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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桐花涼

      2017-11-25 10:23:35寒郁
      吐魯番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方明樓板

      ■寒郁

      桐花涼

      ■寒郁

      1

      她出生后,掐了八字,說是缺木,上過幾年私塾的爺爺翻了半天舊書,不得要領(lǐng),倦眼推書時看到院中的老梧桐樹,其時正花開勃勃,風吹來,滿枝頭鈴鐺狀的梧桐花擠擠挨挨撞在一起,叮叮當當?shù)?,都是搖曳的香氣,爺爺臨時起意,我孫女就叫“欣桐”了!——名字里有木不說,小戶人家的女兒,叫個欣桐,有花開,有生機,好養(yǎng)活。

      然而,在她生命中第十九個桐花開放的春天,花還是熱烈緋然,天也在漸漸回暖,可欣桐卻感覺一陣陣飄零般的薄寒。黃昏的時候,母親要她去果園挖些薺菜來。母親剛才的話還縈繞在她的耳邊:

      “不是我嘮叨,指望著你爹,今年咱家的果子又要爛在果窖里,眼看著辛辛苦苦一年又要白搭,邵老板來咱家飯都沒顧上吃,就急急忙忙打電話,幾句話下來,人家就給咱聯(lián)系上車了,欣桐,你想想人家圖咱個啥……”

      欣桐一聽這話,就氣了,臉色急轉(zhuǎn)直下,把手里正在擇的菜狠狠丟在筐子里:“你說圖啥?你不知道嗎?有你和我爸這樣的嗎,不吭不響也沒和我商量一聲就把人彩禮收了?”因為氣憤,欣桐憋出兩眼的淚,她的聲音很大,“你倆是嫁閨女還是賣閨女,媽,你想過沒?……”

      做母親的一下子怔在那里,不但沒有達到勸說的目的,反而被欣桐將住了,索性直接攤開來:“咱家是啥樣你還不知道嗎?說你一句呢你就能強上十句!我還沒說你呢,邵老板一來你就耷拉個臉子,你也不睜開眼看看這方圓幾十里家世背景有誰比得邵家,你還想啥……”

      欣桐的隱忍的眼淚還是迸了出來,“你開口閉口就是人家的錢勢,你咋不看看他是什么貨色啊,媽!”欣桐掂了籃子往外走,心頭刀剜一樣的疼。

      到了果園,經(jīng)過一冬天雪水滋潤過的土地,到處是新長出的草芽,野薺菜貼著地面,連成墨綠的一片。欣桐放下籃子,挖了一會兒,想一想方明,就傷心了,眼淚止不住地落,欣桐抬起頭看著天上,天上的雁群慢慢飛遠了,落日也要下山了,天就要黑下來了。欣桐捂住胸口,委屈而難過地喊一聲,方明……晚風吹來,夕陽里,欣桐空空蕩蕩的心底涌起一層薄薄的凄凉。

      2

      “方明,上來,咱爺倆把這段墻壘了?!崩习夙樤谀_手架上喊底下的方明。叫方明的眉眼炯炯的小伙子答應(yīng)著,拿工具上來。

      “干慢點,干慢點,慢工出細活嘛。”愛偷懶的工友二尕也擠著頭湊過來,其實是因為看隊長這一會不在,可以放松一會,“方明,來,點一根,解乏?!倍仨樖置隼习夙樕弦露档暮脽?,先叼上一根,再借花獻佛給方明。

      方明也笑著點上。抽煙。干著活。說話。東拉西扯中二尕伸手向公路上打招呼,“咦,你看,那不是邵老板嗎,邵老板今兒咋自己開車送樓板,底下人呢,也沒個人護駕呀。”

      邵千貝也笑罵了一句,把貨車靠路邊停下,來到工地,撕開煙,一人一根,高低也都是做的這一行,經(jīng)常碰面。他有樓板廠有起吊機,爹是村里的大隊書記,遂沒人叫他千嬌百寵的名字?!斑@不是得給方明村西頭戶老三送的,晚上正好順路得在老白家喝點,哥幾個要有空也去熱鬧熱鬧。”

      “噢,我說呢邵老板,敢情去老丈人家,那這事不能耽誤,得親自去。”

      邵千貝又扔給二尕一棵煙,“扯淡我看你最在行,也看著點兒,別把墻壘歪了?!?/p>

      “嘻,你問他壘歪的還少嘛?!惫び研逶挘吧劾习?,啥時候喝你的喜酒啊?!?/p>

      邵千貝陡然笑出一臉春色,“不急,不急兄弟,少不了你的?!庇忠来畏笱芰藥拙?,“那行,哥幾個先忙著,回見?!?/p>

      邵千貝撣撣衣服,開車走了。照例把關(guān)于他的話題留在身后。

      “這狗日的混的,叫一個得意呀,嘖嘖,白家這叫什么,一把撞上狗屎運了。”二尕不免羨慕嫉妒,酸酸的口氣?!鞍准夷莻€小女兒,叫什么來著,欣桐?對,欣桐,聽說長得那個俊呀,你看你,我跟人家方明說話,你瞎反應(yīng)激動個啥,哈哈……”二尕笑鬧著用石子擲了一下還是光棍的小濤的某個部位。

      小濤不甘示弱,“哥,還不是因它想嫂子了”。

      二尕又說,“方明,還聽說上學時欣桐和你有那啥來,真的假的,看不出來啊,你小子艷福還真不淺吶,來過來說說……”

      老百順看他們幾個順竿子往下流的話題上扯,阻止道,“隊長來了,干活,趕快干活?!?/p>

      3

      下半夜的月亮清瘦,星光細碎,旁邊的河水悄悄流淌著,兩岸的開花的梧桐,偶爾掉落一朵殷紅。

      欣桐把手輕覆在他緊鎖的眉心,“我媽收了邵家彩禮了,我和她吵了一架,你說該咋辦呢,咱倆……”

      方明坐在河沿上,隨手帶出一個土塊砸動水里的月亮。許久,“也不能怪你媽”,就又不說話。

      “我哥想進礦上,他那個好吃懶做沒主見的死樣,一聽邵千貝礦上有人,能給他安排個安閑的活,恨不得要我馬上就嫁過去”,又說,“恨死我了?!?/p>

      欣桐她哥那一茬村里小孩多有小兒麻痹癥,到現(xiàn)在,還是有一點跛。他哥懦弱,從小玩耍就是人家使喚推搡跟前跟后的小嘍啰。

      方明并沒有嘆氣,只平淡地說,“到底是礦上來錢,也不怨你哥?!?/p>

      “我爺爺那事你也知道,看了一輩子山,就因為沒火葬,撫恤金年年扣著發(fā)不下來……”(公職人員按規(guī)定死后必須火葬,才能領(lǐng)到政府撫恤金,但村人仍愿按風俗土葬。)

      方明仰面看天上瘦弱明滅的星,兀自苦笑了一下,“這下好了,都湊巧了,還不是人家的一句話。”邵的一個伯父管著縣民政局的章。

      因他這句話,欣桐抬頭看著他,舉手打他,是真打,欣桐忽然感覺傷心了。打過了,握著他的手,欣桐想哭,想哭欣桐就哭了。欣桐的眼角慢慢泛起點點凄凄的潮濕,摸著他靜默的眉臉,委屈地喊,“方明”、“方明”。

      葦間水鳥偶爾受驚于一顆流星,或者幾聲零星的狗鳴。天地都靜。

      “方明,你敢不敢?guī)遗?。”欣桐眼睛里忽然閃起小小的火苗,一閃,又一閃的。

      他坐在那里,輕輕用手指梳著她的頭發(fā),“傻丫頭,又不是上學趕上課遲到,能往哪里跑呵?!?/p>

      欣桐的火苗一點點熄滅了,頹頹地偎著他,不再說話,聽他和她心跳的微微時差。

      上初中的時候,方明從家到鎮(zhèn)子里要沿著河岸步行三公里,就經(jīng)常會遲到,欣桐本來有漂亮的自行車,但是她不愛騎,她也走路,那因為路上有他。經(jīng)常走著走著遠遠地聽見校園里急促的鈴聲,他就拉起她奔跑,有時還是會遲到。有時還會受罰,站在外面,不準進教室。欣桐不忘他牽著她奔跑的感覺,慌張,芬芳,奔跑的驚喜不定和呼吸心急近似于一場小小的冒險游戲。

      “反正你不帶我跑,我就自己跑,要不我就投河,就是不要嫁給他!”欣桐撲在他懷里,真的哭了,“你不知道他吃喝嫖賭樣樣不落啊方明……”

      他知道。但是他只能抱緊她。

      4

      邵千貝拍著李義廉肥瘦相宜的左肩,帶著度數(shù)的右臉靠過去,再拍黃瓜似地狠拍幾下,大著舌頭說,“李義廉啊李義廉,禮義廉恥你他媽單缺個恥字,你整個就是一個無恥小人,哥們,再喝一個,你承不承認?!?/p>

      李義廉一副笑瞇瞇的黃臉黃眼,一邊倒酒,一邊把住邵千貝東倒西歪的身子,心想你大爺?shù)木湍隳堑滦幸才浣o我放這些閑屁,但仍然奉上酒杯,嘴上只是隨便調(diào)侃一句,“俺哥,要不你還喝羊奶去吧?!?/p>

      事出有典。上中學的時候,剛一開始要學英語,老師都念不成句,就別說學生了,學一句個個都是用漢字注在下面,這天,英語老師叫起在后面正說得眉飛色舞的邵千貝,讓他念念課文,讓他打架他擅長,第一句,what’syourname?他吭哧了半天沒吭哧上來,旁邊大楞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用漢字告訴他,也不知是咋聽的,他還特得意的器宇軒昂大聲念出——“我吃羊奶不?”爆笑之后,遂成經(jīng)典。

      只此一句,邵千貝哈哈一聲大笑,酒水順勢弄灑了李義廉一身,“哎呀,不喝羊奶了,馬上要喝俺家欣桐的了?!?/p>

      李義廉再滿斟一杯,轉(zhuǎn)著相書上說主淫褻的黃中帶白的眼,“玩膩了,別忘了讓兄弟也喝點露水,當年想著她的可不止你一個吶?!?/p>

      邵千貝頓頓酒杯,“給你?。窟@是哥哥的自留地,見了面你得叫嫂子。”

      “不會吧俺哥,沒喝多吧,你要說你玩玩那我還信,你還真打算和她結(jié)婚啊,大好年華這要浪費在一個女人身上那多可惜啊,真準備定日子了不成?!?/p>

      邵千貝故作高深,砸吧著嘴,慢慢吐著煙圈,江山美人勢在必得的樣子,“老太太老催著抱孫子,不管咋說明年我得讓她抱上不是?!币е鵁煹伲八镌绯鍪謹[平了,就是這女人老是拉著一副死臉子,嘖嘖?!?/p>

      李義廉啜一口酒,“不會是那個什么方明這小子還和她那啥吧?!?/p>

      邵千貝聽著坐起來,“你不說我倒忘了狗日的這茬子事了,我咋說呢,這樣一說就對了”,喝口酒,“嗯,你別說,有可能?!?/p>

      “要不兄弟找人給你平平,保證不留后遺癥?!崩盍x廉頓杯,一揚頭,做個凌厲的手勢。

      邵鼻子里“哼”的一聲,猛喝一杯,“這點事,用不著,八萬八的彩禮都收下了,嗨,事兒還由得她?!?/p>

      李叫道,“八萬八”,差點驚出嘴里的酒水,并拇指食指翻來覆去大大的比劃了幾下,“這可是八萬八啊,你也真舍得啊,這錢你說我得讓底下的妹妹們加班加點的刻苦多長時間吶?!崩盍x廉在城里開著“洗頭城”,毋庸多言你也知其內(nèi)容。

      “嘿,兄弟那是你沒見,我給你說,就一個字,值!狗日的比上學的時候還正點吶?!?/p>

      說的李義廉也黃眼放綠光,做了一個猥褻的動作,兩人哈哈大笑。

      李義廉看看有戲,他今天這頓飯主要是想讓邵幫他周旋著弄點私煤生點財路,遂順承著說:“這樣,哥,春夜漫漫吶,這不小弟店里新來了幾個鮮貨,水嫩嫩啊,沒敢用,等著你來檢閱呢,咋樣,要不走吧。”

      “我這快結(jié)婚當?shù)娜肆?,哪能老跟你們這幫人一起混?!?/p>

      “得了吧俺哥,趁還沒結(jié)婚還不趕快爭分奪秒快活幾天,到時候你能不能拿住白欣桐還是另一說呢?!?/p>

      邵猛轉(zhuǎn)頭,急赤白臉:“你說我拿不下她,我拿趴下她!到時候才得讓你們見識見識什么叫真正的家里紅旗不倒,外面小彩旗飄飄,”且伴以手勢,“走,驗驗?zāi)隳切┬∧飩儍?,”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姿勢,“說好了,哥這可是最后一次?!?/p>

      5

      “媽,他都答應(yīng)了,保衛(wèi)科,你想整天穿著制服拿著個電棍就這樣晃晃,”逢春示范地晃了晃,“多神氣,保衛(wèi)科,還是正式工,媽,你就趕快再勸勸俺妹啊?!狈甏簝纱伟选氨Pl(wèi)科”三個字念出個抑揚頓挫。

      “我勸得還少?”母親使勁往灶里添了一把柴,或許是柴禾潮濕,幾至嗆出了母親的淚,“你沒聽見天天嚷著還要出去打工,天天和我吵吵,你們幾個,唉,哪一個能讓我省省心?!?/p>

      逢春又是那樣一副色厲內(nèi)荏,“出去?她上哪兒去,她哪兒也別給我想去,打工能掙幾個小錢,擱著邵老板這現(xiàn)成的……”

      母親捶她僅有的不成器的兒,“禍害喲,你要算是有一點正經(jīng)樣兒我也不舍得你妹妹嫁他邵家,天天就知道東溜西逛,一說你還滿不在乎的死樣,我哪天死了也省的操這份心?!?/p>

      逢春退出廚房,一腳把門口的盛水葫蘆踢多遠,“我不管,我反正不想跟著俺爹天天撅著個腚種這幾畝破地了,受夠了?!睂δ菑椈氐暮J又跛著腿狠狠補了一腳。

      白逢春氣哼哼的走出家門。出門不遠碰見他爹,也不搭理,楞著頭走開?!胺甏?,該吃飯了你還上哪去?”

      “死去?!狈甏侯^也不回。

      家里,吃飯前欣桐忽然說,“媽,我跟巧禎姐打過電話了,她那廠里還要人,過幾天我想走?!?/p>

      母親在圍裙上擦筷子,筷子掉了,母親說,“噢”,許久,又“唉”的嘆一聲。母親吞吐了一下,還是說了,“欣桐,媽不是想和你吵,媽知道你看不上邵家的人,但你總得嫁人吶,平心說咱上哪兒能找邵家這么好的人家,從過年提親到現(xiàn)在你也看到了,人家忙前忙后的給咱家操辦這操辦那,圖個啥,還不就圖你一句話,這么重的彩禮都收了,這你讓咱咋給人回個話?”

      “又不是我收的,一直我答應(yīng)了嗎,”推了一下碗,垂目加重了口氣,“好好的你就不能讓我安心吃頓飯!”

      “你說咱咋能不收,媒人一次次來,說是先緩緩再說,誰知道幾封馃子里裝的都是錢啊,你問人家,媒人只笑,說不知道這事,都不知道這事,這錢你說咋退?”母親喘口氣,“就咱家這個樣,人家不給咱拿架子,找媒人掂著禮一次又一次地跑,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這幾張老臉,妮子你就不知道這中間的難!”再喘口氣,“你非著再學你姐才好,在廠里不吱聲談好了,說一聲就嫁過去了,要啥沒有啥,這么遠遭委屈受罪,做娘的都不知道啊……”做母親的眼角濕了。掀起圍裙擦擦?!斑B你這不成器的哥,人家都給體體面面安排了工作,我看千貝這孩子是對你一片的心,依我說,咱也不能太不上線了?!?/p>

      “我不上線?你光知道邵家有勢、有錢、咱家有臉面、我哥有工作,可邵千貝吃喝嫖賭你咋不說?”欣桐撒落了筷子。

      母親已經(jīng)平靜的開始夾菜吃飯,“世上的事哪能占個十全,再說,沒結(jié)婚前男人誰不有點兒浮浪,你看你隔壁二叔以前不也這樣,結(jié)了婚還不穩(wěn)穩(wěn)當當,千貝這孩子我看也不像不聽勸的樣兒,結(jié)了婚,安了心,再勸勸不就好了。況且他看你看的這樣重,會不聽你的?”

      “那是,你都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欣桐欲起身回臥房,不想再聽。

      父親洗了手從外面進來:

      “吃飯。先吃飯?!?/p>

      6

      說也奇怪,不善言談的他卻總是能把她輕輕幾句話就惹哭或惹笑,一串笑撞彎了欣桐的腰,或者,轉(zhuǎn)眼間眼睛就下雨了,再把她哄好。當然,后者很少發(fā)生。

      那時頭頂陽光燦爛,心情也正藍,有那么幾次,和他一起因遲到在廊下被老師罰站,聽著教室里以及隔壁教室的起哄,他會很窘,欣桐倒淡然。欣桐常想那河沿兩邊寂靜又熱烈開放的桐花,是不是也有他們?yōu)⒙涞男β曮@醒的幾朵呢?

      河水雖然流的仔細、緩慢,但是一轉(zhuǎn)眼,就已不止十年。

      然后作為家中老大,初中之后他下學學了木匠,掙了錢幫襯兩個弟弟上學。她學習不好,沒上高中,一晃眼,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彼時沉默寡言的單薄少年,已經(jīng)長成身高肩寬結(jié)實的男子漢;而欣桐的美好,也是愈來愈鮮艷,惹人垂涎。

      下學之后,人時近時遠,不常見面,但心在那里。

      這天,欣桐也隨人看鄰家瘦弱的妹妹伴著古老的婚曲,在吹吹打打的嗩吶聲中,最后被一襲半悲半喜的婚紗裹走了十八年的黃花。

      臨被新郎抱上租來的花車的最后一項,是鄉(xiāng)土風俗里流傳的哭嫁,欣桐看著鄰家妹妹哭的真真假假,被抱上車了。

      欣桐仰起臉,望著院中盛開的梧桐花,撿起一朵,放在手心,久久看著,那小喇叭一樣的花朵,似乎在喊著什么……她想,自己嫁人那天,不知道會哭嗎,還有,抱她上車的那個人,會是他嗎?

      7

      “爹,我在城里頭撞著人了,喂,喂,你說話?。俊?/p>

      逢春爹丟頭愣過神來,握著電話筒,膽戰(zhàn)心驚,“乖兒,咋會這樣,撞得嚴重不?”

      逢春轉(zhuǎn)眼看看沙發(fā)上的邵千貝,再看看李義廉。邵千貝面無表情地抽煙,李義廉黃眼里堆積的是憋不住的笑意,擺手示意繼續(xù)演下去。逢春一頓腳,叫:“我都給弄到交管所餓半天了,你說嚴重不?!”

      “乖唉,逢春啊你別急,爹這就坐車去城里,你說楞不登的咋會出這事唉。”

      “你來,你來頂個屁用??!你別說了,趕快叫俺妹去找人家邵老板啊,你聽見嗎?快!要快??!”

      他爹忙不迭地答應(yīng),“哎,哎,我這就打電話,這就打電話?!?/p>

      “叫俺妹打,趕快求人家想想法。你就甭來了,來了我看也沒啥用,我得掛了,聽見嗎,你不要來了,叫俺妹去求求人家!掛了!”

      李義廉至此終于憋不住從沙發(fā)上滑下來彎腰將積著的笑大口倒出來,“這狗日的可以去演戲了,弄得還真像那回事啊?!?/p>

      隨即,這邊邵的手機就響了?!皣u——”,邵千貝抓起手機,“喂。噢,是叔啊,啥事你說——”轉(zhuǎn)向這邊裝模作樣,“李老板我先接個電話,待會咱再談”,接著那邊,“沒事,看你說的叔,不耽誤,不耽誤,有啥事你說?!?/p>

      “呃,這個,唉……逢春這個不成器的禍害打電話說在城里撞了人了,還被扣在交管所里呢,也不知道咋樣了,唉,你說這弄得算啥事這是……”

      邵打斷,“叔你別急,別急,我這就開車去看看,家里也忙,你就不要來了,我就當是自己的事辦,放心叔?!?/p>

      “你看這,唉,我觍著個老臉,又得給你添亂。”

      “叔,你要這樣說就外氣了不是,那我這就去看看啊,不會有事的,不是還有我嘛……對了,上回給欣桐買的衣裳試了嗎,咋樣,合身嗎?”

      “哎,千貝你等一下啊,我叫她給你說話,”那邊喊,“欣桐,欣桐,快來,給千貝說說話,你這孩子,你哥還在交警手里呢!”

      邵已慢步踱進另一間屋子。遲遲,始傳出一聲清澈孤立的“喂”,仍然遲遲,沒有下文。如石子叩水,邵千貝把手機稍偏離耳旁,斜眼看欣桐這一聲“喂”在空氣中漾開的波紋。他帶著一種近乎幸災(zāi)樂禍的清冷笑色,等著欣桐接下來怎么說出一些取悅的詞匯和柔軟的話,他拿著手機,靜靜等著。我看你這回還能對我驕傲嗎?

      在父親的再三急斥催促下,欣桐說話了,“衣裳都合適,我穿了,心里喜歡?!毙劳┯屑毸榈臏I不由地在眼里打轉(zhuǎn),“我哥的事就麻煩你了,有空來我家吃頓飯?!毙劳┓畔侣犕?,回到自己臥房,眼淚突然落下。

      邵千貝合上手機,罵了一句,眉眼都笑了。走到客廳,回首向李義廉,“先把逢春帶你那店里玩幾天,過不兩天把你弄礦上的事就成了”,走到院子里,問逢春,“你這破車多少錢買的?”

      逢春哈腰也踹一腳他破破爛爛的摩托車,“買的時候就是二手,要了我兩千多呢?!?/p>

      “屁,這樣連兩百也沒人要,”邵千貝抄起地上的建筑鋼管照車身上猛砸了幾棍,“得專業(yè)點兒,好像個撞了的樣兒。它還震得手疼!”把鋼管丟給逢春,“你來砸,等我結(jié)婚的時候給你弄個新的騎騎,那才架勢?!?/p>

      逢春接過鋼管,忙答應(yīng),“嗯,好嘞?!?/p>

      黃眼李義廉和邵千貝在一邊吸煙說上次煤的事,期間,黃眼瞥一眼一五一十在那兒吭哧吭哧砸摩托車擋板的逢春,“嘁,這憨貨。”對邵,“沒看出來啊,你還真經(jīng)雪的蘿卜凍了你那花花綠綠的心了啊,還跟真的一樣整那么復(fù)雜,至于嗎?”

      邵千貝揚頭把手里煙頭彈飛,“你沒看出來的多著呢,哥不缺個女人,哥要她的心!”

      8

      河岸邊的桐花于不經(jīng)意間已染紅了四月,空氣里浮動著醉人的馥郁。這一種樸素的芬芳,縈繞在欣桐的心頭,思前想后,都化作了久久彌漫的憂傷。

      有一年,同樣桐花飄香的晚上,他從沿海的城市做工偶然回家,給她買了一枚心形玉墜子,來不及安頓彼此的牽掛,只看著他唇角的弧形,真真切切地喊她一聲欣桐。他的手臂是這么結(jié)實、有力,緊緊擁著,踏實了,她雙眼忍不住就是一陣落英,但心是這樣的歡喜,這時欣桐心底才細細涌起平時念想的凄凉,滿心殷紅的心事如同滿樹的桐花,尚不及向他傾瀉,在他懷里,一切似乎都停止了,只剩下漫山遍野的香氣濃烈……

      “我想好了,方明,過兩天我就走,再也不回來?!毙劳┓谒缟希俺四?,這輩子我誰也不嫁他!”仰起頭看著他,“方明,你說,你會娶我嗎?”

      方明一聲嘆息,“我娶不起你,欣桐。你家里也不會愿意?!?/p>

      欣桐眼神殷殷,“我不管,我要你說你會,你會。”她眼角滲出細碎的淚。

      方明擁著她,“欣桐,我會,我會的!”

      欣桐眼睛幽幽,牽起他的手,十指交扣,放在自己心口,“你不會我也不怨你,要你這心就夠了?!?/p>

      他喚一聲,“欣桐……”

      欣桐含淚笑了,摸他的眼睛,“還說我,你也哭了。”

      “方明”,欣桐輕輕喊他,“抱緊我?!?/p>

      9

      戶老三大聲招呼:“師傅們,下來吃飯了,有酒有肉,吃飽了再干啊?!?/p>

      “好嘞,這么快晌午了,走,下去吃了飯再干。”二尕最先回應(yīng)。

      工人們于是應(yīng)聲從腳手架上下來洗手洗臉,吃飯。再有一層樓板就封頂了,新屋即將落成,按照慣例,東家要管工人們一頓像樣的飯。

      邵千貝和東家以及建筑隊里幾個管事的安排在一桌,工人們也就了座,開始歡慶著粗糙地吃喝。陪工頭們喝了幾杯,東西閑話了一會,邵千貝拎著好酒,敬了一圈,“哥幾個,說點正事,我那樓板廠缺幾個人,哪村上有閑著的給兄弟介紹幾個能干的?!?/p>

      二尕接過,“邵老板兒您看我行不?”

      “喝酒扯淡你還行”,邵千貝笑,“方明,還出去不?”問方明。

      “干完這個月再說吧。家里事多,就怕走不脫。”方明回答。

      “就對了嘛,老同學,我那兒一早就缺個能指住的人給我領(lǐng)領(lǐng),干完這個月,就來吧,虧不了你,只會比你在外面掙得多?!?/p>

      二尕幫襯,“那是,邵老板一向工錢上,仁義!”倒酒,“方明,你得喝一個!”

      “二尕哥,好,別倒多,你知道我不能喝。”方明看逃不脫這杯中物。

      盛情難卻,怎么說不喝,還是喝了一滿杯,方明有些反胃。但是邵千貝又倒了一滿杯,眾人也只好隨上,“方明,先就這樣說了,還有點事,哥幾個慢慢吃著?!?/p>

      “嘿嘿,還有事?想去村東頭老丈人家就直說是了”,二尕快嘴笑謔點破,“欣桐在家備著好酒,等著你饅頭夾肉?!闭绽煌ɡ诵?。

      邵千貝附和一笑,看了一眼方明,隨即起身轉(zhuǎn)著敷衍一圈,乘著點酒興,順路向東。

      “來了,坐,屋里坐,剛說做好飯讓欣桐喊你呢。”欣桐爹在固定豬圈柵欄,一見,忙停下手中活計。欣桐娘也從廚房出來招呼,“欣桐她在里屋,先去和她說說話吧,這就好了?!?/p>

      進了里屋。

      欣桐停針,起身,神情不火不溫,倒了一杯茶,放在幾上,仍坐回床上,針針在枕上繡她的祥云鴛鴦。

      “昨兒我見逢春……噢,咱哥,”邵找話說,同時因改口連逢春這樣的也得叫哥,不免覺得惡心,“咱哥捎話說在礦上不錯,上下都照顧他?!?/p>

      欣桐深入淺出一針,“嗯。”

      但邵并不覺尷尬,“我說你這衣裳穿的有點素了,”見欣桐抬頭冷冷看他一眼,忙改口,“素了也好看?!必W赃肿煅a上一笑。

      欣桐并不說話。但是邵千貝不轉(zhuǎn)臉直勾著眼看她。他坐在那兒叉開腿,她想出去都得繞過他。他就直眼看著她。

      欣桐實在受不住,但只能隔著窗戶,“媽,還不該吃飯嗎?”

      母親在外面自作主張的響亮應(yīng)聲,“這就好了,再等會兒?!?/p>

      邵千貝瞇眼笑了。喝了一口茶。還看著欣桐,但是走近,“我看繡的啥?”說是看,眼也不在上面,順勢握住欣桐的手,挨近她臉,酒氣撲面,“嗯,好看?!痹侔そ稽c,“鴛鴦成雙,挺好,結(jié)婚時咱枕?!闭f著就欲上嘴親吻。

      欣桐奮力推他,邊躲邊閃,卻躲不開、閃不迭,強撐著想千萬不能倒在床上,在屋里還不能喊罵。太丟人了。萬幸的是僵持中邵的手機響了,是催他回西頭工地開起吊機,他按滅,紅著酒醉的眼,還想再看,但枕巾已被欣桐護在懷里,情急中拿花針扎他手心,卻還是被他劈手奪過來,“這就是床上的人了,還這么狠心!”邵居高臨下看著舉著針滿面怒色的欣桐,并輕佻吮吸自己手心的血珠,瞥眼看清兩方枕巾,鴛鴦戲水,伴以祥云,名字雖繡得很小、很隱,像她的心,但已針腳分明,一方“欣桐”,一方“方明”。

      忽然間極靜。

      邵千貝并沒有發(fā)怒。拿著枕巾在欣桐臉前抖動著晃了一遍,又晃了一遍,咬牙,鼻子間出一口氣,笑,說,“好”,擲在欣桐臉上,大步回走,“我讓你還想著他!”

      到院子里,對著滿面堆笑迎過來的欣桐爹媽分明放出一句話,“叔,嬸,您最后再問問欣桐到底嫁還是不嫁!”扭頭走了。

      工地上,樓板在地上兩頭被勾著,然后被起吊機徐徐吊起,升高,起吊桿擺過去,樓頂上有人招呼著,懸空把樓板放在既定的位置,落下,松掉鉤子,接著下一塊。說讓二尕上去接應(yīng),二尕說“這我不行,忒高,頭暈!”裝作真暈的樣子,恨得隊長笑著踢他,遂隊長在樓頂一旁擺手作起落指揮,老百順和方明在上面一邊一個接應(yīng),樓板被吊著懸空,穩(wěn)如一葉之輕,無非是撥動著一塊挨著一塊的合上縫隙。邵千貝把機器循例開得很耐心、很穩(wěn),不急不慢,把地上的樓板一塊一塊轉(zhuǎn)移到樓頂。

      一間屋九塊板,三間都封頂了,最后一間也就差幾塊了。方明瞅了一眼地上僅剩的幾塊樓板,松了一口氣,謝著接過百順大爺?shù)臒?,沒有點,想著完事了再下去得喝點水,上午酒喝得現(xiàn)在口渴,頭還有點暈?zāi)亍?/p>

      正想著,擦了一把額頭的碎汗,方明還抬頭看看遠處的河邊,河邊紅彤彤的,似乎有云彩在飄,想想才知道那是連片的桐花,再想想曾經(jīng)和欣桐在河邊的時光,就笑了。

      忽然間隊長大叫,大力擺手,急令邵千貝剎住起吊桿,方明轉(zhuǎn)頭一看,呀!——原來穩(wěn)穩(wěn)當當下落的樓板,忽然間起吊桿上下顛簸震了一下,樓板還像樹葉,開始在鏈子上來回劇烈地打晃,晃著,一頭的鉤齒猛然松落,眼看樓板傾斜著砸下來,這時它已不再是樹葉,而是結(jié)結(jié)實實近千斤的鋼筋混凝土了……

      隊長在樓頂嚎叫著奮力擺手……

      老百順從驚疑中愣過神來,恐懼地吆喊,“方明,快躲開!躲開!……”

      邵千貝看上去也在手忙腳亂制動剎車桿,出人意料的手忙腳亂……

      工人們在腳手架上,地上,聞聲張著嘴驚恐地仰望,望著樓板沖向方明……

      方明站在樓頂邊緣,恍惚間看著樓板像是一縷紗帶,或者那一片紅云,向著自己輕緩緩地飄來,飄來……

      邵走后,欣桐在家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猛然間心口感應(yīng)著一痛,渾身上下一個激靈,邁開步就往村西頭奔跑,路兩旁盛放的桐花似乎都往后傾倒,她跑啊跑啊,跑的眼淚都出來了,欣桐心里喊他,“方明啊方明……我嫁……”

      欣桐一路流著淚奔跑,脖子上的玉墜子跳了出來,寂靜而殷紅,在心口像火苗一樣跳動、閃耀,欣桐流著淚跑啊,跑啊,遠遠看見,她哭著喊,“我嫁……我嫁還不行嗎……我嫁……”

      方明剛好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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