不小的雨,小香河的水有些渾濁,汩汩的流淌著細細的浪花。莊稼正在收割,裝滿蘋果的騾馬車一輛一輛從山里運往山外。清風(fēng)徐來,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秋收的氣息,令人心曠神怡。出來的時候,師傅扔給了我一副竹板,說;“晚上演出前怎么也要說上一段,初次亮相,給觀眾們留個好印象。”

      我背上還背著師傅的一把三弦,一個畫夾,不倫不類,緊跟在毛驢車的后頭,“顛顛”的像傻小子。

      到達山河口的時候,甄成書記騎自行車早到了我們前頭,在大隊部正跟村干部安排什么工作。放映車進了院子,一大群孩子嚷嚷著也跟了進來,甄書記擺了一下手,說:“會就開到這兒,晚上向全體村民傳達中央文件,然后看電影?!贝箨犻L焦連鎖是個獨眼龍,走到近前破馬張飛地喊道:“莊一珍,你身后這個小~小跟班是誰呀?小伙兒長得不賴嘛!”不用問他倆一定很熟,莊一珍“哈哈”一聲說:“怎么著,老獨,想招上門女婿嗎,我來保媒咋樣?”我的臉“唰”的一下,不知紅成了什么樣子,趕緊扭過頭去攏著“二姑娘”,身后一陣大笑。

      電影場地設(shè)在了一個平坦的打谷場上,等架起銀幕,支起放映機,接通電源,天空漸漸黑了下來。大隊部的高音喇叭傳來響亮的聲音:“社員們注意了,今晚給大家放電影,國產(chǎn)故事片《紅雨》,晚飯后抓緊到打谷場集合,抓緊到打谷場集合!”

      這是庫區(qū)一個最大的莊子,有六百多戶人家。大概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在小香河中下游筑了一道大壩,蓄成了一個七、八百畝水面的中小型水庫,幾個自然村的人上遷到山腳,合并成了一個莊子。約八點左右,社員們男女老少陸陸續(xù)續(xù)提著板凳黑壓壓的坐滿了一大片。賊亮的電燈泡下,大隊長焦連鎖癟著一只眼喊道:“都~別吵吵了,在電影之前,先由公社黨委書記~甄成同志傳達中央文件,內(nèi)容非常重要,都~要注意領(lǐng)會!”

      甄書記并沒有多余的話啰嗦,展開一張報紙,對著話筒開始講。甄書記瘦小的個子,膚色黝黑,一身舊軍裝,那個時候典型的復(fù)轉(zhuǎn)軍人的模樣。其實我在家里早就聽說過,甄成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是遠房的姨姐妹,是夠得著的親戚。他到我們公社任職時,我爸媽親自去請過他,可他擔心影響不好,沒有到我家吃過飯。有一次,甄成的寡婦老媽和他媳婦鬧別扭,日子過不下去了,跑了幾十里路到公社找他,甄成知道不好惹,躲到修水庫的工地上去了,他老媽只好在我家住了一宿。但我父母也是有志氣的人,從那以后沒找過他,我到公社上班,和他見面時也沒提這些事。

      甄書記一口氣念完后,他話鋒一轉(zhuǎn)說:“文件傳達結(jié)束。鄉(xiāng)親們,下面請莊一珍同志來一段京東大鼓好不好?”“好——!”聲音在山谷間回蕩。

      莊師傅不愧久經(jīng)江湖,從我手中接過三弦,從容不迫,自彈自唱當時最為流行的京東大鼓

      “火紅的太陽剛出山,

      朝霞鋪滿了半邊天,

      大路上走過來人兩個呀,

      一個老漢一個青年啊--?。?/p>

      那張老漢今年五十多歲呀,

      身后跟著他的女兒叫張桂蘭……”

      燈光下,莊一珍發(fā)型倍兒亮,他的長像本身就像個戲子,那琴聲,那唱腔,還真有點曲藝表演藝術(shù)家的神氣。一段下來,全場掌聲雷動。接著該輪到我了,我盡管在學(xué)校登臺表演過節(jié)目,但如此大的場面人生還是第一次,手有點犯哆嗦。莊師傅低聲說:“別怕,演不砸,有我呢!”

      我站起身,聽得到下面的人嘁嘁喳喳,好像是在議論我哪兒來的。我鎮(zhèn)定了一下,向黑壓壓的人群鞠了一躬,舉起手臂,輪起竹板唱道:

      “小香河水嘩啦啦流向東,

      兩岸青山一二三四五六峰,

      有鞍馬峰、磨臺峰、黑石峰,

      最矮的是棋盤峰,

      最高的是藏谷峰,

      還有不高不矮的臥牛峰。

      峰巒疊嶂相簇擁,

      峰峰都有好風(fēng)景。

      山頭蓋帽有松柏,

      山腰梯田一層層,

      山北的鴨梨甜又脆,

      山南的蘋果大又紅……

      我唱西,又唱東,

      家鄉(xiāng)的景色唱不夠,

      歌唱咱社會主義大家庭!”

      再往下我沒詞兒了,還是莊師父來的快,對著話筒就說:

      “鼓干勁,乘東風(fēng),

      正是金秋大忙季,

      別忘了

      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

      一定要

      守好咱們一年辛辛苦苦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好收成!好收成!”

      甄成書記第一個站起來,給我們鼓掌,觀眾的掌聲就更別說了,我的心啊“咚咚”的那個跳啊,激動的無法用語言形容。

      電影終于開場了,銀幕上打出《紅雨》字幕,揚聲器傳出郭蘭英演唱的主題曲:

      “赤腳醫(yī)生向陽花,

      貧下中農(nóng)都愛他,

      一根銀針治百病,

      一顆紅心?。?/p>

      一顆紅心,暖千家暖千家....

      (五)

      月牙像在水庫里剛洗過澡,清亮亮的掛在山頭上,山村大多數(shù)人家都該睡著了。甄書記、莊師傅和我一起住在了大隊部的土炕上。大隊保管員端上來一盆烀熟的紅薯,半篩子鴨梨,當作夜宵。

      晚飯也是在大隊部吃的,新鮮的玉米餅子、黍米面的疙瘩湯,燉了一盆王八。那年月的王八還沒人當好東西,吃王八有點犯忌諱,撈上來基本都扔掉,庫區(qū)有的是。我打小不吃腥,看著黑乎乎的那玩意兒,根本伸不下箸去。到這個時候,我早就餓了,一見著食物,立即狼吞虎咽起來。

      我們?nèi)伺吭诳谎厣?,甄成摘掉帽子,頭頂?shù)念^發(fā)稀稀疏疏,沒有幾根兒了,脫去衣服,人更顯得消瘦,肋骨一根兒一根兒的。莊一珍卷了一支旱煙點著遞給他,兩個人都吸煙,屋里煙霧彌漫,我躺在師傅這邊,聽他倆嘮嗑。

      “今晚你們這種宣傳方式不錯,一定要堅持?!闭绯烧f。

      “是的,這里觀眾真熱情,我還真有點感動呢!”莊一珍笑著說。

      “你們要記住,農(nóng)民享有的也就這么一點樂趣,要保證他們每個月都能看上一場電影,你們的責任可不小咧!”甄成說。

      第二天上午,師父和我趕著“二姑娘”接著上路,下一站去往殷杏春家住的村子殷家臺。繞過了幾道山灣,水庫邊上上出現(xiàn)了一片荷塘,再旁邊是一片草灘。莊一珍說:“時候還早,讓驢吃會兒草,咱們也歇會兒?!?/p>

      莊一珍取過畫夾子,徑直找到荷塘邊的一塊大石頭坐下,專心畫起了素描。秋高氣爽,一眼望去,波光粼粼,幾條扁舟載著魚鷹正在向水庫深處劃去。距離霜降的時間還遠,荷塘里的荷花雖然謝了,但荷葉依然豐盈挺拔,加雜著蘆葦在清風(fēng)中搖動。我給“二姑娘”安排好了吃草的地方,也走了過來,蹲在師父近前看他畫畫。畫筆在莊一珍的手上運用相當自如,“嚓嚓”幾筆,一扇碩大的荷葉靈動地飄在水面,荷葉上托著兩只很有動感的蛤蟆。莊一珍收住筆,回頭很得意地問:“怎么樣,好不好?”我脖子往前夠了夠說:“美術(shù),我不太懂,看著挺好的,不過師傅那么薄的葉子托得動兩只蛤蟆嗎?”莊一珍不屑一顧的表情,點燃一支煙,煞有介事地說:“白癡了吧,荷葉可是蛤蟆們的舞場呢。讀過《荷花淀》嗎?”我爽快地回答:“讀過呀,還不止一遍呢,可那里也沒說蛤蟆呀!”

      莊一珍接著說:“許多人都知道孫犁的小說《荷花淀》,可你知道他老人家還寫過一首膾炙人口的荷葉詩嗎?”

      “荷葉詩?怎么說?”

      “你給我聽好了,人家那詩寫得就跟我這幅畫似的,是這樣說的:

      '青青荷葉水上漂,

      公蛤蟆摟住母蛤蟆腰,

      遠看像跳舞,

      近看是摔跤。'”

      我舉著隨身帶的水壺往肚子里灌水,抑制不住“噗”的一口噴了出來,正好噴在莊一珍的臉上,把他剛畫的那幅荷葉蛤蟆圖也給弄濕了。

      “師傅,你肯定是瞎掰,孫犁那樣的大家,能寫你這樣的歪詩?瞎掰!”

      其實,我知道他在說笑話,我們這疙瘩的人,喜好三五成群圍在一起插科打諢,有很多葷嗑兒,剛才他說的這個段子,我恍惚聽說過,并且還有下段,說的是:

      “一條小船水上劃,

      哥哥將妹妹往下拉,

      妹妹問哥想干啥?

      哥哥說,

      蛤蟆干啥我干啥?!?/p>

      莊一珍捋了一把臉上的口水,抖了抖手中的畫稿,差點氣歪了鼻子:“你小子,別在這兒瞎摻和,一邊放驢去!”

      趕在中午飯前,我們到了殷家臺村,因提前把話傳了過來,大隊支書王曉東在他家把飯已準備好了。王曉東也是個退伍兵,寸頭,高高的個子,黑黑壯壯的,他和他媳婦張日蓮都是莊一珍的高中同學(xué),關(guān)系應(yīng)該走得很近。到他家里的時候,張日蓮正系著圍裙在灶臺前做飯,三十歲左右的樣子,頭發(fā)攏在耳后跟,拍子臉,厚嘴唇,很樸實的北方婦女的模樣。莊一珍見面就拽住張日蓮的手開起了玩笑:“老同學(xué),不知為啥,我一見到你就咋跟王八瞅綠豆似的呢!”張日蓮撇了撇嘴說:“你是王八,我可不是綠豆?!?/p>

      “不是綠豆,還能是個啥?”

      “我是一把剪子,專剪你那個王八脖子!”

      一通“哈哈”大笑。

      飯菜端上桌子,滿滿的一盆粉條燉蘑菇,金黃的小米飯,聞著可真香。王曉東和莊一珍分別倒?jié)M一茶碗散白酒。師傅介紹我說:“新來的徒弟小豆子,西香河村竇會計的兒子。”王曉東,問我喝不喝酒,我說不喝,莊一珍攔了一下:“不喝就別讓他喝了,還是個童男子兒呢。”

      看得出,王曉東的家很清靜,沒見有孩子鬧騰。酒過三巡,莊一珍借張日蓮去灶上盛湯的功夫,說話又沒了把門的:

      “哎,我說你們家這塊地怎么還不見收成?”

      王曉東不好意思地說:“唉,啥法子都想過了,可就是那肚子不爭氣?!?/p>

      “這事兒找我呀!”

      “找你能做啥?”

      “忘了吧?我叫莊一珍,疑難雜癥,一針見效。”

      “就你?快給我拉倒吧!”

      “哈哈哈……”

      午飯后,我和師傅在王曉東家的西屋呼呼地睡了一大覺。醒來后,我想起殷杏春交待給我的事,我跟師傅說,小殷讓我去她家捎個話。莊一珍聽了很意外的樣子:“原來他是這個村子的人啊?”我說是。他穿上鞋,用手指梳了梳背頭,說:“走,咱們一起去她家看看?!?/p>

      殷杏春的家跟大隊部僅一墻之隔,小院依坡而建,舊式的半草半瓦的房子,好像是不久前翻修過,院子里有幾顆至少樹齡在十年以上的杏樹,樹冠繁茂。這一帶的香白杏很是有名,個大肉肥,吃一口甜如蜜。春天,杏樹開花是最早的,秋天杏樹的葉子飄落也是最快的,現(xiàn)在,樹下已經(jīng)有了一層黃葉。

      我們來到籬笆前,殷杏春的母親挎著籃子正要出門,她身后的一條小黃狗竄出來“嗷嗷”的向我倆叫,被她呵退了。我上前說明來意,她聽說我們是公社來的,高興的非要拉我和師傅進屋說話。莊一珍也不客氣,徑直往屋里走,在堂屋的水缸前,他揭開缸蓋,一見水缸快見底了,就問:“殷大叔沒在家嗎?”殷母說:“我家老頭子被大隊派到水庫工地打鐵去了?!?/p>

      我和師傅被讓進正屋,對著門的墻壁上,貼著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畫像,畫像的左側(cè)貼著殷杏春在學(xué)校的一排三好學(xué)生獎狀,另一側(cè)是一個鏡框,里邊鑲著一家人的照片,從照片中看她還有一個姐姐。屋里擺著一對赭紅色的板柜,上頭有一對插著雞毛撣子的瓷瓶,給人的感覺干干凈凈的。殷杏春的母親端上一盤新鮮的煮花生,笑容滿面地說:“我家春兒是山溝里的家雀兒,沒見過多大的市面,你們可要多多幫她?!?/p>

      細看殷母,不到五十歲的樣子,一笑眼角四周都是皺紋,說話時有一顆牙略長,總是習(xí)慣性地抿嘴。但眉眼舉止和殷杏春十分相像。莊一珍說:“小殷是我親眼選上的,錯不了,你就放心吧?!比缓?,他沖我低聲說:“我們嘮會嗑兒,你去給水缸挑水?!蔽艺械?jīng)]什么話說,出屋挑起水桶就走,殷母追出來阻攔,我已跑出了門外。

      師傅回到大隊部,在一個舊八仙桌上倒檢影片,給放映機做保養(yǎng)。王曉東要我跟他到村子的各個角落轉(zhuǎn)一轉(zhuǎn)。莊師傅囑咐我:“別白轉(zhuǎn)悠,留神王支書都做了些啥,看有沒有可寫的,寫一段快板留作晚上用?!?/p>

      晚上的電影,場地比山河口狹窄許多,觀眾到齊了有三百人左右,殷杏春的母親和王曉東的媳婦張日蓮就坐在放映機的近前,是莊師傅特意安排的。莊一珍報幕:“放映之前,請大家欣賞一段數(shù)來寶,好不好?”下面回答:“好!”

      我站起身來,心臟沒了昨晚的忐忑,比較有自信了,輪起胳膊打了起來:

      “毛澤東思想育英雄,

      祖國處處有雷鋒。

      天南地北暫不表

      表一表咱們身邊的王曉東?!?/p>

      莊一珍接過話筒大聲喊:

      “王曉東!

      王曉東!

      王曉東是哪根蔥?”

      下邊的觀眾“嘩”的笑了起來。

      在距離放映機不遠地方,王曉東正在維持秩序,臉“唰”的一下紅了,連忙向我和師傅打手勢,那意思是“別胡說了?!?/p>

      莊一珍根本不理會,聲音更大了:

      “大家看,大家聽,

      那個就是王曉東!

      臉龐大,像掛鐘,

      眼睛亮,像老鷹,

      黑不溜秋賽武松!”

      觀眾笑成一片,我看見王曉東的媳婦和殷杏春的母親笑的相互直拍打,不少的人在打口哨。

      莊一珍看著我說:

      “我比喻,

      你形容,

      快把事跡說來聽。”

      我接著唱道:

      “王曉東,

      當過兵,

      珍寶島上立過功,

      回到家鄉(xiāng)干革命,

      學(xué)習(xí)雷鋒傳美名?!?/p>

      莊一珍:

      “說一說,

      評一評,

      他是怎么學(xué)雷鋒?”

      我唱:

      “他為傷殘軍人去挑水,

      他給孤寡老人去瞧病,

      他給娃娃們辦學(xué)校,

      他給全村人安電燈……”

      緊接著,我手中的竹板“噼噼啪啪”來一段過門,和師傅齊聲唱道:

      “好同志,王曉東,

      優(yōu)秀黨員活雷鋒,

      大公無私為百姓,

      再為人民立新功!

      再為人民立--新--功!”

      現(xiàn)場的氣氛那掌聲不斷,“嗷嗷”直叫。

      (六)

      一個月的試用期眨眼就過去了,憑我個人的表現(xiàn),沒費什么周折,第二個月我準時拿到了十五元的生活補貼。我趁到縣城換取影片的空檔跑到北關(guān)招待所,咬著牙掏出三塊錢,托在那里當話務(wù)員的同學(xué)董玉仙,給我?guī)煾蒂徺I了一條當時市面上買不到的墨菊牌香煙。同時,在縣百貨公司花一塊五毛錢給我父親買了一瓶叫浭陽春的白酒,花五毛錢給我母親買了一盒萬紫千紅牌雪花膏。還花一塊錢買了兩包糖果,送給隔壁的廣播站站長袁賀年以及和我同樣被正式錄用的廣播員殷杏春。

      殷杏春接過我給她的糖果,也不說一個謝字,只是莞爾地一笑,夾起一塊糖塞到了我嘴里。我問:“你咋兒不吃?”她說:“我不吃,看把你能的,剛剛掙到幾塊錢就胡花?!辈唤?jīng)意間我倆的目光一碰,我的臉“嗵”的紅了,趕緊離開了她。

      這段時間,我每天都揣著一本《電影放映技術(shù)》啃讀,莊一珍師傅也算無保留地向我傳授了他的那點看家本事。入冬的時候,我參加了在清東陵舉辦的為期半個月的放映員培訓(xùn)班,順利通過了縣文化局組織的放映員資格考試。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進入七六年,春寒料峭,周總理去世了。這些都對當時的電影放映工作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文革前的許多老電影都被當作毒草禁演,八個樣板戲都演爛了,偶爾也推出一部新影片,如《春苗》《決裂》等,都是階級斗爭色彩很濃的片子。當時,我所在的縣,是全國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一面紅旗,政治氛圍可想而知。不過,在我們這個山洼里,甄成書記治下的小香河公社還算是偏安一隅,并沒有鬧出多大的動靜。放映間隙,莊一珍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了一部題為《戰(zhàn)天斗地》的幻燈片創(chuàng)作之中,內(nèi)容主要是寫十年來小香河人民公社與天斗與地斗的奮斗歷程。第一稿,送給甄書記審閱,被打了回來,甄成拿著稿子親自到電影組來了一趟,很嚴肅地對莊一珍說:“不要突出我,要多宣傳群眾,宣傳廣大黨員干部?!?/p>

      轉(zhuǎn)眼到了花開時節(jié),杏花開了,梨花開了,桃花也開了,小香河兩岸的群山打扮的花枝招展,一派迷人的景色。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中午,我牽著“二姑娘”到河灘上吃草。雨季還沒有到來,小香河的水最深處也不過膝蓋那么深,我遠遠看見殷杏春蹲在河邊洗衣服的背影。我見四下無人,沖他喊了一聲,她回過頭來,一見是我,“呵呵”地笑了,用手撩了撩發(fā)梢,問:“有沒有要洗的衣服,拿來我給你洗。”我說:“不用,我家近,拿回去我媽給洗。”她帶有嗔怪的口吻說:“我們是同窗,你還跟我見外?”我傻呼呼的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撿起一塊鵝卵石向河面使勁投去,頓時在她眼前激起一串長長的水漂,我看她一眼,見她笑得那么開心。然后我就走了,走到一棵離她很遠的大柳樹下,獨自一人坐在那里發(fā)起呆來。

      那個時代,我的那個年齡,腦海中對男女之間的事兒還沒有什么打算,不會也不懂。在我眼里,殷杏春能唱能跳,單純愛笑,長的好看,覺得她就像山旮旯里的一只俊鳥,將來一旦有機會,一定會飛向廣闊天空的。然而,人生的前路總是不可預(yù)知的,冥冥中往往被命運之神所捉弄,古來有之,現(xiàn)在有之,這當然是后話。

      就在我發(fā)呆的功夫,不遠處的小樹林里,也不知是誰家的一頭公驢發(fā)出了求偶的信號,將年幼無知的“二姑娘”勾引了過去。當我發(fā)覺她沒了蹤影循聲找到她的時候,“二姑娘”已被那個畜生占了便宜,并且意猶未盡,還在那里相互蹭著脖子示愛。我肺都氣炸了,“二姑娘”從小接受的都是無產(chǎn)階級的正統(tǒng)教育,怎能干出這種“傷風(fēng)敗俗”的事來呢?我順手折了根柳條狠狠地向那頭公驢抽去,“二姑娘”居然和那畜生站到了一起,掉過屁股沖我尥蹶子。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拉帶拽,總算把她弄回了公社。當我氣呼呼的跟師傅報告了此事時,莊一珍正在屋子里端詳自己畫的幻燈膠片,聽我說完,先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你小子,比驢還蠢,等再長大點你也會明白的,'二姑娘'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我本來還想給她尋摸個好主兒呢,這回好,自己搞上了,將來生頭蠢驢可怪不得咱。”

      (七)

      那個年代,還沒有出現(xiàn)媒體這個字眼兒,農(nóng)村的文化生活極其單調(diào),廣播站和放映組作為基層黨的喉舌,所擔負的宣傳任務(wù)是相當繁重的。袁賀年的廣播站就仨人,他,廣播員殷杏春,還有一名報道員老扈。袁賀年性情溫和,對無線電挺在行,每天除了下鄉(xiāng),就是在站上拿著萬用表鼓搗二極管。殷杏春身兼廣播員和話務(wù)員,早午晚廣播時間,全公社都能聽到她清脆的聲音:“小香河人民公社毛澤東思想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廣播……”其余時間就是戴著耳機坐在交換機前接收電話。那個老扈是從村里抽調(diào)的小隊會計,小個子,戴著頂癟不拉幾的帽子,耳朵上長期夾著根兒卷煙,平時很少聽他說話。

      莊一珍與袁賀年歲數(shù)上雖然有差別,但卻是同時到公社參加工作的,各有所長,從表面上看關(guān)系處得還可以。我和殷杏春來到公社工作后,師傅他不允許我隨便走動,自己進出廣播站卻很是隨便,只要在單位,有事沒事都要過去搭訕,有時還主動幫著殷杏春盯會兒交換機。天長日久,殷杏春與他說話也越來越隨便,私下里直接就喊“老莊”。我那時確實“很傻”,對男女之間的事懵懵懂懂,根本就沒想過這其中會發(fā)生什么。

      這段時間,莊一珍似乎把全部精力用到《戰(zhàn)天斗地》的創(chuàng)作上了,經(jīng)甄成書記和袁賀年站長同意,幻燈腳本由他和殷杏春進行后期錄音合成。從那開始,兩個人處的更近呼了,他和殷杏春經(jīng)常關(guān)上門在錄音間里排練,一連幾天都讓我一個人下鄉(xiāng)演出。有一次,我聽莊一珍情不自禁地拿著稿子大聲朗誦:

      “是誰把天上的銀河搬到了人間?

      是誰的腳步把這山川震撼?

      是誰讓這古老的土地換了新顏?

      是我們,小香河兩岸的人民

      在毛澤東的旗幟下,

      戰(zhàn)天斗地,向前!向前!”

      我很好奇地問:“師傅,十幾分鐘的稿子,用得著費那么大勁反反復(fù)復(fù)的折騰嗎?你要是不行的話我替你配音?!彼椎闪宋乙谎郏f:“你配什么配!你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是提高獨立放映能力。還有,別以為自己的快板打得不錯了,火候差遠了,沒事別老想些個沒用的,好好給我練習(xí),多熟悉些段子?!?/p>

      自從“二姑娘”那次河邊“出軌”之后,肚子漸漸的大了起來。由于我對她的“戀情”進行了干涉,到現(xiàn)在跟我還耿耿于懷。過去一見我到近前,就豎起大耳朵“咴咴”的叫兩聲,用她那肉乎乎的驢唇拱我的掌心。如今擺出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拉長個驢臉連睬都不睬我一眼。我是不跟她一般見識的,每天照樣給她飲水、活料,夜里總要給她填把高粱和谷草。我抱著言歸于好的誠意地對她說:“二姑娘,就別再耍你那驢脾氣了,師傅他老人家現(xiàn)在忒'忙',就剩咱倆了,還是同心同德吧。”

      (八)

      小香河兩岸的麥子吐穗了。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下鄉(xiāng)到老百姓家里派飯,日子都很艱辛,在一些比較窮困的村莊,根本吃不上一頓細糧,飯桌上更見不到葷腥。只有偶爾下來一部新影片,各村的書記才爭相打來電話,“先到我們村來放吧,今晚給你加個菜,蔥花攤雞蛋”?,F(xiàn)在回想起那個年月來,農(nóng)民住的大多數(shù)還是茅草房,我家里住的就是青石片當瓦用石頭壘砌的房子。年齡偏大的人穿的都是大甩襠褲,夏天能有換季的的衣服,冬天能穿上棉鞋就算很是不錯了。村里有縫紉機的家庭也是極少數(shù),衣服都是自家紡車紡的粗布用手縫制的,如果哪個大姑娘小伙子能穿一件的確涼襯衫,那是相當“扎眼”的。

      但那個年月缺少物質(zhì),缺少文化,唯一不缺的就是精神。

      臨近端午節(jié)了,這一天,我騎著一輛又蠢又笨的燕山牌自行車,到縣城電影發(fā)行站取回了一部新發(fā)行的影片,我現(xiàn)在依稀還記得影片的名字叫《決裂》,是郭振清、葛存壯主演,反映一個叫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xué)松山分校,培養(yǎng)無產(chǎn)階級紅色接班人的故事。其中有一句著名的臺詞“馬尾巴的功能”。那時候的我,真是不知“愁滋味”,往返一百華里的路程,翻山越嶺,空著肚子,半天就能趕回。為什么要趕回來吃飯,就是為了省下五毛錢的出差補助。

      回到公社的時候,正趕上飯口,我把影片提進了組里,莊一珍接過去,一打量是新拷貝,很滿意地看著我汗巴流水的樣子,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在這當口,他老婆謝菊領(lǐng)著六歲的女兒小翠和四歲的兒子小虎進來了。從我到這里工作,還是第一次見她們來公社。

      莊一珍的家我倒是去過兩次,在離公社三里多地兒的小香河邊上,都是到他們村放電影的時候去的。別看他在外邊給人的感覺挺風(fēng)光的,其實到家里一看日子過的很緊吧,他老父親過世了,剩下個病怏怏的老媽,老婆在家拉持兩個孩子,還得下地掙工分,又矮又窄的老房子,黑洞洞的,沒有一件像樣的擺設(shè)。

      莊一珍對家里的事從來不提,他是個城府很深的人,在放映場上他可以豪情萬丈,空閑時卻經(jīng)常悶不作聲,一個人坐在那里一顆接一顆地抽悶煙,跟他在一起常常有一種壓抑感。

      我從別人嘴里聽說過,他們夫妻關(guān)系并不和睦,謝菊和莊一珍打小就是一個村子的,從模樣上看謝菊有點配不上莊一珍,他倆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謝菊的父親謝萬才是個屠夫,干的是殺豬宰羊的營生,家里比別的人家多些“油水”。莊一珍的父親莊好義是個吹鼓手,會唱皮影戲,而且好喝口,平時懷里總揣著個酒壺,在村里人送綽號“莊一壺”。莊好義跟謝萬才是“發(fā)小”,倆人光屁股的交情,饞了的時候,總能到謝家蹭點“雜碎”吃。兩家兒女都長大了,謝萬才看莊一珍長得一表人才,就向莊好義提了親。莊好義瞟著謝菊,長得要個兒沒個兒,要人兒沒人兒,臉上還有雀斑,犯了大難,但吃了人家的嘴短,也只好私自把這門親事應(yīng)承下來。

      回到家里,莊好義把事情一五一十的這么一講,莊一珍的母親一百個不樂意,莊家三代單傳,兒子從小長得水光溜滑,誰看見都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莊一珍的爺爺早年教過私塾,給寶貝孫子起了個名字叫“一珍”,盼著他長大光宗耀祖,可誰想到老天爺竟然這么安排呢!莊一珍聞聽父親之言,“噗通”跪在爹面前:“爸,你老人家咋不把她家的殺豬刀拿來呀,干脆宰了我算了?!鼻f好義在家中說一不二,這次他把兒子攬在懷里,帶著央求的口吻說:“兒子,聽爸爸的話,常言說的好,家有三件寶:丑妻、薄地、破棉襖。學(xué)學(xué)諸葛亮吧,諸葛亮的妻子丑,但卻成就了他的豐功偉業(yè)?!鼻f一珍畢竟是個孝子,父命難違,不得不從?;楹螽斈辏伺畠盒〈?,長相全隨了他,這到讓他的心里得到了些許安慰。但第二個孩子出生的時候,卻隨了謝菊,是個丑孩兒,從上到下咋看咋不順眼,從此他對謝菊就越發(fā)冷淡了起來。

      (九)

      謝菊的臉色很難看,像是要打架的樣子,莊一珍也繃起了面孔,回頭對我說:“你去吃你的飯吧?!?/p>

      我退了出來,悄悄將門帶上,聽到莊一珍說:“你帶著倆孩子大老遠跑到這里干嘛?丟不丟人!”

      “你還責怪我,你心里還有沒有這個家?”

      “我工作忙,難道你不知道嗎?”

      “工作忙就不要家了,都多長時間沒回家睡了?家里都斷頓兒了,虎兒他奶奶的喘病又犯了!”

      我聽到謝菊“嗚嗚”的哭了起來,兩個孩子也哭了起來。

      殷杏春從廣播站里出來,正要去打飯,聽到這邊在吵吵,給我遞個眼色,意思是問:“出什么事了?”

      我“虛了”一聲:“我?guī)煾导业恼疑祥T來了?!?/p>

      殷杏春仿佛明白了什么,一低頭就離開了。

      我也趕緊向食堂跑去,打了一盆菠菜餡的大菜餑餑,端給兩個孩子說:“一定是餓壞了吧?快吃!”小翠和小虎真是餓壞了,回頭看了爸媽一眼,抓起來就往嘴里填。

      謝菊還在抹眼淚,莊一珍面無表情地對我說:“孩子他奶奶病了,我現(xiàn)在隨她們回家,今晚你自己選個村子放映吧。安排個小一點的村莊,觀眾少些好應(yīng)付?!鼻f一珍又問了一句:“你現(xiàn)在兜里還有錢嗎?”我摸了摸總共還有五塊錢,全都交給了他。他撂下一句話:“下月發(fā)工資還你?!?/p>

      這件事并沒有鬧大,或許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而我自己也不明白這里邊究竟有什么蹊蹺。那時,我對莊一珍還是非常敬佩的,他的藝術(shù)才華對我影響很大。多少年后我仍然在想,一個人的命運自己怎么就把持不住呢?多么優(yōu)秀的一個人才啊,公社領(lǐng)導(dǎo)重視他,村子里的干部歡迎他,每到一個處演出,他的大鼓一唱,大姑娘小媳婦都喝彩,享受電影明星般的推崇,要是他個人不出問題,肯定能成為農(nóng)民表演藝術(shù)家。

      這天下午,我趕著“二姑娘”獨自一人來到了小香河上游的一個小村莊上虎峪,并準備在公社北部山區(qū)巡演幾天。該村的團支部書記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劉幸福,是他幫我把銀幕架了起來。幾十年過去,回想起來,這部電影的內(nèi)容早已模糊了,但其中的插曲還能哼唱幾句:

      “滿山的青松青又青,

      滿山的翠竹根連根,

      新型大學(xué)辦得好,

      他和咱工農(nóng)心連心……”

      十六毫米電影拷貝大致半個小時左右一本,一共四本,等放映結(jié)束已是晚上九點半多了。這時候,公社秘書許寅打來了電話:“小豆子,領(lǐng)導(dǎo)有指示,區(qū)委王書記正在公社檢查工作,還在開會聽匯報,散會后組織集體看電影,要你立馬上返回公社!”

      回去?我一聽就傻眼了,八里多的山路,這么晚,怎么走哇。但我又怎敢違抗領(lǐng)導(dǎo)的指示呢,硬著頭皮答應(yīng)下來,匆忙將放映設(shè)備裝上車,拍了拍“二姑娘”的屁股,就上路了。

      夜色深沉,一勾彎月,滿天的星斗若明若暗。“二姑娘”嘚嘚地走在山道上,頸下的銅鈴叮叮當當,道路兩旁是層層疊疊的梯田,早播的玉米長到齊腰高了,麥地里飄來麥花的馨香。大概走了有三里多路,前面是一片密麻麻的墳圈子,有幾棵老松樹,朦朦朧朧,很遠處就聽到有夜貓子的叫聲。我?guī)煾刚f過,這個地方曾鬧過“鬼打墻”。我畢竟還是個孩子,頭發(fā)根兒有些發(fā)乍,為了給自己壯膽,我打著手電筒,居然高聲唱起了現(xiàn)代京劇《奇襲白虎團》:

      “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線,

      猛穿插巧迂回分割圍殲,

      入敵后把它的退路截斷,

      定叫它首尾難顧無法增援。

      痛殲敵人在今晚,

      絕不讓美李匪幫一人逃竄……”

      我這一唱,夜貓子不叫了,四周靜得嚇人,倏忽間,就覺得耳朵根子發(fā)冷,仿佛聽到身后有“嚓嚓”的聲音,我抬手往后邊一照,“媽呀!”一個黑乎乎的比狗大的家伙正在悄悄地跟著我。我用手電筒一晃,它“噌”一下竄進了玉米地,看清楚了,長長的尾巴,發(fā)出綠光的眼睛,狼!我的汗珠子頓時順著脊背淌了下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這可如何是好?現(xiàn)在更擔心的是“二姑娘”,絕不能讓她看見身后有野獸。我父親告訴過我,驢這種東西生性膽小,一見到狼就腿軟邁不動步,她要是停下腳走不動了可咋辦?我急中生智,從挎包里取出了竹板,狼一是怕光,二是怕聲音,我給它鬧出點響動來,現(xiàn)編現(xiàn)說數(shù)來寶:

      “哎--!

      二姑娘,你聽我說,

      前面就是李家坡。

      過了坡就是河,

      嘩嘩的流水盡管喝!”

      我稍停頓一下,再一次用手電光向后照去,那家伙,好像沿著地壟溝還在跟著走。于是,我繼續(xù)喊著說:

      “哎--!

      二姑年你不嘎咕,

      吃苦耐勞咱佩服。

      今晚陪我走夜路,

      回家請你吃麥麩!”

      “二姑娘”打了個噴嚏,搖了搖尾巴,像是在偷著嘲笑我,但根據(jù)我的判斷,此時她并不知道身后有險情。

      “哎--!

      二姑娘,快些走,

      后邊跟著一條狗。

      狗雜種,你敢上前,

      我一棒打死解解饞!”

      竹板聲聲,在這山區(qū)的夜晚,清脆無比,響徹云霄,再回頭望時,那頭狼果真不見了蹤影。

      我身上的衣服,周身上下像水澇的一樣,那的的確確是被狼驚嚇出的冷汗。回到公社已近十一點,我的腿簡直要癱了,趴在“二姑娘”的鞍子上,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領(lǐng)導(dǎo)們還都在等著我,我把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咽在了肚里,倒片,架機,放映,又是一陣忙活,等第二場放完,那已是凌晨一點多了。這一天,從早晨到深夜,一會兒沒得喘息,工作的難度、勞動的強度和所耗費的體能,現(xiàn)在的青年人可能無法想象。

      (十)

      轉(zhuǎn)眼到了七月底,一場大地震突如其來,給成千上萬的人帶來滅頂之災(zāi)。我的家鄉(xiāng)小香河雖然距離震中有百里之遙,但仍然是房倒屋塌,災(zāi)情嚴重。地震中,公社大院還算幸運,起碼沒有死人。師傅和我僅受了點輕傷,但我們電影組的重要成員,已經(jīng)懷胎四月的“二姑娘”卻未能幸免于難,由于韁繩拴在房頂橫梁的鐵環(huán)上,沒能掙脫掉,整個身體被糊在了坍塌的驢棚里,等我們將她扒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這樣的大災(zāi),死人無數(shù),損失一頭毛驢或許不值一提,但在我的心里,“二姑娘”就是并肩的戰(zhàn)友,是情同手足的伙伴。她的尸體被食堂管理員老萬和大師傅老翟抬走了,莊一珍默默的低著頭,我的眼淚“嘩嘩”的流。

      當天下午,我乘坐一輛手扶拖拉機,趕到在縣第八中學(xué)新設(shè)的急救站提供電源。大地震破壞了全部的電力設(shè)施,我和放映組的小型汽油發(fā)電機派上了用場。到處都是傷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個人都鼻青臉腫,遍體鱗傷,哀號聲、喊叫聲連成一片。這個夜晚,我在雨水中幾乎站了一個通宵。凌晨,自己在附近找到一個麥秸垛,把衣服脫下來,使勁擰了擰,裹著濕濕的麥草就睡死了。當我迷迷登登地醒來,撥去頭上的麥秸睜開眼睛,納悶上邊怎么多了頂炕席,我揭開一看,“??!”身旁竟排放著十幾條死尸?!皨屟剑 蔽摇班弧钡囊簧ぷ?,竄起來就跑,迎面撞上了在院里流動的民兵連長老李:“你小子,怎么回事?”我?guī)е耷恢钢砗蟮牟荻颜f:“死人,死人,嚇死我了!”

      老李看我渾身嚇得直哆嗦,一把將我攬在懷里低聲說:“別吵吵,你再看看那邊--”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學(xué)校里有一片小果園,樹下蓋著好幾領(lǐng)席子。他說:“那些席子下邊蒙的都是死人,都是搶救無效夜里死的,尸體還沒來得及處理。這場大災(zāi),不知砸死了多少人,老天爺真是造孽呀!”我哭了,我看到他的眼淚也在流……

      一個多月轉(zhuǎn)眼就過去了,進入九月,重傷員大多轉(zhuǎn)移到了外地,救死扶傷暫告一段落,緊接著又陷入了另一個悲慟的日子。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與世長辭,舉國哀悼,小香河公社也搭建了一個大大的靈堂,我隨即又被派到現(xiàn)場負責照明工作。各村百姓哭聲震天,前來吊唁的人絡(luò)繹不絕,這樣的時刻,就如同世界到了末日一般。我堅信,那時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哀傷,包括我本人的淚水,都是真摯的,發(fā)自肺腑的,幾十年過去了,至今我仍深信不疑。

      國葬期間,取消一切娛樂活動,電影也停演了,公社干部都下到各個村莊蹲點,廣播站、放映組留下值班的就剩下了殷杏春和莊一珍。

      就在召開追悼大會的前一天深夜,公社婦聯(lián)主任蔣紅書提前從蹲點的地方趕回了公社,她在大院里轉(zhuǎn)悠了一圈,走到殷杏春的宿舍前,停下了腳步,她隱隱約約聽見從里邊發(fā)出那樣的聲音,她疑惑了一下:“一個姑娘家家的,怎么會有這般呻吟呢?”宿舍是簡易的防震棚,用土坯和葦席臨時搭建的,門也不嚴實,一把掃帚頂著,蔣紅書一推就進去了,眼前的情景頓時讓她驚呆了,莊一珍和殷杏春正赤條條的裹在一起……

      公社武裝部長、公安特派員介入了此事,三問兩問,莊一珍和殷杏春什么都交代了。當兩個人耷拉著腦袋被帶進黨委書記的辦公室時,甄成書記背對著他們,大口大口的吸煙,他猛地一轉(zhuǎn)身,照著莊一珍就是“啪”的一個大嘴巴,大聲罵道:“你混蛋!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們兩個丟盡了小香河的臉,這是什么時候?什么時候?!做出如此下流之事,就是槍斃你們都不過分!”

      公社黨委緊急召開會議,研究如何處理莊一珍和殷杏春。公安特派員說:“此事發(fā)生在悼念偉大領(lǐng)袖期間,已超出了發(fā)生不正當兩性關(guān)系范籌,作為人民公社的工作人員,性質(zhì)極其惡劣,應(yīng)按現(xiàn)行反革命罪上報上級公安機關(guān)?!?/p>

      一陣“嘩然”之后,大家都等著甄成書記的拍板。甄成雖然火冒三丈,但他畢竟要替小香河公社的名譽著想,這種事可大可小,要是報到上級,事兒鬧大了對誰都沒有好處。他掐滅手中的煙蒂,清了清嗓子說:“目前我們大家都在陷入極度悲痛之中,發(fā)生這種事出乎我的意料,我作為一把手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對下屬管理教育缺失,我要向黨委檢討,向毛主席請罪?!?/p>

      甄成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也客觀的進行了分析,莊一珍,殷杏春過去的工作表現(xiàn)還是不錯的,在本職崗位上有過比較出色的成績,一時糊涂,釀成大錯,令人痛心。這絕不是替他們開脫罪責,我的意思是說,處理同志還是要懲前毖后、治病救人。這兩個人都不是國家正式職工,更不是黨員干部,處理起來比較容易得多。建議對莊一珍給予除名處理,放回所在生產(chǎn)大隊勞動改造。殷杏春年齡還小,姑娘家家的,壞了名聲,這輩子就完了,通知其家長,悄悄領(lǐng)回去罷了。”

      甄成的表態(tài)分量很重,沒有人再上綱上線或提出不同意見。他觀察了一下大家的反應(yīng),很懇切地說:“拜托大家,此事純屬家丑,沒有向下傳達的必要,傳揚出去不光本人,就連我以及各位的面子都不光彩?!?/p>

      (十一)

      由于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我一直在外抽調(diào),對莊一珍、殷杏春所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當天中午,我被緊急召回公社,剛一進門,就見殷杏春的父親殷鐵漢推著自行車馱著一捆行李往外走,殷杏春低著頭“嚶嚶”地哭著跟在后邊。我一頭霧水,上前問:“小殷,你怎么了?大叔,你們這是要干啥去?”殷鐵漢臉色鐵青鐵青的,就跟要打人的樣子,氣鼓鼓地“哼”了一聲,殷杏春頭連抬都沒抬一下就走出了大院。望著她的遠去的背影,我如墜云霧,滿眼迷茫。

      我急忙向電影組跑去,走到廣播站門口,袁賀年站長、報道員老扈在門口呆呆地站著,我迫不及待地問:“袁站長,出什么事了?”袁賀年和老扈幾乎是同時“唉”了一聲,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門。我推開電影組的門,見秘書許寅拿著個賬本正在清點物品,莊一珍坐在里屋的炕沿上,那個臉色就像死人一樣,煞白煞白的,被褥已用繩子打成了一個卷,滿地都是吸剩下的煙頭。我?guī)缀跏强拗f:“師傅,這是怎么了?為什么這樣子??!”許寅說:“你小孩子家的就別問那么仔細了,以后會明白的。”然后又大聲對莊一珍說:“你們師徒倆抓緊交接,到這個時候就想開些吧!”說完就出去了。

      莊一珍一把抓住我的手,眼淚“唰”一下流了出來,哽咽著說:“師傅犯錯誤了,不可饒恕的錯誤,我不配做你的師傅,以后就別叫我?guī)煾盗?。我對不起殷杏春,毀了她一生,我真的是混蛋,你罵我吧,我真該死!”

      我仿佛聽明白了,一定是出了大事,一定是師傅把殷杏春怎么著了。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目光看待眼前這個人,痛恨他?殷杏春是我的同學(xué),是和我同時被選到公社工作的,雖然談不上與她有過密的感情,但至少是有好感,有一絲懵懵懂懂的東西。她還是個黃毛丫頭,不諳世事,莊一珍你與她差著輩分,怎能對她做那種事呢!我可憐他?在一起工作生活三百多個日日夜夜了,他是那么的才華橫溢,那樣的高傲自負,他教我學(xué)了很多東西,我是那樣的敬重他。一個讓人喜愛的最出色的鄉(xiāng)村放映員,怎么突然就變得道德敗壞了呢?我想不明白,說心里話也舍不得他走,他走了,今后的工作我該怎么辦?我痛哭失聲,狠狠地拉開門,“咣當”一聲跑了出去。

      我一溜煙跑到小香河邊上,天色陰沉,水聲嗚咽,這是人們哀悼偉大領(lǐng)袖的內(nèi)心寫照,當時我就是如此。情緒糟糕透了,心情復(fù)雜極了。這么多日子我始終被壓抑的氛圍包裹著,大地震血雨腥風(fēng),讓那么多人死去了,可憐的“二姑娘”也去了,僅剩下一張驢皮,還讓唱皮影的買走了。

      我想到了殷杏春,多么純真的一個姑娘,豆蔻年華,天資聰慧,一雙大眼睛好像會說話似的,我趕著毛驢車走到大山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能從高音喇叭里聽到她那銀鈴般的聲音:“小香河人民公社毛澤東思想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廣播……”聽著那樣清脆,讓人那樣舒服。有時我一連幾天在鄉(xiāng)下演出,就會給她打一個電話,讓她轉(zhuǎn)給在我們村當會計的父親,告訴他說我挺好的,不用家人惦記,每次她答應(yīng)的都挺痛快,都能及時把話轉(zhuǎn)到。偶爾我也會接到她的一個電話:“小豆子,都幾天了,咋還不回來呀?快回來吧,該給大院放一場小電影??!”

      可有一次,夜晚放完了電影,我和師傅在村支部都準備脫衣睡覺了,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我跑過去接,被莊一珍一把攔住了:“別動!是叫我的。”他拿起了電話,煞有介事地“嗯,嗯”了兩聲,放下電話對我說:“家里有事,叫我回去,你自己睡吧?!?/p>

      我不知怎么個情況,就說:“師傅,這么晚了,還是我陪你一起回吧?!彼f:“不用,明天你自己在這里再單獨放一場?!?/p>

      我搞不清楚他深更半夜的趕回去干嘛,也不知他是回了自己的家還是回了公社機關(guān),但從那以后,殷杏春就再也沒給我打過電話。到這會兒我才醒過悶兒來,也許那時她倆就“有事了”。怪就怪那扯淡的《戰(zhàn)天斗地》,要不是用這個幻燈片當幌子,殷杏春絕不會和莊一珍攪活在一起。

      我大腦里混亂成了一鍋粥,我從河岸上徑直趟進了河里。河水沒膝,涼酥酥的,幾只鴨子撲棱棱的飛跑了。小香河,歲月的河流,它養(yǎng)育了兩岸的村莊,我喝著它的水長大,我熟悉這里的每一泓泉水,每一汩細流,以及岸上的炊煙、山林、畜群,還有,那稔熟的鄉(xiāng)音……我向河對岸望去,空無一人,此時假如我的母親站在那里,我會一頭扎進她的懷抱大哭一場。

      (十二)

      很快,“四人幫”被粉碎了,歷史即將走進新的時代。在這大轉(zhuǎn)折關(guān)頭,我一個小小的鄉(xiāng)村放映員,感受最深的是,所有的影片都停映了,老片、新片從新審查,這個時候我無事可干。

      廣播站、電影組都補充了新人,由我代理電影組長,新來的同志比我還年長兩歲,但卻成了我的徒弟。甄成書記找我做了一次長談,談話是那樣的語重心長。過去,他雖然跟我還沾點親戚,但幾乎沒有跟我多說過一句話,而對莊一珍總是和藹親切,一有空閑就叫去聊天,讓人好生羨慕。這次是他要走了,到一個新的地方工作,他講了許多,講了他的身世、他的經(jīng)歷和黨的培養(yǎng),他講到莊一珍的教訓(xùn),帶著痛惜、自責,評價中肯而客觀。他講了小香河的昨天、今天,對黨和國家的未來充滿著信心。我仰望著他,插不上話去,只是默默地傾聽,我感到他像個思想者指引著我的方向。

      之前,從我個人角度對他并沒有多少好感,總覺著他有架子不好接觸,和我家雖然有親戚關(guān)系,卻沒有過什么走動。但在百姓當中他確實是個好官,他家中經(jīng)濟條件不好,婆媳之間常鬧糾紛,他很少顧及,幾乎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改變小香河的窮困面貌上。在基本建設(shè)的農(nóng)田里,他和社員一起揮鍬輪鎬,在興修水利的工地上,他和民工一起拉車挑擔,褲腳常帶著泥水,衣帽上總是浸著汗?jié)n。他很注重個人的名聲,特別是男女之間的影響,到廣播站作廣播講話,講完就走,從不停留半分,女同志進他辦公室請示工作,他一定是敞著門說話。他對我說:“一個人不管你是偉大還是渺小,也不管你是優(yōu)秀還是平庸,必須記住,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離開了集體的力量都將一事無成。”這句話我牢牢記在了心里,讓我受益終身。

      甄成書記走了,他單薄的身體推著一輛舊得不能再舊的鉆石牌自行車,后座上馱著一卷打著補丁的行囊,公社的全體干部職工簇擁著把他送過了小香河,有些女同志哭出了聲,我的眼睛也模糊了視線,那的確是一種真誠的留戀。

      殷杏春被開回去后,不久她父母就帶著一家人就遷走了,聽說是落戶到了遠方的大姨家,從此再無音訊。臨近元旦的時候,袁賀年站長從鄉(xiāng)下回來,找到我說:“聽說了嗎?你師傅病了,病得很重,大口大口的吐血,你快去看看他吧?!?/p>

      我去了,見到他時說話都斷斷續(xù)續(xù)了,才三個月多一點的時間,人瘦得不成了樣子,臉色就跟燒紙一樣的顏色。他老媽靠在炕腳的被垛上,“我的天呀!我的命??!”一聲聲呼喚,謝菊守在一旁,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兩個孩子嚇得“哇哇”直嚎。

      我緊緊抓住他的手,僵硬冰涼。這雙彈起三弦能讓萬人著迷的雙手,這雙拿起畫筆能讓龍飛鳳舞的雙手,此時已失去了力量和溫度。我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在心里在攪動,這是一個悲情的歲月,這是一個扭曲的人生……

      我?guī)煾登f一珍死了,在一個雪花紛飛的下午,他被下葬在小香河邊的大柳樹下。村子里曾經(jīng)和他父親莊好義一起辦過婚喪嫁娶的幾個吹鼓手自發(fā)的前來送葬。根據(jù)他生前的遺愿,將他那把心愛的三弦和骨灰一起安放在了墓穴。謝菊攙扶著他的兒子小虎往墓中填了第一鍬土。我心中默念著:“師傅,你走吧,帶著你的琴弦去天堂彈奏吧,到那里你還會找到知音的?!?/p>

      哀樂低回,紙錢裹著雪花,撲簌簌飄落在小香河的冰水中,靜靜地融化,遠去,遠去……

      結(jié)束語

      時光荏苒,不可倒流,但時光是有印記的,每一段時光都有其特定的歷史符號,它鐫刻在記憶里,出現(xiàn)在睡夢中。四十年過去了,當年的懵懂少年早已青春不再,亦如那段歲月的河流一去不復(fù)返了。今天當我打開塵封已久的密盒,突然發(fā)現(xiàn),它依然鮮活,依然值得回味。我?guī)е跣?、蘸著真情將它捧給讀者,告慰我的故鄉(xiāng)、以及那方水土曾經(jīng)關(guān)愛我的人們。

      竇澤民,男,1960年11月生,河北遵化人。1975年參加電影放映工作,1979年參軍,1997年轉(zhuǎn)業(yè)進入國家電網(wǎng)系統(tǒng)工作。自1981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93年加入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1998年加入中國電力作家協(xié)會,先后在《解放軍報》《中國青年報》《人民日報》《人民武警報》《河北日報》《中國電力報》《華北電力報》及軍內(nèi)外刊物等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xué)及大量新聞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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